奔跑的光棍

2023-12-20 10:44陈敏
剑南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聋子木鱼瞎子

陈敏,1984年5月出生,四川蓬溪人,四川省作协会员,蓬溪县作家协会主席。2000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中国农村金融》《男生女生》《中华文学》《剑南文学》《川中文学》《文化遂宁》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等数十万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木鱼的春天》。

木鱼姓胥,至于名字,木鱼写不来,别人也没有叫过。

無所谓。这名字就像钱财,对他来说倒是可有可无的。比起名字,他更在乎自己的心跳,呼吸。因为活着,就能憧憬一份来之不易的爱情,晚上,会做同一个美梦。

(一)

木鱼憧憬着一个春天。

到那个时候,油菜花竞相开放,耀眼的金黄会刺得他双眼隐隐作痛。他便不得不把眼睛眯成一条线,猫一样地思考。比如,油菜花下那成群的蚂蚁会不会趁他不注意啃食他浑浊的眼球,让他在一瞬间看到黑暗提前来临;又比如,这个春天过了,会不会有人也随着那些美好一并去了,用明媚的春光掩盖悲伤。

木鱼日渐老了,虽不聪明,却也懂了许多。过去的几十年,每一年都是那么的平淡、煎熬,他像一块普通的石头,在一锅潲水中反反复复地烹煮,早就沉积了一身浓重的貌似岁月的味道。

对于已经活了五十六岁的木鱼来说,四就是五十六后面的零头,像小数点后面的数一样,几乎可以忽略。而时光仿佛就是被这些零头飞逝而去的,比如木鱼的记忆、他的青春冲动,抑或他的所有。坐在时光飞船中残忍穿梭的是岁月,也是木鱼日渐稀薄的信心和耐心,以及那具他已无法准确掌控的残败躯体,他缓慢跳动的心脏,像一台陈旧的机器苟且运转,并早已锈迹斑斑。不过,他很满足,满足每一个冬天的离去,每一个春天的来临,每一丛油菜花散发着浓郁的香;他也不介意每一只蝴蝶、蜜蜂惊扰他的生活。按照爹临死前的预言和顾虑,自己能活到五十六本就是个奇迹,他倔强地多活这么些日子,算是赚了。尽管,在这些日子里,自己活得好像不怎么像个人。

木鱼一直等待着六十岁的到来。

到那个时候,他一定会去找贾德栓。在去找他之前,他一定要去老街上的李寡妇抄手摊上吃半斤抄手,多舀一勺辣椒,喝上二两泡酒,让浓郁的酒味和辣子充分刺激并温暖孤独几十年的五脏六腑,出上一身的汗,继而摒弃掉自己的胆怯和懦弱。

对的,二两就够了,多了,他也不知道会不会醉。不是因为他酒量小,而是他从来就没有喝过二两以上的酒。

借酒壮胆找贾德栓,是有正事说。

这是他刚进五十就决定的。他犹记得那年天旱,整个冬天都没有下雨,炎热早早地就来了。油菜花像那些瘦小贫困没有吃饱的乡下女孩,土里土气地站在贫瘠的土地里,三三两两地开着花,在成群蜜蜂和小偷一样的风的肆意骚扰下,东倒西歪。高低不平的乡村路上,暗红色的灰尘肆意袭击路人的鼻腔和瞳孔,惊扰着他们清贫的生活。

父亲死的那一天,木鱼正在自家地里卖力地挥舞着沉重的锄头。汗水悄悄打湿他满是尘土的衣衫,留下各式各样的痕迹,像岁月的记忆一样布满每一个角落,并寄生虫一般地繁殖和肆虐。他摸着手中的锄头,锄把的光滑让他很是受用,女人们擦了护肤品的皮肤也未必有这么滑吧。所以他总是在干活的时候享受来自手感的臆想,后来,他甚至猜测这把锄头是不是父亲故意留下的。父亲清贫一生,除了一间漏雨的稻草屋,锄头似乎是唯一留给他们三兄弟的财产。

估计父亲到死都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生了三个儿子,却没能得到一个像样的葬礼,没有棺材、灵堂、花,甚至没有一点眼泪和悲伤。自己大半辈子都过着和仨儿子一样的光棍生活,这是对他那段简短却失败的婚姻直接打脸,这份屈辱估计也会作为陪葬品,一并被他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埋葬父亲,木鱼使用的就是这把父亲遗留下来的锄头。他在后山一个隐蔽的地方,刨了一个坑,一个足以装下骨瘦如柴的父亲的坑。坑被填满的那一刻,木鱼觉得自己空落落的,仿佛好些属于自己的东西也被一并填了进去。卸空了压力的他又忽然感到了轻松。那种轻松每每在洗过澡后才能体会到,但木鱼早已记不起上一回洗澡是在什么时候了。

在他掩埋父亲的时候,两个哥哥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聋子显得淡定沉着。他看着木鱼一锄又一锄地挥舞锄头砸进干土里,感觉像抡着一把斧头不断砍进父亲的尸体。在木鱼把僵硬的尸体推进深坑的时候,他才匆忙地提起土撮箕,把要来的石灰胡乱地撒到死去父亲的身上,最后撒到脸上的时候,他竟然对着父亲苍白的脸淡淡地笑了。

瞎子自始至终没有动,像一个坐镇指挥的将军,他双手杵着一根柏树做成的拐杖,仿佛杵着一把日式军刀。他侧着耳朵,仔细听着木鱼把锄头砸进土里,听风经过卷起暗红的灰尘,听树梢上乌鸦喳喳的胡乱言语。他忽然觉得那群该死的畜生大约是在嘲笑他们,特别是嘲笑在一边不为所动的他,所以他在黑暗中重重挥了一下拐杖,大声地咒骂:

“畜生,该死的!”

木鱼看了大哥一眼,自始至终没有叫他过来帮忙。瞎子是真瞎的,万一他不小心掉进足够深的坑里,木鱼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还有力气拉他起来。至于聋子,撒完石灰,欣慰之后,又双手捧土,慢慢与父亲瘦骨嶙峋的脸作了诀别。

(二)

幺爸胥尚贵回来了。

他是父亲唯一的兄弟,也是木鱼唯一的亲戚。他回来的时候,木鱼刨开的深坑已经填平,凸起一个土堆,仿佛就是父亲占用的那一部分土的空间,被挤到了地面上。

“你们几个傻儿,狗东西,硬是几个傻儿!”

幺爸摇着头愤愤而去,瘸腿让他的背影一高一低。

在木鱼心里,幺爸的地位远远高于父亲,有时候,木鱼甚至荒诞地希望自己的父亲就是幺爸。父亲虽然结过婚,有一个人丁兴旺的家,却远远比不得胥尚贵现在光棍一个。特别是当他从镇上回来,左手提溜着一块两三斤重的槽头肉,右手拎一壶两斤多重的泡酒,脚下一深一浅,酒却一点未洒的时候。三兄弟像一群羽翼丰满的老鸟,沉浸在更老的鸟儿觅食归巢的喜悦里。

木鱼知道,幺爸这是去镇上要着钱了,用胥尚贵自己的话说,国家的钱,国家的政策,不要白不要。木鱼还知道,幺爸的酒就是在李寡妇抄手摊上舀的,那个泡酒的味道,是他梦中喝过多少回的。甚至,他还知道,一瘸一拐的幺爸,有几次在天快擦黑的时候,敲开过李寡妇家的门,一晚上都没有出来过。所以有几次他经过李寡妇摊前的时候,犹豫要不要进去喝一杯开水,喊上二两抄手。李寡妇看在幺爸的面子上,估计自己不给钱,也是走得脱的。

五十二岁那年,他终于大胆地走了进去,像是跨出人生的重要一步那样,带着悲壮和决绝。进去后,他选择坐在一个足以被人忽略的角落,殷切地等待忙碌的李寡妇注意到他。

“嬢嬢……来碗抄手。”等店里人少了,木鱼有些没有底气地说。

“耶,胥木鱼,今天太阳打北边出来了吗?都喊我嬢嬢了哦!”

