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敏
王小波(1952—1997),中国当代著名作家、学者,被誉为“文坛外高手”。近十年,“王小波热”一时兴起,除去网络炒作外,王小波作品中所蕴含的思想价值也是值得重视和挖掘的。
如今对王小波研究的文章繁多,主要包括以下三个方面:对王小波本人的研究、对王小波作品的研究、对“王小波热”这一文化现象的研究。其中已有很多学者对王小波吸收域外文学这一现象做过分析,但是学界对王小波作品受福柯思想具体影响的研究还比较欠缺,研究的作品主要集中于《黄金时代》这本书,对《白银时代》的解读较少。
因此,本文将以《白银时代》为分析蓝本,探讨王小波对福柯规训观的吸收,通过文本细读的方法,从情节内容、人物塑造、创作手法三个切入点分析福柯规训观对其创作的影响。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里正式提出规训观。他指出规训有三种手段:一是层级化监视,通过将人放置在特定的封闭场所里,把人群划分为清楚的可分配的个体,利用物理手段和组织模式进行分层、自上而下、切实的监视。二是进行规范化的裁决,设立裁决机构,提出明确的要求。三是程序化检查,通过前两种模式进行相应的检查,并为维护权利的检查包装上科学的外衣。
王小波是知青一代,许多对他来说印象深刻的社会事件,都对他的内心和日后写作有深刻的影响。特别是在这段时期,他开始褪去理想的浪漫情调,对社会产生了深刻的反思。
1978年高考恢复后,王小波考入了中国人民大学。1984年他来到美国匹兹堡大学研究中心做研究生。当时福柯名誉全球,有人称“凡是想了解20世纪后现代思想的人,都需要考虑福柯”。在美留学期间极可能是王小波接受福柯规训思想的重要窗口。
在王小波的文本中还能找到很多体现规训观的例子。如发表于1991年的《黄金时代》中的“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王二在经历社会残酷的规训后,意识到生活就是不断妥协的过程。1996年在《三联生活周刊》发表的《一直特立独行的猪》中的“我已经四十岁了,除了这只猪,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王小波借猪的特立独行表达了对自由独立的推崇,也表达了对服从规训的人的鄙夷。
1996年下半年,意大利纪录片制作人安德烈对王小波进行了专访,当安德烈和王小波讨论到社会问题时,王小波犀利地回答“主要还是大家志愿地在受控制”,王小波所说的“受控制”亦和福柯的规训观中的某些思想不谋而合。
王小波对福柯规训观的吸收,影响了他的思想和文学创作。在《白银时代》中规训观的影响尤为明显,王小波在《白银时代》中设想了一个在规训下毫无生机的未来世界。白银时代这个看似美好和理想的乌托邦,实际却充满了荒谬可怕。下面将具体分析规训观对《白银时代》情节内容、人物塑造、写作艺术手法的具体影响。
《白银时代》中的社会是一个将规训发展到极致的社会,规训入侵了人们的工作生活和日常生活,使这两种生活充满压抑。
在工作生活中,“我”所在的写作公司要求写作的内容满足“符合生活”的要求,一切不符合生活的内容都会被要求重写。“我”每天在写作公司里重复着两件事——“毙掉别人的稿子或者写出稿子被别人毙掉”。这交代了白银时代中人们的创造和思想受到严格禁锢,工作生活单调死板。白银时代的人们看似各司其职,实际活在既定规划的轨道,在规训下过着程序化的生活,完成明确规定的任务。
