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倩
胡塞尔从本质现象学转向超越论现象学后,超越论还原是他现象学生涯的关键。胡塞尔自己认为他整个哲学的第一要务是超越论还原。如何理解超越论还原,通常我们是从理论哲学的层面来理解认识论和本体论的意义。仅从这里出发,胡塞尔的超越论还原和超越论现象学最根本的意义可能就丧失了,这将导致超越论现象学的狭隘和被轻视。因为按照胡塞尔自己对超越论还原或超越论现象学的理解,他的超越论还原是把“还原”带入经验,“在我的身体里,一种人格习惯在我的身体里形成”,并“超越了经验的内在生命,把我们带回它的终极生命之流”,最终指导我们生命的整体实践。就此而言,超越论还原不仅具有认识论和本体论的意义,而且具有心性论的意义,它有助于心性实践和心性修炼。
其实,把哲学理解为心性的训练和修习,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都是一种古已有之的传统。对于中国古代哲学,儒释道都在这方面有深入研究。道教和佛教作为宗教,必然以此为宗旨。对于儒家来说,这方面也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谈到西方传统,皮埃尔·阿尔多认为“哲学学派特别符合某种生活方式的选择和生存的选择。它需要个人生活方式的彻底改变,需要每个人存在的改变,最终需要以某种方式存在和生活的欲望”。因此,“哲学,尤其是一种生活方式,是一种与哲学辩论密切相关的生活方式”。胡塞尔将现象学理解为思想和生活方式的全面改变。
一般理解的超越论还原涉及“我”和“世界”两个方面。在“我”方面,还原是一个关于“我”的自然态度的还原,是从自然态度到超越论态度的转变。就“世界”而言,还原是将所谓现实世界视为现象,视为“我”眼中的世界、“我”意识中的世界。这种对超越论还原的理解当然没有错,但也不完全。因为完整执行的超越论还原不仅关系到自我主体和世界,也关系到作为交互主体的“我们”。胡塞尔在他后来的手稿中说:“通过现象学,我们明确了‘我’、‘我们’和世界的超越性的意义。”因此,超越论还原除了是对“我”和“世界”的还原,也是对“我们”的还原,是“我们”超越意义的彰显。超越论还原的意义,即心性的修炼和生活方式的转变,不仅涉及对“我”与“世界”的理解,还涉及对“我们”的理解。
自然的态度是对世界采取一种朴素的存在信念。这种态度主导的哲学认为世界是一个预先确定的客观现实或实体。如果进行超越论还原,我们就从一种自然的态度转变为一种现象学的态度,我们对世界的理解也就进入了现象学的维度。从现象学的维度看世界,世界不再在自身之外,也不再是与人无关的客观事实。
从现象学的态度和理解来说,“看山不是山,看水也不是水”。因为当时的山川之“见”,已经不是简单的以自然态度为主导的“见”,而是一种现象学的“见”。“朴素观”一直得不到解决,所以我们用这个现象学的“眼”来“看山”。在现象学的视角中,世界依然展现在“我”眼前,但它不是与“我”无关的客观世界,现在出现在“我”眼前的世界就是作为现象的世界。在胡塞尔的现象学中,世界向“我”的出现是通过“我”的意识出现的。世界是表象,但“我”的主观意识是它出现的方式。它如何出现在“我”眼前,对“我”意味着什么,其实是由“我”的人生经历、生活实践以及生命体悟决定的。