李寡婦讪笑着,她挥舞着黑色的抹布,一股油腻的味道径直钻进木鱼粗大的鼻孔。这让木鱼怀疑精明的李寡妇其实早已看穿他,看到了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他开始有些不知所措。

“跟到胥瘸子喊,即便喊个妈,又爪子嘛!”一边的食客开起了玩笑。

“二娃子,你狗日的少张起嘴巴乱说。”李寡妇的表情略微有些变化。

“嬢嬢,那多放点海椒嘛,我给钱。”木鱼摸了摸口袋里不多的几块钱,想要坚持一下。

“放你妈个逼的海椒!你吃锤子,你给老娘爬出去。”

李寡妇明显没吃木鱼这一套,这种意外是木鱼未曾预料到的,他黑瘦的脸立马就红了,像巴掌才落到他的脸上。

木鱼最后还是被李寡妇无情地推了出来。武力,彰显着这个世界女人的泼辣,一个上了年龄的女人,缺乏雄性关爱的女人明显要更泼辣一些。李寡妇的泼辣,俨然已经超过秋后自然风干的辣椒了。

木鱼有点不满李寡妇的薄情寡义,甚至想要去幺爸那里告上一状,揭露这个女人的无情,而且想要强调幺爸是瞎了眼的。但当他冷静下来,他又发现自己明显没有胆量去陈述一个想要吃混食的事实,更怕自己因此影响了幺爸和李寡妇的交往,还被李寡妇拿出来遍街乱说,连累胥尚贵的名声像瘟疫一样蔓延,臭到四面八方。

木鱼忍了,他说,为了幺爸。

幺爸虽然这辈子没有结婚,但似乎并不缺少女人,虽然女人的质量参差不齐,但本质上还是女人,对于一辈子没有见过裸露一半以上女人的木鱼来说,这样的成就值得他仰望。

木鱼欣慰的是自己的两位兄长也一样没有见过女人裸露的样子。或者说应该除开瞎子,因为对他而言,即使有女人愿意裸露在他的面前,愿意搔首弄姿,他也看不到。自打他小时候熏火药一不小心把火苗扯进了眼里,他那双泛白的眼睛就跟美好的世界断绝了关系,而且断得彻彻底底。在他的黑暗国度里,除了生存需要,奢侈点的恐怕也只是一些想象中的裸露了。其实他应该庆幸,自己还有一双敏锐的耳朵没有被火苗一并吞噬,不然他狗日的乍一听出是女人说话的声音,就会像只奸猾的老鼠猥琐地嘿嘿笑呢?

聋子正好和瞎子相反,他生下来就是聋的,也不知道怎么学会了说话,可能是本能,就像某些生理需要一样。他过了几十年纯粹安静的日子,没有听见过别人哪怕一句讥讽、抱怨和谩骂。所以,他是一个幸运的人。在成为五保户之前,他甚至没有进过城,一个人活在本就狭小的世界里。这也是木鱼敢肯定自己的二哥没有见过裸露女人的理由。

胥尚贵在新时代活得非常惬意,国家和政府在适当的时候推行了适当的政策,这让胥尚贵一次次容光焕发。他先后享受了低保金、五保金,还有一点农村养老保险,每个月去当地的信用社,趾高气扬得像个退休工人。他把自己的头发向后梳起,露出看上去并不宽阔的额头。走路的时候走在马路的正中央,压着分道的实线,一瘸一拐的也是八字步。在木鱼的印象里,幺爸总是骄傲地登上进城的长途车,留给他们一个神秘、羡慕的背影。木鱼想,恐怕是幺爸在外面也有家了,一家人都还幸福地活着。

木鱼摸着锄把,光滑的锄把磨出了主人一辈子劳动的痕迹。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并不懒惰的人。可是他活得很难。他不知道为什么以自己还算健全硬朗的身体,成不了一个简单或期望稍低的家,不能拥有一份简单的爱情。

不知不觉,瞎子和聋子已经暮年,接下来的下半辈子不知道何时会悄悄画上一个句号。然后发现自己这六十年,是在充分地重复前二十年的活法,早已衰老结疤的青春仍然揭露着他们老龄处男的真相。自己的后四十年,注定再没有什么新奇的活法。身边的变化,除了父亲的死去,所有的东西一成不变。

木鱼也不明白,每次幺爸看见他下地的时候,鼻子里便喷出一种类似嘲笑的声音。

“傻儿啊,你就知道挖,挖一辈子锄头有什么出息。”

“幺爸,我不种地吃什么啊?我还有两个不中用的哥老倌。”木鱼在胥尚贵面前老实回答。

“傻儿啊,现在世道变了,国家,你得找国家解决。知道什么叫老有所养么,傻儿啊,你得把困难留给国家,留给政府,我就不信人家不来解决!挖挖挖,你挖个球啊,能挖出金疙瘩吗?”

胥尚贵留下一句木鱼半天没有听懂的话,飘然而去。

幺爸就是幺爸,到底是出过门的。而且,这几年国家的救助,让幺爸有了充足的底气和自信,就像是找寻到了一个足够硬实的后台,足有钢筋水泥那般坚硬,以至于连他的背影都格外硬朗了。虽然还是那样一瘸一拐,摇摇晃晃,但他从没有真正摔倒过。

木鱼开始许愿,这个愿望,就是跟幺爸出去一回,看一看村镇以外的世界,看一看别个地方的女人是不是和本地的女人一样。他得抓紧时间,趁着现在还能看得见,听得着。

还有一个愿望,他得等到六十岁,找贾德栓说事情。

这一年,木鱼五十岁。

(三)

胥尚贵是唯一敢指着乡党委书记鼻子骂的人,其间,他用了很多政策名词和术语给干部们上课,也用了自认为很明显的“道理”,质疑基层干部所有的工作其实都饱含贪污和腐败的嫌疑。他着重强调了“所有”两个字,原因可能是他自己就没有充分享受相匹配的待遇。这让领导们避之不及。对的,他是唯一可以让领导遇见他绕着路走的人。

瞎子比聋子大两岁,比木鱼大五岁,木鱼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该死的妈,囫囵生了一个瞎子和一个聋子后,还有勇气生下他。他憎恨该死的母亲生下他后就匆匆地跑了,匆匆得自己都记不住她。而她明显早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有三个不健全的孩子。木鱼在咒骂她的同时,也抱怨自己的两位残疾兄长。是他们,改变了他木鱼的命运。如果没有他们,他那该死的妈或许就不会跑,而他早就该讨上一个将就点的婆娘,生几个子女。这个时候,儿女怕是都该在外打工挣钱了。

