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真谛在“心”与“神”

2023-12-19 09:55:39李振纲
创意中国 2023年2期
关键词:无涯庄子世界

李振纲

《庄子》内七篇中,首篇《逍遥游》讲精神的超越与自由,次篇《齐物论》注重讲克服世俗偏见,用平等的眼光看世界万物。第三篇名《养生主》,庄子在这里终于谈到了“生命”本身。庄子关注生命的方式在“神”而不在“形”。“养形”是把人作为一个生物体来思考的,庄子的“养生”论,从根本的意义上说,主旨是在拥挤的世界中找到一个歇息之地。这就涉及一种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或对待生命的态度。此种态度或思维方式对于生命来说是最根本的东西,也就是养生之“主”了。本文以《养生主》为中心,联系《庄子》文本的其他篇章,谈谈庄子与众不同的“养生”观,亦即《养生主》的思想主旨。

(一)

关于《养生主》的宗旨,郭象注:“夫生以养存,则养生者理之极也。若乃养过其极,以养伤生,非养生之主也。”。《释文》云:“养生以此为主也。”单就字面看,“养生主”可以解作以养生为主,也可解作养生之所主。或许后者更接近问题的实质。褚伯秀《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养生主》篇末总评云:“形者生之所托,神则为生之主。虚无之道,是所以养其神者也。世人徒知养生,而不知养其生之主,养愈至,而生愈失,故真人诲以无以有涯随无涯,庶乎养生之旨矣。”庄子关注生命的方式,不同于外篇《刻意》中“养形之士”所喜好的吹嘘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伸之类。这些当然可以延年益寿,可是和庄子的养生之道却显然不同。《庄子》外篇《达生》云:“養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养形”是把人作为一个生物体来思考的,这种思考中,一个人可以不在意另外的人及社会的存在,人与人的关系不在他们所要思考或处理的问题的范围之内。庄子则不同。庄子的问题发生在“人间世”,他思考的始终是如何摆脱人间世中生命存在的被迫性困境,寻求呵护本真生命以获得生命存在的合理性。因此他的“养生”茌根本的意义上说,就是如何处理“形”和“心”、物质与精神、理想与现实、自己和他人、个人和社会的关系,在“其形尽如驰而莫之能止”(《齐物论》)的拥挤的世态环境中找到一个歇息之地。这就要涉及一种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或对待生命的态度。庄子强调心灵、精神在生命中的重要性,这种关注生命的态度或思维方式对于“生命”来说是最根本的东西,故云“养生主”。

“心”为“形”之主,“神”乃“生”之真。庄子的“养生”重在养“心”宁“神”,问题在于,如何来护养此生命的“主”和“真”呢?这就要理解《养生主》篇名所说的“养”,亦即安顿生命的方式。外篇《达生》中“纪渻子为王养斗鸡”的寓言,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庄子呵护生命的特殊方式。寓言云:“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已乎?曰:‘未也,方虚骄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呜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达生》)“养斗鸡”隐喻着“养生机”。在庄子看来,生命的力量不在于“形”的骄矜和“斗”的意气,而在于内心的淡泊、凝定、无争,亦即“德全”而“神不离”。你看那只斗鸡,磨掉了虚骄,忘记了影响,没有了斗意,就像一只“木鸡”,其他的鸡再也没有敢与之斗或能与之斗者。这不就是老子所说的“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奠能与之争”吗?(《老子》第二十二章)可见,在庄子看来,“养生”的根本途径不在于外在之“形”的完美,而在于内在心灵的完整,这就要不断地虚化自己的“心”,超越外在的“形”,直到将有限的生命消融在无限的天地大化中。

(二)

