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当下,民艺呈现出了复兴现象,但这种复兴后的民艺与原生态民艺在文化意蕴上有着显著差异。陶面花是2002年前后在富平陶艺村开发的陶瓷产品,以用陶瓷材质表现面花造型而小有名气。陶面花的创新可以视作当代民艺嬗变的个案。从材料转换、技巧转变和内蕴嬗变三个角度对陶面花进行分析,探讨促使其嬗变的多种因素。
[关键词]陶面花;材料;民俗;民艺
[中图分类号]J528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5-7556(2023)22-0024-03
本文文献著录格式:杨昀欣.器物与内蕴:民艺的嬗变:以富平陶面花为例[J].天工,2023(22):24-26.
基金项目:本文系西安美术学院学科建设项目“三秦百工”(项目编号:YSXLL-202219)阶段性成果。
近年来,面对着城镇化的持续发展、大众文化的勃兴和科教卫生事业的推广,民间艺术的文化生态已几近瓦解。然而民间艺术没有持续衰退,反而呈现出复兴的景象,在富平,最有代表性的便是陶面花。陶面花由合阳、富平的一些民间妇女制作而成,其中以王碧云、田雪娥为代表,这些民间妇女的共同点是对面花技艺的掌握程度较高。笔者是2021年在富平调研时初识陶面花,王碧云是制作陶面花的代表人物,2010年前后因身患重病不再制作。2017年田雪娥应聘来到陶艺村,延续着陶面花的制作。当然,她们制作的陶面花在风格上迥异,但在审美内涵上有着一致性。本文从材料工艺、文化内涵与生产制作三个角度对陶面花予以分析探讨。
一、材料工艺
富平县又名频阳,隶属于渭南市,是关中平原和陕北高原的过渡地带。富平一词取自“富庶太平”之意,有“关中名邑”的美誉。陶艺村在县城的北部,是依托于唐鼎州窑遗址的旅游观光景区。该地有着丰富的陶土资源,当地俗称“坩子土”或“富陶泥”。据当地人说,陶艺村之前是一个砖厂,后来在1999年左右才改建成陶艺村。陶艺村占地大概有66 600平方米,由十几个陶艺展馆和一座综合展馆组成,周围还有生态果园。陶面花的第一代制作人王碧云便是在陶艺村建成伊始来应聘的。
王碧云在来到富平陶艺村之前生活于合阳县洽川镇莘野村。据史耀增回忆,王碧云在20世纪90年代制作的面花就已经出类拔萃,受到当地人的普遍好评。2002年王碧云应聘来到陶艺村后,开始制作陶瓷工艺品,其制作的陶面花大致可以分为三个种类。
第一种是具有浓郁合阳面花特色的陶面花,比如狮子、老虎、艾虎、蛇盘龙、鱼娃娃等,都极具地方特色。这些陶面花个体大,造型粗犷,装饰却很讲究。比如童男童女,虽然没有面花中的色彩鲜艳,但是其装饰却是繁密细致。头上戴的“虎头帽”、脖子上挂的“生辰锁”、怀里抱着的公鸡和羊,以及装饰的花朵都进行了细致的刻画装饰。面部表情呈微笑状,幽默传神。童男童女可谓是集合了“虎、羊、鸡、生辰锁”等众多吉祥符号,是“超级吉祥物”。其中鸡是五德之禽,被认为拥有文、武、勇、仁、信五德。在民间,鸡与虎则有着辟邪去灾的寓意,羊有着吉祥的寓意。因此,童男童女头戴虎头帽,怀抱公鸡和羊,整体寓意着辟邪纳吉。
第二种是王碧云在制作中探索的一些新题材,比如《猴登科》等。《猴登科》中,猴子头顶花冠、手抱吉祥花束、翘着二郎腿,尽显登科后的乐观气质。
第三种是与国外陶艺家合作的产品。据说王碧云在驻村期间曾与国际的陶艺家有过不少交流,他们合作制作了一些陶面花与其他的陶瓷艺术品,但是遗憾的是,这些作品笔者并未见过。
2010年,王碧云因为身体原因不再制作陶面花,为了表彰她对民间艺术做出的贡献,陕西省人民政府授予其“陕西省工艺美术大师”的称号。2014年,王碧云因病离世。
二、文化内涵
王碧云去世后,富平陶面花并未消退。2017年左右,富平陶艺村在富平周围又陆续招聘了多位民间艺人继续制作陶面花。这次陶面花在之前的基础上朝着商品化的道路发展,故而与王碧云当时所做的陶面花大有不同——体积上偏小,便于销售。在后来招聘的艺人中,田雪娥的作品令人眼前一亮。田雪娥是富平县人,2017年应聘于富平陶艺村。在此之前,她也会制作面花、剪纸等。去她家里采访时,看到在屋子里,尤其是她儿子的房间里张贴着她自己制作的多张剪纸作品。在采访中她也说道:“做陶面花开始确实有难度,但熟悉材料后就都好办了。”“做这些(陶面花)跟做面花是一样的道理,时常想、时常做就能做好。”田雪娥做的大多是民间艺术中常见的题材,其中以动物为主。
