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放
一
夜班快交班时,你在车间看见一头小象,铁的,轮廓分明,像用刻刀一笔一划雕成,只是破旧得不像个样子,露出修长的四肢与鼻子,没有象牙,没有眼睛。作为象,它太过瘦削,只比成年人高些。它像个自卑的孩子偎在角落,有一刻,你觉得它动了,高昂鼻子,前足稍稍发力,像是要冲锋。
奇怪的是,根本没人在意它。你的工友们从它身边走过——恰恰好好地从它不规则的边缘走过,差零点几厘米就会与它相撞,可就是没有,他们好像挺害怕它的,不,也许只是单纯没看见。于是,你怀疑自己疯了,怀疑只有自己能看见它。你找了一位工友,阿软,那个腿有点残疾的广西仔,你给他指着那里,你眼中铁象站着的位置,说:“看到了吗?它就在那儿。”阿软像看白痴一样看你,说:“累了?过会就交班了。”别看阿軟有残疾,可他是技术工,比你年纪小,挣得还比你多,抽的烟也比你好。你们没说别的话,因为线长睁开了眼。线长的眼眶已经烂掉了,一对蚯蚓般斜小的眼睛缩在糜烂的肉里。线长咳嗽了一声,浓痰在他的嗓子里酝酿着又咽下,他如一只蚂蟥蠕动着游到你们跟前,说:“你们他妈闭嘴,不想干就滚蛋,多得是人干。”你低下头,不去看他的眼睛。多看他一眼,你都会觉得自己被他吸走一管血。用一句话来形容,他是工厂每个夜里的暴君,很多厂都有一个这样的暴君。你继续倒腾螺丝,什么也不再说。你想,从此以后你就有了一个秘密,一头只有你能看见的铁象。你偶尔偷偷看向角落里的它,总觉得没有眼睛的它也在看着你。你心说,铁象,不会有别的象骂你,你在人类的国度。
交班了,你与阿软换下静电服,在食堂吃过早饭,在园区道了别。你走到公交车站,等车来。你跟阿软不一样,阿软住员工宿舍,本来你也可以住这儿,坪地街道,能省不少钱呢。可那样的话,就离妈妈太远了。
这里离妈妈在的地方,来回要四个小时,深圳太大了,比所有故事里描述的城市都要大。所以你折中地在八卦岭租了个隔断屋,加水电,500一个月,六个隔断里的一间,小得除了床铺再容不下一张桌子。折中,中国人最喜欢却又无可奈何的折中。两点之间选中间,两边都不误。坐了一个小时的车,你差点睡着,跌跌撞撞地将自己摔下车,然后是上楼,近乎猿猴攀爬的动作。关上门,你将自己狠狠地摔到那张小床上,梦向你沉沉地压过来。梦是黏稠潮湿的,回南天似的阴暗。这种梦只依附于回南天存在,只要闭上眼睛,它就誓要穿越每个缝隙,顺势流入。
下午两点,闹铃准时将你闹醒,你躺在床上,小心地将目光定在空白的一处,以防窥见可能正在天花板上散步的蟑螂。只要没看见,就不存在,就不会让自己心堵。你喝了口水,床的一半都被空矿泉水瓶所占据,一个个被抽干了的圆柱尸体,浑身没有口袋,赤裸裸的,下方还埋藏着插线板、卷纸、装着槟榔的塑料袋与一点零钱,手机线与耳机线相互缠绕着,如此沉默地缠绵。你挥手掷出一个瓶子,被掌控着命运的空瓶撞到床脚,又弹射到一张叠满发馊的衣物的椅子上。每天都在这个时间醒来是有原因的。
时间到了,你将耳朵凑到那堵隔断墙上,感受着一股冰凉,透过皮肤沁入心脾。隔壁果然如之前一样,开始传来那样的动静。动静,还能是什么呢?床板咯吱咯吱响,伴随着阵阵原始的呻吟,有时就是世上最美妙的音乐,那么有节奏,那么让人遐想,是流水线上的那台机器发出的声音所不能比拟的。隔壁的床也许已养成了与房主一致的生活作息,像是装了弹簧与机括,以应付两具蓬勃的肉体在回南天里的交手。四月的深圳一隅,因此变得更加黏稠。你床上的矿泉水瓶也都随之有节奏地跳动,当你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的手已伸向了某处。