从现象学的角度来看,“我”所看到的世界不再是客观的实在世界,而是“我”主观意向活动的结果。这正是胡塞尔超越论还原所要揭示的。他在《现象学心理学》中写道:“自我不仅仅是被动地意识到给予者……他……构建客观关系、事态、自然状态和关系状态;同样有价值状态,实践状态等。”即客体关系、事态、性质、关系状态、价值状态、实践状态都是由自我构造成的,或者说是与一个人的行动意图有关的项目。从这个意义上说,自我生活在自己的意义场中是活跃的。接着他说:“客观性也有其原始的给予方式……但是他们的独创性……是来自自我活动的行动的独创性。”这样,“风景”的“原本给我的方法”,即原本呈现给我的方法,就来自“自我活动的行动”,即“对你自己来说,它来自你自己的行动,作为一个已经出生的人,你会在那里”。超越论还原后,你会发现对象周围的世界是你自己的精神构成。
在超越论还原中,伴随着世界意义的转变,“我”和“世界”之间的联系也发生了转变。在自然态度中,在把世界理解为客观真实时,“我”也把自己视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和片段,并受制于世界的变化。但是,通过超越论还原,世界被还原为“我”的意向性活动的建构性成就和意义的统一时,“我”就不再是世界的一部分和片段,而是成为世界的 “建造者”,成为意向性活动的发散者和意义的赋予者。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和世界之间存在着一种原始的“关联”。这种关联在自然态度中被掩盖了,而一旦“我”打断它并将自己从其中解放出来,世界和“我”的意识之间的这种“关联”就变得明显了。“在这种解放中,并通过这种解放发现了世界本身和世界的意识之间的普遍关联,而世界的意识是绝对封闭的,是绝对独立于自身的。这一点,从最广泛的意义上理解,最终产生了一种绝对的相关性,一方面是所有性质的所有意义的存在,另一方面是绝对的主观性,因为它构成了意义和存在在这种最广泛的方式中的绝对相关性。”被这种关联联系起来的双方永远不可能被分开。并不是说主体和世界被捆绑在一起,而是主体的意识和作为其意向性成就的世界总是相互关联、相互构成的,从一开始就是一体。“我”所处的世界从一开始就被建构为“我”有意的活动(后来被海德格尔激化为 “存在”)的结果。当然,这种 “构成 ”或 “建构 ”不能被理解为无中生有,仿佛有一个非世界性的主体,而这个主体创造了世界。胡塞尔在这里说的是,我们从一开始就有这种“相关”的结构,一方面是意识,另一方面是作为意向性相关物的世界。两者从一开始就相互关联,交织在一起,形成了意识生活整体。
在胡塞尔晚期的现象学中,超越论还原越来越受到重视,但是在整个西方现象学中,它并没有被强调,甚至几乎被忽视。原因之一可能是超越论还原作为一种自愿的心性修炼的实践,在西方哲学传统中难以立足,因此在西方现象学中实际上被低估了,例如,当今著名的现象学家之一莫兰认为,“我不认为《观念I》的伟大之处在于它引入了超越论还原、搁置、意向性活动、意向性关联等。而是认为它的关键突破是胡塞尔发现了自然态度及其关联物——自然世界”。然而,这种实践在东方佛教的心性传统中是一个重要的基本课题,从这个角度来看,超越论还原的实践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种心性的实践。
佛教瑜伽行派唯识宗的“三性说”和胡塞尔的还原思想不仅在基本思想上可以比较,甚至在其论证的基本结构上也可以比较。两者之间有相似之处。在下文中,我们将对它们稍作比较,“三性说”的第一次出现是在印度瑜伽行派的早期经典《解深密经》中,它是瑜伽行派以空性为基本见解、通过改造中观派二谛思想而形成的关于根本真实( 诸法实相) 的学说。用胡塞尔的术语来说,这两个真理是在自然态度中和超越论态度中发现的真理。瑜伽行派继承了中观派缘起性空的二谛思想,但他特别解决了如何从世俗的业力现象来讨论开悟的可能性的问题,并由此发展出“三性说”。三性指的是一切现象( 诸法) 的三种存在形态,它们分别是遍计所执性、依他起性、圆成实性。
