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丽娟
《庄子休鼓盆成大道》是目前所知最早被译成西文的中国话本之一,而且译文众多;且因其“艳孀变节”的主题与古罗马作家佩特罗尼乌斯(Petronius)的《萨蒂利孔》(Satyricon)中“以弗所夫人”的故事相似,引发了西方学者对这一主题的比较研究;而《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故事情节又被伏尔泰、奥利弗·哥尔德斯密斯(Oliver Goldsmith)等西方文人效仿,融入《查第格》《世界公民》等文学作品之中,成为中西文学文化交流的有益尝试。
这一中西文学交流的典型现象亦引起国内学者的关注,如钱锺书在其《管锥编》中说:“《警世通言》‘扇坟劈棺’一篇,西方传译,仿作纷纭;古罗马曾写‘艳孀变节’,‘以明妇人心性不可信恃’,谈者每与是篇并称。”(1033)文中所言“‘扇坟劈棺’一篇”即《庄子休鼓盆成大道》。范存忠更是将之称为“‘中国式的以弗所妇女’的故事”(182)。当今学者如蒋向艳的《从〈查第格〉看伏尔泰与道家思想之关联》、张爱民的《庄子鼓盆故事在国外的流变》、邹雅艳的《“中国式的以弗所妇女”——〈庄子休鼓盆成大道〉源流与在启蒙时代欧洲的影响》等亦论及《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在域外的翻译和影响。这些著述都肯定了《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与古罗马小说在主题上所具有的相似性,但较少论及两者在叙事模式上的差异性。有鉴于此,本文在梳理《庄子休鼓盆成大道》西译文本的基础之上,重在辨析西方文人对《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双重叙事模式的效仿,并阐释西方画家对庄子视觉影像的重塑,进而探讨文本在越界游旅中所具有的流动性、复合性等特征,及其所带动的多元文化的互动与融合。
目前所知,最早将《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翻译成西文的是法国耶稣会士殷弘绪(François Xavier d’Entrecolles),其译文为法文,题为:“Autre Histoire:Tchoang tse,après les bisarres obseques de sa femme,s’adonne entierement à sa chere Philosophie,devient célèbre dans la Secte de Tao.”(另一种小说:庄子在妻子葬礼之后,投身于所钟爱的哲学,成为道家名哲。)该译文收录于杜赫德博士(Jean-Baptiste Du Halde)编著的《中华帝国全志》(Description Géographique,Historique,Chronologique,Politique,et Physique de L'Empire de la Chine et de la Tartarie Chinoise),1735 年在巴黎出版,从而开启了庄子的越洋之旅。①
殷弘绪《庄子休鼓盆成大道》法译文很快被转译成英文、德文、俄文等多种语言。如约翰·瓦茨(John Watts)主持的英文版《中华帝国全志》(The General History of China)于1736 年在伦敦出版,该书第3 卷刊载了《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英译文,该译文是殷弘绪法译文的转译,但有所删节。德文版《中华帝国全志》(Ausführliche Beschreibung des Chinesischen Reichs und der Grossen Tartarey)于1747 年出版,该书第3 卷收录《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德译文,译文亦根据殷弘绪法译文转译而成。18 世纪,《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英文、德文、俄文等其他语种的译文皆由殷弘绪法译文转译而成。进入19 世纪,殷弘绪的法译文依然流行,被编入雷慕莎(Abel-Rémusat)编译的《中国小说选》(Contes Chinois)等小说集;此外,在殷弘绪法译文触媒的作用下,西方学者也逐步开始将《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从中文原文直接译成西文,如撒母耳·伯奇(Samuel Birch)、道格斯(Robert Kennaway Douglas)等译者皆从《今古奇观》中将《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翻译成英文。②进入20 世纪上半叶,豪厄尔(Edward Butts Howell)、鲁德尔施贝格尔(Hans Rudelsberger)、卫礼贤(Richard Wilhelm)等学者仍纷纷迻译《庄子休鼓盆成大道》。据统计,1735 年至1919 年期间,《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西译文本有二十种,《庄子休鼓盆成大道》成为中国古典小说西译早期被翻译最多的中国小说之一。③
