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芸芸 仝晰纲
“商羊舞”是一种流行于黄河下游的传统民间舞蹈,最初起源于古代折雨仪式,至今已有3000多年的传承历史。商羊舞以模仿商羊乌的独足跳跃为主要特点,舞姿单纯,格调古朴,“演作时,纯用一足。左右可交换,方向不拘。有时或参以旋转,谓之旋转商羊舞。”2006年商羊舞列入山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8年列入第二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享有黄河下游民间祭祀舞蹈“活化石”之誉。
商羊,为独足之鸟,相传其能知雨,经常“呜而舞”于天将大雨之际,是大雨的先兆,《幼学琼林·天文》中“天将雨而商羊舞”即是说此。后世将其演化为“雨”的代称,时常出现在历代诗文当中,如刘禹锡《喜晴联句》:“舞去商羊速,飞来野马迟。”苏轼《次韵章传道喜雨》:“山中归时风色变,中路已觉商羊舞。”曹垂灿《插秧词》:“秸槔未动商羊舞,老农出社迎猫虎。”诸如此类,皆是化用典故,以“商羊舞”代“雨”之称,表示大雨将至。推究“商羊舞”的文献本源,可以追溯至《孔子家语辩政》:
齐有一足之鸟,飞集于宫朝,下止于殿前,舒翅而跳。齐侯大怪之,使使聘鲁问孔子。孔子日:“此鸟名商羊,水祥也。昔童儿有屈其一脚,振讯两眉而跳且谣曰,‘天将大雨,商羊鼓舞。今齐有之,其应至矣。急告民趋治沟渠,修堤防,将有大水为灾。”顷之,大霖雨,水溢泛诸国,伤害民人,唯齐有备,不败。景公曰:“圣人之吉,信而有征矣。”
此外,《说苑》《论衡》《东周列国志》中也有关于“商羊舞”的相应描述:
齐有飞鸟一足来下,止于殿前,舒翅而跳。齐侯大怪之,叉使聘问孔子。孔子曰:“此名商羊,急告民趣治沟渠,天将大雨。”于是如之,天果大雨,诸国皆水,齐独以安。……儿又有两两相牵,屈—足而跳,曰:天将大雨,商羊起舞。(《说苑·辨物》)
故天且雨,商羊起舞,使天雨也。商羊者,知雨之物也。天且雨,屈其一足起舞矣。(《论衡·变动》)
时齐之南境,忽来一大鸟,约三尺长,黑身白颈,长喙独足,鼓双翼舞于田间,野人逐之不得,飞腾望北而去。季斯闻有此怪,以问孔子。孔子曰:“此鸟名曰‘商羊,生于北海之滨。天降大雨,商羊起舞,所见之地,必有淫雨为灾。”(《东周列国志》)
这些文献记载,展示出商羊鸟“一足”“长喙”“黑身”“白颈”的形貌特征,它们通常在大雨之前出现,“舒翅而跳”“屈其一足起舞”。
由于商羊起舞总是伴随着大雨的降临,所以在人们的认知中商羊鸟便成为水灾的征兆。《孔子家语》记载孔子知晓此鸟来历,故闻知商羊鸟出现后便急忙告诫民众修筑堤防、挖掘沟渠、疏通水道,做好防洪工作,由此极大减少了大雨所带来的损失。但就北方地区,尤其是黄河下游所属的鲁西南一带的整体气候条件来讲,干旱少雨是其显著特征。在以农业为主要生产方式的小农经济社会中,祭祀折雨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每当天旱之际,人们便会盼望着商羊鸟的出现,以便储积水源,准备耕种。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讲,商羊鸟又作为一种承载着民众美好期望的“雨神”形象而存在,具有一定的图腾意蕴,民众对其怀有很大的崇敬心理。但是,随着历史和环境的变迁,商羊鸟的足迹却渐至湮灭,难觅影迹。为求抗旱保收,人们便装扮成商羊乌的形象,模仿其动作跳舞祈雨。
商羊舞流传至今,其表演形式已发生很大改变。据黄河岸边鄄城杏花岗的老艺人讲:
跳舞的人戴上面具,手拿响板,手脚上都挂着响铃,头上戴着柳枝圈,赤足露背,模拟“商羊鸟”蹦跳,边行边跳。跳“商羊舞”时表演者均为男子,妇女是不能进入场地表演的。
除此之外,关于商羊舞的表演形式,还有多种不同的记述和说法。
此舞为集体舞,一般用12-16人(男女各半),每人上身穿彩衣,下身穿彩裤,腰系彩绸,手拿“响板”,板面画有龙凤图案,上系铜铃一对和红缨彩结一朵,每人脚脖上各系铜铃一对于彩裤内。在乐队的伴奏下,舞蹈队员边模仿商羊的动作,边进行各种队形变换。
