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草巷

2023-12-13 02:02叶麦
参花·青春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老姐小江萱草

一觉醒来,看窗户上映出一层淡淡的白光,以为自己睡过头了,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韩树荣活动一下胳膊,赶紧起床。

昨天是元宵节,放完烟花,树荣给孩子煮了汤圆,也给老伴温凤云吃了一碗。到半夜,凤云血压升高,呕吐了两次。他忙着给她喂药观察,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重新入睡。

凤云的身体状况令他担忧,却没有更好的办法。去年深秋搬来县城,既是来帮儿子照看房子,也是为了方便照顾老伴。搬过来后,树荣依然保持着多年养成的习惯,天不亮就起床。穿好衣服,他走到窗前一看,院子里落了一层清雪,窗户上的白光就是雪反射出来的。今天起床不算晚,生物钟还是一样准时。

第一件事是把锅炉引燃,让屋子里暖和起来。凤云和俩孩子尚在睡梦中,他悄悄开门出去打扫院子。礼花的残屑还在,只是上面覆着清雪,与别处的白相比略淡一些。

虽说立春已过了数日,院子里的积雪还没融化,为春耕积蓄着墒情。他合计过了,要在院子里搭建两个育秧棚,提前育好各种蔬菜和花苗。这是搬进城里的第一个春天,希望院子里能早点花繁叶茂,给黯淡的生活增添几分色彩。

扫完院内,出大门去打扫巷道,这也是搬来后,他每天坚持的一件事情。巷道原来没人管理,垃圾遍地,经他打扫清理,小巷变干净了。

这条巷道被称作东山大街头道巷子。从名字看,就知道这里不被重视的程度,像那些懒散人家给孩子起名,老大老二地排列下来。头道巷子是最南边的一条,后边还有七条小巷,都是这样依次命名。头道巷子往南是向下的缓坡,坡底下地势低洼,成为雨水的汇集地,中间形成了一大片湿地,围着湿地还开垦了水田。

按照县城整体规划设计,东山上是要建成森林公园、山下建成湿地公园的。这片居民区依山傍水,也纳入高档住宅小区建设规划。但由于各种原因一直没能开发建设,东山上只是栽种了满山杨树,湿地里面蒲苇丛生,倒也保留了原始生态。而这片居民区,逐渐变成了脏乱差的城中村。

树荣住的房子就在这样的巷道里,是头道巷子北侧把西头第一家,他儿子韩江雨结婚前买下的。江雨初中毕业不愿再读书,树荣和凤云也没强求,就让他跟着二舅温凤翔学木匠,然后一直在县城里做木工。树荣帮他买下这栋临街院落,相中的就是这里交通便利院子宽敞。江雨在院里开了一家木器厂,小日子过得不错,他自己负责生产经营,媳妇负责原料采购和产品销售。谁知江雨在外边时间长了,媳妇的心思变了,去年到南方联系客户一去不返。为了找回媳妇,江雨把儿子寒寒丢给爷爷奶奶,自己一路追过去。凤云有原发性高血压,一股急火,竟得了脑出血,所幸抢救还算及时,保住了性命,但从此生活不能自理了。好在树荣身体好,提前从乡卫生院退休,入冬前带着一家老小搬了过来。

巷道南边第一家是个超市,超市门面朝西冲着东山大街,在巷道这边开了一个北门,方便巷道里的住户出入。开超市的是一个姓江的寡妇,有个儿子叫琦琦,由于脑瘫后遗症,走路不太方便,智力上没问题,能帮她经营超市。道南挨着超市这家的男人姓王,跟树荣同龄,论生日比树荣小几个月。平时靠卖炒瓜子和收破烂为生,人们都叫他王破烂儿,本名反而没人叫了。家里除了他,还有一个他称作老姐的女人,听说是两年前从乡下接过来的。破烂儿生性憨厚,说话做事喜欢直来直去,树荣搬来后,两人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道北挨着树荣家的院子门口写着空房出租,上一个租户是在树荣来之前搬走的。据说房东老太太斤斤计较不讲道理,租户都住不长久。再往东是几院闲置的房屋,房主搬走后,也没对外出租,院子里荒草丛生。树荣盘算着今年把这几个院落利用起来,种上庄稼或蔬菜,就这么撂荒实在可惜。再往东还有五六户是城郊村的农民,平时靠种地打零工度日。

巷道扫到一半,破烂儿过来了,两人并肩往前扫。破烂儿每天比树荣起得早,但他要把家里的灶子点起来,帮着老姐把瓜子炒熟簸净,才能出来与树荣一起扫巷道。

很快扫到山脚下,他们直起身抽根烟,说上几句闲话,不做长久停留。破烂儿回家吃饭后要去街上卖瓜子,树荣则回家做早饭,安排凤云和孩子们穿衣洗漱。

吃完早饭,树荣看到东院邻居家门前停着一辆搬家公司的货车,几个穿制服的人从车上往院里搬东西。他猜测是又搬来了一个新租户,打算过去帮忙,出门看到破烂儿正推着三轮车准备上街,就跟他说了情况。破烂儿二话不说,送回三轮车跟他一起过去了。

新搬来这家的女人四十来岁,脸色显得有些憔悴,但能看出她身上有股不俗的气质,不像一般的家庭妇女。房东老太太早早过来了,归置着自己的东西,一边嘱咐这个不能弄坏了,那个不能弄丢了,把租房的女人指使得手忙脚乱,无暇照顾来人。直到卸完车,这女人才招呼大家进屋歇一歇,烧水沏茶招待他们。树荣和破烂儿没急着走,跟着进了屋,看能不能再帮着干些什么。炕沿坐着一个男人,脸色有些灰暗,一副病歪歪没有精神的样子,只对大家点了点头。

喝过一杯水,搬家公司的人开车走了,房东老太太把写着“空房出租”的牌子拿进来,让女人放好,嘟嘟囔囔又去了外面。租房的女人这才有时间跟他们两人說话。

“两位大叔,谢谢你们!我叫余筱惠,是刚调到东山小学的教师,以后还请你们多多关照。”

“不用客气,邻里邻居,应该的。”树荣知道这是寒寒他们学校新来的老师,刚见面也不好意思提及此事。破烂儿接话说:“以后是邻居了,用得着的地方吱一声,人和三轮车随叫随到。”

筱惠说:“我也不会说什么,中午请你们吃饭吧。”

树荣忙说:“搬家挺累人的,还要归置东西,就不要自己做饭了,中午都到我家去吃,就在西边那个院儿。”

“不了,我得给孩子他爸做吃的。”女人冲炕上的男人努努嘴,“那这样,两位大叔先回去休息,我改天再请你们。”

两人这才起身告辞,破烂儿跟在树荣身后,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低声嘟囔了一句:“咋又搬来一个有病人的家庭呢?看来家家都有不如意的事情啊!”树荣看看他,没接话茬儿。

回到家,树荣推着凤云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儿,虽说阳光不错,但对于病人来说,外边还是有些寒冷。树荣把她推回屋内,吃完药,安顿她躺到炕上,盖好被子,这才坐在炕沿上歇一会儿。

破烂儿刚才说的那句话,对他是有触动的。作为大夫,老伴病了,他却无能为力,不免心生愧意。

想起江雨,他暗自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孩子现在怎么样了,从来不主动给家里打电话,不关心你母亲也就算了,难道也不问问你儿子寒寒的情况?

