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至两汉婚恋诗中赠物流变考

2023-12-13 02:02吴宪艳
参花·青春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汉乐府木瓜婚恋

中国古代婚恋诗创作十分兴盛,在婚恋诗中常常会写到男女赠物以结情。通过查考《诗经》《古诗十九首》、汉乐府以及部分汉代文人创作的婚恋诗,可以见出先秦婚恋诗中的赠物和汉代婚恋诗的赠物呈现出不同的特点。

男女赠物以结情是古代婚恋诗中的常见现象,《诗经》中已有。彼时赠物男女有别,女赠男以植物瓜果类为主,男则多以玉赠女。汉代以后,男女之间赠物呈现多样化特色,有花、信札、绫罗绸缎、玉石珠钗和香料乐器等,男女赠物内容的界限模糊,赠物方式也发生了改变。这种变化的产生主要是由于婚恋观的不同。

一、先秦婚恋诗中的赠物——以《诗经》为查考对象

《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内容丰富,全面反映了周人的生活,其中描写男女婚恋的诗占了很大一部分。在这些婚恋诗中,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即男女赠物。据笔者统计,《诗经》中共有7首婚恋诗涉及男女赠物,下面将以“女赠男”和“男赠女”两方面分述之。

(一)女赠男

《诗经》中有4首婚恋诗提到女赠男以礼物,主要是植物瓜果类。有赠木瓜的,《卫风·木瓜》首章曰:“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次章曰:“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三章曰:“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木瓜,一种可食的瓜果,果实长椭圆形,味涩,多籽。朱熹《诗集传》曰:“木瓜,楙木也,实如小瓜,酢可食。”据马端辰《毛诗传笺通释》“盖以木桃、木李即木瓜别种耳。”则木瓜、木桃、木李实为一物。有赠花的,《郑风·溱洧》曰:“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芍药即今之芍药花,春夏之交开花,花色艳丽,十分具有观赏价值。《诗集传》载:“芍药,亦香草也。……于是士女相与戏谑,且以芍药相赠,而结恩情之厚也。”“又云‘结恩情者,以勺与约同声,故假借为结约也。”有赠彤管荑草的,《邶风·静女》次章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三章曰:“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彤管是何物,至今仍有多方争论。朱熹《诗集传》云“彤管,未详何物,盖相赠以结殷勤之意耳。”《郑笺》曰“彤管,笔赤管也。”按郑玄的说法推之,后世毛笔笔管多以竹子类的管形物制成,彤管或许就是一种植物的茎秆。“荑,茅之始生者。”也就是茅草的嫩芽,一种植物。有赠花椒的,《陈风·东门之枌》三章曰:“糓旦于逝,越以鬷迈。视尔如荍,贻我握椒。”椒即是花椒,《诗经》另有一处也写及花椒,可以互证,《唐风·椒聊》首章曰:“椒聊之实,蕃衍盈升。”次章曰:“椒聊之实,蕃衍盈匊。”“椒聊”就是今之花椒,诗句是借用花椒的多实来祝福女子多子多福。

(二)男赠女

《诗经》也有4首婚恋诗提及男赠女礼物,有玉石与鹿,但以玉石为主。《卫风·木瓜》,男子以琼琚、琼瑶、琼玖来回应女子的木瓜,朱熹《诗集传》曰:“琼,玉之美者。琚,佩玉名。”《说文解字》亦曰:“琼,赤玉也。”“瑶,玉之美者。”又曰:“玖,石之次玉黑色者。”琼瑶三物,实际上也是玉石的三种称呼而已。《王风·丘中有麻》末章曰:“彼留之子,贻我佩玖。”和《郑风·女曰鸡鸣》末章曰:“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男子赠予女子的佩玖与佩,都是一种玉石;《召南·野有死麕》首章曰:“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诗集传》云“麕,獐也,鹿属。”诗句所表达的意思是:猎人将自己打猎所获得的鹿送给心愛的女子,以求获得女子的芳心。

二、两汉婚恋诗赠物——以《古诗十九首》和汉乐府为主要查考对象

汉代是诗歌发展的重要时期,诗歌成果以《古诗十九首》和汉乐府为显,其次是部分文人创作的诗歌。笔者统计,《古诗十九首》和汉乐府中涉及赠物的婚恋诗分别有5首和3首,其他文人创作的诗涉及男女赠物的有秦嘉的《赠妇诗》和繁钦的《定情诗》,以下也将分述女赠男和男赠女。