当然,养心或养神需要经历一个艰难的精神磨砺的过程。在《养生主》中,庄子是从生命与世界的矛盾进入问题的。他写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养生主》)人的个体生命是有限的,即使以长寿闻名的彭祖相传也不过八百岁而已。然而人所面对的世界则是无限的。以有限的生命去认识无限的世界,或者以有限的生命去追逐无限的世界,不仅是徒劳的,甚至是危险的。那些不知呵护自己的内茌生命(道、德、心、神)而不断地向外追求,或不自量力地刻意与自己命运赛跑的人,就是如此。庄子不直说“世界”无涯,而说“知”无涯,意在点破人自身的问题。对于人类认识能力(知性思维)的有限性,刘笑敢这样说:“分辨一切,认识一切,洞察一切,这固然是值得追求的目标,却不是人类的最高利益所在,也无法最终实现。人类每达到一个新的知识领域,就意味着面对着更宽广的新的未知的疆域,而已知的领域也会因为新的发现而改变。分辨、洞察一切的知识无论多么丰富,都不能完全保证人生的快乐和人类的福祉。”世界无涯,原本是无法改变的现实。但人却可以改变自己,改变自己对待世界的态度。“知”是人认识世界的工具,对“知”的态度也反映出对待世界的态度。庄子认为,人的生命存在的困境不在于世界无涯,而在于自己的“知”追求无涯、追求完美。所以,要超越人与世界的隔膜,克服人生“有涯”而“知无涯”所带来的虚无感,关键在于改变自己的生活态度。比如说,“善”固然会给人带来美名,但过分追求美名就会成为生命的重负;“恶”固然是有害的,恶行过了头会让人遭受刑戮,这是世人皆知的。但是,如果像儒家、墨家、法家所一再教训的那样,时时处处把心思用在防微杜渐、克制“恶”念上,同样会使生命沉重不堪,造成精神压抑、焦虑。最佳的生活态度莫如游离于善恶之间。这种游离于善恶之间的生活态度,庄子称之为“缘督以为经”。何谓“督”呢?郭象训为“中”,故注云“顺中以为常也”。成玄英疏:“缘,顺也,督,中也。经,常也。夫善恶两忘,刑名双遣,故能顺一中之道,处真常之德,虚夷任物,与世推迁。养生之妙,在乎兹矣。”训“督”为“中”,这只是引申义,原来“任”和“督”是中医所说的身体中央的两条经脉。王夫之《庄子解·养生主》注云:“奇经八脉,以任、督主呼吸之息。身前之中脉日任,身后之中脉日督。督者居静而不依于左右,有脉之位而无形质。缘督者,以谓微玄妙之气,循虚而行,止于所不可行,而行自顺,以适得其中。”可见“缘督以为经”也就是以虚中之道来养心。以虚中之道来养生,并不神秘,也不难做到,就是保持正常的生活或保持平常心而已。《达生》篇中“田开之见周威公”一节叙事说明了这一点。周威公听说田开之是养生家祝肾的门人,于是向田开之讨教祝肾的养生之道。田开之推辞说,自己在祝肾门下只是做些洒扫庭除的粗活而已,没有听到先生讲过什么养生的大道理。周威公执意要听,田开之说,“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威公不解,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田开之讲了一个故事说:“鲁有单豹者,岩局而水处,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县薄,无不走也,年行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在庄子看来,无论是单豹刻意避世的“养内”(养心),还是张毅一味费心劳神奔走于富贵之门的“养外”(养形),部属于违背正常的养生之理。“鞭其后者”也就是恪守平常心,形体走累了就歇歇脚,精神疲惫了就松松心,既不刻意养内,也不刻意养外,保持身心的平衡。

(三)