吃完午饭,安排凤云跟孩子午睡,树荣出来走进前边的门房。这门房一溜五间,原是江雨的木器厂,门洞东边两间是办公室,里边有个套间,放着一张床,这样布置是江雨媳妇的想法。外间办公,有一张办公桌和一个文件柜,早已落满了灰尘。树荣打算把这两间屋子收拾成书房,过些日子学校开学了,让两个孩子来这屋里学习。

寒寒和暖暖都是懂事的孩子,别看寒寒才八岁,刚上小学一年级,自从离开父母,跟着爷爷奶奶,他突然间就像是长大了。暖暖只比寒寒大一岁,性格有些内向,但她处处懂得照顾弟弟,更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想起暖暖的身世,树荣心里疼了一下。记得在四年前,他来城里看孙子,返回时在客运站等车,身旁坐着一个年轻的带小孩的女人,他也没太注意。直到她对自己说:“大叔,快检票了,你帮我照看一下包袱和孩子,我去上趟厕所,马上就回。”他才注意看了一下。

女人这一去再也没回来,包袱里也没什么有用的信息,报案后一直没有结果。他只能先收养这个女孩儿,如果一直没人来找,就当自己的孙女来养。凤云当时也愿意收养这个孩子,那时候她身体还好。给孩子落户时犯了难,孩子说话口齿不清,只能从她伸出的五个指头猜测她的年龄。问名字时,她发出喃喃的声音,是“囡囡”?还是“楠楠”?最后凤云一锤定音:“就算是天意吧。我姓温,给这孩子起名温暖,小名叫暖暖,出生日期就落在你捡到她的那一天。”

开学那天,树荣送孩子去学校,在校门口碰到了余筱惠和她的儿子明明,两人刚从对面的文具店出来。筱惠问树荣俩孩子都在哪个班级,树荣让他们自己回答。筱惠听后,一手拉起一个把他们领进了校园,明明跟在身后。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教学楼大门内,树荣才返身往家走。

树荣在路上想着筱惠的不易。她丈夫胡三儿得的是尿毒症,隔两天就要去医院透析一次。一个女人,既要照顾病人,又要照顾孩子,还要上班工作,身心一定是疲惫不堪的。能不能想个办法,把几个家庭关系再拉近一些,相互间也好有个照应。

回到家,他先去后屋看凤云,见她还在睡觉,就去门房里忙碌起来。先安上一个火炉,点燃木头柈子,屋内很快有了温度。在桌子周边放几把椅子,文件柜挪到东墙的最北边,然后把台桌和文件柜反复擦洗干净,将自己珍藏的那些医书一本本摆放在柜子里,又从中抽出一本,坐到桌前读了起来。等屋里彻底暖和了,他去后屋叫醒凤云,幫她更换纸尿裤,穿好大衣,用轮椅推到这间书房里。凤云看到屋里的变化,连着说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好”字。

等到晚饭后,树荣领着寒寒、暖暖来新书房写作业。自己则坐在旁边陪着孩子,心想这要有个老师就好了。正这么想着呢,筱惠推门走了进来。

“韩大叔,搬过来这些天一直忙,也没到家里来看你们。”

“余老师,快请坐。”树荣赶紧让座倒水。

“您就叫我小余或者筱惠吧。我过来是跟您说一声,这个周末放假,打算请您跟王叔两家吃饭,您有空吗?”

“筱惠……不用麻烦了吧,你家里有病人。”

“不碍事的,我还有事求您。”

“别说求不求的,有什么事需要我,只管说。”

“我听王叔说您是中医,想求您帮胡三儿看看病,我对护理病人什么都不懂。或者您能抽出时间陪他唠唠嗑儿,开导开导也好。”

“我只是个乡村大夫,看不了什么大病,听说胡三儿得的是尿毒症,在这方面我更没什么经验。不过这两天看书,多少了解一些,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做肾移植手术。”

“这个我也考虑过,跟医院也联系了,要等肾源。胡三儿死活不同意做移植,一提就生气,饭都不肯吃。我劝不了他,您见到他帮我劝劝。”

“劝劝可以,但不一定起作用。他现在做透析效果怎样?”

“还可以,暂时没有病情加重的迹象。”

“从中医上说,目前没有更好的办法,吃汤药不行,是药三分毒,用不好会增加肾脏负担。要配合透析,食物比药物重要,我试着列了一个食谱,你可以参考。”树荣拿出一张纸,上边写着粮食、蔬菜、肉蛋如何轮换搭配的方法。

筱惠接过去,认真看了一遍道:“谢谢您!我回去就按这个食谱给他调整饮食。”说完并没马上离开,而是站到两个孩子身后,看他们写作业,伸手摸摸寒寒的头,又拍拍暖暖的肩,很亲昵的样子。俩孩子都扭头看她,目光里既有一点害羞,又有一点对母亲的依恋。树荣看在眼里,鼻子酸了一下。

筱惠回头对树荣说:“大叔,还有件事,看能不能让明明到您这屋里来写作业,家里环境不好,会影响他学习。我也可以过来辅导孩子们,您看行不?”她强调的是“孩子们”,树荣心里涌过一股暖流,自己刚刚还想给孩子找个老师,这不就是现成的吗!他郁闷的心情豁然明朗,像阴雨天气里突然出现一道阳光,整个人都被照亮了。“快让孩子过来吧,寒寒、暖暖多希望有个大哥哥啊!而且,他们还真需要一位老师。”

筱惠听他这样说,也抑制不住兴奋:“好的!我现在就回去把明明领过来。”

小孩子之间容易沟通,明明跟寒寒、暖暖很快就处成了朋友,除了学习,他还领着两个小孩一起玩游戏。树荣看着高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

从这天开始,筱惠每天带明明去学校,都来领上寒寒、暖暖,不再需要树荣接送了。他有更多时间陪着凤云,也经常过去找胡三儿说说话,陪他去医院做透析。通过接触,树荣明显感觉到胡三儿对治疗的抵触,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

这天,树荣陪凤云在书房坐着,破烂儿拿着两本书,兴冲冲走了进来。

“哥,你看看这两本书。”

树荣接过来翻看着,“这是世界名著,你在哪儿弄到的?”

“我不是每天卖完瓜子,就在沿街店铺收废纸和纸壳吗,跟很多人混熟了。有些人看我实诚,主动联系我到家里收废品。其中有不少旧书,我没多少文化,不知道好坏,就挑好看的留下。晚上没事儿,跟老姐一起翻翻,已经积攒了几十本。这两天看你布置书房,我想这些书放在你这里更有用,先拿两本让你看看行不行?”

“怎么不行?兄弟你真是有心。”树荣说着走到书柜前边,把两本书放进去。回头对破烂儿说:“我想再买几个书柜,把东边这面墙摆满。”

“这事儿好办,我明天下午去旧货市场看看,选几个旧书柜给你拉回来。”

树荣给他倒上一杯茶,说:“太好了,我明天跟你一起去。”

老姐在家照顾凤云,树荣和破烂儿跑了两趟旧货市场,用三轮车拉回三个书柜、三套桌椅。

书柜在东墙上一字排开,树荣分别贴上了标签。把原来的台桌挪到门口,为三套桌椅腾出了光线充足的位置。

破烂儿在屋里走了两圈儿,说:“别看这个书房里的东西旧,但有品位,我喜欢。”接着抱怨树荣说,“买这些东西为啥不让我花钱,你这是不想让我和老姐来啦。”他还在为树荣阻止他付钱耿耿于怀。

“随时欢迎你跟老姐来,这个书房也是你们的。”树荣知道他的脾性,过一会儿就会好,就自顾自地念叨着:“书柜是有了,还缺很多书把它摆满啊!”