《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之所以倍受青睐,被多次翻译成西文,大抵如《庄子休鼓盆成大道》题名及其殷弘绪法文译名所示,小说将“艳孀变节”与“道家名哲”糅合,带给西方一种陌生的熟悉化和熟悉的陌生化的双重效果。
首先,“艳孀变节”与“以弗所夫人”的情节相似,带给西方译者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因此,西方译者往往有意识地将《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译名与“以弗所夫人”联系起来。或通过译名的类比,提示《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与“以弗所夫人”的相似。如爱德华·凯夫(Edward Cave)主持的英译本《中华帝国全志》(A Description of the Empire of China and Chinese-Tartary)于1738—1742 年在伦敦出版,该书第2 卷刊载了《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英译文,该译文从殷弘绪法译文转译而成,基本保留了法译文的全貌,但题名有所改动,命之曰:“Another Story,called Tyen,or the Chinese Matron.”(田氏或中国夫人的故事。)雷慕莎将殷弘绪法译文收入其编选的《中国小说选》时,亦将题名改为“La Matron du Pays de Soung”(宋国夫人的故事)。
或以“变节的艳孀”相近的语意命名,彰显其与“以弗所夫人”情节的相近。如撒母耳·伯奇《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英译文刊载于《亚洲杂志》(The Asiatic Journal)1843 年第1 卷,该译文直接从中文翻译而成,题为“The Impatient Widow.A Chinese Tale”(缺乏耐心的寡妇,中国故事)。道格斯编译的《中国故事集》(Chinese Stories)收录有《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英译文,译为“A Fickle Widow”(薄情的寡妇)。豪厄尔的英译文题为“The Inconstancy of Madam Chuang”(不坚定的庄夫人)。
其次,“艳孀变节”和“道家名哲”的糅合叠加,又赋予其耳目一新的新奇感。其一,虽然《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与“以弗所夫人”都讲述了“艳孀变节”的故事,但小说中“变节的艳孀”的丈夫之身份则明显不同。“以弗所夫人”仅以“以弗所夫人的丈夫”概指,而《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却具体化为“道家名哲”庄子。《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在讲述庄子的身份来历时,自然而然地涉及老子等道家人物与《道德经》《南华经》等道家经典。其二,与“以弗所夫人”的结尾不同,《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中变节的田氏最终愧疚自尽,“庄生见田氏已死,解将下来,就将劈破棺木盛放了她,把瓦盆为乐器,鼓之成韵,倚棺而作歌”。(抱瓮老人371)这样的情节对西方读者来讲,无疑是新奇又陌生的,但“鼓盆而歌”的情节恰好形象地阐释了道家“齐物”“无为”等主张。
而“道家名哲”天然携带的道家身份和背景,又使《庄子休鼓盆成大道》成为西方译者了解道家思想的一种全新途径。虽然在殷弘绪《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法译文之前,法国耶稣会士傅圣泽(Jean-François Noëlas)等西方传教士已致力于《道德经》等道家典籍的翻译,④但殷弘绪的法译文无疑为西方学者提供了另一种可能,即通过中国小说或文学作品来认识和了解道家思想。
此外,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庄子休鼓盆成大道》西译文中“道”的译法,在一定程度上又可与道家典籍的翻译互为参照。如《庄子休鼓盆成大道》:
从此弃了漆园吏的前程,辞别老子,周游访道。(抱瓮老人363)殷弘绪法译文:
Tchouang tse frappé de ces lumieres,renonça à la Charge qu’il possedoit.Il prit même congé de Lao tse,& se mit à voyager dans l’espérance d’acquérir de belles connoissances,& de faire de nouvelles découvertes.(Du Halde 327)
约翰·瓦茨英译文:
Tchouang tse,struck with these Lights,renounced the Office he was possessed of;he even took Leave of Lao tse with a Design to travel,hoping to acquire agreeable Knowledge,and to make fresh Discoveries.(Brookes 137-138)
撒母耳·伯奇英译文:
Chwang sǎng resigned his post of minister of the Tseǐh yuen,and bidding adieu to Laou tsze,rambled about in quest of the Taou.(Birch 609)
豪厄尔英译文:
He then resigned his office as constable which he had held at Ch’i Yuan,and,taking leave of Lao Tzu,became a pilgrim in search of the Way.(Howell 12)
与道家典籍的翻译一致,《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西译最初亦以音译“Tao”⑤“Taou”来翻译“道”;但《庄子休鼓盆成大道》西译中较早使用了“Connoissances”“Knowledge”的译法,这又为道家经典的翻译所吸纳;而《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西译文也借鉴儒莲(Stanislas Julien)《道德经》法译本,以“Voie”“Way”译“道”。⑥也就是说,《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西译,在某种程度上和道家经典的翻译构成了一种相互借鉴、相互推进的关系。
由上所述,“艳孀变节”与“道家名哲”的糅合,令《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兼具了熟悉的陌生化与陌生的熟悉化的双重效果,从而赋予《庄子休鼓盆成大道》极大的吸引力,吸引了西方译者的关注和翻译,使之成为中国古典小说西译早期最受欢迎和译文最多的小说之一。而《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又经由文本翻译越界游走异域,开始了一段新奇又富有创作力的漫游之旅。
如上文所述,《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与古罗马作家佩特罗尼乌斯《萨蒂利孔》中“以弗所夫人”极为相似,皆讲述了“艳孀变节”的故事。这无疑令西方读者既惊喜又好奇,带给他们既熟悉又陌生的阅读体验。惊喜的是在遥远神秘的中国读到了似曾相识、又耳目一新的故事,《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因之吸引了诸多译者的关注和翻译。好奇的是两者之间究竟有何渊源?这又促使西方学者进一步探究两者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漂洋过海的《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西方学者对“艳孀变节”这一文学主题的兴趣和研究。
西方学者对《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比较研究主要通过两种方式展开。其一,搜集整理相同主题的故事。如托马斯·帕西(Thomas Percy)的《夫人的故事:六种短篇小说》(The Matrons,Six Short Histories)将六种讲述“艳孀变节”的故事编译成册。这六种故事分别为《以弗所夫人的故事》(The Ephesian Matron)、《中国夫人的故事》(The Chinese Matron)、《法国夫人的故事》(The French Matron)、《英国夫人的故事》(The British Matron)、《土耳其夫人的故事》(The Turkish Matron)与《罗马夫人的故事》(The Roman Matron)。其中《中国夫人的故事》即《庄子休鼓盆成大道》,是帕西根据殷弘绪法译文转译而成的。值得指出的是,这些故事虽然国别不同,情节却极为相似,围绕“鹣鲽情深→中途失侣→哀痛欲绝→移情别恋”的线索讲述了美丽的夫人在丈夫逝世后,虽哀痛欲绝,却很快移情别恋的故事。