幺爸又回来了。望着三个散发着臭气的侄子,胥尚贵没有进屋。三个大龄侄子就那么排成一排,一个比一个瘦弱,他们整齐地呵呵傻笑着,和小时候一样。

幺爸牵起瞎子就走。瞎子很配合,步子也迈得大大的,他甚至没有带上珍爱如生命的拐杖。一瘸一拐的人牵着张开手乱挥的人一路上显得很滑稽,路人都捂着嘴,像在欣赏一幕滑稽剧。但胥瞎子觉得,自己眼前已经不再是黑黢黢的一片,幺爸带他走的是一条光明大道,从此,他的人生将发生重大变化。所以他尝试抓一根救命稻草失败后,紧紧抓住了幺爸那摸上去很是粗壮的手臂。

胥尚贵带着瞎子找到贾德栓的时候,贾德栓正和一个上了岁数的妇女开着较为低级的玩笑,而且笑得一脸灿烂。看见胥尚贵来了,并领来一个具有相同气质的瞎子时,贾德栓才一本正经地掏出烟来点上。

贾德栓看了看一脸讪笑的胥瞎子,最后将目光落在一脸严肃的胥尚贵脸上。他心里没有底,想着胥尚贵该不要给他出难题,而文化不高的他,显然是难以解题的。

胥尚贵板起的脸最终还是松弛了下来,毕竟自己有求于人,终究还是应该和蔼一些。况且,从以往的交道来看,贾德栓并不像茅坑中的石头又臭又硬。贾德栓很快就弄清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记起了上一回跑了空路的一个瞎子和一个聋子。他有点慌,今天胥尚贵明显是兴师问罪来了。于是,贾德栓掏出一支烟,小心递了过去。

胥尚貴没有接他的烟,但他很满意贾德栓的态度,他笑着扬了扬自己手中黝黑的长长的烟杆,谢绝了贾德栓的好意。

“贾院长,现在的政策是不是提老有所养?”

“这个,国家的政策是在向这个方向倾斜……”贾德栓一边回应,一边揣度胥尚贵的用意。

“你也知道我那短命的哥老倌,丢下几个不中用的残疾娃,我当长辈的,也不能站在一边看着不是?我这大侄子胥大金,瞎了六十年了,你们人民政府边都不敢拢,有时候慰问一下,给点米、给点油、给点穿的、给点钱,你们那点钱,抵得住个卵,喝茶都不够。这怎么让人民老有所养?”

胥尚贵一脸愤慨地点燃火,很快,贾德栓的办公室就弥漫起一股酸臭和旱烟混合的刺鼻味道。

贾德栓摇摇头,小心地看着在一边吧嗒着嘴的胥尚贵。

“胥大爷,国家虽然强大了,政策好了,但现在还有很多困难,你是见过世面的,明事理,现在民政压力大,救助金有限,有些事情还得慢慢来,我们政府帮扶一点,你们再自力更生一点,相信会慢慢变好的。你说呢?胥大爷?”

“好,好个球,那些当兵的,战场都没上过,一年好几千;那些退休工人,一辈子拿工资,老了不上班了,还拿高工资,凭啥?人是平等的。”胥尚贵说得一本正经,被烟呛得连咳了几下。他端起贾德栓桌子上的茶,一口气喝个精光,再“呸”的一声,吐出嘴里的茶叶。

“胥大爷,你得找村上把资料申请交上来,你这大侄子是眼睛看不见?”

“你贾院长未必也瞎了?”

“有意见你提,胥大爷,这回不会出远门吧?”

“出!得出!找上级反映问题嘛,天经地义,你们这些吃官家饭的,个个都是吸血鬼,没有人管,我请邓大爷来管,杀光你们这群贪官污吏。”胥尚贵扬起光光的额头,一举一动都似重要领导那样,仿佛在他的面前,挤满了贪官污吏。

“胥大爷,你息怒,话不能乱说,国家出现个别腐败现象,现在都在严打嘛,是正常现象,哪个社会没有负面人物哦?没有负面哪里能衬托出正面呢?你这样说有些欠妥,没有坏人咱还要警察干啥?没有我们这群吃官家饭的,谁来给你们办事?为人民服务也需要人嘛!”贾德栓听着有些不舒服,小心地回应。

“我懒得跟你这小角色说,我去找省长说,去找书记说。自有人来治你们,全部拖去劳改枪毙。”

胥尚贵拉起瞎子,对贾德栓不屑一顾,扬长而去。

(四)

有了救助,胥瞎子觉得自己的人生仿佛改变了,从一个可怜的无人问津的瞎子,上升到每月有固定收入的瞎子。这种转变的剧烈让他几欲把碍事的拐杖丢了,忘了自己还是瞎子的事实。他的地位一下子高了起来,至少在他两个兄弟面前,他开始渐渐具备了胥尚贵的气势,连说话都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今非昔比,两个兄弟已然成了他胥瞎子的寄生虫,靠他养活。所以他除了眼睛,整个面孔都透露出一种嫌弃,满是骄傲和自大。

两兄弟都让着瞎子,因为他们怕瞎子一不小心就死了,救助金就会一并死去。

后来,聋子也有了五保救助。

这下,木鱼一个人成了吃闲饭的人。活在一个瞎子和一个聋子的的鄙视下是非常憋屈的,虽然家里的主食还是他用父亲留下的锄头一锄一锄地从地里刨出,平均到了三个人的嘴里、胃里,最后变成大便。对,变成了大便,不然两位兄长为什么就忘了是他胥木鱼一直养活他们到现在呢?

木鱼给幺爸说,幺爸,你也给我办一个救助吧,你好事做到底。原来老大和老二还帮忙做点活路,现在是一点忙都不帮了。

“傻儿啊,你还早呢,你挖锄头就是个错误,唉,你要是和你大哥二哥一样就好了。”胥尚贵叹口气,这样回答他。

木鱼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比不上瞎子和聋子了,难道领了救助就看其他人都低了一等?木鱼瞬间明白了很多事,明白了为什么在信用社取钱时五保户们个个声音洪亮,脸色通红,强词夺理,并弥漫着一股酒气。甚至有一回一个光棍仗着劣质的泡酒给自己壮胆,面露淫邪,公然给信用社的两个年轻女职工讲下流的笑话。讲的时候,他的酸臭和酒臭在营业大厅肆意弥漫,一群贫穷的老头们兀自没心没肺地傻笑,更助长了他的气焰,把他衬托得像一部荒诞剧的主角。

直到瞎子被胥尚贵带上进城的客车,木鱼才明白幺爸说的并不是一句玩笑话。进城本是木鱼的愿望,没想到最先被幺爸带出去的却是瞎子。他认为即使是聋子也比瞎子更适合带出去,因为聋子的那双眼睛总会绿油油放光。回来的时候,也更适合给他们讲述外面的世界和外面的人。

幺爸带瞎子走的那一天,他们一起去乡上的信用社取了钱,完了就在李寡妇的摊上,三兄弟一人吃了半斤抄手,激动和辣让几人一脸通红,满头是汗。

“慢点吃,又没有哪个和你们抢!”