你像踏进了一个迷宫,慌张地寻找着出口,隔壁的声音给你一种热烈的启示与指引,柔美的气息仿佛从隔断墙的另一端渗透进来,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你闭上眼聆听,抚慰着自己,也紧跟着发出低沉的声音,这是无人知晓的孤绝的伴奏。你想起了动物世界,炎热的非洲草原,那些追杀着羚羊与斑马的野兽,它们的鬃毛迎着风扬起,像是一面面高举的旗帜,而你已经飞了起来,你迫切地想从空中跌落。今天,你结束得比较快,墙的对面还在继续,你已经将自己擦干净,于是隔壁那持续不断的声音便不再美好了,不再是音乐了。那是一种令人焦灼的噪声,一种严肃的抗议,一种让人不安的撞击!可不是吗,就连矿泉水瓶的尸体们,也都在床上噼里啪啦地暴动。
你觉得自己的骨头快要被那股震动拆散了,不得不插上耳机,心烦意乱地刷了会短视频。手机用了挺久也没换,得同时插上数据线充电,这样你才有一种踏实感。
你的一位朋友突然打电话给你,问你去不去昆山,他这次干的厂子还不错,没那么累,三班倒,还能偷偷玩手机,就是不知道能干多久。你说:“这么好,想去,但是还不能,家里有事。”那边说:“行吧。”就挂了。隔壁的动静终于停了,男人发出一阵野兽般的低吼,床板与墙壁都不再作声。你接着看视频,刷到一个心理咨询师的直播,年轻老师长得很好看,热度不高,没几个人看。你评论:能不能打折,太贵了。其实你想问的是,如何与病人相处。女老师看到了你的评论,她的目光柔和了一些,笑了,轻轻说:“不贵了,真的不贵了,再便宜就要吃西北风了。”你想告诉她,自己在厂里一个小时平均是16块,但你没说。挣得比你多是别人的本事。你划到下一个视频,闹铃又响了,你快速从床上起身,从椅子上挑选出一件不算太馊的衣服,走出隔断屋,去洗手间稍做洗漱,走出了门。
你走在街上,下午还是那么阴沉沉的,天空哭过般,到了黄昏就会红着脸。地铁,公交车,重复的路线,不厌其烦地播报着站点的广播,你给老人让了座,下车后又走了一会儿,终于到了。你捏了捏衣角下摆,深吸一口气,像往常那样迟疑了几秒,走进去。篱笆墙里,完全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了。妈妈在这里,你狠狠地战栗了一下。
二
你走进那栋矮矮的像是一方坟墓的楼。刚走进里面,就有一只苍老的,脱了皮的手拦住你。你看着这手臂的主人,他就坐在门口的一张轮椅上。老人白发苍苍,身体小小的,抬起手臂拉着你的衣角,你向他微笑,没说话。他开口就说:“你知道吗?”你回答:“知道。”他说:“你知道个屁你知道,我告诉你,他们,他们——”他用手指着面前的虚空,仿佛那里站着好几个人。他放低了音量,用针坠到地面一般的声音说:“我侄子一家想吃绝户,想吃我的绝户!不可能的,我不可能让他们吃我,你说呢?”你说:“一定不能的。”他点点头,神情严肃,仿佛一尊受苦受难的神明,仍旧维持着表面的镇静,也像是得到了意料中的、肯定的答复后的欢愉,这欢愉铺散在脸上,化为无形的涟漪,上了年纪的人的尊严迫使他不能揭露这一点,也许在这堵墙外面,这种伪装就是符合他社会身份的。他还缺一个符合他身份的、体面的葬礼,你心想。他继续说:“我跟你说,先富带动后富,就快富到我了,快了。”老人一直拽着你的手,你没办法,环顾着四周,想找谁来帮忙。要是黄老师出现就好了。老人还在你耳旁喋喋不休地说:“我只是记性不好,可不是疯了,你说是不是……”