跳商羊舞娱神,舞者为十二名少年,每人两手握一副细长夹板(一端相连,另一端左长右短),也称“阴阳板”,用以象征“调和阴阳,疏通上下”,故用于析雨,边拍击边跳跃纵舞,动作粗犷,走“二龙吐须”等队形。
经比照可知,古今商羊舞,虽表演形式已大不相同,但模仿商羊乌独足跳跃的基本动作保持了下来,并一直作为该舞的重要特征而延续不绝。今山东鄄城一带,已将传统的商羊舞改编为娱乐形式进行表演。与最初相比,增添了不少新鲜元素。
首先,是舞蹈动作的丰富。除模仿商羊鸟单足蹦、跳之外,又增加了踢、甩等动作,各种队形不断变换。独特的表演动作,既保留了上古舞蹈的原始风貌和古朴风范,又呈现出鲁西南地带文化气息的独特韵味。
其次,是伴奏乐器的增益。在“歌而谣之”的基础上,商羊舞的伴奏最初是以鼓为主,兼以响板、锣、钹、镲等打击乐器进行辅助,故而商羊舞也称“商羊鼓舞”。而后,为适应发展需要,叉逐渐增添了笛、笙、坠琴、二胡一类的管弦乐器。伴奏乐器配合商羊舞,展现出时而舒缓、时而明快的节奏律动,极具艺术表现力。
再者,是歌舞性质的转变。商羊舞初为运动舞,属儿童游戏运动的一种。后为适应小农社会农业生产的需要,转而成为祭祀祈雨舞,作为祭祀娱神的活动而存在。随着时代进步,祈雨的目的逐渐淡化,“商羊舞”有时也会在风调雨顺、年岁丰收之际呈现,它已经逐步进阶成以娱乐为主要性质的民间舞。在今天中国的古典舞中,亦有“商羊舞”的動作存在。“商羊舞为跳跃动作,演作初始,需微弯其腰,然后跳跃。落地时亦微有弯曲。举腿时,膝亦稍屈。身躯与举起之腿相反弯曲;首与向前之足平行。”可见,最初人们借此舞来表达对神灵和商羊鸟的崇敬心情已渐消弭,于今的商羊舞,经过重新整理和发掘,被搬上了文艺舞台。它兼具自娱和娱人双重功能,既顺应了时代潮流,满足大众的娱乐和自娱文化需要,叉保留了基本的表演特质和文化内涵,且愈发精益求精,实现了更广泛层面的传承和发展。
需要注意的是,现今黄河下游流传下来的商羊舞表演形式,在舞蹈表演者的性别方面,存在着歧出。依照上述文字记载,商羊舞呈现出三种迥异的表演方式:即“均为男子”“男女各半”“均为少年”。三种情形并存,尽管有互异之嫌,但透过相关资料的记述,均能够找出其存在的合理性依据。
古代的商羊舞已经失传,依据《孔子家语》《说苑》等传世文献的记载,参加者是“童儿”。现今商羊舞“均为少年”的安排,符合商羊舞在历史文献中的一贯传统。除此之外,由童子进行析雨舞蹈的表演,亦为古代相习之成俗。殷周之际设有专门析雨的雩祭,由乐师专门教习国子学习乐舞,以备表演之需。文献中多见童子“舞雩”的记载。《论语先进》:“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此六七名童子,即是舞雩活动的重要参与者,进行祝祷歌咏,奏乐起舞。《论衡明雩》:“鲁设雩祭于沂水之上。……冠者、童子,雩祭乐人也。”点明童子是“雩祭”参与者的身份。《春秋繁露·求雨》:“小童八人,皆斋三日,服青衣而舞之。”童子斋戒,穿青衣起舞,是求雨的主要实施者。由此看来,现今所流传下的“舞者为十二名少年”的规划是较为合理的,一定程度继承了商羊舞求雨祭祀的原初特质。
跳商羊舞“均为男子”的表演方式,也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因为从商羊舞的整体表演过程来看,该舞具有“动作幅度大、强度高、腾空动作大、力度强”的特点,必须有赖于身强力壮的男子,才能完成表演。而之所以特别强调女子不能进入场地表演,大概是基于蒲松龄的原因。蒲松龄曾在《聊斋志异·跳神》中,对“商羊舞”进行过一番文学加工,使其承裁了除“祭祀祈雨”之外的另一种身份和任务:
济俗:民间有病者,闺中以神卜。倩老巫击铁环单面鼓,娑婆作态,名曰“跳神”……妇束短幅裙,屈一足,作“商羊舞”。两人捉臂,左右扶掖之。妇刺刺琐絮,似歌,又似祝……既而首垂,目斜睨;立全须人,失扶则仆。旋忽伸颈巨跃,离地尺有咫。
《聊斋志异》中所述之跳神,具有“屈一足”“两人捉臂”“似歌叉似祝”的表演特征,这和商羊舞“屈起一脚”“两两相牵”“歌而谣之”基本表演特质暗通。但二者实非一舞,从目的来看,跳神是为治病,商羊舞则在于析雨。从性质来看,跳神属民间的巫术表演,商羊舞是古代祭祀仪式。二者不可混为一谈,跳抻或许仅是借鉴商羊舞的动作形式。大概妇女屈足作“商羊舞”,具有“跳神”之意味,偏离了祭祀祈雨之本意,故而在祈雨表演时,不用妇女参与。