李寡妇啧啧地说,她倒潲水喂猪的时候也这么说那几头抢食的猪。

店里面没有外人,可李寡妇和胥尚贵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得亲近,甚至连眼神的交流都没有,就像两个已经分手多年的恋人再次碰面,物是人非,尴尬而又陌生。

三人走出来的时候,胥尚贵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给他们在赵老头的茶铺摊上买了三杯一块钱一杯的茶开水,让他们慢慢喝着等他。

瞎子和聋子默默地傻坐着、傻喝着。只有木鱼知道,幺爸是办正事去了。

胥尚贵和瞎子上车的时候,木鱼默默地看着,心生一种想要一起去的冲动。他继续思考,为什么幺爸选择了一个瞎子和他出去闯荡,而不是相比年轻的自己。

车开走了,一个聋子向一个瞎子胡乱挥手。

木鱼和聋子不知道瞎子到底要去哪里,是不是换一种活法。估计他回来后也不见得能叙述这一次出门的际遇,比如新鲜事什么的。指望一个瞎子给他们讲述经过就像一个瞎子给另外两个瞎子讲述差不多,瞎子出门像一个没手没脚的人游了一回泳,抑或像聋子听了一场美妙的音乐会。这让留在草屋中的另外两个人感到痛心并满嘴埋怨。这么多年对瞎子的不满集中在这段时间爆发了出来。

胥木鱼抱怨的时候,聋子似乎能听懂似的不断点头,完了反复重复一句:

瞎子进城,能折腾个啥子名堂?

瞎子走后来了一场大雨,大雨打得路边的树枝东倒西歪,像要折断大树的臂膀,把白杨树脱成一身赤裸。木鱼和聋子在没有门的草屋中安静而木然地坐着,时不时地挪动位置躲避穿过屋顶的雨水,怕沾染到身上,仿佛雨水会像硫酸一样刺激得他们浑身战栗,然后血肉一片一片掉落,骨头像贫穷一样突兀,清晰可见,触目惊心。像胥木鱼想要挣脱出现状而必需付出代价那样,充斥着满满的危机和压抑。

一把雨伞经过的时候,聋子和木鱼都注意到了,伞下是一个年轻的女学生,十四五岁,她小心翼翼地应付着脚下的泥泞和天上的落雨,单薄的衣衫和短短的头发在雨幕下未能全身而退。走到哪里都能看出她是从一场雨中慌忙走来的,且受了一定程度的惊吓。

木鱼猛然想起,当年那个总是捏着鼻子走过他面前的小女娃娃已然这么大了,而自己还是停滞不前。除了贫穷,连面上的表情都始终如一,这让他再也鼓不起勇气像前几年那样,说她是点点大的妹仔,讲究得很。

木鱼认得这个受了惊吓的女学生,她是母猪湾庄驼背的老幺女,是和一个云南女人生的,那个云南女人最后也像自己那个该死的母亲一样,悄悄地消失掉了,以至于自己都以为母亲从没有出现过。木鱼觉得自己和面前的女学生有着相似的遭遇,除了他们各自拥有不同的性别。而且,女学生现在很年轻,像土里钻出来的正欲开花的油菜苗,翠绿翠绿的。而木鱼,正在日渐衰老。

木鱼对着女学生表达着善意,他只有傻呵呵地笑。一旁的聋子也笑了。木鱼不知道他为什么笑,怀疑他也洞悉了女学生的遭遇以及木鱼心中的秘密,他对聋子大吼说:

“笑,你笑个锤子,你晓得哪样?你就晓得吃。”

胥聋子还是笑,他的眼神尾随着女学生雨幕中扭动的单薄的背影,莫名其妙地叨叨说:

“女学生,母猪湾的。”

“傻儿,你晓得个卵。”木鱼又骂了一句,他的心里酸溜溜的。

木鱼看着女学生远去,忽然觉得这个和他有着相同遭遇的女学生该是和他一样有着做朋友的打算,因为刚才女学生经过他们的时候,竟然看了他一眼,并淡淡地笑了一下,而对傻笑着的聋子慌忙躲避。而且,木鱼意外发现,她没有再高傲地捏着鼻子了。

“或许,下一回见面,我该主动打个招呼。”

然后再和她一起,请她吃一碗抄手,一起诅咒那两个不知道现在在哪里的该死的妈。

木鱼继续挪动,忽然发现屋子里已经没有了躲避的地方,无数雨点似从天而降的利箭,钉得地面千疮百孔。它们啃食遍地垃圾的潮湿地面,似乎还要把黑暗的屋子变成不见天日的深井,并埋葬掉并不辉煌的过去。木鱼忽然想起,这件父亲留下的遗产该修一修了。

说做就做,这是胥木鱼多年养成的习惯,他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一件事到底该不该做,值不值得。或者说,他也没有能力去深入思考。雨刚停下,屋顶像淋湿的头,几十年来都没有打理,弥漫着一种腐臭。木鱼便开始动手了。主材是随处可见的稻草,这样的材料几乎不用花他们一分钱。木梯子也是现成的,虽然有些松动,但支撑住木鱼瘦小的身体足够了。聋子很默契,他知道木鱼想要干什么,所以当木鱼爬上屋顶时,聋子在下面焦急地看着,并紧紧地扶着木梯。

在屋顶的感觉很好,就像站上一座高冈,把所有的景物尽收眼底。木鱼站在房顶,父亲留下的财产便全部呈现在他的眼前,他这才发现父亲留下的东西实在太少了。破旧的房子和焦急张望的聋子让他生不出一丝的欣慰。他的人生就像站在这个屋顶一样颤颤巍巍,每走一步都不知道前方是否是陷阱?自己是不是会掉下去?掉下去了是不是自己就再也爬不起来了?爬不起来是不是就跟着父亲去了?所以他站在屋顶上,小心翼翼得有些麻木。一个麻木在屋顶,一个麻木在地上,两张脸的表情,竟然那么相似。

想象中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父親留下的草屋并不坚固,像他自己一样,到最后也没有撑起这个家。瘦小的木鱼也没能撑起。所以,承载着这个家的一切,它慢慢地倒了下去,就像孩童们用树枝石块搭建的一个游戏的新房,儿戏一般地垮塌。这时候,木鱼和他的聋子哥哥,像曾经面对父亲死去一样,像面对母亲离去一样,像面对着他们自己的命运一样,无能为力。

倒下去的时候,木鱼发现自己的手中抓了一把枯败的稻草碎末。

(五)

当晚,木鱼枕着那把父亲留给他的锄头睡了,膝盖的疼痛没有影响木鱼的熟睡,睡在别人屋檐下的木鱼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家的房子完好无损,一草一木都变成钢筋水泥一般坚硬,再也不怕风吹雨打和岁月的侵蚀,母猪湾的女学生,和她一起坐在李寡妇的摊前,大汗淋漓地吃抄手。

好在聋子的救助金又到了,可是胥尚贵还没有回来。以前都是他操持着的,而对一辈子没有取过钱或者说一辈子没有钱取的木鱼来说,取钱跟女人身体一样陌生,而且在这个神圣动作面前,木鱼觉得哪怕多伸一下手都等同于非礼女人一样,让他全身都能战栗出一身鸡皮疙瘩。垮塌的屋子打坏了他们为数不多的几个完好饭碗,一个破锅也在变成两半后成了一堆废铁。木鱼和聋子在饿了两天后,连生火的家什也没能翻出一件。好在存折是随身携带的,所以两兄弟颤颤巍巍的,硬着头皮来到了信用社。