女赠男有赠花的,《古诗十九首·庭中有奇树》曰:“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荣”即上句的“华”,“华”即“花”。有赠金银首饰的,汉乐府《有所思曲》曰:“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后汉书·舆服志》曰:“簪以玳瑁为擿,长一尺,端为华胜,……下有白珠。”“玳瑁”是一种似龟的海洋生物,甲壳十分精美,用它的壳做成的簪子,缀以珍珠,是古代贵族女性用来绾头发的发饰;繁钦的《定情诗》中,罗列了更多的礼物:“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戴在手腕上的金环;“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约指”是指环。“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戴在耳朵上的耳饰;“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古人多有佩戴香囊的习惯,一是当今天的香水用,二是古人认为佩戴香囊能够驱恶辟邪;“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跳脱”俗名镯子;“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这是指佩玉;“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用白线穿双针,象征两心连接在一起。素色表示纯洁,线缕表示缠绵,针表示坚贞。”“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搔头”即是发簪;“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钗亦是一种发饰;“何以答欢忻?纨素三条裙。何以结愁悲?白绢双中衣。”“三条裙”与“双中衣”都是衣服的不同部分。余冠英云:“以上重叠十一问答,叙写赠贻频繁,以见情意之厚。”

男赠女也有赠花的,《古诗十九首·涉江采芙蓉》曰:“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芙蓉”即今之荷花,芳草即是指兰草。有赠书信的,《古诗十九首·孟冬寒气至》“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书札”即“书信”,诗句意为:有客从远方来,给我带来了一封书信;乐府诗《饮马长城窟行》曰:“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双鲤鱼”指刻成鲤鱼式样的用来装书信的函套,作用如同今天的信封,“尺素书”是指用生绢写的书信。还有赠罗绮布匹的,《古诗十九首·客从远方来》曰:“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绮,绫罗一类的丝织品。织成彩色的叫做‘锦,织成素色的叫做‘绮。”有赠锦衾的,《古诗十九首·凛凛岁云暮》“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锦衾”是指用华丽的锦做成的被子,“洛浦”,指洛水之滨,这里指洛神宓妃,古代关于洛神的记录,多是人神恋爱,这里借用洛神来暗指男子心仪之人。汉诗人秦嘉有《赠妇诗》“何用叙我心?遗思致款诚。宝钗好耀首,明镜可鉴形。芳香去垢秽,素琴有清声。诗人感木瓜,乃欲答瑶琼。愧彼赠我厚,惭此往物轻。”他在《重报妻书》中对此诗作了解释“间得此镜,既明且好,形观文彩,世所希有,意甚爱之,故以相与。并致宝钗一双,价值千金,龙虎组履一緉,好香四种各一斤。素琴一张,常所自弹也。明镜可以鉴形,宝钗可以耀首,芳香可以馥身去秽,麝香可以辟恶气,素琴可以悦耳。”礼物涉及玉石珠钗,宝镜鞋子,香料素琴。从《古诗十九首》和汉乐府中婚恋诗涉及男女赠物的部分,加上部分文人的创作,可以见出,此时的赠物行为中男女之别界限模糊,赠物内容有了交叉,并且赠物的内容也呈现出多样化的特点。

三、先秦至两汉婚恋诗赠物的不同及其原因

从先秦到汉代诗歌,婚恋诗中的男女赠物现象一直在延续,《古诗十九首》和汉乐府以及其余文人的创作继承了《诗经》婚恋诗中的男女赠物传统,同时也发展丰富了这一传统。《诗经》婚恋诗的男女赠物和汉代婚恋诗的男女赠物呈现出不同的方向。

首先,《诗经》婚恋诗中女赠男以植物瓜果为主,男赠女以玉石为主,这种有着明显区别的现象在汉代不见了,遍览两汉婚恋诗,未发现此种现象;汉代在继承男女赠物传统的基础上,礼物内容涉及日常生活用品,装饰物,乐器等多方面,男女赠物内容互有交叉,男女之别的界限模糊;相较于先秦婚恋诗赠物内容的单一化而言,汉代婚恋诗赠物的内容呈现多样化,范围广的特点。其次,贈物方式上,先秦赠物是男女双方同时在场的赠物,而汉代的赠物不仅可以双方在场,还可以托“客”以赠物,或者是寄赠,赠物的方式发生了改变。《郑风·溱洧》就写三月上巳节青年男女在溱水、洧水两旁相伴游春赠送礼物的情景;《邶风·静女》写男女约会赠物的情景,这些都是双方在场的赠物。汉代的婚恋诗赠物,赠物双方的空间位置可以不同,《孟冬寒气至》《客从远方来》和《饮马长城窟行》都有“客从远方来”,但是“客”并非赠物的一方,而是一个“中介”,“客”的作用只是赠物与受物双方的空间联结的中转;《庭中有奇树》和《涉江采芙蓉》的内容都表明所赠之人与自己并非处在同一空间。

