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云龙
我的老家在孔城镇桐溪村一个相对比较偏僻的小村庄。时间往前推三十年,直到四年前,这中间我曾无数次匆匆地回到老家又匆匆离开老家,也早已习惯了小村庄在季节更替中的容颜变换。一年中总有那么一两次,我会驻足于庄前或田野,从季节的缝隙里感受到温差、色差。家乡桐城,我生于、长于和工作于此,因此,我几乎没有体味过那种游子的乡愁。
2018年白露后的第一个周六,在晴朗的午后,经过千年古镇孔城,穿越一大片田野,我又回到故乡的小村庄。
村庄周围的农田,都是即将成熟的单季晚水稻,风来,金色的波浪便一浪赶着一浪。到了村庄外,乡亲们水田里的单季晚水稻就呈现在眼前,稻穗大,稻粒饱满,金灿灿的。要不了几天,这些水稻将由机械收割,我想象着它们在被切割、倒伏、翻卷,以及谷粒与稻秆的剥离中,会怎样幸福地轻声吟唱。
村庄有十来户人家,我扳着手指头数一下,常住这里的不到十个人,好几户常年关门闭户。仅有一个在本地上中学、早出晚归的少年,其余全是老人。我儿时年纪相仿的伙伴有十来个,现在一个也看不到。春节期间,这些在外地打工的中青年人、随父母在外读书的孩子们如同归巢的燕子,会回到故乡。村庄冷清的连狗叫声都难听到。
村西口的赵家,塘南边有一棵柿子树,三米多高,手臂粗,树身探向塘里。抬头望去,柿子树结满了柿子,柿子鸡蛋大小,有青有黄。成熟了的柿子大多会一直留到冬天,一是柿子没什么人吃,拿去卖又不方便;二是人手够不到的柿子摘起来麻烦,尤其像这临水的树,老年人更不敢冒险去摘。当秋风一阵比一阵凉,不停息地撩拨那些柿子,它们就会由硬变软,有鸟儿会不时地来啄食。熟透了的柿子都是玉石般光洁温润,有时我觉得它就是村庄里留守老人们灼热的眼睛,巴望着儿孙们的归来。
村莊东头桐溪小学的旧址旁,姚庄大塘边上也有棵柿子树,至少五十年的树龄。树身向塘里倾斜,小时候,经常和小伙伴们攀爬到树上,坐在树杈上看水塘的游鱼或吊在树枝上打悠。树皮皲裂了,一小块一小块均匀地布满树身,深褐色,像鳄鱼背,也像老人脸上堆起的皱纹。
我家菜园里长了几棵杂树,父亲种的南瓜,藤子沿着杂树往上长,吊着几个或长条状或饼状的南瓜。长条状的南瓜上有白霜一样的粉,根据经验,有粉的南瓜吃起来很面。我家菜园的篱笆原来很长、很矮,现在只有三米不到的一段,因为很长时间没有修剪,棘篱长得两米多高了。棘篱上横着一根丝瓜藤,两条不大不小的丝瓜静静地躺在棘篱缝中,不老不嫩,正适合作菜。再向棘篱里细找,发现还有三条已经老了的丝瓜,有成人的手臂粗,瓜皮已泛黄色,不能食用了,肯定是父亲忘了及时摘下,或者摘了一个人也吃不了。老掉的丝瓜也不会扔掉,瓜籽可以留下作种,瓜瓤里丝筋韧性和吸附性都很好,晒干后用来擦洗。
小叔全家早些年就迁到安庆了,没有重要的事是不回来的。很久没有人进出的院子里,两棵高大的银杏树,树干有碗口粗,大概有四米多高,应当是村庄的最高点了。银杏果子熟了,地上落了一层,有些腐烂了,发出酸臭味。银杏叶也开始变黄了,不大的扇形叶片,淡黄色,样子很精致。叶子密密层层的,阳光从叶缝中温柔地穿过,是亲切的探视,也是幸福的抵达。有风吹过,叶子婆娑作响,似老父亲一样的絮絮叨叨,这时候就有几片叶子随着风悠悠飘落,让我不由得想到歌曲《白狐》中的一句歌词:“能不能让我为你再跳一支舞,只为你临别时的那一次回顾……”俯下身去,从地上捡起一枚落叶,放在手心里轻轻触摸,那纵横交错的叶脉,犹如掌心的纹路。这些漂亮的叶子,现在成色还不够,再过两三周,让它再老成一些、坚韧一些,选一枚带回去,做成书签很不错。
“潦水尽而寒潭清”,门前的水塘不大,只有五六亩。记得四十年前的水塘比现在要大不少,年久失修,加上临塘人家“蚕食”,占了塘面以使自家场院更宽敞。这季节塘水浅了很多,洗衣的石条铺全部露在外面。清风徐来,水波微漾,如故园温柔的缱绻。此时的水塘,像村庄的眼眸,有些倦了;又如村庄里渐渐老了的乡亲们,有些瘦了。天空显得愈加高远,南归的大雁排成人字形的队伍,不时从塘上的天空飞过,它们路过这村庄,路过故乡的秋天,就像三月里它们从这里路过春天一样,潭水也许记下它们飞翔的身影,也许早就忘了。
四周的村庄离父亲的村庄都很近,都是树木环合,都有一个水塘或环庄子的池沼,从外形到人的居住状况并没有多少不同。近些年耕地基本上都流转到种田大户手里,但留守在家乡的乡亲们也没有闲着,他们把自留地打理得井井有条。
大地丰盈着,没有人来人往和鸡鸣狗吠的村庄,寂静得让我心慌。这还是我从小生活过的炊烟袅袅的故乡吗?这就是我暖到血脉、痛到骨髓的家园吗?
那一次,我深情地注视孔城河西圩下的小村庄,因为引江济淮工程的实施,这一片村庄都将不复存在。
责任编辑 黄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