庄子的养生论又突出强调一个“静”字。《庄子》外篇《在宥》中广成子为黄帝讲“慎内闭外,抱神以静”的养生之道,表明了这一点。故事说: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空同(通崆峒,虚廓窈冥之境)之山,故往见之。黄帝问广成子如何才能得到“至道之精”,并想把它用到“治天下”的事情上,遂遭到广成子的严厉批评。在广成子看来,黄帝所问的“道”是万物的精华(物之质),他所要去治理的事物(佐五谷,养民人,官阴阳,遂群生)属于生命世界的残余渣滓(物之残),“道”无形无为而因任自然,企图用“道”去“治”天下,那简直是违背自然之道而祸害天下。所以广成子指责黄帝说:“自而(尔)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叉奚足以语至道!”(《在宥黔听了广成子的批评,黄帝感到很羞愧,于是退而放弃“治”天下的念想,筑特室,席白茅,闲居三月,又来拜访。这次他放下了帝王“治”天下的架子,顺下风膝行而进,再拜稽首,轉而问“养生”的问题,这本是庄子所关心的问题,所以广成子表示赞赏。广成子说:“善哉问乎!来!吾语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干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在宥》)在庄子的哲学视域中,生命本性(心神)是内在自足的,任何外在的、人为的“治”都是对生命本性的戕害。养生之道在于慎“内”闭“外”,抱神以静,内心虚静以全其真,外绝视听以守其神。广成子的话所代表的正是庄子的意思,他说宇宙间天地万物的生命本性是无穷无尽的,只是因为人世间的有心而“为”,也就是“治天下”,限隔了天地万物的生命本性,搅乱了生命世界的自然之序,所以天上的云气还没有充分积聚就要下雨,草木的枝叶还没有变黄就会凋落,日月之光辉也越发荒凉失色,这就是有心而“治天下”的恶果。人类的知识技能就像佞人之心那样狭隘浅薄,叉怎么能够得到“至道”而回归生命世界的本原呢?听了广成子的一番话,黄帝佩服得五体投地,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在宥》)“天”即生命世界的本然之性和自然之序,只有“抱神以静”,因应自然,入无穷之门,游旷浪之野,才能复归生命的本原。可见,庄子的“养生”工夫在于虚心静神。

《庄子》外篇《达生》中齐桓公泽畔“见鬼”的叙事说,邪气攻心、心神不宁则为病,从反面揭示了虚心凝神对于养生的重要性。故事说:“桓公田于泽,管仲御,见鬼焉。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见々对曰:‘臣无所见。公反,诶诒为病,数日不出。齐士有皇子告敖者日:‘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夫忿涛之气,散而不反,则为不足;上而不下,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当心,则为病。桓公曰:‘然则有鬼乎曰:‘有。沈有履,灶有髻。……水有罔象,丘有辜,山有夔,野有彷徨,泽有委蛇。公曰:‘请问,委蛇之状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彀,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桓公冁然而笑日:‘此寡人之所见者也。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达生》)关于桓公的病,成玄英疏:“夫邪气上而不下,则上攻于头,令人心中怖惧,郁而好怒;下而不上,阳伏阴散,精神恍惚,故好忘也。夫心者,五藏之主,神灵之宅,故气当身心则为病。”齐桓公“见鬼”实属一种“心”病。当他得知泽中遇到委蛇则近为霸主时,喜形于色,于是哈哈大笑欢喜说:“我所见的正是委蛇!顿时一身轻松,于是他的病不知哪里去了。”说穿了,桓公的“病”就在于他的好大喜功之心,病根就在一个“霸”字。在庄子或道家真人看来,这种好大喜功、逞强欲霸之心,何尝不是戕害生命的“鬼”呢!

《庄子》杂篇《让王》中瞻子为中山公子牟说“重伤”的叙事,也涉及如何养心的问韪,可以看作是本文的一个结论。故事说:“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渭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让王》)中山公子牟有遁世之情而无高蹈之德,故身在江海,心思魏阙,这是典型的“形隐”而“心”不能隐,于是向瞻子请教化解身心矛盾冲突之术。瞻子告诉他说,“重生轻利”就是了。公子牟坦白地说,他明知道是贪求之心搅乱了自己的精神,只是自己难以“自胜”,放不下那种念头。瞻子说,既然如此,那就不如顺萁自然,切不可勉强其事。在庄子看来,“养生”之关键在于养“心”,心虚则神定,神定则性全,虚心凝神意味着无心而任自然,如果勉强立定一个“无心”的念头去把捉控制自己的情识欲望,这种以“心”治“心”的做法,无异于以油救火,乱上加乱,会使生命受到双重的伤害,故云“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内心压抑、进退失据、矛盾重重的人是难以长寿的。所以涵养心性的工夫不可以刻意勉强,关键在于无心而任自然,让内心的压抑和矛盾自然而然地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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