你脱了身,长舒一口气,走进一条狭长的走廊。两个老人正在对话,一个说:“我昨儿个又算了一卦。”另外一个说:“怎么的,算出来什么时候地球毁灭啊?”你快速闪过去,又有位老人拦住了你,这位老人的身材很高大,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你,像是要从你脸上看出什么字来。你愣了愣,想从他身旁溜走,但被他拦住了。老人说:“连长,报告连长。越南鬼子又来了,弟兄们要冲啊,冲啊。”他说完这句话,口吐白沫,不,不是白沫,是口水。你感到了窒息,这时另外一只手伸过来,这只戴着医学手套的手解救了你。你感激地朝她看了看,说:“黄老师。”黄老师向你点了点头,她轻轻拍着老人的背,扶着老人回到邻近的房里。终于,你终于走进了走廊最里面的房间。推开门。
房间里有一張床与一张书桌,一盏灯与一个柜子,虽然简朴,可是很干净。扫地的阿姨拎着拖把从里面走出来,向你点了点头,你道了声谢谢。你的妈妈正坐在桌前,在笔记本上写字,认认真真,一笔一划。还好,今天妈妈没有发脾气,你心想,难得的安静。你走到跟前时,她才注意到你。笔记本上密密麻麻,每一行都写满了。妈妈在重复写四个字,你与你二姐的名字。
那是妈妈依旧还记得笔画的四个字,生病以后,妈妈永远都在写这四个字,妈妈活在一个重复的时间里。你的妈妈今年62岁,患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早老型的老年痴呆症,这是家族遗传,你的外婆应该是70多岁时傻的。妈妈在四年前确诊,然后迅速恶化了。起先只是记忆衰退,不记得很多才发生的事,没法判断昨天与今天,做菜要么忘了加盐,要么加很多次盐,再后来,总是忘了自己吃过饭。她的时间好像被顽童用剪刀剪成了碎片,再将时间的碎片胡乱组合,这一头连接着错误的那一头。妈妈进入了迷宫里,她对所有的事物都感到费解,她开始记不住你的名字,总要想很久。她那时还在老家村子里,你父亲不在以后,她总是一个人在村里走路,来来回回走着,不知疲倦,一边念着菩萨一边走,没有尽头,一走一整天,一整夜。她将鸡鸭鹅全部赶走,因为她开始对一切叫声都产生了不安,她觉得那些叫声都是在催她的命的。有天她听到了鸟的叫声,以为那是你大姐的魂儿回来了,她对鸟儿喊话,见鸟不搭理她,她生气了,指着鸟喊道:“哪有这样的女儿,不理妈妈啊。好,好,不理妈妈。”于是,你的妈妈捋起袖子与裤管,抱着树往上爬去。她一边爬一边还骂着,一边骂还一边哭着。她总是那样,没病之前也是那样,让亲近的人感到窒息。她从树上掉了下来,病情又恶化了。
那天,村主任给你打来电话,说:“你接她走吧,你是家里的男丁,她一个人在村里,过不了。你知道吗,前两天你妈去镇上买菜,拿着一百买回来一块豆腐,别人一分都没找给你妈,你妈不知道,糊涂了。”没有选择的余地,没有犹豫的余地,任何一个儿子,犹豫一个瞬间,就是彻头彻尾的王八蛋,你心想,就是这样的。你把妈妈接到了深圳。可是,你要去工厂,两班倒,一天折去一半,不像妈妈,她的时间是剪碎的。妈妈会乱跑,妈妈已经痴呆了。幸好在深圳遇到了黄老师,黄老师是顶天儿好的人。你把妈妈放到这,一个月给黄老师交1500元。才1500元!在深圳请保姆要多少钱呢?你没请过,但估计要七八千,可能不止。听说别人已经涨价了,可是黄老师没有让你多给。黄老师虽然脾气不好,但是天天与这些病人相处,谁的脾气会好呢?不是病人的家属,谁会知道伺候病人有多难呢?黄老师也不容易,她没有多少钱。黄老师经常对你们这些病人家属说:“你们知道吧,我把这里的人都当我爸妈来伺候,不亏待,给你们省心。”省心,不,不只是省心,是救了你的命,真的。家里没有病人的人,恐怕会认为把妈妈放在院子里是一种天大的不孝吧。真的,他们说——是阿软他们,听说了你的事,阿软就很不能理解你,他曾指责你说:“搁我身上,死都不会把妈妈放到那种地方的。”那种地方!哪种地方?他以为是哪种地方?是比车间更恐怖的地方吗?