小说不仅写了人生活在压抑的社会之中,还写了对规训社会的反抗和反抗的失败。“我”在写一本名叫《师生恋》的小说,书稿已经改了十一遍,但由于不符合生活而反复被“枪毙”。“我”固执地写着情节充满想象力、脱离生活实际的“真”小说,以表达对规训社会下压抑人性和思考的抗争。不过在规训社会的强权下,“我”的反抗显得微不足道。在科室内,“我”的上级“克”会先对我的文稿进行裁决,根据不符合生活的要求而枪毙“我”的文稿。即便“克”将我的文稿递交到总编室,总编室还会进一步检查我的文稿是否脱离生活。一旦发现“我”出格了,就警告我“故事脱离了生活,不准再写了。瞎写了写什么,你也是个老同志了,怎么一点分寸都不懂呢”。白银时代中,监视、裁决、检查无处不在,一旦有人越界,社会便会发出骇人的警告。
我的下属女同事“棕色的”也有与规训社会反抗的想法,她想写真正的小说,不过她的念头让“我”惶恐和害怕。为了使自己不被连累,“我”也成了规训的一员,和女同事说“如果能不写,还是不写吧”,劝她打消念头。“我”还提出建议说“心烦的时候,可以打打毛衣,做做习题”。通过这样的“引导”和“帮助”,让“棕色的”放弃写真正的小说,成为受规训的一员,将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
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同样受到压抑和规训。夫妻生活本是一件隐私、主观的事情,但在白银时代,夫妻生活却被社会强行介入并且强迫进行。在公司会议上,领导表示“要会工作,也得会生活”,所以“今天晚上成了家的,都要去过一下夫妻生活”。在规训社会中,人丧失了大部分权利和自由,成为异化的人。
为了让人更加服从,白银时代还采取层级监督和裁决的方式对人们进行规训。在晚上“我”需要一个个打电话确认同事们是否有按照领导的要求开展夫妻生活,并在考勤表上打勾,以便第二天汇报。“棕色的”没有进行夫妻生活,“我”要对她进行追问,最后“在考勤表上注明,她没有过夫妻生活,原因是丈夫不行”。
规训社会通过个人、机构、社会等环节将人纳入规训模式之中,形成一个规训的闭环,防止人脱离控制。作者巧妙地将人设计在森严恐怖的规训社会之中,展现了白银时代人们压抑的生活境地,突出规训对人的残害。
规训社会的存在对人来说是一种迫害。《白银时代》中的主要人物不外乎都有命定的悲剧色彩,这其实潜在反映了王小波对规训社会的态度。
本书的主人公“我”是一个写作公司的职员,也是科室里不大不小的头头。“我”曾在“外面”做过很多的职业,企图找到更多生活的可能性,但无论“我”做什么,都脱离不了社会的规训。最终认清不可能脱离规训社会的“我”到了写作公司,通过不断创新《师生恋》的版本这种隐秘而荒诞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社会的不满,在不可能通过审核的小说里抗争,用玩世不恭的态度和无聊的小把戏聊以自慰,宣泄对规训时代压抑人性的不满。
当“棕色的”说自己想要写小说的时候,“我”却不敢告诉“棕色的”要写真正的小说就要去生活之外,反而劝诫“棕色的”做习题和打毛衣打发时间。“我”的身上寄予了王小波对自由的追求和对有趣的向往,但不可避免地受到社会大环境的影响。“我”是一个既向往自由、渴望思想多元又不敢冲破禁锢、胆小懦弱的矛盾的形象。
女同事“棕色的”是白银时代下规训社会中的觉醒者。她质疑一成不变的写作生活,决定下乡采风体验真正的生活。在乡下体验生活时她惨遭轮奸,这种悲痛的体验让她的自我意识得以觉醒。回到公司后,她向别人讲述被轮奸的感受时,上面却警告她“不要用自己不幸的狭隘经验给大好形势抹黑”。她找“我”来帮助她,可“我”为了明哲保身,不但没有帮助她,反而规训了她。“棕色的”的悲剧,除了社会本身的束缚,当然也源于她自身的懦弱。她渴望冲破强权规训的囚笼,却恐惧真实的生活。她在体验生活中已有了自己的意愿,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小说,却不肯往这个方向想,最终变成害怕犯错误的“吃掉大量习题的母蝗虫”。这是王小波塑造的充满悲剧色彩的懦弱无力的觉醒者。在她的身上隐含了王小波对规训社会厌恶但无可奈何的态度。