听他这么说,破烂儿想起了家里的旧书:“我这就回去,把家里的旧书都拿来,先充充数。”往外走时,碰到筱惠他们放学归来,就回头指指书房,让他们进去看看。

孩子們一进屋就奔着书桌去了,选择自己的座位,把书包放在书桌上,取出课本,准备写作业。筱惠搬了一把椅子放在一头说,这应该是老师的位置。树荣有些歉意:“疏忽了,应该给老师配一个书桌。”筱惠笑着说:“这样好,孩子们需要时我坐这边,不需要时,我就回大桌那边看书,互不打扰。”几个孩子听她这么说,都笑了。正说着,破烂儿抱着一摞书进来。放下后转身往外走,说家里还有。树荣把他喊住:“让孩子们跟你去。”

老姐在后屋听到前边的动静,就推着凤云过来了。筱惠跟她们打过招呼后,把破烂儿拿来的旧书分门别类放入书柜。当她抬头看到树荣的那些医书药典里边有线装的《神农本草经》和全套的《本草纲目》时,就回头对树荣说:“您的医书可是收藏的珍品,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叫‘烟云供养。这书房可比学校的阅览室有品位,古书、旧书应有尽有,再添置一些新书就齐了。”回头又对老姐说:“大婶,谢谢你们!我本来打算周末请客,赶上了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今天就提前请吧。”树荣听了点头,说:“是应该庆祝一下。只是你别回去忙活了,在这边做吧,就在书房里吃。”

筱惠说:“也行,我回去把预备好的菜拿过来,顺便看看明明他爸。”树荣让她把胡三儿也叫过来。见她回来时还是一个人,树荣知道胡三儿不喜欢热闹,也没再问。

饭菜弄好了,筱惠打发明明先端一份回家,给胡三儿送去。等这边五个大人三个小孩坐齐了,像一家人一样准备吃饭。树荣把自己泡的养生酒拿出来,给破烂儿和自己各斟上一杯。凤云和老姐身体不好,只喝白开水。筱惠平时不喝酒,今儿高兴,也主动要了一杯。看大人们要喝酒,寒寒问他们小孩喝什么,筱惠赶紧让明明领他去买饮料。

八个人喝着不同的酒水,气氛很温馨,这是他们第一次在一张桌上聚餐。老姐帮着凤云吃完饭,就推她回屋休息。孩子们吃完跑出去玩儿,桌上剩下三个喝酒的人。

树荣说:“我打算购置几套新书,填充这几个书柜。筱惠,你按照孩子们的学习需要,列一个书单给我。”

破烂儿赶紧拦住他说:“即使买也先少买一点,挑急用的。我认识几个老客户,家里有不少藏书,找他们问问,估计能得到一些不错的旧书,装满书柜不成问题。”

筱惠也说:“对,先不急着买。我把家里的几套书拿过来,再在学校里留心一下,给孩子们找一些学习方面的书。”由于兴奋,再加上喝了一点酒,她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像秋日里太阳晒过的柿子那般好看。当她把目光投向书柜上的隶书标签,感慨地说,“韩大叔的字写得漂亮,标签名字起得也好。”

树荣笑笑,说:“临时想到的,有更合适的再改过来。”

“不用,不用改。”筱惠摆摆手说,“真的挺好,既通俗又有深意,我是真心喜欢。大叔你何不给这个书房也起一个名字呢,像古代读书人,叫什么轩或什么堂的?”

树荣想了想,说:“这个主意好,我怎么没想到呢!”他问筱惠:“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好的想法,说出来我马上就写。”筱惠摇了摇头,说:“还没想好,只是觉得不要太过文雅,也别落了俗套。”树荣沉吟一会儿,说:“叫‘萱草书屋怎么样?”筱惠愣了一下,问树荣:“为什么用萱草来命名这个书屋呢?”

破烂儿忙把话题接过去:“我知道,大哥喜欢萱草,前两天还给我看过备好的花种呢。等天暖的时候,就在园子里育花苗。”树荣看了看两人,解释说:“是这样的,我在农村每年都栽种萱草,今年打算栽在咱们巷道的两边。萱草既是观赏花卉,又有药用价值,更重要的是适应环境的能力很强。你一问书屋的名字,我就想到了它。因为萱草还有一个别名叫忘忧草,寓意是可以‘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想这更适合咱们的书屋。”

筱惠听了,低头默然了一阵,才抬头看着树荣说:“真是个温馨的名字,但愿‘萱草书屋能给我们带来好运。”

也许是多年郁闷的心情得到了一次宣泄,筱惠回到家还抑制不住地亢奋。胡三儿睡得很安静,明明躺到床上也马上进入了梦乡,她只好闭灯躺在床上。

怎么也睡不着,又不能起来做点什么,怕打扰病人和孩子休息。只好侧身望着窗外,与透进屋内的星光交流,要靠这朦胧的星光抚慰今夜的无眠。搬进城里这些天,她的心总有不落底的感觉,胡三儿的病,明明的学习环境,自己的新工作,都给她很大压力。好在遇上了好心的邻居,帮她解决了一些难题。今天,“萱草书屋”又让她生出一份对未来的憧憬。

迷迷糊糊之中,听到胡三儿在唤她。筱惠坐起来,问:“你怎么起来了?”他没有说话,拉起她径直往外走。外边夜色暗沉,天上已经看不到星星。跟在他的身后,径直拐进了“萱草书屋”。筱惠心想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进屋一瞧,里面却是个小剧场,想回头问个究竟,才发现胡三儿已不在身边。抬头望向舞台,上边有两个人在唱二人转《回杯记》,这是她当年最喜欢的曲目,是胡三儿的拿手好戏。仔细看那男演员,分明就是胡三儿。他唱着唱着,拉着女搭档走下舞台,近了才看清那女的正是当年拐走胡三儿的小红果,脸上画得白惨惨的,凸显出一张血红的大嘴。小红果不容分说,冲过来薅住她的头发,声嘶力竭地喊:“把胡三儿让给我,把明明给我,你这个蠢女人!”她拼命挣扎着,嘴里喊着:“明明是我的儿子,凭什么给你,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在厮打的过程中,剧场的顶棚突然塌了下来,露出一片炫白的天空。她在一阵眩晕之后,看到胡三儿拉起小红果往外跑去,自己却喊不出声音,喘不过气来。

筱惠从惊恐之中睁开眼睛,浑身被汗水浸透了,心脏突突直跳。看到胡三儿还在安睡,明明的床上也没有动静,慢慢清醒过来,刚才不过是一场梦。

怎么回事呢?想来是酒精在作怪吧。她看着躺在炕上的胡三儿,这个给过她青春幸福的男人,同样也给了她无尽的痛苦。十二年漫长的等待,像寒冰封冻的湖泊一样,把她的心封锁在一个冰冷的世界里。两个人相爱时的海誓山盟,怎么就那么不堪一击。为什么小红果一出现,胡三儿就变得魂不守舍?最终随着走村串乡的小剧团走了,放弃了他的工作,抛弃了她,也抛下了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在那些灰暗的日子里,她也曾有过这样的遐想,胡三儿会在毫无征兆的某一天,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那也算是一种浪漫吧!为了这份浪漫,她就能说服自己,可以原谅他,可以既往不咎。

在胡三儿消失的那些年,她渐渐忘掉了恨。她不再奢望什么,只求平静度过此生,把所有心思放在孩子的成长和自己的工作上。令人欣慰的是,明明成绩优秀,自己也成了远近闻名的模范教师。在她渐渐走出困境,把这一切淡忘在时间长河里的时候,胡三儿却带着一身重病回来了。这无疑打乱了她趋于稳定的生活节奏,这绝不是期望中的什么浪漫,她也没有时间再去考虑浪漫与原谅。她很快做出决定:离开农村,调到向她发出多次邀请的城里学校,给明明换个环境,也能给胡三儿更好的治疗。

她翻了个身,强迫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明天还要上班,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

因为没睡好,筱惠第二天有点迷迷糊糊。晚上来到书屋,树荣问她租住的院子里打算种什么时,她愣是没反应过来。等树荣再问,才明白过来,有些不好意思:“还没想过种什么。”树荣就说:“可以种一院子葵花,如果你们同意,过两天我把那院子清理出来。”筱惠忙说:“种葵花好啊,我特别喜欢向日葵。但不能让您老受累,我跟明明就可以干。”树荣说:“你帮我照顾孩子学习,我才有时间侍弄园子嘛!等种葵花那天,你跟孩子们都参加。”筱惠这才点点头,同意了。

接下来的几天气温骤然回升,向阳的墙根处有小草和蒿芽钻出来。

树荣在筱惠家的院子里翻动着泥土,一下一下用着力气。累了他就休息一会儿,进屋跟胡三儿说说话,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到了下午,破烂儿过来帮忙,早早就把活儿干完了。两人想进屋跟胡三儿打个招呼,隔窗看他躺在床上,被子掉在地下,急忙进屋,这才发现胡三儿已经处于昏迷状态。等把人送到医院,也没能抢救过来。