现在,妈妈终于察觉到你走过来。她手中的钢笔没有墨了,可她没有发现,还在继续写着,笔记本已经翻到了下一页,上面多了很多道锐利的刻痕,字的轮廓一成不变,重复着构建迷宫的命运,这迷宫困住了妈妈,也困住了你。黄老师说过的:“你妈妈现在还只是初期,一般这个阶段是三年,也有长一点的,看命,到了下一阶段,患者就没法好好地感受空间了,就不能再进行室外的活动了,自己穿衣服也不行了,患者会变得更加焦躁,你做好准备。”你帮妈妈整理好衣柜,帮妈妈收拾垃圾桶,扶着妈妈到床上,给她捏背。妈妈不能够理解这一切,她本能地反抗,一切事都要唱个反调才过瘾似的,跟你小时候一样。所以你又跟妈妈发火了,你说:“够了啊妈,别动,在给你捏背呢。”妈妈不能理解,仍然挣扎着,说:“观自在菩萨。我不要你给我弄,你怎么不上学,今天不上学吗?”你说:“妈妈,我早就不上学了,不念好多年了。”妈妈好像想起了什么,不挣扎了,眼睛骤然放大,说:“观自在菩萨。啊,毕业了啊。”你说:“妈,今天听黄老师话了吗?”妈妈恶狠狠地说:“都怪她,都怪她。黄老师说要我别出去,这几天都不允许我出去,还跟我急。”说完这句话,妈妈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垂下头,发白的头发也一同垂下去,像是长了一头山斑鸠的羽毛。她说:“观自在菩萨,黄老师不高兴。”
妈妈还说:“观自在菩萨,想望娣了。她人呢?放学了吗?”
三
二姐嫁人后,你才知道,原来小时候同样的一碗面,只有你的面里藏着鸡蛋,二姐的就没有。那鸡蛋隐隐约约浮现在面汤之下,仿佛溺水。望娣是你二姐的名字,大姐叫盼娣。这两个名字,已经充分说明了这是个怎样的家庭。不怪二姐没来看妈妈,怪谁都不能怪二姐,谁怪二姐你都没资格怪。大姐两岁时夭折了,二姐长大后远嫁。姐姐也很苦,可不苦吗,你爸活着的时候,收了你二姐夫家几万彩礼,姐夫半开玩笑地说,等于是卖了,二姐卖给他们家了。卖了,对,卖了——就是与你们一家没什么关系了。二姐是可怜人,有一年过年时,姐夫喝醉了,拿你二姐的名字开玩笑,说:“你们一家人,望啊盼啊的,可算这小子要长大了,是不是真有出息呢?”姐夫好像对二姐的遭遇挺不满的,可是他对二姐算不上有多好,把二姐当牛当马,动不动就暴怒。年还没过完,有天突然就跳起来,眼睛圆瞪着怒吼,冲着二姐的脸就是两巴掌。你冲上去要跟二姐夫拼命,却被你爸拦住了,你爸也给了你一巴掌,说:“你懂个屁,你以后打你自己老婆去。”那是你爸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数下来,十年前了,之后没多久你爸就因为喝酒喝多了一脚踏进了河里,被发现时,尸体已经烂了,肿胀得像是一头拔了毛的死猪。他终于安静了,所有想说的话都成为那膨胀尸体的组成部分,憋着,只能憋着。
夜班在八点开始,你换好衣服,进入车间,就像一脚踩进泥淖,在这待久了,就不会叹气了。你知道,你的叹息只会跌落到冷冷的铁上,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更无法撼动什么。中国人是最早冶铁的,铁早就融入了每个人的血液。车间里只有机械不断地轰鸣,任何声音都会被吞没。肥胖得像一条吸满血的水蛭的线长拿着表朝你们走来,他开始骂人了,还是那些话,千篇一律的:你们都是畜生,畜生都不如。他管的东西太多了,即便不受任何香火也比民间所有神明掌管的都要多,他要管的甚至包括上厕所的时间,他觉得上厕所需要上三分钟的人,一定是贪图屎的美味。他说完这些还笑了,烂肉在脸上横着,乱颤。线长还说了什么,你没听见,你格外珍惜这一刻能够发呆的时间,你不自觉地看向了角落。那头铁象还在那里,这使你感到一些心安。