如此看来,“男女各半”的表演方式,似乎并不合理,但从文献记载来看,此举亦是有迹可循。据查,清康熙《蒙化县志稿》记录了当地彝人跳“商羊舞”的古俗:“婚丧宴客,恒以笙箫杂男女,踏歌时悬一足,做商羊舞,其舞以一人居中吹笙,以二人吹箫合之,男女百余,围绕唱土曲。其腔拍节皆视芦笙为止。”从云南彝区至山东鄄城,其地理空间跨度约一千多公里,而二者在商羊舞演奏过程中共用男女的表演方式,却意外相通,这也为现今商羊舞中“男女各半”的表演方式提供了一定的支撑。至于它们是否属于同种舞蹈,相互之间是否具有传承的渊源,从目前所有的文本资料来看,要得出客观推断,尚缺少充分的论据,有待于进一步考察和研究。
原生形态的“商羊舞”,具有明显的模仿性质,它所呈现出的是民众对朴素的生命意识的理解和对神灵、图腾的崇拜心理。通过模拟再现自然界中某种具体物象,是中国原始艺术表演的普遍形式,除商羊舞之外,诸如麒麟舞、龙舞、仙鹤舞、孔雀舞、狮舞、十二属相舞等,皆属此范畴,所涉颇多。周冰拄《巫舞八卦》中将此类舞蹈划分為“象具舞”,并指出:“这些舞蹈多以竹、木、纸、麻、布等材料制作其形具,形象逼真。由舞者操作,或蒙其形具内。”模拟鸟兽的形象进行舞蹈,通常情况下具有三种层面的意义:一是基于“通神”之目的,寻求神灵庇佑,这是原始宗教信仰和图腾崇拜的影响;二是受《周易》“法自然”的观念推动,希冀得到鸟兽虫鱼身上某一种特殊而珍贵的品质。三是原始民众狩猎成功后,用以表达喜悦心情的载体。
商羊舞作为“象具舞”的一种,具备“以象表意”的基本特征,这和周易“观象取物”的理念有关。在中国古代智慧中,具有法象思维的传统。何谓法象?法是“效法”,象取“像”义,二者皆含“模范”义。《周易系辞下传》:“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象”是天所显现的征迹,“法”则是地所呈现出的准则。在古人的思维观念中,天地高深奠测,蕴含有闳远微妙之大道,但它并不直接向人呈现,故而人们渐习于模范之义,借助观察自然中鸟兽虫鱼之习性,来对“道”进行体悟。
《周易》之“象”虽是针对卦象而言,但同舞蹈“象具舞”中的“象”是相通的。商羊鸟作为万象之一,被民众选中成为模范的对象,虽带有祈雨的功利性目的,却也承载着先民意图“逼神”和“体道”的心理意图,故而商羊舞从产生之初,便背负着先民对于朴素生名意识的理解和对神灵的崇拜,承载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
尽管原始商羊舞的意义深远,却仍需适应变化,加以变革。因为原始的舞蹈表达,多是简单而机械的直接模仿,于表演则稍显粗糙,其所求在于形似,属于单纯的具象模写。而中国传统艺术表达向来具有“形神兼备”的要求。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周易·系辞上》)。单纯而直观的模仿,虽能备“形”,却于备“神”方面易显不足。尤其是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们的认知能力、知识结构和表达方式逐步开始向高层次转化,最初原始的模拟型舞蹈,便不能满足人们的审美要求。鄄城商羊舞在历史更易的过程中,改变了传统的祭祀礼仪,更多融入了其它丰富的民俗艺术形式,在表演过程中,能够展示出一种“气势、风骨、力量、运动、节奏、旋律和意蕴,达到情景交融的境界,给人以更多的联想和美的享受”。
透过黄河岸边的鄄城商羊舞,我们能够窥探到几千年历史文明的厚重感,能够欣赏我国民间艺术活动的丰富和多样,还能够一览我国劳动人民淳朴勇毅的风貌,它是真正实现了“神形兼备”审美要求的舞蹈表演形式。随着时代的进步,商羊舞必将焕发出新的光彩。
(作者王芸芸系山东师范大学中国古典文献学博士研究生,全晰纲系山东师范大学齐鲁文化研究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本文写作蒙著名舞蹈教育家岳音教授指导,并提出宝贵修改意见,特此鸣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