此外,1803 年在巴黎出版的《佩特罗尼乌斯的讽刺,骑士小说》(Satire de Pétrone,Chevalier Romain)一书,收录了殷弘绪《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法译文。而勒格朗(Émile Legrand)编译的《宋国的夫人、孪生姊妹:中国小说选》(La Matrone du Pays Soung—Les Deux Jumelles[Contes Chinois])于1884 年在巴黎出版。该书不仅收录有《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法译文,而且添加有三种附录,分别为佩特罗尼乌斯的《以弗所夫人的故事》(La Matrone d'Éphèse)、拉·封丹(La Fontaine)的《以弗所夫人的故事》(La Matrone d'Éphèse)以及伏尔泰《查第格》第2 章,与《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译文形成互文参照,揭示中西小说可能存在的共同主题及其交互关系。
其二,追溯阐释同一主题的演变。如爱德华·格里泽巴赫(Eduard Grisebach)的《不忠贞的寡妇及其在世界文学中的演化》(Die Treulose Witwe.Eine Chinesische Novelle und Ihre Wanderung durch die Weltliterautur),以《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为中心,较为详细地介绍了故事的来龙去脉,而且试图描述“不忠贞的寡妇”这一主题在世界文学中的传播演变。勒格朗亦在其《宋国的夫人、孪生姊妹:中国小说选》的序言中指出:“殷弘绪翻译的《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可以作为最有趣的比较研究的主题……这个故事给我们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这是一个在全世界范围内流传的寓言,中国人显然也熟知这个寓言。”(xviii.)并介绍了法兰西铭文学院达希尔(Dacier)在18 世纪末所撰写的一篇关于“以弗所夫人及其仿作”的学术论文,从“以弗所夫人”故事的真实性谈起,论及尼禄宫殿雕刻着夫人故事的浮雕,又译介了《罗马七贤哲传奇》(Le Roman des Sept Sages de Rome)中的相关情节等。⑦但勒格朗认为《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对故事情节的处理则更加地娴熟精巧,并明确指出伏尔泰的《查第格》是从中国小说而非“以弗所夫人”的故事模仿而成的。
具体而言,《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与“以弗所夫人”的故事相同的是“艳孀变节”或曰“不忠的寡妇”这一共同的主题,以及“鹣鲽情深→中途失侣→哀痛欲绝→移情别恋”的叙事线索。但不同的是,《庄子休鼓盆成大道》通过“扇坟”“劈棺”情节的设置,讲述了两次“鹣鲽情深→中途失侣→哀痛欲绝→移情别恋”的故事,或可称之为“两次艳孀变节”或曰“两个不忠的寡妇”的双重叙事(如图1 所示)。第一次是扇坟的年轻女子,第二次是劈棺的庄子之妻田氏。不仅在“扇坟”和“劈棺”之间形成了一种互文呼应,而且巧妙地以“扇子”这一物件将两次叙事相勾连,即通过“女子赠扇”“田氏扯扇”的巧妙安排将两个不忠的寡妇不着痕迹地联系起来。女子赠扇以酬谢庄子扇坟之助力,田氏扯扇以示对女子变节之不齿。一赠扇、一扯扇;一笑容可掬、一詈骂赌誓;看似一正一反截然不同的动作和姿态,却殊途同归地走向移情别恋的相同结局,在嬉笑怒骂间更加强了对田氏的戏谑嘲讽。
图1
实际上,这种“两次艳孀变节”或曰“两个不忠的寡妇”的双重叙事大抵缘于《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文体。作为话本小说,《庄子休鼓盆成大道》采用了以“入话”引出“正话”的叙事模式,即以小故事牵引和阐发大故事的结构方式,却创造性地在“正话”中重复使用了以一个故事引出另一个故事的方式,即以“扇坟”来牵引和阐发“劈棺”,从而形成了主题的复沓和寓意的增值。也就是说,“艳孀变节”或“不忠的寡妇”或许是中西共有的文学主题,但“两次艳孀变节”或曰“两个不忠的寡妇”的双重叙事则是《庄子休鼓盆成大道》所独有的。
这种独特的双重叙事又引起了西方文人自觉地模仿。如法国大文豪伏尔泰撰写的小说《查第格》,其中第2 章的内容讲述了查第格与妻子阿曹拉的故事,其故事情节与《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大同小异,仅将“扇坟”改成“引溪水别流”,“心痛”改为“脾脏作痛”,“劈脑”改为“割鼻”。或许“割鼻”的细节更接近印度民间故事“鹦鹉故事”系列的相关叙述,但伏尔泰《查第格》效仿《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双重叙事,在“高斯罗年青寡妇”和“查第格妻子阿曹拉”间形成了一种互文和对照,如《查第格》云:
有一天,阿曹拉散步回来,怒气冲天,大惊小怪的只嚷。查第格问她:“亲爱的妻子,你怎么啦?谁把你气成这样的?”她说:“哎!我亲眼目睹的事,要是你看到了,也会跟我一样。我本想去安慰高斯罗的年青寡妇。前两天,她才替年青的丈夫盖了一座坟,坐落在那片小溪环绕的草原上。她悲痛万分,向所有的神明发誓,只要溪水在旁边流一天,她就在坟上守一天。”查第格说:“好啊,这才是一位可敬的女子,真正爱她丈夫的!”阿曹拉回答:“你可想不到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在干什么呢!”查第格道:“美丽的阿曹拉,那末她在干什么呢?”——“把溪水引到别处去。”阿曹拉接着把青年寡妇破口大骂,责备的话说得那么多,那么凶,叫查第格听了她满嘴的仁义道德,很不高兴。(服尔德4—5)
通过阿曹拉对高斯罗年青寡妇的破口大骂,将两者联系起来,又以“高斯罗年轻寡妇引溪水别流”的故事牵引出“阿曹拉割鼻”的故事,这种“两次艳孀变节”或曰“两个不忠的寡妇”的双重叙事明显借鉴了《庄子休鼓盆成大道》。
无独有偶,英国作家奥利弗·哥尔德斯密斯创作的书简体作品《世界公民》,在第18 封信中亦搬用庄子夫妻的故事,以“庄子是最温柔的丈夫,田氏是最可爱的妻子”开始,讲述了庄子、田氏、执扇妇人以及庄子弟子间的感情纠葛;故事情节大抵仿照《庄子休鼓盆成大道》,采用了“两次艳孀变节”的双重叙事,但亦做出部分改编,如添加了田氏与执扇妇人的正面冲突,并在田氏去世后,杜撰了庄子与执扇妇人完婚的情节,借此讽刺当时英国人对待婚姻的不严肃态度。
总而言之,《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与“以弗所夫人”故事相同的主题,引发了西方学者对“艳孀变节”或曰“不忠的寡妇”这一主题的比较研究,而《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独特的“两次艳孀变节”或曰“两个不忠的寡妇”的双重叙事又引发了伏尔泰、奥利弗·哥尔德斯密斯等西方文人的自觉效仿,这不仅成为中西文学交流的有益尝试,而且见证了中西文学之间的相互促进和共同发展。
漂洋过海的《庄子休鼓盆成大道》既刺激了西方学者的翻译、研究和仿作,又在一定程度上促发了《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图像的域外生成。而《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图像的域外生成主要有移植嫁接和重新创作两种方式。
第一,所谓移植嫁接指的是直接从相应的插图本中国小说选取中国传统木刻画翻刻而成。如雷慕莎的《中国小说选》编录了殷弘绪《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法译文,并在第3 卷卷首附有相应的插图(见图2):
图2
该插图从法国国家图书馆所藏吴郡宝翰楼刊本《今古奇观》的插图翻刻而成。插图分为两栏,上栏为从插图本《今古奇观》中选取的月光型插图;下栏以法语标出其所对应的故事,将中国传统木刻画与小说的西译文本移植嫁接,图像少有变化。
第二,重新创作即根据《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情节内容,为其创作崭新的插图的方式。如勒格朗编译的《宋国的夫人、孪生姊妹:中国小说选》附有25 幅精美的彩色插图。据高第(Henri Cordier)《西人论华书目》(Bibliotheca Sinica:Dictionnaire Bibliograhpique des Ouvrages Relatifs À L'Empire Chinois)记载,这些彩色插图由波森(Poirson)绘制而成(1765)。这些专门为《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绘制的插图完成于1883 年,明显受到浮世绘的影响,赋予庄子不一样的视觉影像。
这些重新创作的插图往往具有诠释性、描述性和装饰性等特征。诠释性指插图对小说寓意的提示作用。如图3a为译本扉页,图中描画的人物或即庄子,他身着红色道袍,头上有髻,但头面却为骷髅;一只硕大的蟾蜍倚于身前,景物仅为旁逸斜出的一支疏梅和一丛翠竹,并以淡色涂出阴影。画者将寓意死亡的骷髅和象征金钱的蟾蜍一并绘入庄子图像,恰与图下的文字“Les richesses passent comme un songe”即富贵逝去如梦相呼应。图中“骷髅”的形象可能本于《庄子·至乐》的记述:
图3a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郭庆藩619—621)
通过庄子和骷髅对话,阐述至乐之道。画者或借之传达唯有勘破生死、挣脱金枷,才能道根清净、臻于至乐的寓意。这正好诠释了《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开头词《西江月》:“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眼前骨肉亦非真,恩爱翻成仇恨。莫把金枷套颈,休将玉锁缠身。清心寡欲脱凡尘,快乐风光本分”(抱瓮老人362)的涵义。视觉化的图画与哲理化的文字此呼彼应,相得益彰。