铁象是那么安静,如山般岿然不动,它的肌肉与脂肪全都是铁。你们上了线,开始打螺丝,一整个夜晚持续到明天的早上八点,你都会重复这样的工作。麻木到无法思考,你格外怀念过去待过的一个厂,那个厂的线长不会扣去上厕所时间的工钱,隔两个小时还给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那多出来的休息时间总会使人多想,你的一位工友利用那短暂的一刻钟,就突然想明白了所有,他抽完一根烟,把剩下的半包递给你,走出了车间,然后再没有回来。下线时你才知道,他从九楼一跃而下。他表面上明明那么正常,还说着笑,一点也不像是要跳楼的样子。所以,不能多想,不能多想,让他们做该做的事!这是这些老板们深以为然的事实,人就不能歇着,歇着就耽误事了,就不能操弄螺丝了,就与铁们有了隔阂,有了仇怨。那仇怨是如此之深,吃斋茹素的妈妈念一万遍观世音,也无法化解。
半夜,你偷偷看铁象,它还是那么粗犷,沉默着,仿佛洞悉一切的智者。线长睡着了,打着惊世骇俗的呼噜(虽然因为机器的轰鸣你听不见),这让你的目光不再忌惮,你觉得自己在这一刻与铁象心意相通。这种感觉来之突然,虽然它并没有眼睛,可你就是觉得它在看你。一旁的阿软轻轻推了推你,说:“看什么呢?”你老实地说:“象,铁做的。”阿软很想笑,却又憋着,他的一双小眼睛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像是弹在地面的弹子。你心想,就是这么怪。除了你,没有人看到铁象。
又过了会,你隐约听见铁象在叫唤。这次你吃了一惊,身上一哆嗦,抬眼看看周围,工友们都没有反应,他们都与流水线合为一体了,他们也许都变成了蓝血的人。你听说过,如果真的存在蓝血人,那么他们的血液里应该缺铁而含铜,穿着蓝色静电服的工友们就是蓝血人,他们的铁已经被机器吸走了,没有铁的血将静电服染成了蓝色。只有你能听见铁象的声音。你又看向铁象,它还是窝在角落里,只是头动了,下巴颏儿稍稍抬起,鼻孔也朝上弯曲,修长的鼻子像是天鹅的颈部。你忽然想,铁象不吃东西会饿吗?你感到身体被攫住了,朝着铁象走去,你都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的扳手与螺母,像是被指引了般,你动身了,走到铁象的跟前。
你看着那尊雕像般的铁象,发现有点儿不对劲,仔细想想,它好像比昨天高了一些,昨天的它只比你高一点,今天呢,就好像吃了激素,你的头顶只到它三分之二高处。它一动也不动,就好像是因为被你注视着而感到不好意思,它不具有动物园中的大象那样的肥腻感,它是如此地板正。你不由得用扳手去轻轻敲它,两块铁相撞的声音传来,这声音在车间里是微不足道的,瞬间就被机器的声音吞没了,可在你的耳中,那声音却是独特的,哐当,哐当。你觉得自己弄疼了铁象,你说:“对不起。”等你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的手上已经没了扳手。你很惊讶,扳手哪儿去了呢?
扳手真的不见了,与铁象接触的刹那,它就从你手上消失了,而铁象则多了一对象牙。那象牙也是铁的,形状还隐约有些扳手的轮廓,被切断了放到两边,虽然还很短,可是气势汹汹。铁象发出隐隐的愤怒的声音,有了象牙,它就有武器了,可以跟人决斗了,就没有先前那么害羞了。它不再是徒具形骸的了。你战战兢兢地将两颗螺母也靠近它,螺母也从你的手上消失,组成了铁象的眼睛,那双小眼睛是六边形的,焊在它的脸上,好像两枚捍卫着它的勋章。你心里对铁象说,你怎么抢人东西呢,怎么这么没礼貌呢?你想踢一下它,但觉得它罪不至此,不就是个扳手吗。
“你干啥呢这是,是不是疯了?”说话的人是阿软,他拖着残掉的腿一瘸一拐地走来,站在你的跟前。阿软怜悯地看着你。你摇摇头,说:“我没疯,它在这儿。”阿软从口袋里掏出烟,说:“我看不到。线长睡着了,我们去吸烟室抽根烟吧,你要歇一会儿,出幻觉了。”你很感激阿软,阿软只是嘴臭,只是家里没有病人才不懂那些道理,但是心善。可你还是继续摇摇头,指着铁象,说:“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你看啊,就在你前面,它就在这。”阿软拍拍你的肩膀,叹了口气,他说:“休息会吧。”你一点都不失望。你早猜到了,阿软就是不信。不过,阿软还是开玩笑似的,伸出短短的手臂,朝着铁象所在的位置摸了过去。尽管在他眼中那是一片空無。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触碰到他口中所说的并不存在的铁象。