另外,从田雪娥和王碧云的对比中不难发现,王碧云的陶面花注重用捏塑装饰,而田雪娥的陶面花则注重刻划、压花装饰。事实上,王碧云和田雪娥制作的陶面花都与其各自生活区域的面花技艺有着密切的联系。合阳面花以精细的装饰、鲜艳的色彩而闻名,富平面花则以简约饱满的造型为特点。王碧云和田雪娥将这些具有地域特色的面花技巧融入陶面花的制作中,使得制作出的陶面花各有特色。以两人所做的“艾虎”来看,王碧云的艾虎造型夸张,头大于身,眼大于嘴,鼻大于尾,着重装饰面部,使得其形象活泼、颇具喜感。田雪娥的艾虎同样也将重点放到了面部装饰,但不如王碧云的夸张,虎身的装饰要比前者多。她所做的艾虎大眼大耳、咧嘴吐舌,同样也生动形象。两者对比,王碧云的陶面花装饰大胆夸张,疏密对比强烈,田雪娥的陶面花则简约饱满,注重刻划装饰。两人的创作虽都建立在继承传统地方技艺的基础上,却又在创作过程中形成独属于自己的风格。
三、生产制作
虽然王碧云和田雪娥陶面花的制作方式是大相径庭的,但制作过程基本一致。将制作材料换成陶泥之后,制作方式肯定会对制作工艺也产生影响。在相对稳定的传统手工艺中,工艺材料是相对稳定的。如果要更换材料,一般会考虑到加工制造、生产目的、经济耐用、质地、纹路、色彩等多种因素。显然,用陶泥代替面是可取的。
首先,传统面花用和好的面制作,质地柔软,不易做高挺的造型,所以传统面花多以“躺”“卧”等造型出现。其次,由于和好的面具有蓬松感,所以细节处并不是用手捏塑,而是用梳子、剪刀、筷子等工具加以塑造。另外,空间温度对面花的影响并不大,在制作过程中温度并不会导致面变干而无法塑形。最后,面花的成型主要靠蒸。经过半个多小时的蒸制,出笼时的花馍造型基本固定。趁着面花刚出笼,妇女会用麦秆或筷子蘸取颜料给面花上色。放凉之后会稍有收缩,待晾干之后便不会再变形。然而将材质换成陶泥后,如何制作出面花般饱满的造型成了难题。首先,如何表现面花的蓬松感。其次,面花制作靠梳子压、剪刀绞,捏塑部分相对较少,而陶泥造型则需要多次捏塑,如果在手中反复捏塑则有可能会因外表干燥开裂,且不容易塑造面花那样的细节。再次,陶器的上釉、烧制婦女们都未曾掌握,对她们来说是不小的挑战。最后,如果因陶泥中有气孔致使造型重心偏离,都会导致陶瓷烧成失败。
但陶面花的制作过程中显然解决了这些问题,在制作过程中仍以面花技艺为基本,具体的制作方式多有取舍。在揉泥阶段,她们会多次搓揉,保证泥中不会有气泡,以免造成烧制失败。在造型细节上,面花剪、压、捏等塑造方式被保留,但制作工具较以前更丰富,王雪娥的工具盒里不仅有做陶的工具、做面花用的剪刀,还有一些自己用得顺手的工具,比如牙膏盖、牙刷、铁管等。这些工具在陶面花的制作中起着独到的作用。比如,田雪娥会用牙膏盖压制艾虎的眼睛纹饰与身体纹饰,用牙刷的手持部位压做艾虎的嘴形,用剪刀来修剪虎脸的形状。色彩上,陶面塑也因烧制方式与制作工艺褪去了面花的多种色彩,采用单一色釉来上色。另外,从田雪娥那里得知富平陶艺村的陶泥主要来自耀州窑系,但又与原本的耀州泥料有所不同。这种材料加上陶艺村独特调配的釉料,烧制后让陶面花呈现出粗犷、大气的质感,更具有獨特的原陶感。事实上,材料、工具和技法作为手工技艺范畴的三个重要因素,只要其中一个发生变化,另外两者也会随之发生变化。当材质由面转向陶后,制作工具与制作技法都随之发生了变化。
陶面花的制作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在不断的尝试中摸索出来的。如同先民对材料的认识是渐进的,是在实践中不断提升的,徐艺乙将这种对材料的不断探索与掌握称之为“物性”。在与自然的互动中,物性完全来自实践的感知,是在实践中总结的知识。陶面花的创新不过20年左右,但是在持续不断的制作中王碧云、田雪娥还是掌握了陶泥的材料特性,克服了材料更换带来的困难,从而使得陶面花制作技术愈发成熟。从面花到陶面花,因材质的变化而使面花这一艺术形式得到了丰富与存续,也为民间艺术的多样化发展提供了借鉴经验。
四、民艺的嬗变