明亮的大厅里,和聋子一样年纪的一群老头早已排起了长龙。看来,钞票气味浓烈,不然这群老头为什么总是那么嗅觉灵敏,还站得整齐而有精神。像等待上台领奖一样,眼神充满了期盼、骄傲和满足。木鱼和聋子小心地排到了最后,有着这么多的老头在他前面垫底,他的神经也开始松弛下来。而且,木鱼已经认出那个经常喝醉的疯子就在前面,这让木鱼有了一点自信。看来,取钱也不是多么高难度的事情,不然一个人在喝醉了酒且疯了的情况下,怎么能办理。而自己,明显比疯子强多了。

最终,喝醉酒的疯子没有能取到钱,因为账上已经不足十元,这是信用社的女同志耐心告诉他的。木鱼不明白这些年轻漂亮的女同志怎么会那么耐心地给疯子解释了一遍又一遍,而这个疯子仍然口出不敬并夹杂污秽的词语,最后在几个老头的大声呵斥下他才让到一边,松松垮垮地站着,张冠李戴地讲理,喃喃自语地骂人。直到木鱼办完手续后,他还站在那边不消停。

木鱼在信用社职员的帮助和提示下,顺利地拿到了钱。这让木鱼和聋子一阵兴奋,并对两位工作人员千恩万谢。早先的顾虑在拿到钱之后烟消云散,工作人员的温和也让木鱼的胆量瞬间提升。木鱼在救助金的刺激下忽然变成了一个充满能量的人。他忽然明白了幺爸为什么要反对他挖锄头,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幺爸会说他傻了。

酒疯子仍然没有离去,似乎确实是醉了。看见木鱼手中的钱,他竟然摇摇晃晃地偏过来,伸出骨节凸露的老手,一把就把钱抢了过去。

这让聋子和木鱼非常意外,仿佛被夺走的不是金钱,而是坚守了几十年的贞操,且是面前这么污秽厌恶的人生生的用手夺去了。木鱼迟疑了一下,他竟然在这样的突发情况下思考起了他为什么会被抢,为什么是抢他而不是别人,思考他怎么面对两兄弟救命钱被抢后的反应。直到聋子扑过去,拳头落到疯子的脸上,木鱼才全身充满了能量,加入到殴打的行动中。

木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他,他打疯子的时候,感觉挨打的是自己。

钱终于回到了聋子的手中,他们也停了打疯子的动作,疯子脸上一片青肿,躺在地上,嘴角流着血继续喃喃自语地骂。

起初,所有在场的人都吓到了,银行的职员甚至开始拨打120急救,当他们以为疯子必将死去,木鱼和聋子必将劳改枪毙的时候,疯子的鼾声慢慢响起,这一顿揍似乎对他来说,相当享受和满足。

“早就该揍了,这货在敬老院吃个鸡蛋都还得分大小。自己有钱的时候几下花了,没有钱就抢别人的,这一顿打是白捡着了。”

“就是,这酒疯子,有钱还耍小姐呢!”

“白天是流浪,晚上是放浪。”

一群人指指点点,麻木地看着躺在一边熟睡的酒疯子,像看着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即将死去。

木鱼忽然发现自己做了一件非常正确的事情,非常有成就感。窝囊了一辈子,似乎今天才见到自己真正的暴脾气,到底是自己凶一点,人家就对你忌惮一点,自己狠一点,别人才怕你一点。从今往后,咱得学幺爸,昂起头走路,谁不服,打他。

在吃抄手的时候,他甚至觉得李寡妇老了,而面前狼吞虎咽的聋子,纯粹就是一头饿极了的牲畜。

回去的时候,聋子跟在他的后面,这让木鱼忽然觉得聋子才像一条等他养活的狗,且是丢都没法丢掉的。木鱼觉得自己有必要凸显自己当家人的身份,不能再将就瞎子和聋子,被一个瞎子和聋子瞧不起是一件极其侮辱人的事情,这一定会让母猪湾的女学生看不起。

木鱼忽然觉得自己挖锄头的确是一件愚蠢的事情。自己这么多年,竟然没有察觉到。

(六)

瞎子回来了,木鱼和聋子谁都没有去打听他出门的经历,他们知道打听起来也是无果的,指望一个瞎子出去带回来所谓的见闻显然不可信 。而瞎子也没有主动讲起,只是有时候想起什么的时候,呵呵地傻笑半天,兀自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像要吃独食一般提防两个兄弟分享他的经历。他大约是准备带着这份财产作为陪葬随自己还原在天地之间,抑或准备作为一份厚礼带去给自己的老子。

木鱼有些不满瞎子偷偷的笑,这是一种明显的自私的行为,这也是对他的一种挑衅或者伤害。屋子垮掉了,瞎子还占据着他睡觉的地方,让他挤在一起的时候感觉自己依旧活在瞎子的庇护下,他本来打算狠狠地揍一顿瞎子的,但他到底放弃了,还是那句话,要是瞎子死了,五保救助金也一并会死去的。

这间临时栖居的房子是一户全家外出多年的农户留下的,已经有十来年没有住过活物了,当然,老鼠和昆虫除外。顶上的瓦片已经破败且不知去向,在破败中难得一见生命的痕迹——那片片翠绿的青苔——彰显着这间房屋的老旧,墙壁上泥灰斑驳,一把铁锁已被锈蚀,却依然老老实实地守护了多年。院子和階檐上已满是青草,甚至还有挤在一起的蔬菜,像生活在一群世俗之人中的那些自清者,显得瘦弱、古怪而又迂腐。那有限的屋檐勉强地为他们遮住了雨,局促得像是一张随时准备被吹破的塑料布。它像死去的父亲那样,小心翼翼地庇护着下面的三个男人,苍白无力。好在现在不是冬天,木鱼三兄弟并不感觉很冷,可是,木鱼还是想念原来的屋子。

木鱼最后还是大胆地把铁锁撬了,反正这房子空着也是浪费,这是木鱼给自己的堂皇理由。几个兄弟像发现了宝藏,强盗一般抢占了里面的几间屋子,即使屋子里也满是荒败的情景。因为阳光照得少的缘由,里面的草没有外面的茂盛,除了漏雨带来的潮湿,屋子还弥漫着一股发霉和死耗子的味道。木鱼竟然在柜子中翻出了棉絮和衣服,衣服已经霉烂,但棉絮给他们带来了温暖。

村子中的人很快知道了他撬了人家的屋子,这明显是犯法的行为,谁都知道他们三兄弟的任何一个都没有权利去占有别人的屋子,但谁都没有站出来指责,事不关己,人们习惯了少管闲事。

其实,这间屋子的主人早已在外买了房子,像一个已婚的男人常年不归,在外面有了小三,这间老房子便如一个被冷落好多年的丑陋妻子。而且,这个被遗忘的妻子在家正无力地被一个瞎子、一个聋子,以及一个稍稍正常的男人轮流强暴着。他却并不关心。留守家里的亲戚给他说明情况的时候,他在电话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最后不了了之。

被抛弃的房子和被抛弃的三个人,显得非常有缘,如果草屋不垮,他们的缘天知道会从什么时候开始。但三兄弟没有一句感谢,木鱼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是自己的地位提升的缘故,让人家不得不给他屋子住,就像幺爸说的,这是应该的。