胡三儿给筱惠留了一封信,她在医院抢救室门口匆忙掏出来看了一遍。

筱惠:

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你,还像从前那样,直接称呼你的名字吧。

当年走出那一步,我就知道自己没有了未来。现在回想这一辈子,就像一场梦。得了这个病,一定是老天在惩罚我。这些年在外漂泊,身体过度透支,精神备受煎熬。也许,死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解脱,也是向你们谢罪。心中总有些不舍,想回来看看你和孩子。没想到你还能接受我,而且我也知道,这些年你没有跟明明说过我的坏话,谢谢你的宽容大度。

我这病没有治疗的必要了。但我知道你的仁慈,甚至不惜花掉积蓄,这是在加重我的罪孽啊。我不能再拖累你,拖累孩子。我这些年积攒一点钱,不多,留给你和明明,密码你知道的。

我相信你能照顾好明明,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有些事情现在还是不让他知道为好,请你暂时保密。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我不奢望得到你的原谅,也不配得到你的原谅。

彻底忘了我吧,去找到属于你的幸福。

底下没有落款。读完信,筱惠早已泪流满面,低声自语着:“你可真是个傻子啊,从你回来那天起,我就已经原谅你了……”

处理完胡三儿的后事,人们像经历了一场梦魇一样,一时缓不过劲儿来。明明受到的打击最大,每天不愿意跟人说话,这让筱惠特别担心,又找不到开导孩子的办法。自从明明记事起,筱惠就告诉他,爸爸去很远的地方从事一项秘密工作,等你懂事时他就回来了。这是她精心编造的一个谎言,孩子对这个谎言深信不疑。去年胡三儿突然回来,孩子高兴坏了,仿佛印证了那句谎言。他认为是自己长大懂事了,爸爸才能回来,希望爸爸不要再离开。可这次爸爸却永远离开了他,他能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吗?心底会郁积怎样的悲伤。

明明一直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筱惠心里不是滋味,让孩子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一些事,作为母亲是多么失职啊!她只能私下里找几个年长的人商讨办法。老姐说最好找点孩子喜欢做的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借以冲淡孩子的悲伤。树荣建议先从种葵花这件事开始,要不是耽误了下种时间,现在都应该出苗了。

一说种葵花,寒寒暖暖马上跃跃欲试。待到星期天吃过早饭,树荣领着寒寒、暖暖来到明明家,叫上筱惠母子一起来到园子里。

树荣拿着镐头站在垄头上,对孩子们说:“你们先看着我刨埯儿。”他开始在垄台上刨出均匀的土坑,说这叫土埯儿,是投放种子的地方。刨到垄头停下,他又去挑来一担水,放在垄沟里,让孩子们用水瓢給每个埯里浇满水。告诉他们要让土壤吸饱水分,这是保证种子发芽的必要条件。他取来浸泡得膨胀的葵花籽,示范着让孩子们把种子放入埯中,一个土埯里放三粒种子,这样可以保证出苗率。孩子们低头认真地点籽儿,等水完全渗下去后,树荣又回过头来教孩子培埯,让他们注意覆土的厚度。演示一遍后,给几个人做了初步分工,刨埯的、担水的、点籽的、培埯的,分工合作,井然有序。

到九点钟的时候,种完了三条垄,孩子们基本掌握了要领,但也感觉有点累了。树荣让他们回去写作业,告诉他们这叫劳逸结合。同时也给了一个任务,让他们讨论一下,种向日葵需要几道工序,哪一道工作量最大。如果只有这几个人干活,怎样分配人力才更科学合理。

孩子们虽有些恋恋不舍,但还是听话地走了。园子里只剩下筱惠和树荣两个人,他们一前一后继续干活,柔和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筱惠偶尔抬起头,就能看到树荣那宽厚的背影。

到下午,破烂儿卖完瓜子提前返回,也加入进来。明明他们也有了讨论结果,认为挑水是最累人的活儿,重新分工需要在供水方面加强力量。破烂儿听他们这么说,马上领明明回家取来了水泵和水管,接通电源后,井水哗哗流淌出来,几个水桶很快接满了。明明看看几个大人,又跟寒寒、暖暖商量了一下,重新调整分工,得到了树荣和破烂儿的赞许。筱惠高兴地说:“你们总结得好,挑水是最累的。可用水泵就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有些时候工具和方法比力气更有用,这就是科学。”

为了奖励孩子们,筱惠请树荣给他们讲个故事,树荣也不推辞,从《三国演义》开篇讲起。东汉末年天下大乱、瘟疫流行,有个叫张角的人,得到了一个秘方,为穷人治病,控制了瘟疫,他借此传播太平道,然后起兵造反,三国演义这部小说就是从镇压黄巾起义开始的。讲到这儿,他插入了一段话,说据史书记载,东汉末年确实出现过比较大的疫情。有个叫张仲景的神医,深入民间救治病人,组织百姓抗击瘟疫,并写成了一部医学著作《伤寒杂病论》,被后世尊为“医圣”,是中医界很了不起的人物。

他讲这个故事自有他的用意,是要孩子们对古人的科学精神有所了解,从小树立崇尚科学的理念。也暗示孩子们,人得病本来就属于正常现象,要正确对待生老病死,并且学会用医学与疾病抗争。

孩子们喜欢听故事,筱惠就提议以后每个周末都在书屋里开一次故事会。她说这个故事会因种葵花而起,就命名为“葵花故事会”。树荣和破烂儿表示赞同,许诺为孩子们做表率,先讲几个故事。

接下来再讲,是破烂儿讲《西游记》。他每天卖瓜子收废品时都带着随身听,一路上听着评书,里边的故事早已烂熟于心。他善于模仿人物,一会儿是孙悟空,一会儿是猪八戒,逗得孩子们哈哈大笑。

筱惠去书店买回来几本书,其中有一本林海音的《城南旧事》。她告诉孩子们这是本很适合他们这个年龄的好书,让明明领着读,寒寒暖暖主要是听和记。给他们两周时间做准备,到时候分别讲里边的故事给大家听。

两周后,“葵花故事会”的主讲人变成了三个孩子,大人们改当听众。按照孩子们商量的结果,暖暖讲“惠安馆传奇”、寒寒讲“我们看海去”、明明讲“驴打滚儿”。他们讲得都很认真,得到了几个大人的称赞。

周日下午,筱惠让孩子们抓紧把作业写完,并请来树荣和凤云、破烂儿和老姐。她打开电脑,播放提前下载好的电影《城南旧事》。这部电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拍摄的,情节哀而不伤,很是感人。因为读过小说并讲过里边的故事,三个孩子对电影内容也都能理解。特别是明明,年龄大一点,且经受了生离死别的伤痛,在观看时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筱惠在一旁看得直心疼,也低头擦着眼泪。

不知不觉间,身着风衣的春天已转身离开,穿着翠绿裙装的初夏正款款走来。站在巷口往外边看,东山大街两侧的行道树已投下婆娑的绿荫。小巷里虽干净整洁,但绿意尚浅。树荣在心里思谋,该把萱草苗移栽到巷子里了,也要给那几个撂荒的庭院播入希望的种子。

通过小江,树荣联系上了两个荒院儿的房主张钊,在电话里与他商量,把他那两个院子清理出来,种上几样农作物,这样至少能为小巷减少一些荒凉感。张钊很爽快就答应了,但他也提醒树荣,听说这里有拆迁的可能,尽量不要种晚熟的品种。树荣谢过之后,就领着大人孩子,在一个园里种上了黏玉米、一个园里种上了土豆,都是早熟品种。然后跟孩子们商量,分别命名为“米园”和“薯园”,而原来种向日葵的园子自然就叫“葵园”了。