描述性即其对小说故事情节的形象再现。如图3b中庄子身穿及膝布袍,头戴毡笠,脚履木屐,左手执杖,右手握扇,行旅于山水之间;对角线般的小桥将远山与近水相接,空中仙鹤翱翔,岸边青松伫立。此图描画了庄子辞别老子、周游访道的情节。图3c、图3d 则分别描绘了“扇坟”与“劈棺”的场景。图3c中扇坟的年轻妇人坐于坟冢之旁,她右手执扇,身子微微向右倾斜,望向庄子;庄子头戴巾帽,身披大氅,背携斗笠,腿上还裹着及膝绑腿,宛如骑士般立于妇人身后;冢间掩映着几竿修竹,一只红色灯笼悬于其间。图3d的画面极富动作感,位于画面左上角的田氏一脸惊吓,大斧刚刚脱手,还未落到地上;右下角的庄子正破棺而出。无论是图3c中年轻的妇人或是图3d中庄子的妻子田氏都身穿和服,头插长簪,仿若浮世绘中日本女子的装扮。
图3b
图3c
图3d
装饰性则指插图所起到的修饰和点缀的功用。如图4a摹画“楚威王闻庄生之贤,遣使持黄金百镒,文锦千端,安车驷马,聘为上相”(抱瓮老人364)的场面,图4b描绘庄子归隐后,悠游山下的情景。图4a中桥面上喧嚣的使节车马和桥下闲钓的庄子形成对比,并预示着庄子辞聘归隐的抉择。图4b中庄子手持书信,沉浸于遐想之中。背景也从城阙转换为山野。两幅图描画的场景一喧闹,一闲澹,构图却相似,画面以白描的线条、艳丽的色彩勾勒描绘人物景色,四周则以梅花、仙鹤等作为界限和点缀,兼具了描述性与装饰性的功能。波森还绘制了以花鸟、铜鼎、香炉等为主题的插图,这些插图与文本情节无甚关联,更凸现其装饰性的功能,但因这些主题显在的中国属性而与其所描绘的中国主题相关联。
图4a
图4b
可以说,庄子图像的域外生成,也就是庄子形象在域外的图像化和隐喻化的过程。图像化即用图像来绘制和表现庄子的形象。隐喻化指借助图像的象征手法对庄子形象进行重新解读和赋予意义的过程。这种隐喻化不仅表现为通过“骷髅”“蟾蜍”“垂钓”“铜鼎”“香炉”等具体物象或元素的使用,实现插图对小说寓意的提示、对小说情节的再现或对其中国属性的关联等。而更为重要的是,在文本和图像的互文与再生中塑造了庄子“道家名哲”的典型形象,并使之成为跨越国界和不同文明的人类智慧贤哲。⑧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波森为《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绘制的插图具有浓厚的浮世绘风格。浮世绘是日本的一种绘画技艺。浮世即佛教语中的尘世,浮世绘版画往往采用五色套版,以艳丽的色彩、清晰的线条描绘浮世众生之相,特别是艺伎、名胜与演剧等与日常生活紧密相关的场景。19世纪中期,浮世绘版画作为茶叶、瓷器的包装纸由日本传入欧洲,但浮世绘独特的艺术风格却备受欧洲艺术家的青睐,马奈、莫奈、梵高、高更等印象派画家纷纷热衷于收藏浮世绘版画,并自发借鉴浮世绘的技法,融入自己的绘画之中。如莫奈曾说:“如果一定要知道我作品后面的源泉,作为其中之一的,那就是希望能与过去的日本人建立联系。他们罕见的简练趣味,对我来说有着永恒的魅力。以投影表现存在、以部分表现整体的美学观与我的思考是一致的。”(高阶秀尔12)而梵高的绘画中则常常以浮世绘版画来装饰墙面,如《梵高自画像》中墙面上即为佐藤虎清的浮世绘《艺者与富士》。⑨
浮世绘在欧洲的风行,既构成欧洲“日本主义”(Japanism)的主要内容,又促进了欧洲“日本主义”风气的盛行。创作于1883 年的《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插图浸淫于欧洲盛行的“日本主义”风气,从构图、色彩、线条、人物造型等各个方面明显模仿了浮世绘版画。《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插画绘制者波森借助日本浮世绘的技法来表现中国主题,使之成为多元文化交流融合的典型存在。
波森为《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专门绘制的插图随着小说译本的刊刻流行,在欧洲流传开来。道格斯曾从中选取了8 幅插图,作为其《庄子休鼓盆成大道》英译文的插图,收入道格斯编译的《中国故事集》,但未采用彩印。此外,豪厄尔则邀请中国本土画家为其编译的《今古奇观:不坚定的庄夫人及其他故事》绘制了12 幅插图,其中与《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相对应的插图2 幅,这2 幅插图分别摹画了“扇坟”与“劈棺”的故事情节,但与明清流行的插图本《今古奇观》不同,舍弃了传统的木刻画,而以相对写意的水墨画描绘故事情节,具有一定的创新性和艺术性。