聋子成了家里干活的人,因为木鱼已经明确认识到自己以前确实傻了,聋子不像瞎子,他就像一个青蛙,你得戳一下他才动一下的,这样的人需要别人指挥才知道该干什么事情。可是,木鱼他这辈子吃亏就吃在没有指挥过人,只有被别人指挥的命,要是自己能早日改变的话,木鱼认为,自己应该能成一个家的。都是聋子和瞎子拖累了他,是他那个死去的父亲拖累了他,是他那个早就跑了的母亲拖累了他。

所以,一次瞎子吃饭的时候因为慢了,木鱼就莫名愤怒了,他站起来,抓了一把土,撒进瞎子的碗里,看瞎子吃进去的时候,露出凄厉的眼神和冰一样的笑容,吓得一边的聋子一阵哆嗦。

存折都由木鱼保管,这明显意味着财政大权的独揽。所以他觉得有必要精打细算并开始改变生活,因为自己需要改变,也开始有能力改变了。他觉得自己有了房子,有了固定的收入,他还梦想着拥有一个女人,成一个家。

上街吃抄手已经成了木鱼赶集的习惯和动力。他不带聋子也不带瞎子,所以聋子和瞎子是吃不到的。但他会在场快散去的时候,守在屠夫的摊前,买走屠夫本欲留给自家牲口剩下的所有带着荤腥的东西,就着各种杂菜煮上一大锅给两个哥哥开荤。看两个人狼吞虎咽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救世主,美好的生活似乎就是这样。

(七)

胥尚贵难得地称赞了木鱼,用他的话来说,面前的这个侄子还真正地懂事了很多,这个“很多”多少是肯定了他成长的局限,而不是充分懂事了。在他看来,五十多岁的木鱼不管怎么成长,都是孩子。

木鱼在幺爸的肯定中觉得自己已然跟上了他的脚步,他将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的,他觉得自己的生活中接踵而来的应该还有女人和地位,那一种走路要走正中的地位。木鱼觉得自己应该找一房女人,并和母猪湾的女学生做朋友。他如果再和女学生偶遇的话,他会礼貌地请她一起去河边坐一下,去李寡妇的摊上吃一碗抄手,不够的话就再吃一碗。这种际遇是非常不错的,木鱼每每想起就一阵傻笑,和瞎子傻笑相似。

胥尚贵大约猜出了木鱼的心思,竟然就突然带回来一个女人,一个比李寡妇年轻的女人。只是,这个女人有些痴呆,一举一动都能说明她是一个病人,但难得的是,她非常年轻。木鱼觉得她最多只有40岁,或许更加年轻,因为痴呆的邋遢把她衬托得明显比实际年龄大,而且,这个傻女人还难得地丰满。

木魚不知道胥尚贵为什么带这个女人回来,也不知道他的那些相好们知道了会怎么想。这个傻女人绝对和幺爸有了不可说破的关系。至少,木鱼相信幺爸虽然不是君子,也还是男人。

痴呆女人成了他们栖息之所的新成员,谁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问她的时候,她会想上好长一段时间,然后号啕大哭,像个孩子一样,哭上一段时间后又哈哈大笑说:

“四月、四月!”

于是她有了“四月”的名字。

“有可能的话,成个家。”胥尚贵对三个兄弟说,背着手踱步而去。

瞎子低着头站得一本正经。

聋子看着傻女人嘿嘿地傻笑。

木鱼看了看幺爸,又看了看四月,想了好一阵都没有明白幺爸的意思。

直到那一天聋子追打提着裤子的瞎子的时候,木鱼才明白是瞎子最先领会幺爸意思的,聋子追打瞎子的举动明显他也明白了,所以追打瞎子莫不有种嫉妒的意味。可是木鱼仍没有领会,他不知道为什么幺爸带回来的女人,虽然是傻的,几时轮到瞎子和聋子争风吃醋了。

一个聋子追打一个瞎子,一个木头木脑的人诧异地看着。

阴暗潮湿的屋子里,在那张肮脏的床上,赤裸着的丰满的四月满足地呵呵傻笑。

聋子打了瞎子,让瞎子再也不敢轻易接近丰满的四月,即使他知道自己是兄长,而且手中还有一根拐杖可以作为武器。而聋子在几次接近四月的时候,被提防的瞎子听出了动静,抡着拐杖大叫大嚷,最后在木鱼的呵斥下提着裤子慌忙逃走。

没有料到的是一个比较热的晚上,木鱼睡熟的时候,一个庞大的身躯忽然就压到了他的身上。木鱼刚想尖叫,自己的手便摸到了一片汗渍的后背。木鱼一哆嗦,知道了压着自己的正是四月。因为瞎子和聋子的后背总是突着尖锐的骨节,永远不可能这般油腻。木鱼不知道这么热的天气,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到自己睡的地方,且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压在他的身上。他全身局促得像是一个人的生命受到了威胁,甚至腿肚子都开始抽筋,疼得他不敢乱动,直冒汗。四月喝醉一般地喘着粗气,呵呵地傻笑。她趴在他的身上一动不动,仿佛等待着什么。而明显吓着了的木鱼,懦弱得像个未成年的孩子。

这一夜,四月的手在他瘦弱的全身摸来摸去,可是木鱼仍旧一声不吭,一动也不动,他怕自己惊扰到听力敏锐的瞎子,也怕聋子像打瞎子一样追着打他,更怕光着上身在一边摸摸索索傻笑着的女人,翻身夺取他几十年如一日坚守的贞洁。

第二天一早,木鱼匆忙地离开在一边赤裸着打鼾的四月,他甚至没有看清四月的皮肤是否白皙,就匆匆地跳到一条河里面,开始清洗几个月没有洗澡散发着恶臭的躯体,特别是昨晚被四月的手惊扰过的沉寂了几十年的裆部。他甚至开始懊恼自己的裤裆在女人的手伸进去的那一刻,散发出恶臭。这让他感到羞耻,深深体会到了一个男人的悲哀。他破天荒地把身上的衣服在水中揉出一团团漫延开去的浑浊。恶臭随着浑浊被稀释而冲淡,他闻到了水草的腥臭和稻苗的清香,他赤裸地躺在河堤上,让自己的那一副瘦弱的身躯陪着衣服慢慢晾干,等着火红的日头从山头慢慢升起。

胥尚贵带着四月走了,他发现这三个孩子般的侄子,根本没有像自己预料的那样,有能力再养活一个饭量巨大的女人,尽管这个女人还很年轻。

他们走的时候,瞎子明显有些不舍。他东张西望,难得的没有杵着他的宝贝拐杖,显得自己不一样的精神。可能还自信自己还能像个健硕的男子还会活上几十年。聋子还是那样呵呵地笑着,连木鱼也不知道他和四月睡了没有,只知道他的眼睛中充满了贪婪和欲望,靠在门框上反倒像是没有精神。

“安逸,走了,安逸。”聋子说。

胥尚贵走到半路又回来了,带着木鱼一起登上了去县城的客车,这对木鱼来说是一个天大的恩宠。自己的人生好事都在57岁后开始胡乱地降临,这让他没有准备好,而好多东西在他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就走了,让他惋惜又痛心。