相比作物前期缓慢的长势,小道消息却在飞快传播。人们都在说县里招来一个有实力的开发商,相中了这片依山傍水的地界,准备开发高档住宅小区,配套建设医院、学校和商场。按照城中心东移的战略,县里同步启动建设森林公园与湿地公园,悬置多年的规划有可能变成现实。这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这片区域内的住户既充满期待,又心怀忐忑。

破烂儿跟树荣提起这件事,话里话外显出担忧:“真要是拆迁了,我们几家又要各奔东西,萱草书屋也要被拆掉。还有你那些萱草苗,怕是没有地方移栽了。”边说边摇头叹气。

树荣听后只是笑了笑,开导他:“拆迁对城市发展有益,对个人来讲也不算坏事,我们应该支持。动迁过程是需要时间的,咱们还是一切照常,以不变应万变。”

破烂儿听他这么一说,心态也就平和了,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有时间他们就侍弄自家的菜园,那里边已显露出了盎然的生机。塑料棚里,萱草花苗分蘖出了第二枝。小白菜、生菜、香菜,一垄垄一畦畦新鲜可爱,隔三岔五就摘下一捧端上餐桌,这可是开胃败火的应季蔬菜。裸地上栽种的辣椒、茄子、西红柿,也是有模有样。每个菜园都像一个平放的书架,一垄垄菜畦像摆好的新书,既整齐又好看。筱惠院中的葵花苗罩住了垄台,孩子们常去作观察记录,这是筱惠给他们布置的任务,有珍惜自己劳动成果的寓意。

过了一段时间,拆迁的消息逐渐被证实。东山上开始栽植各种花树,湿地里移栽了荷藕,小区动迁工作组也已入驻,开始挨家挨户进行宣传动员。

这天,破烂儿来书屋喝茶,树荣跟他商量:“工作组这两天会来家里做工作,跟他們谈的时候,尽量不要先亮底牌,先了解一下补偿的政策,再看看别人家的态度,为正式谈判留有回旋余地。如果找我,我就说房子是儿子江雨的,需要商量后再做决定,先不谈具体想法。”

破烂儿已经不像前些天那样纠结了,说话也很淡定:“我也是这么想的。其实我跟你的情况差不多,我一直没把房子当成自己的,别看房照上写着我的名字。”

“这倒是没听你说起过。”树荣面露一丝惊讶。

破烂儿这才讲起自己的一段往事:“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我这人长得又丑,家里又穷,一直没娶上媳妇。在外地务工多年,也是光棍儿一个。七年前我才回到家乡,想自己马上就要老了,总得叶落归根吧,再也不应该漂泊在外地了。

“在咱们县城干活的工地上,我认识了一个女的,年纪有三十五六岁。她给工地做饭和打扫卫生,带着一个刚上小学的孩子,生活挺不容易的。我这人没有别的优点,就是心肠软,看不得别人落难,主动帮过她。她看我人实诚,就主動提议让我帮她开一个废品收购站,地点就在她家院里,也就是现在我住的这个院子。我同意了,并且承担了所有出体力的活,让她有时间专心照看家和孩子。

“时间长了,我们就有了感情。这时她才告诉我,她丈夫当年与别人发生纠纷,把对方打成了重伤,判了十多年。进监狱后他主动提出了离婚,说让她再找个人家,不能耽误自己、苦了孩子。可她一直在等丈夫出狱,带着孩子苦熬着。她对我说很感激我,却不能跟我组成家庭,如果她丈夫出来后不跟她复婚,到那时她才能嫁给我,问我愿不愿意等。我当然愿意等,何况我心里就是想帮她渡过难关,本来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每天认真经营着废品收购站,全心照顾他们母子,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三年前,她丈夫出来了,找不到其他营生可干,就来废品站参与经营。看到这种情况,我只好再回工地干活,把废品站让给了他们。

“后来,她随丈夫去了南方。临走前,决定把房子留给我。你说我怎么能要人家的房子呢,他们现在还很难,就劝她卖了吧。她说我这几年帮她挣的钱够买这房子的,而且她也不希望别人住在这里,说着就哭了起来。我拿出自己这些年的积蓄,也就十多万吧,我跟她说算我买的,不然我不会要房子。

“她犹豫再三,留下了五万。说就这么办了,直接领我去把房子过了户。去年,她打电话说给我存折里打了五万元钱,让我查收。告诉我他们现在过得挺好,不用为她担心。等我反应过来,再回拨她的电话,却没人接听,后来就停机了,我知道她是怕我再把钱退回去。”

破烂儿讲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树荣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等他继续往下说。

“我总有一种感觉,她说不定啥时候会突然回来。现在要拆迁了,没有办法联系她,只能替她做主,置换两套住宅楼,我跟老姐住一套,另一套出租,给她留着。”

树荣听到这,就宽慰破烂儿 :“你做得对。拆迁补偿两套住宅应该是最低标准,可能还会再多一点,到时候看情况再说。”

“对,这也是我的最低标准。”破烂儿点着一根烟,吸了一口,接着说:“老姐过来后,我把废品站停了,每天去街上卖瓜子,顺道收一些废纸壳之类的东西,这是属于我跟老姐的生活。老姐炒瓜子一绝,我不能让她有在我这里吃白饭的感觉。”

树荣想了想,说:“对了,老姐知道你刚才说的这件事吗?”

破烂儿正要回答,听到房门一响,超市的小江来了。树荣有点意外,她可是第一次来书屋,赶紧请她坐下来喝茶,她笑着说:“谢谢,您老不用客气。我刚才接到张钊的电话,让我来问问你们关于拆迁的想法。”

树荣说:“你来得正好,我也想请你帮我们拿拿主意。”

小江说:“张钊让我跟您说,希望咱们巷子里能统一思想。要是有人要的补偿太多死活不签协议,会影响到整个巷子的拆迁,前几次都是因为这个原因搅黄的。”

破烂儿马上表态:“我们不会那样,你们放心吧。”

“我知道你们不会,但不保证所有人都这样想。张钊想要把巷道里的房主都找来,明天在您这间书屋里碰个面,不知道行不行?”

树荣说:“这没问题,只要孩子们上学去了,这屋子就闲着呢。破烂儿在这,算是通知到了,住东院的是余老师,我可以让她通知房东。”

“您把屋子准备好就行,其他人我去通知,我跟他们都熟。那就定在明天下午孩子上学后,在这里碰面?”

“可以,就定明天下午。”定下了时间,小江回超市打电话通知其他人去了。

破烂儿看看树荣,说:“那个张钊肯定想要尽快拆迁,可这些家能听他的?”树荣问:“你很了解张钊吗?”

破烂儿想了想,说:“只是认识,看着挺有钱的,听说有很多房产。”

“哦。”树荣没有往下问,而是拐回之前的话题,“刚才你说的那件事,老姐知道吗?”

破烂儿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问的意思:“她知道,我两年前接她来的时候,就跟她说了这件事,家里的事情她不管。她跟我只是相依为命的姐弟,而不是外人眼里的夫妻关系。”

为了解开树荣的疑惑,破烂儿就跟他讲起了以前的事儿。从屯亲上论,破烂儿管老姐的父亲叫舅舅,其实也没什么血缘。老姐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比破烂儿大几岁,从小就跟破烂儿对脾气,经常带着他玩儿。老姐最会做吃的,有什么好吃的从来不会落下他,这让他一生都忘不了。

老姐长大后嫁到了邻村,老姐夫是个脾气暴躁的混蛋,经常耍酒疯打老姐。有一次破烂儿去老姐家送新收获的葵花籽,看到她被打得鼻青脸肿,没了人样儿。一气之下,破烂儿把老姐夫打了。老姐怕他摊上官司,劝他赶紧走。回到家后,他才有点后怕,连夜离开了家,开始了打工生涯,光棍一人有吃有住,一晃就是十多年。

回到县城后,他跟老姐恢复了联系。那时候老姐夫已经去世,几个孩子成家另过,跟他们的父亲一样,都对老姐不好。她有时候病得卧床不起,也没人管。两年前,破烂儿把老姐接进城里,当时她病得很重,以为活不长了。没想到照顾她两年,现在病情逐渐转好,姐弟俩相互照顾着,倒是谁也离不开谁了。