那么,造成先秦与两汉婚恋诗男女赠物不同的原因是什么呢?笔者认为,主要是由于婚恋观的不同。

首先,社会环境决定着婚恋观,《诗经》收集的是从西周初年到春秋中期的诗歌,这是刚从殷商的野蛮到周朝的文明的时代,人们还残留着原始部落的某些观念,那就是如何使部落强大起来,为了维持部落的繁荣,只能不断繁衍人口。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男女的结合就是为了繁衍后代。这样的思维发展为后来的宗法制,一个家族,一个国家的强大都取决于人口。因此,在女方赠予男方的礼物中,大都是象征繁育子嗣的东西。从表象来看,花瓣、叶片可状女阴之形;从内涵来说,植物一年一度开花结果,叶片无数,具有无限的繁殖能力。所以,远古先民将花朵盛开、枝叶茂密、果实丰盈的植物作为象征,实行崇拜,以祈求自身生殖繁盛、蕃衍不息。这就是为何女子赠送男子的礼物,是花,是瓜果,是花椒的原因。在当时的人们心中,瓜果、花椒都是结果丰硕的植物,果实密集,成了人们心中子孙繁衍的象征。

其次,文化发展影响婚恋观,西周时期是中国礼乐文化发展确立的时期,礼乐文化的发展,一定程度反映在人们的婚恋观上。《诗经·召南·野有死麕》中男子赠予鹿有何缘由?在《仪礼·士昏礼》中将玄纁、束帛、俪皮作为纳征礼的主要部分。“俪皮”就是鹿皮,男子在娶女子时,鹿皮是作为一种婚礼必需品而存在。同时鹿作为一种群居动物,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这也是一种多子多福的象征,因此在猎人的心中,赠送鹿不仅表达的是想与女子繁衍子嗣的希望,还是交往过程中的礼仪。在礼乐制度的要求下,男子或者说君子必须具备的品质是有德,德的外在表现则是玉,中国的玉文化发展得很早,早在良渚文化之前,玉文化就已出现,玉是德的体现,德的核心凝结于玉中,所以送玉给心上人,一方面是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另一方面也是在向心上人明示自己是可以放心托付的有德之人。玉成为君子或是有德之人的象征也是当时人们的普遍意识,玉石不仅代表了赠礼之人的外在,更象征着他的内在品质。

到了汉代,人们对于婚恋已经褪去了比较原始的观念,两性的结合已经不仅仅只是繁育子嗣,人们开始从精神和心理情感上看待两性关系。这就使得人们能从多角度思考两性关系,重视两性情感。汉代婚恋诗的赠物中,赠物更多的是表达一种精神或心理情感。汉代虽然是秦之后的第二个大一统朝代,但这仅仅是表面上的平静,汉乐府《孤儿行》和《妇病行》都是汉时人民现实生活情况的记录。尤其到了西汉后期,政局更加不稳,《古诗十九首》中的作品大多写于此时,其中就集中表现了远离家乡的士子对于现实的哀怨以及夫妻分离之苦,这种境况不免会影响诗歌创作,表现在婚恋诗的赠物中就是人们更加重视两性情感,赠物不仅是一种礼节,更多的是精神的寄托和心灵的慰藉。

四、结语

《诗经》作为我国古代文学的源头,它收录了不少婚恋诗,虽然涉及赠物的婚恋诗数量不多,但是,它却开启了婚恋诗赠物的传统。从先秦到汉,婚恋诗的赠物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礼物的内涵已经从开始的生育象征到了情感的凝结;人们对于两性关系的认识也从繁衍子嗣到重视两性情感的转变;礼物内容也从单一化,区别化走向多样化和交叉出现;赠物方式也从面对面赠物发展到打破空间、时间的非面对面赠物。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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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略论[J].中国社会科学,1988.

(作者简介:吴宪艳,女,硕士研究生,淮北师范大学,研究方向:先秦汉魏六朝文学)

(责任编辑 张云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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