白银时代中除了反抗者,还有纪律的维护者和不加反抗的顺从者。“克”是我的上级,也是一名小说家。她知道“我”写的是真的小说,所以在“我”交稿子的时候,会压低声音和“我”说“你的稿子我会好好看的”。“克”知道文学的真正价值,所以会认真看我的稿子,但身为规训的一员,她又只能枪毙掉“我”有趣但是恶毒的稿子,继续维护社会的纪律。其他的同事则已经习惯于这种麻木的生活,即便偶尔有新奇的想法,也会让“我”特别注意文稿中的“某一页”,以提醒“我”将他们的文稿枪毙。这是王小波所讽刺的一群完全丧失思考能力的麻木顺从的知识分子的代表。
跳出写作公司,在外面生活的人也一样被社会规训得平庸无奇,做着一些荒谬的不符合实际的事情。公司停车场的保安不允许“我”在车上发呆,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用社会“标准”僭越个人的权利。保安本来应该维护停车场车主的利益,却让“我”乖乖接受打劫。小说中没有一个人质疑这个社会的扭曲和畸形,反而都沉浸在群体谬误中,成为毫不思索的受训者。
在这个“和谐一统,万众一心”的规训社会,王小波别有用心地塑造出一个个变异诡异的人,对死气沉沉、恐怖变态的规训世界进行了无情的嘲讽。
面对沉重的社会话题,采用什么方式进行叙事是个重要的问题。王小波给出的答案是以戏谑的手法消解沉重的主题。这种戏谑表现在写作手法上大量使用的黑色幽默、隐喻,在叙事上采取时空交错。
王小波在《白银时代》中使用了很多隐喻。隐喻的本质是将事物本意隐藏在其他事物中。它不直接表达作者的感情,却处处渗透着作者的感情。读者可以在反复品读之中了解作者的深意。
《白银时代》中的“未来的世界是银子的”这句话是作者精心设置的隐喻。银子是最好的导体,它受热后各处的温度一致。这隐喻了“白银时代”的整个社会,大到组织生活、集体生活,小到家庭生活、夫妻生活,都被架构在一个固定的模式下,没有任何例外和个性被容许出现。人人都将受到规训和严密的监管,生活在被安排好的生活中。王小波用“未来的世界是银子的”这个隐喻交代了社会背景,使小说文本富有深意,同时表达了对白银时代规训人们、束缚压抑人性的不满。
王小波还常运用黑色幽默来消解小说中的沉重。幽默不仅能带给读者欢乐的阅读体验,又能使读者在反复品味中了解深意。比如《白银时代》里“我”为了报复打断自己思考的保安,背对着他“偷偷放了个恶毒的臭屁”。保安则在列席报告上说“我在停车场上的行为不端正”。这读起来荒诞幽默,但背后却表达的是社会的悲剧——人没有自由“发呆”的权利,无论做什么都会有人对自己进行监督。
为了表现规训社会对人的摧残和对人性的扭曲,王小波还使用了时空交错的叙事手法。一会儿写现实社会中“我”平淡枯燥的生活,一会儿交错到“师生恋”的时空世界。“我”真实的生活是两点一线,而在与老师相爱的时空,“我”成为“我”,逃脱了社会的规训,做着自由的事情。即便在师生恋的时空,“我”也受到了折磨,但体验到了一种生命的鲜活和真实。“我”于是说道:“只有最残酷的痛苦才能使我离开埃及的沙漠,回到这白银世界里来。”规训的时空虽然没有给身体带来痛苦,却给灵魂带来损害。自由的时空虽然有肉体的惩罚,却真实自由。在两个世界的对比下,更加突出了现实中规训社会的反人性和对人的压迫。
《白银时代》的价值正是通过对规训的乌托邦世界的想象批判了高度统一的社会对人和人性的戕害,警告人们不要作茧自缚,呼吁自由美好人性的回归,提倡构建一个通往美好未来的自由开放、思想独立、文化多元、的有趣的社会。
《白银时代》初读起来可能觉得怪诞难懂,但是通过福柯规训观进行切入,就能比较容易地解读出其中深邃的思想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