树荣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打心底感激老姐每天过来陪伴照顾凤云。他对破烂儿说:“看得出来,老姐是个好人,摊上你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兄弟,也是她修来的福报。”

第二天,破烂儿早早收了工,留下一半炒瓜子,正好用来招待左邻右舍。午饭后,他第一个来到书屋,帮树荣烧水沏茶,把瓜子装盘放在桌上,等候邻居到来。

第二个来书屋的人是小江,她离得最近,而且又是会议组织者。今天与往日不同,她一身休闲运动装,显得年轻而有活力,能看出对这个会议的重视程度。筱惠的房东老两口也提前到了,他们都是县里的退休干部,行事风格上保留着上班时养成的习惯。接着陆续到来的是住在巷子东边的那些房主,每人脸上都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意思是家里还有活计等着,有事就请抓紧说吧。

召集人张钊迟迟未到,小江打过几次电话,他说正在忙,让大家先唠着。树荣则不动声色,给大家一遍遍续茶,破烂儿往果盘里添了一些瓜子。

眼看着三点钟了,张钊还是没露面,筱惠的房东,那位老太太就有些急了,说张钊是不是放我们鸽子啊,这小子办事向来不怎么地道,当年我们邻居住着,他处处想占别人便宜,我们两家早已断了来往。其他人也逐渐显露不耐烦的情绪,问小江是什么意思。

小江有点上火,出去打电话,回来时不满的情绪挂在脸上。她抱歉地说:“张钊有事脱不开身,让咱们先说。把大家请过来就为一件事,咱们一条巷道里住着,在拆迁这件事情上,大家应该态度一致,既不要把好事搅黄了,也别让谁吃亏,争取早签协议,尽早拆迁。”她先让筱惠房东说,那老太太也没客气,有点当仁不让的意思:“我不管张钊把大家找来的目的是啥,反正我必须坚持自己的想法,不给到合理补偿,我是不会签协议的。我家正房四间,门房五间,还有三间仓房,建筑面积二百多平,占地面积近五百平。必须给五套回迁楼,四个孩子和我们老两口每家一套。这若在前几年,不给一个整单元我都不会答应。”听她这么一说,大家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其实意思都差不多,就是希望得到合理的补偿,谁也不想吃亏。

小江问树荣和破烂儿的想法。树荣还是跟破烂儿说的那套,房子是儿子的,他现在不在家,要跟他打电话商量,大家的意见我们会尽量参考。破烂儿说他看大家的,怎么对大家有利,他就怎么做。

大伙看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就陆续离开。小江回家转了一圈儿,看书屋里只剩下树荣和破烂儿,就又转了回来,也是有话对两人讲:“让那老太太说对了,张钊是故意不来的,我也很生气。我这个人哪有组织大家的能力,把会开成这样,事情反倒难办了。”

树荣摸不清她的真实目的,只能开导她:“其实,这也未必不是张钊想要的结果,他那么聪明,肯定有他自己的打算。先不去管他,我想听听你自己的想法。”

小江听他这样问,兀自叹了口气:“我没有太大的胃口,只想为孩子多争取一些。小区建成后,我想帮琦琦开一家大一点的超市,他将来可以靠经营超市独立生活。”她停了一下,接着说,“一个商铺肯定不够用,我的目标是得到两个商铺一套住宅。韩叔,你家房子的格局跟我家差不多,都属于临街商用,我想咱两家应该提一样的补偿要求,这样我心里才有底。”

树荣明白了她的意思,就表了态:“这你大可放心,我会按你说的标准去争取,但能不能实现我不敢说。”

听他这么说,小江赶忙道谢,然后回了超市。

这天夜里,小江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些年的不幸遭遇,让她承受了太多的烦恼,每天能睡一个好觉竟成了一种奢望。今天,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睡不着就会胡思乱想,她常常想起琦琦的爸爸,那个离她而去的男人。年轻时,两人都在粮库上班,那时的粮企是多好的单位呀。从恋爱到结婚,一切顺风顺水,是令人羡慕的美满姻缘。后来,厄运接二连三缠上了他们。琦琦出生时得了脑瘫,四处求医问药不见效果,日子一落千丈。接下来是粮食企业改制,夫妻双双买断下岗,家里的收入没了保障。无奈之下,她用住宅楼换了这个临街平房,开起了小超市,收入虽不多,但还算稳定。琦琦的爸爸不满足于这样的生活,跟别人合伙经商,总是赚少赔多,情绪变得越来越消沉。

等到琦琦上学后,身体的残疾,同学们的冷眼,严重伤害了孩子的自尊,他渐渐产生了自卑心理,在父母面前也变得很叛逆。生过几次气后,他爸爸就很少回家了,在外边结交狐朋狗友,养成很多恶习。后来在一场车祸中人没了,扔下他们母子俩。从那时候开始,小江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差,一躺下杂念就如潮水般涌来,渐渐落下了失眠的病根儿。

每每想起这些,小江都会暗自流泪。那个时候她还年轻,长得也算漂亮,有很多人劝她另组家庭。可她自己明白,带着一个残疾的孩子,上哪找那么合适的人呢?

在别人眼里她是一个坚强的人,可又有谁理解她心中的苦楚呢?琦琦越来越大,越来越不愿与人交流。她有意让他参与超市经营,就是想锻炼他的生存本领。等这里开发成了高档小区,幫琦琦开一家规模大点的超市,到时候再给他娶个媳妇,她才能安心。如果有可能,也可以考虑一下自己的未来。

可自己还有未来吗?她不敢再往下多想。

这天晚饭后,树荣约上破烂儿去东山散步。

晚风中,两人站在山边,像两棵沉默的树。从山顶看夜幕下的县城,东山大街以西一片灯火辉煌,颇有现代化城市的样貌。而山脚下那些小巷,灯光昏暗,犹如破败的荒村。

下山后,两人没有径直回家,而是拐入一条通往稻田的下坡土路,走到一处孤零零的院落前才停下脚步。透过漆黑的门房看向院里,房内没有开灯,只有电视屏幕一闪一闪。树荣敲门,院内的狗闻声汪汪叫起来。房门开处,有人问了一声。

树荣报上了自己的名字,问话的人才打开大门,把他们让进院子。

进屋后拉亮电灯,老式日光灯的镇流器发出嘶嘶的噪音。躺在炕上看电视的女人坐起身子,往炕里挪了挪,对两人说了一声“来了”,再也无话。

电视是很老旧笨重的机型,图像有些失真,正在播放药物广告。树荣向破烂儿介绍说:“这是老李,那是他老伴。”破烂儿笑着回道:“认识,都认识,出入同一条巷道,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坐到炕沿上,老李把烟笸箩推过来,让两人卷纸烟抽。

树荣问老李:“水稻插秧完事了吗?”

“还没开始插,今年的秧苗不壮实,需要等一等。”老李看树荣不解,用下巴点向老伴解释道:“有一天早起她突然生病,去医院耽误了时间,没及时给育秧棚通风,稻苗伤热了。”

树荣哦了一声,然后问老李:“嫂子得了什么病?”

“病多了,最严重的是类风湿,一犯病就疼得不能下炕。”

“这种病很顽固。我那儿有自己配制的膏药,不一定能起多大作用,但可以缓解疼痛,你有时间去取几贴试试看。”两人客气几句后,树荣问:“听说你要卖房子。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卖呢?”

老李听了,又看了他老伴一眼,眼里满是无奈:“不瞒你们说,儿子要娶媳妇,对象提出要住新楼房的要求,不然就不结婚。”他又拿下巴颏点点老伴,“我们两人虽说是后结合的,毕竟一起生活二十多年了,都拿对方的孩子当自己亲生的。现在我的两个女儿早已出嫁,不再用我操心。就剩下她带来的这个儿子,已经三十岁了,处个对象不容易啊。可我没有那么多钱帮他买楼,连凑带借还差十来万。”

树荣提醒老李:“你也知道这里马上要开发的,等拆迁后置换了新楼房,给孩子一套结婚用,不就行了吗?”