四
阿软在你眼前消失了,就是很突然地消失,仿佛铁象的身体里有一个巨大的磁铁,在阿软接触它的那一刹那,他整个人像张轻薄薄的纸片,身体变了形,被卷了进去。阿软好像叫了一声,又好像没有,瞬息间就被轰鸣的机器声覆盖了。
阿软不见了。他陷了进去。铁象的身体庞大了一圈,快要碰到车间的天花板,它的象牙也变威武了。你愣住了,阿软的烟盒还坠落在地上,你捡起烟盒,上面还有阿软的温度。线长打了个鼾,肥胖的身体颤了颤,似乎要醒了。你走回自己的工位,旁边阿软的位置此刻空空如也,你心中满是狐疑。你一直望着铁象与车间门口的位置,期盼着阿软能够回来,也许是你的幻觉,阿软只是跑去抽烟了。可是阿软并没有回来,一整夜没有音讯。你再朝着铁象看去,心里就多了份不安,铁象会吸收铁而生长,阿软被吞噬了,成了铁象的一部分。你闻到了铁锈的气味,似乎还看到了一摊蓝色的缺铁的血。
到时间下线了,线长点人数时发现了不对劲,他质问着你们:“阿软跑哪去了?”没人知道,你也说不出来。过去也有人干不下去,趁着管理睡着了就跑出去,再没回来。但跑的人大多是刚来没几天的,有种说法是一天是道坎儿,三天是另外一道,然后是一周,一个月。之后就不跑了,习惯了,温顺了。跑的都是普工,阿软不像会跑的人,他挣得很多,具体你不知道,你想自己如果挣得也那么多的话,应该会一直干下去,应该也舍得抽贵一些的烟。
下线后很久,当你坐车回到住处时,才反应过来要给阿软打电话。你打了很久,没有回应,阿软去了哪儿呢?真的成为铁象的一部分了吗?这个秘密,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知道。你在小床上昏睡过去,这次没等到两点的闹铃,一个电话将你吵醒,是黄老师打来的。黄老师急促地说:“你赶紧来。”你说:“出什么事了?”黄老师说:“你妈想去拜菩萨,说什么都不听,你过来,她有话对你说。”那边传来了妈妈凄厉的喊叫声。
当你赶过去时,推开房门,就看到妈妈被绑着手脚,在床上呈一个大字形。她好像没了力气,身上都是汗水,不再动弹。你猜,就在刚刚,黄老师她们制服她应该花了不少功夫,她一定挣扎了很久,床上全是印子。你跪到床前,喊了声:“妈!”黄老师很疲惫,脸色发黑,她的手上都是抓痕,她将手伸出来给你看,她说:“别怪我。”你感到自己的心脏被狠狠扎了一下,说:“不怪您,不怪您,我知道。”黄老师说:“你妈妈的症状到第二阶段了,马上连衣服都没法自己穿了。她要去寺庙,她……”黄老师停下了话语,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你的肩膀,说:“年轻人也注意下休息。”就走了出去。屋子里,陷入了平静,妈妈也不动了,只是望着窗外。窗外只有墙,黑沉沉的窗帘被风吹拂着,轻轻摇摆。妈妈突然说:“观自在菩萨。”那声音很低,很低,落在地面就被吸收了。你说:“妈,病好了就去寺庙。”你把妈妈的绳子解开,握住妈妈纤细的手。妈妈像是才发现你的存在,说:“观自在菩萨,娃你怎么不上学,放学了吗?”你说:“放学了。”妈妈说:“妈想去给盼娣、望娣祈福,求观世音菩萨显灵保佑。”你说:“一定的,病好了就去见菩萨。”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快,傍晚你挣扎着回到车间,你感到浑身都没有力气,血又变成了蓝色。今天车间的气氛比昨天要凝重许多,空气里只有铁锈的气息,铁锈的气味与血是多么接近。上线以后许久,你才发现旁边的人不是阿软,是一个你不认识的工友,他替代了阿软的位置,沉默地操作着。铁象仍在那里,那么高大威武,带着一股铁的压迫力。只是它浑身都被束缚住了,锁链包着它的全身,它就那么地被压迫着,几乎要被压断了脊梁,可它还是一动不动,也不愤怒,也不冲锋,就那么地忍辱负重。
线长换人了,换成了一个你不认识的人,他表情严肃地绕着流水线走来走去,斥责着一些人的不规范操作。他格外关照你,不知怎的,线长还对你笑,那笑容就像黄鼠狼对鸡的好意,让你浑身不自在。当线长离开时,你又一次看向铁象。