简而言之,《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越洋之旅又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庄子影像在域外的再现或重塑。其中,直接从中国传统木刻画移植嫁接而成的插图是中国式庄子形象在西方的投影;而画者重新创作的插图则往往出现了某种程度的变形,这种变形因地制宜、吸纳当代流行的艺术手法或表现方式,从而形成了一种别样的艺术风格。这些重新创作的插图不仅兼具诠释性、描述性和装饰性的特征,而且体现了多元文化的交流和融合,塑造出庄子不一样的视觉影像。
综上所述,《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越洋之旅使文本具有移动性,成为一种流动的文本,这不仅表现为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流动,更重要的是,它使文本获得了越界的属性,从而跨越了语言和地域的限制,得以漂洋过海,转换新生。其次,这种移动性又使得文本具有了开放性,使之成为一种可写的文本。所谓可写的文本指的是编译者可以对文本进行一定程度的阐释或改写。而这种阐释或改写,实际上是围绕文本形成了多重的对话关系,而通过对话,又促成了文本的互文性,使之成为一种复合的文本。具体而言,这种文本的复合体现在三个层面,其一,文本内正文本和副文本的复合;其二,文本间多种西译文本的复合;其三,文本外多元文化的融通复合。一言以蔽之,《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以译为槎,游于异域,泽被西文苑,浮世绘新颜。
注释[Notes]
①杜赫德的《中华帝国全志》收录了殷弘绪翻译的《吕大郎还金完骨肉》《庄子休鼓盆成大道》《怀私怨狠仆告主》三篇话本的法译文。
②殷弘绪《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中文底本是《今古奇观》,而非《警世通言》。撒母耳·伯奇、道格斯、豪厄尔等译者,借鉴了殷弘绪法译文的做法,择定《今古奇观》为其译文的中文底本。参见宋丽娟《〈今古奇观〉——最早译成西文的中国古典小说》,《明清小说研究》2(2009):292—304。
③此外,司登德(George Carter Stent)编译的《玉珠链》(The Jade Chaplet)第3 首和第4 首分别为《扇坟》(Fanning the Grave)、《试妻》(The Wife Tested),与《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中“扇坟”“劈棺”的情节相似,但该译文根据《蝴蝶梦》翻译而成。Stent,George Carter.The Jade Chaplet.London:Trüber & Co.,1874.
④Noëlas.Jean-François.“Liber Sinicus Tao Te Kim inscriptus,in Latinum idioma Versus ...”MSS Chin.H.20,India Office Library,British Library.关于《道德经》的西译文本,可参看邰谧侠:《〈老子〉译本总目》,《国际汉学》(增刊)1(2019):7—122。
⑤如殷弘绪《庄子休鼓盆成大道》法译文将题名译成:Autre Histoire:Tchoang tse,après les bisarres obseques de sa femme,s'adonne entierement à sa chere Philosophie,devient célèbre dans la Secte de Tao.
⑥Julien,Stanislas.Le Livre de la Voie et de la Vertu,Pairs:L’Imprimerie Royale,1842.关于《道德经》中“道”的译法,可参看杨慧琳:《怎一个“道”字了得——〈道德经〉之“道”的翻译个案》,《中国文化研究》3(2009):192—196。
⑦与《庄子休鼓盆成大道》所采用的“两次艳孀变节”或曰“两个不忠的寡妇”的双重叙事不同,《罗马七贤哲传奇》等“以弗所夫人”的仿作只述及“一次艳孀变节”或曰“一个不忠的寡妇”,且往往通过增加妻子破坏丈夫尸体的残忍程度来表示艳孀的变节,如《罗马七贤哲奇》中的夫人不仅将丈夫的尸体吊上绞刑架,而且刺伤头部、敲掉牙齿,甚至阉割了丈夫的尸体。
⑧衣若芬教授提出了“文图学”的概念,指的是文本用图像的方式被看见和感知。可参看衣若芬:《畅叙幽情:文图学诗画四重奏》,杭州:西泠出版社,2022 年;《春光秋波:看见文图学》,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 年;《艺林探微:绘画·古物·文字》,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等。
⑨梵高的《梵高自画像》与佐藤虎清的《艺者与富士》收藏于伦敦考陶尔德美术馆(The Courtauld Galle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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