老李摇摇头:“我去问过了,我这房子孤山吊雁的,不在规划区内,不属于拆迁范围。再说了,等小区建成最快也得两三年,孩子着忙结婚等不及啊!”

“这确实是个问题。那你打算卖多少钱?”

“十万。”老李回答得很爽快,“着急卖也就这个价,还不知道有没有人来买。”坐在炕里的女人干咳了几声,老李没理她。

树荣看出他们有分歧,就说:“老李大哥,把房子卖给我吧。”

老李有些吃惊:“兄弟,你不是有房子住吗?”

“那房是我儿子的。再说要拆迁了,我得先找一个住的地方。你跟家里人商量一下,我回去等你信儿。”

往回走的路上,破烂儿问树荣:“大哥,你考虑好了?”

树荣停下脚步,回答说:“不需要考虑,趁着还没拆迁,我们要早做打算。租房子不如买房子,我去看过几个平房,都不太合适。正巧听说他家卖房,我就来问问。如果能买成,到时候我们把‘萱草书屋搬过来,你跟筱惠都不用再出去找房,至少在回迁之前,我们大家还在一起。”

“既然是这样,应该大家共同出资,买房的钱我得出一份。”

“你卖瓜子收废品能攒几个钱,再说老姐还要看病。”

“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现在住的房子并没花钱,我的积蓄还在那儿没动,我一直想用这笔钱给自己买个房子。至于生活费用,卖瓜子收废品的收入就够我和老姐花的。”

树荣想了想,说:“明天让老姐去我家,帮我照看一天,我回乡下去把房子卖了。等我回来咱们再商量,先别让筱惠知道这件事。”

第二天晚饭前,树荣赶了回来,事情办妥了。筱惠刚把饭做好,树荣就把他们都留下一起吃饭。饭桌上筱惠问树荣:“大叔,你把乡下的房子卖啦?”

树荣瞅瞅破烂儿,破烂儿忙解释:“我回家跟老姐说了要买房的事,她非常支持。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跟筱惠说了,其实也不应该瞒着她。”树荣点了点头,对筱惠说:“没打算瞒着你们,等那边同意卖了,咱们再具体商量。”

筱惠说:“这才对。您可不能把我当外人,咱可得说好,买房我必须出一份钱。”

正说着,老李来了。树荣招呼他坐下,筱惠给他拿来碗筷,破烂儿起身给他倒酒。他虽嘴里说吃过了,但还是坐了下来,闷闷地低头不说话。树荣知道他有话要讲,就主动问了一句,他这才抬头说道:“你们走后,我老婆说房价要低了,至少能卖十二万,埋怨了我一整天。”

破烂儿有点不高兴,很不客气地说:“事儿可没有这么办的,你说是不是,老李?”

老李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树荣听是价格的问题,就放心了,截住破烂儿的话,对老李说:“这没什么,价钱的事可以商量。其实我也觉得你报的房价不高,假如是拆迁补偿的话,翻几倍都不止。”

老李听他这么说,更是不好意思:“拆迁是没指望了,不在规划区内,没有升值空间,谁还愿意买?”

树荣想了想,说:“如果十二万能定下来,咱们明天就交钱签协议,赶紧给孩子买楼房结婚是正事。”

老李抬起头来,眼睛有点红,愧疚得连感谢的话都没法说出来。

树荣对老李说了自己的想法,也是在征求筱惠跟破烂儿的意见:“明天签协议时,写清楚这个房子你可以继续住着。一来我们要维修一下,二来等等拆迁的消息。到时候我们搬过去,也给你留一间,你们老两口不用出去租房。咱们住在一个院子里,不收你的房租。”筱惠和破烂儿都赞同,老李再一次被感动了。

签完协议,三家各出四万,把钱交给老李。房子过户时,树荣坚持在产权证上写筱惠的名字,破爛儿当然没意见,他们另外签了一个共同拥有房产的补充协议。

树荣对破烂儿说:“老李家院门前有一块堆放水稻和柴草的空地,我想把它利用起来。如果你把原来那个废品收购站变更一下地址,然后在这里收废品,你和老李是不是就有了一个稳定的营生。”破烂儿听后连连点头,说这几天就去咨询一下,看能不能办下来。

拆迁谈判、买房子耽误了一些时间,育秧棚里的萱草苗长大了,得抓紧移栽到巷子里去。树荣把巷道两边又清理平整了一遍,有些院墙参差不齐,他就因陋就简,进行简单的维修整形,尽量遮挡住那些不顺眼的地方。再次跟各家各户打招呼确认后,这才动手移栽。

仍然是利用周末,树荣、筱惠、破烂儿领着几个孩子,把萱草苗带土分株移栽,然后浇足水分,盖土压实,尽量减少缓苗的过程。过了几天,花叶开始转成嫩绿,阳光照射下,两行绿植光彩照人,小巷内马上有了不一样的亮色。

每天晚饭后,大人们来到巷道里散步,孩子们也跟着来玩耍。这是一天中最为悠闲惬意的时刻,夕阳的余晖洒进来,光线柔和,呈现古朴的韵致。几个孩子从巷道西边跑到东边,往回跑的时候,明明突然生出一个想法,就跟寒寒、暖暖商量,然后回来一起向大人提议:“把这条巷子命名为‘萱草巷吧,‘萱草书屋坐落在‘萱草巷里,才叫名正言顺,像萱草苗扎根一样。”几个大人听后,都觉得有道理。从此,东山大街头道巷子,在这几家人的心目中有了另一个名字——萱草巷。特别是筱惠,感到欣慰的同时,久久没能放下的那颗心也踏实了不少。“萱草巷”这名字多好啊!就像一剂良药,治愈着人们的伤痛。

小江和琦琦每天也会出现在萱草巷。他们是分开来,留一个人看管超市。一般情况是小江匆匆跟大家打过招呼,走一圈儿马上回去,之后就会看到琦琦怯怯的身影,来了也不说话,尽量避开众人的目光。

树荣注意观察他们母子。看小江脸上依旧是疲惫的倦容,就主动问她最近还经常失眠吗?小江听后,满脸无奈地回答:“是啊,几乎天天都失眠。半夜两眼打架,就是睡不着;白天没精神,老打瞌睡,真是要把人往死里折磨。”

“现在你可以多到巷子里走一走,好的环境加上萱草的气息,对调养身心有好处。慢慢培养作息习惯,能调理睡眠的规律。”

“我每天把活计留到晚上做,就是要让自己筋疲力尽,以为这样会有助于睡眠,但见效甚微。每天只能靠安眠药才能睡一小会儿。”

“我给你开个药方,坚持喝几个疗程,或许能起到一些作用。”

树荣说完,回屋给她写了一个方子。小江谢过树荣,拿着药方去抓药了。

萱草苗可能在育秧棚内憋久了,移栽后就加紧发育,很快开出了第一朵花儿。黄色的喇叭花向外伸出,像是在对外界发布着好消息,蜜蜂蝴蝶听见了,纷纷前来流连戏舞。破烂儿看见,笑着对树荣说:“萱草花开,有客要来啊。”

真就被他说中了,当天下午,江雨的二舅温凤翔来了。这几年他一直在省城干活,昨天刚回到家,今天就来看望姐姐和姐夫。树荣让破烂儿陪他说话,自己去把凤云推过来。凤云还能认出自己的弟弟,眼泪流了下来,有病的人总是爱激动。凤翔看姐姐这样,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陪着一起流泪。

吃饭的时候,凤翔才问起江雨:“有一年多了吧,问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树荣无奈地回答:“说不准,问了也等于白问,再说他最近总是关机。”凤翔说:“这孩子哪都好,就是脾气有点轴。”树荣叹了口气:“他们这样不负责任,受罪的是老人和孩子。”

凤翔不再提江雨的事情,免得树荣伤心,就对他说:“现在退休在家,浪费了你的医术和经验,应该找一份给人看病的工作,增加一些收入贴补家用,我姐治病,俩孩子上学都需要钱。”树荣说:“我没退休前也曾想过,可现在家里这种情况,能脱开身吗?”