“幺爸,那个……四月呢?”木鱼不见了傻女人,小心地问,毕竟在一起待了那么多天,况且她是他唯一亲密接触过的女性。在一个炎热的夜里光着身子和他睡过,即使木鱼什么都没有做。

“走了。”胥尚贵眯缝着眼睛,靠在座椅上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假装睡着了。

(八)

木鱼终于明白了胥尚贵的秘密,他没有想到幺爸这么多年,竟然在县城最大的寺庙门口有了自己的地盘,用胥尚贵的话来说,为了这块地盘,他甚至都去过一回省里,在侄子面前,他吹嘘说这一块地盘是省上划给他的,甚至连地痞流氓都得服气。

木鱼只知道,在这块不大的地方,来往的人们总是络绎不绝,他们中有蹒跚如瞎子的老人,也有衣着性感暴露的年轻女人、穿着朴素的和尚、尼姑,甚至蹦蹦跳跳的孩子。更多的是露出一脸饥饿游走乞讨的操着各地口音的乞丐。游走的闲人,在过往的时候就那么随手一丢,一个五毛或是一块的硬币把叔侄俩面前的搪瓷缸子砸出“啪”的一声响。视力下降至零的胥尚贵便又是摸索又是磕头作揖。

“幺爸,你咋看不见了?你看不见我帮你捡吧?”木鱼诧异地说。

“傻儿啊,你是真傻啊!你没有看见我这是在为生计演戏啊,你要能看见,人家谁还拿硬币砸地戏弄你啊?”胥尚贵小声地给木鱼说。

木鱼忽然觉得胥尚贵说的非常有道理,这一天,他也瞎了一回。

没有想到瞎了的这一天竟然收入了接近80块钱。但胥尚贵没有惊喜,在他看来,木鱼的激动主要来自从没有一天挣过这么多的钱,并且只需要一动也不动地听那一声清脆的响,然后假装把头埋在尽量靠近地面的高度。

木鱼记得临近收工(如果可以叫作收工的话)的时候,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拿着一张十元的钞票小心翼翼地递到自己的手里。开心跑开的时候,那个小女孩充分体会了助人为乐的骄傲和快乐,而自己呢,竟然是一个完全能看得见的骗子。

木鱼想说什么,可是看着日渐衰老的幺爸,他不知道从何说起。

胥尚贵带了木鱼回到了自己长期居住的地方,这是幺爸每月花100块钱租的,尽管简陋的屋子不光能顶风遮雨,还用木板隔了一个简易的厕所。胥尚贵买回来一堆对于木鱼来说没有见过也没有尝過的肉食,外带一瓶气味浓烈的泡酒。大约是饿了,木鱼这一回竟然吃得相当酣畅。他觉得自己来到县城没有白来,终于看到了好多从没有看过的东西,比如一到天黑就自己亮起的路灯,比如打着刺耳喇叭堵成一团的轿车,比如那些靠着电线杆子抽烟的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

木鱼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和幺爸把那瓶酒都喝了,看来幺爸在城里过的就是这种酒足饭饱的生活,这让他的生活惬意并充满现代都市的气息,能很快地融入老头们打太极、女人们遛狗、孩子们玩滑轮的生活当中。

木鱼喝醉了,但他不敢倒下去,他怕,他怕自己这么惬意的生活刚一开头就被自己的睡意抢走了,所以他尽管早就头脑一片浑浊,却老是对胥尚贵说,兄弟,我没有醉。

木鱼和幺爸搀扶着走到了街上,木鱼觉得眼前很快就闪过了耀眼的路灯,靠在路灯上的女人们呵呵地笑着,张着猩红的嘴吐出一口又一口呛人的烟雾,让他感觉头重脚轻并眼前一片迷糊。幺爸明显没有醉去,至少他还知道紧紧地搀扶着木鱼,一高一低地防止他倒在地上沉沉睡去。

木鱼迷迷糊糊却倔强地清醒着,尽管他早就没有了力气。他清醒地记得自己在进入一条巷子后,耳边传来了一阵阵的音乐。悠扬的音乐让木鱼总是想不起这首歌曲的名字,而他总觉得自己会跟着依依哦哦地哼唱一截。接下来,木鱼眼前的昏黄已经变成了暧昧的红,像鸡血涂抹在灯罩上,让他的眼睛一阵吃力。

他惊奇地发现一个丰满的女人像四月一样在他面前麻利地褪去了所有的衣裤,像晾晒的一只死去不久被褪毛盐腌的土鸡一样白皙和勾人食欲。木鱼在她靠近他的时候忽然闻到一股油漆的味道。当他在一边的痰盂中吐了个痛快后终于看清,面前这张化妆浓烈的脸竟然不是四月。

这个不是四月的女人比四月大胆多了,她像屠夫一样很快褪去了木鱼所有的衣衫,像准备把木鱼推进一锅欢畅的开水中去。接着,木鱼的身子开始被她的刀一刀一刀地刮去积攒了几十年的污垢。为了怕他逃走,屠夫骑到了木鱼的身上,这让木鱼绝望,抑制了自己逃离的冲动。木鱼开始扭动,骑在他身上的“屠夫”也跟着扭动起来。她的表情开始变得激动、刺激而紧张,继而像是痛苦。木鱼笑了,他认为自己的抗争起了作用。他开始更剧烈地扭曲,并用手拉拽屠夫身上能拉拽的东西,直到他用一个撒尿后的激灵结束扭动的时候,才发现屠夫结束了对他的控制,转身离去。木鱼笑了,他胜利了。他一身汗水,一动不动地享受战斗带来的喜悦。

半小时后,木鱼逐渐清醒,他这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睡在一间昏暗的屋子,这让他有些惊奇和恐惧,开始以为自己进入了地狱并很快会遇到自己死去的父亲或者母亲。他有些羞愧,胡乱穿上发馊的衣服。撩开鲜红门帘的时候,他发现胥尚贵正坐在外屋的二手沙发上,一口接着一口地吞吐着岁月的烟圈。

回来的路上,木鱼慢慢清醒,并逐渐恢复了力气。他走在胥尚贵的后面,数着他一正一斜的两个脚印,看自己和胥尚贵一长一短的影子,木鱼竟然想起了那个叫做四月的傻女人。

“怎么样?感觉如何?”胥尚贵临睡前终于问了他。

木鱼一阵脸红,他终于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可是,面对胥尚贵的询问,他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不知道,我好像睡着了。”

胥尚贵翻了一个身,很久之后,他才嘿嘿的暗自笑了。

“傻儿啊,真的是个傻儿。”

木鱼心想,可能,这就是城里人的生活。

(九)

木鱼没有顺利地成为幺爸的搭档,毕竟他不是正经的瞎子,也没有充分的演技和应变的反应,还有几次差一点穿帮,追着遍地乱滚的硬币强调一个瞎子的艰辛,这让胥尚贵的生意受到了严重的影响。

木鱼最终还是回到了家乡,回到他霸占的人家的房屋。瞎子还是那个瞎子,聋子还是那个聋子,只是在没有他的日子里,聋子几乎把瞎子饿死,这个惨淡凑合的家也变得有些陌生。

三兄弟最后均被证明是烂泥扶不上墙,胥尚贵有些失望,开始担忧自己的手艺后继无人。

木鱼知道,聋子也已不是处男了,他一看到异性就两眼放光。有一回在信用社取了钱,木鱼第二天发现少了一百。在木鱼发问的时候,聋子搓着两只手,不断地重复一句话:

“安逸,安逸。”

一边的胥瞎子兀自猥琐地笑着。

再见到那个母猪湾的女学生,又是一年的春天。年轻的女学生开始读高三了,她像一朵花,正含苞待放。在花开的季节里,女学生充分散发着青春的味道。

木鱼很快发现了女学生身体发育的异样,这让他感到慌乱和激动,他很怕女学生就这样嫁人,而后再也不经过他的门前。也怕女学生考上大学,像一只骄傲的凤凰展翅飞走,只留下一个背影,让木鱼遗憾未能和她做一回朋友。

“嘿!”