陶面花的创新虽然是建立在传统面花的基础之上的,但是从陶面花的前因后果来看,其发展过程是民俗意蕴消解的过程。面花是民间劳动者在日常生活中经过数百年乃至千年创造的民间物质文化,是先民为满足自己多层次、多方面需求所创造的,集情感、技艺、功能等多要素为一体,反映着先民的理想、才趣,同时也是被广泛应用于传统社会中的物品。所谓民俗物品,即一个国家或民族广大民众所创造、享用和传承的民间生活文化中的物质文化遗存和精神文化的物化遗存[1],具有集体性、娱乐教育性、区域性、延续性等特征。民艺品大多注重实用功能,但倾向于美术品的那些“物”更注重其精神作用,它们是百姓精神需求的产物,首先要满足老百姓某种诉求。[2]基于面花作为渭南地区民间妇女逢年过节都会准备的民俗物品,虽然也会有男性参与面花制作,但毕竟是少数。面花的制作由家中女性(婆媳、母女)或邻居、亲戚合力而作。她们围坐在一起,边唠家常边做面花。在大荔,有妇女会制作“求子面花”,她们将面花制作好后供奉于庙上,最后将面花吃掉,以求得子。在合阳,女儿出嫁时,母亲要送人物、鸟兽、鱼虫和花卉等形式的花馍。
然而,面花转变成陶面花之后,原有的民俗意蕴趋于瓦解,向民艺衍生物转变。虽然陶面花与面花在形态上具有极大的相似性,但创作的目的已完全不同。在陶艺村制作陶面花成了赚取收入的来源,制作陶面花也不是在为谁禳灾纳福,陶面花也因此脱离了民俗事项成了民艺衍生物。生产过程、受众群体与文化意蕴的改变,是面花与陶面花最大的不同之处。从生产过程来看,一方面,陶面花的制作过程中褪去了传统的社群制作中所蕴含的娱乐性、教育性,取而代之的是企业员工之间的合作与交流,即生产关系由原来的血缘关系、地缘关系向雇佣关系转变。另一方面,王碧云、田雪娥负责制作陶面花,后续的上釉、烧制交由他人负责。这也意味着传统面花的陪伴性制作向现代分工合作转变。从受众群体来看,传统面花的制作者、使用者、欣赏者是统一的,在社群制作与民俗活动中蕴含着丰富的娱乐性、教育性。而陶面花则是以消费群体为导向的民艺衍生物,更倾向于艺术商品的定位,故而制作者、使用者、欣赏者不再是统一体。从文化意蕴方面,传统面花会在婚丧嫁娶、生辰寿礼、年节祭祀等礼俗时节使用。其祈福禳灾的主题与多种乡俗融合于一体,承继着美好的希冀。而陶面花作为一种衍生物,其文化内涵已然消解,仅是具有面花造型的现代审美物。其实,这种蜕变并非一朝一夕发生的。早在1984年合阳面花就已在北京展出,1991年“中国西安古文化艺术节”展出八个系列八百多件艺术品,这个过程中面花其实就已从“吃”的民俗物品转向“看”的欣赏物品。
另外,传统农业社会物质贫乏,人们会从仅有的口粮中拿出一部分来制作民俗物品,以祈求禳灾纳福、岁收丰饶。当然也因为物质的贫乏,他们会认为只有将制作好的面花吃掉,自己的祈求才会灵验。当社会物质极大丰富后,这种崇物性便会消解,转而是对经济属性的追求,即售卖面花,靠手艺谋生。陶面花不仅是王碧云、田雪娥等人谋生的方式之一,而且是陶艺村创收的来源之一。由此来看,经济因素是促进陶面花发展的重要因素之一。当然,陶面花在探索之初就已定位为商业化的消费物,其文化意蕴的瓦解早已注定,唯一存留于陶面花的只有民间艺术的审美造型。从发展角度来看,传统民间艺术向民艺衍生物发展是一个趋势,传统社区关系的瓦解、乡土空间的改变与习俗节日的式微三者共同推动着民艺的变革。
五、结束语
陶面花的发展是民间艺术发展的一个缩影,从它身上可以窥探近当代民间艺术发展的境遇。陶面花作为民间艺术的衍生物,蜕掉了民俗的内核,存续了面花的艺术造型,基本上与现代民艺的转向保持着同一路径。从陶面花的发展来看,它使不易保存的面花能够以另一种形式保存下来,且产生一定的经济价值,使原有的、生态的民间文化能够得到一定的存续。在这个过程中不仅可以发掘出民间艺术的经济效益,同时可以兼顾社会性、环境性和文化性,同时也为传统民间工艺的创新提供了借鉴的蓝本。
参考文献:
[1]徐艺乙.中国民俗文物概论:民间物质文化的研究[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7:4.
[2]何效义,高非,张二冬,等.民艺式微:神性的流逝[J].民艺,2018(3):108-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