遍计所执性指具有分别功能的意识妄执各种事物为实在,它相当于胡塞尔自然态度中自我对事物的存在设定。依他起性是“三性说”的关键,首先,依他起性和遍计所执性有关联,遍计所执性是在依他起性的基础上把种种“依他而起”的现象执着为实在;其次,依他起性和圆成实性也有关联,圆成实性即在依他起性的基础上灭除遍计所执性。圆成实性不是远离依他起性而从遍计所执性中通过跳跃达到的,而是在依他起性的基础上彻底远离遍计所执性的执着达到的。这样讲来,依他起性和圆成实性的关系是“非异非不异”。这里依他起性相当于胡塞尔通过心理学还原而得到的动机引发,而圆成实性相当于胡塞尔超越论态度中的超越论领域。他在《现象学的心理学》中就明确说过,经过现象学还原之后,世间我的心理内容仍然被“作为超越论的内容被保留住”,“那全部的本己本质性的心灵内容,也就是那个心理学的现象学还原所造就的而且是心理学的现象学所描述的心灵内容,将经由最高阶而彻底化的悬置而作为超越论的内容被保留住”。
唯识宗的理论逻辑是一个转识成智的心性修习过程,同样,胡塞尔现象学以动机引发为中心,转自然态度为超越论态度,这个过程作为超越论还原也是一个心性修习的过程。而且这里要特别指出,这个作为心性修习的超越论还原是在心理学道路( 而非生活世界道路) 中具体展开的。在心理学道路中,胡塞尔特别强调心理学还原对于从自然态度向超越论态度过渡的必要性,正如唯识“三性说”强调依他起性对于从遍计所执性向圆成实性过渡的必要性一样。动机引发作为精神的因果性法则( 正如依他起性作为分别自性缘起的根本法则一样) 已经可以被心理学还原所把握,但是这种动机引发的关系仍然隐含着存在设定( 正如依他起性中隐含着遍计所执性一样) ,只需要在心理学还原下的动机引发的基础上彻底去除存在设定( 正如在依他起性上远离遍计所执性一样) 。胡塞尔说:“假如整个自然都变成只是所思的现象,只要其真实的实在性被弃置不顾,那整个被还原到纯粹心理存在和生命的自我便不再是那个自然客观的经验态度与说法中实在的世间人——自我。”
胡塞尔在《现象学的心理学》中说道:“那全部的本己本质性的心灵内容,就是那个心理学的现象学还原所造就的而且是心理学的现象学所描述的心灵内容,将经由最高阶而彻底化的悬置而作为超越论的内容被保留住。”现象学心理学更接近自然态度,更容易接受。此外,激进超越论的境界一方面很难达到,因为它实际上只是一种理想,另一方面也很难独立存在,因为它与心理学的境界是平行的。因此,现象学心理学不是一个单纯的向导,不是爬上超越主义的顶峰后要拆除的梯子;相反,现象学心理学一方面与自然生活相联系,另一方面与从非哲学的自然人开始的实际心性实践相联系。所谓的拓展“自我”意识其实就是指跳出、超越、抛弃主观意识,主观意识其实是和客观世界对立的,二元论为基础的,就因为修身其实可以拓展肉身赋能的意识所以此为破壁,破二元。自由意识拓展到最后可以和宇宙意识融为一体,无边无尽的心性是也。这不是二元,但不排斥二元,包含了相对论,摒弃了一切主义,但又不是任何主义,它无所谓被定义,反正不懂得怎么形容描述也不会懂,这就是所谓的“自由”意识。“所有的物理学先驱都是神秘家,理由是他们想超越物理的局限,进入神秘的觉知,也就是要转化这个世界的阴影现象,揭露更高、更永恒的实相。他们是神秘家并非因为他们研究物理,而是他们可以不顾物理。换句话说,他们希望神秘体验论是形而上的,也就是‘超越物理’的。”按照史蒂芬·平克的说法,“也许我们追求的目标是,暂时跳出你自己的心智,将你自己的思想和感情看作是自然界的宏伟设计,而不是看作事物存在的唯一方式”。归命本觉心法身,常住妙法心莲台。如果说心性是法身,那么超越心智就是般若波罗蜜多,说来说去还是要将“我”去除才行。东方哲学的确为归纳性实践的讨论提供了更丰富的思想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