所以木鱼大着胆子叫住了她,她表情异样地回了头。她看着面前的木鱼,露出那种淡淡的微笑。

“你是母猪湾的?你老汉是庄驼背吧?”

“是的,你认识他吗?”女学生诧异地看着他。

“嗯,认识,那个……你妈是不是跑了呢?”木鱼生硬地说。

“要你管?!”女学生似乎被刺到了痛处,开始面露不悦。

“呵呵,我妈也是跑了的,你看,我们都一样。”木鱼说。

“哪个和你一样哦,神经病样!”女学生愤愤地说,飞快转身离去。

木鱼憨笑着看她走开,却没有生气,他已经很满足自己今天和她交流的过程,虽然很短暂,短暂得像那晚的一个激灵。木鱼安慰自己说,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他和她可以做朋友的。

听见女学生喊救命的时候,木鱼想起了聋子那有些不正常的笑,他咒骂了一声便冲了出去。当发现那个正在扒女学生裤子的人正是聋子的时候,他说不出来自己有多么气愤。可看到那么清新纯洁的女学生像四月一样赤裸着一双白生生的腿,他竟然有了一丝惊愕和犹豫。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用一根桑树条子,在聋子背上留下一排抓痕一样的痕迹,赶走了慌慌张张的聋子。

女学生是幸运的,因为木鱼这个老是对她傻笑着的人救了她。她看到木鱼,也认出了聋子。刚才掐着她脖子,扒下她裤子的那个令人恶心的面孔,现在又回来站在救命恩人后面,傻傻地笑着。

她毫不犹豫地报了警。

聋子被抓走了,木鱼像看着父亲死去、母亲离去一样地无力,任手足无措的聋子在警车内惊慌地看着自己,慢慢消失在路的尽头。

木鱼忽然想起了幺爸。

当他进城看幺爸,发现神气的胥幺爸忽然变得很虚弱,那久寻不见的白发悄悄地爬上了他的头。它们不再像往常那样被朝后面光光地梳起,而是凌乱地披散在额头上,显得很是没有规矩。

听见聋子被抓走的消息,幺爸没有再表现出愤慨的样子,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悄悄地摸出旱烟来,沉闷地抽了很长一段时间。这让一边等待的木鱼感觉自己和幺爸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内是在等待死去。所以他局促不安。

“二娃啊,可是我害了你啊!”胥尚贵嘶哑地说。

木鱼发现,坚强倔强的幺爸已经泪流满面。

第二天, 幺爸便去找聋子了,可是到了晚上,幺爸还没有回来。

第三天快中午了,幺爸依旧没有音讯,他像聋子一样消失了。比起伴随聋子离去时警笛的喧嚣,幺爸的离去像一个小偷,这让木鱼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木鱼在胥尚贵的小床上一夜未眠。

木鱼找到县城那座寺庙门口,他希望那里的人告诉他幺爸就在某一个角落。可是,让木鱼失望的是那几个常年蹲守在那里的老头早已像幺爸一样不知去向。一个卖香蜡纸钱的小贩推着板车占据了胥尚贵的地盘,那个用胥尚贵的说法是拿命换来的地盘。

“大哥,你见过胥瘸子吗?”木鱼小心地问那个小贩,他本想说胥尚贵的名字,但估计也没有人能记住他的名字,他知道,胥瘸子,远比他的姓名好记。

“胥瘸子!他还敢来?!他要是再来,老子非把他的另一条腿也打瘸!”健壮而年轻的小贩恶狠狠地说,手臂上露出一条像是黄鳝又像蛇的纹身。

木鱼尴尬地走了,他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怕面前的青年不讲理地揍他,把他的腿也打瘸掉。有一点他已然明白了,幺爸为什么开始日漸憔悴,不光是他已经彻底失去了自己的地盘,还有就是,幺爸老了。

人老了,不光会失去寺庙门口的地盘,他也将失去城里的生活。

木鱼走了,他知道再等下去,也不见得幺爸就能马上回来,而他回来,木鱼又是一个累赘,他不想让幺爸的头发彻底花白,因为他是他们活着的寄托,他们不能没有幺爸。

幺爸被贾德栓送回来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像一盒不错的糖果,还带有几分精致和喜庆。可惜的是胥尚贵那么康健的一百来斤,竟然在烧透后只剩下不到一小盒子。像他的人生经历,过眼云烟一般,终究被时间打磨成为一个匆匆而过的名字。

木鱼把幺爸的死讯告诉李寡妇时,没有想到,她竟当着木鱼的面呜呜地哭了。

幺爸的内衣兜内还有十张存单,合计4万多块钱。这么多钱让贾德栓都一阵惊愕,就这样,木鱼成为继承人。

拿到钱,木鱼没有吝啬,他请人给幺爸修了一个结实的墓,还刻下了一块石碑。这样的待遇跟自己的亲生父亲有天壤之别,这当然用去了不少钱。他把幺爸剩下的钱存在了信用社,以备自己和瞎子死后也可以用这些钱挖一个像样的坑,立碑不立碑便无所谓了。反正自己也不好意思把名字孤独地写上去,让人认出来这是一个光棍的墓。

先后失去了聋子和幺爸,天便像塌了一般。木鱼肩头的压力又加重了,他觉得自己快扛不住了,随时会像一根承重的老朽竹竿,噼啪散开,然后爆成一丝一缕。

瞎子到敬老院去了,看得出来他是高兴的。他睡的那张床,就是贾德栓给胥尚贵留的那张。

曾经的屋子原本非常拥挤,特别是四月还在的时候。那时候幺爸还在,瞎子还在,聋子也还在。现在屋子里依然潮湿杂乱,但已人去室空,木鱼一个人活得空荡荡的,老是摸索着父亲留给自己的那一把光滑的锄头。

木鱼开始迷惑,到底是父亲对,还是幺爸说的对呢?

木鱼跳进满是杂草的自留地里寻找答案。他快速挥动着锄头,除尽身边思绪一般的杂草,让新鲜的土地重新露出本来孕育生命的肌肤,种下新的种子、新的希望,他仿佛看见流过的汗水,收获的季节就在不远的地方。

最后的一个春天来临,可木鱼似乎不再期待。,他对自己说人活到六十岁,不能就为了一张床吧。何况,自己才六十岁呢。

这一年的油菜花开得极其茂盛,色彩厚得几欲遮盖春天的气息。聋子仍然没有音讯,女学生也再没有路过,木鱼也不再寻找他们,等待他们。

只是,木鱼还是会偶尔想起四月,然后,露出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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