你忽然感到浑身的疲惫都消弭了,那头吞噬了阿软的铁象像自亘古就一直矗立在此,你仿佛听到了它的呼喊,它挥动着鼻子与扳手般的象牙,轮廓愈发明显,它在呼唤你。此时此刻,你感到被需要了,那头铁象浑身的锁链都在等着你解开,它的铮铮铁骨都等着被释放。不知不觉间你停下了手中的操作,你望着铁象,铁象也望着你,你觉得浑身都被它那双六边形的螺母眼睛看透了,你是如此赤裸,车间的白灯如流水般在你身上汩汩流淌,透过了皮肤与血肉,在骨骼内部凝结。你格外地确定,铁象是在呼唤你。阿软已经与铁象合二为一,你接近它时突然想到,那是阿软被接纳了。一个被吸走了血液中所有铁的人,被铁象所接纳了。只要靠近铁象,被它接纳,就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想到这,你已经很靠近铁象了。铁象朝着你看来,它炽热如铁一般的目光,照在你的身上,你感到一股温热。你义无反顾地朝着铁象奔去,直到那目光中的刀割般的温暖将你包裹起来,就像是母亲的怀抱。
你的手臂即将伸进铁象的嘴中时,你觉得自己终于也被接纳了。
五
很多人围着你,拦住了你,你茫然地看着他们。好几个人将你抬到了一个屋子里。新来的线长走过来握住你的手。你反应过来,想了想,一时想不出发生了什么。可以肯定的是,你被铁象拒绝了,它拒绝与你融为一体,你顿时羡慕阿软,铁象怎么就接纳了阿软,却没接纳你呢?因为你挣得不够多吗?线长对你说着什么,好像在说阿软被撕碎了。你只顾说“啊,啊,”然后是点头,你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在无数个车间的夜晚,你是不需要思考的。
线长看你的眼神意味深长,你一直游离在一种茫然的空无中,线长握住你的手,塞给你一个鼓鼓的信封,你打开来看,是很多张钱,红艳艳的,好像血,没被抽走铁的血。你觉得是自己的血染红了钞票,可是找不到身上的伤口。你听到线长好像在说,要你离开,并且让你保证说,在这里什么也没看见。你笑了,你心想,除了自己,这里没有人能看到铁象,还能看到什么呢?反正没有人相信你。你说:“什么也没看见。”
你拿着信封走出工厂时,还看到了工厂的好多领导,他们都来了,焦急地走进车间,隐约之间,你还看到阿软的父母,你没见过他们,但阿软跟他的父母都很像,他们跪在地上哭。你想告诉他们,不用哭,阿软只是被铁象接纳了,他一定很幸福吧。但你没有说,你偷偷地走到角落,将那个信封里的钱分成了两半,一半揣进兜里,另外一半重新放进信封,你没数大致有多少张,總之你偷偷走过去,走到阿软的父母跟前,你将信封递到阿软的母亲怀里,然后飞快地跑走了。阿软虽然幸福了,可是他还有爸爸妈妈呢。
你跑出了工厂。天还没亮,路灯一个个亮着,路上没有人,也没有车,只有呼啸的风。太阳隐约升起来,路灯突然都熄灭了,像是迎接着帝王的群臣。你坐车到住处,把钱塞到枕头底下,没一会儿就检查了两三次,不是担心被偷,是担心受潮,这让你神不守舍,你骂了一句回南天。不过,过了一会儿你就忘了这事,躺在床上听德云社,你边听,边笑,边说,说什么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说一句,于谦老爷子就回你一句。你没睡着,就这么躺到了下午。你起身,走到楼下。
楼底下有一家卖玩具的小店。
小店开着门,老板正在门外的展货架下坐着,展货架上挂了许多风筝。你站在那看了会儿,开口说:“我想订一个风筝给我妈,能选形状吗。”
老板说:“行啊,都能做,你要什么样的?”
你说:“要观世音菩萨。”
“菩萨?”
“不行吗?”
“行啊。不过不能太像,《西游记》里那版行吗?”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民宗局管得严。你要多大尺寸?”
“能飞多高?”
“你别问能飞多高,反正不低。要多大的?给我一个参照物。”
你想了想,说:“像深圳这么大的。”你用手拼命比划着,怎么也够不上。
责任编辑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