破烂儿听两人这么说,马上插话道:“大哥,你可以放心去工作,家里不用惦記,老姐可以照顾大嫂,我也可以多过来看看。”

树荣听后,想了想:“这段时间我倒是闲下来了。几个孩子有筱惠管着,我放心。凤云有老姐陪着,我也放心。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地方?”

凤翔马上说:“有个药店老板是我的熟人,前几年给他做过店铺装修。药店离这里不远,我去问问。”树荣嘱咐他:“跟人家要实话实说,我每天只能工作一上午,下午必须在家,两边都得兼顾。”

凤翔是个急脾气,吃完饭就去了药店,一谈真就成了。树荣去药店上班,负责给买中药的人看病开方,免费为病人针灸,工资是底薪加提成。

树荣喜欢这份工作,更愿意帮助那些求医问药的人。中医的名声需要树立口碑,治好一个病人就会有更多人慕名前来。买中药的人渐渐多起来,老板很高兴,跟树荣成了朋友。

等到萱草花大面积盛开,学校也要放暑假了。小江来找树荣和筱惠,说她妹妹要出趟远门,求她帮着照看孩子。她想让孩子来书屋学习,按辅导班交费用。

筱惠不好意思拒绝:“那就来吧,不需要交什么费用。”树荣补充说:“我们已经商量过,从暑假开始,几家在一起做饭吃,大家都可以节省出时间。如果你外甥女想在这边跟大家一起吃,你可以出些柴米油盐,或者帮着做做饭。这样,你跟琦琦也可以过这边来吃,对琦琦主动与人交往有好处。”

过两天,小江就把孩子送来了,是一个漂亮文静的女孩儿,上小学三年级。

从暑假开始,琦琦每天都来书屋,像书屋的一个编外学生。孩子们写作业,他会从书架上找一本书,坐在筱惠身边安静地看。筱惠给孩子们辅导功课,他也坐在旁边听。每次总是悄悄地来,然后又不声不响地起身离开。

筱惠为了给孩子们一个充实快乐的暑假,提前做了一些准备。放假之前,她组织了一次讨论,想听听孩子们在假期里的打算。然后梳理引导,帮他们制订了一个计划。内容大致包括这样几项:一是合理安排时间写作业;二是从书屋找出假期打算阅读的书籍,根据年龄大小和识字多少,确定每个人的阅读量,把读过的内容整理成故事脚本和简单的读书笔记;三是根据故事脚本,在“葵花故事会”上讲故事,排出具体的时间表;四是进行几项户外体验活动,比如徒步登山、田野调查、菜园劳动,在玩的过程中亲近大自然,与草木虫鸟相伴;五是参加一些社会实践,内容有跟王爷爷去街上收购废纸和旧书,在韩爷爷指导下采摘蔬菜到街上出售,初步学会一点理财的方法;六是用自己挣来的钱做一次献爱心活动,培养善良的品德。

筱惠告诉他们,订计划只是开始,具体落实完成计划才是关键。让明明做领队,遇到难题一起讨论解决,发挥团队作用。

忙完这些,筱惠感觉轻松了不少,打算也给自己放个假,从平时繁重的教学工作和艰难的家庭生活中解脱出来,多读几本书,还能帮树荣他们做点家务事。

跟筱惠相比,小江倒是比平时忙了。外甥女跟书屋的孩子们打成一片,一日三餐都在一起。她主动承担了买菜做饭的事务,而且每次做完饭,先回家唤琦琦来吃。给十几口人做饭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既要让孩子们吃好,又要考虑到大人的口味,更不能忽略病人的感觉。尽管很累,她心里却是快乐的,有一种融入大家庭的愉悦感。

这段时间她的失眠症有所缓解,说明树荣给的建议和药方起了作用,尤其是看到琦琦身上的微妙变化,她打心眼里认可了这个大家庭。琦琦主动承担了书屋里扫地烧水擦桌椅的活计,把筱惠老师当成了崇拜的偶像。

树荣看小江精神状态不错,就叮嘱她要坚持下去,好习惯需要坚持才有成效。也劝她不要过度疲劳,做饭的事情不能靠她一个人,把一日三餐进行了重新分工,树荣做早餐,筱惠或老姐做午饭,小江做晚饭。

有一天,筱惠的房东老太来了,看筱惠不在家,就到书屋来找。当她看到几个孩子在一起做暑假作业,筱惠在给他们当老师,就动了心思。想把自己的孙子送过来,既能帮助孩子学习,又不用交补课费。既然筱惠是她的租客,断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没想到树荣听后态度非常坚决,毫不客气地回绝了她。

这件事惹恼了老太太,过两天就来撵筱惠搬家,找了两个理由。一是仓房的窗户玻璃碎了没及时更换,二是未经她同意就在院子里种了葵花。筱惠百般解释她也不听,并在书屋里大吵大嚷,搅得孩子们没法学习。琦琦看他尊敬的筱惠老师受了委屈,就挡在了老太太前面。结果让老太太推了一个趔趄,被指着鼻子大骂:“你个小兔崽子,有你啥事儿?”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孩子的自尊心,琦琦一瘸一拐哭着跑回家去了。小江不知道缘由,慌忙跑过来问。等听明白了,数落了老太太一顿,这老太太自觉理亏,头也不回地走了。

树荣回家知道了这件事,问筱惠怎么打算。筱惠说:“我想还是搬出来吧,房东不会善罢甘休,受气的日子还在后头。既然已经买了老李的房子,我想现在就搬过去。”

树荣想了想,说:“那房子还没维修,你跟明明先搬到‘萱草书屋来吧,里边的套间一直空着,收拾一下就可以。这样照顾孩子们更方便。”床和家具是现成的,树荣跟破烂儿帮着筱惠把东西搬了过来。

搬家之前通知了房东,老太太又来闹过一次,但也没什么可闹的理由,就说剩下半年的房租不能退,并责令他们把园子里的葵花铲除。破烂儿非常生气,马上拿起铁锨和镐头,要去铲掉那些葵花。

树荣把他拦下,让他消消气,说不值当的。告诉房东老太,房租退不退是她的事儿,葵花铲不铲也是她的事儿,请她自行处理。

等老太太走了,破烂儿还在生气,一边拿手扒拉头发,一边喘着粗气说:“大哥,你给我开一个专治老泼妇的药方,我给她家送去。”树荣盯着他看,破烂儿自己先憋不住噗哧一声笑了,他就是这么个脾气,说出来气也消了。

树荣看他不再生气,就对他说:“其他事都好办,难办的是琦琦的心病,这孩子自尊心本来就脆弱,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更是雪上加霜。咱们得想办法帮帮他。”树荣拉上破烂儿去了超市,看到小江坐在门口愁眉苦脸,琦琦躲在屋内不见人。破烂儿问小江:“还在为那老太太生气呢?”小江叹了口气:“生气有什么用,我就担心孩子过不去这道坎儿。”

树荣说:“如果换个角度想,也未必是件坏事。得让孩子经历一些事情,他将来的日子还长着,需要自己闯过一道道难关。”

打这天起,树荣去超市给小江做针灸按摩的时候,就招呼琦琦坐在身边,一边教他怎样做按摩,一边用低低的声音给他讲着故事。其实也是讲给小江听的,她听着听着就有了困意,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十一

小江妹妹从外地办完事来接女儿,看到孩子恋恋不舍的样子,有点于心不忍。琦琦自从受了委屈,再也不来书屋,书屋就显得冷清了不少。如果把外甥女放走,小江也感觉有点不近人情。跟妹妹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让孩子待到假期结束再回家。

自从琦琦不来书屋,树荣就跟小江讲,不用再跑过来做饭了,在家好好照顾琦琦,这边人手够用。可小江还是坚持每天过来做晚饭,只是把饭做好就回家,她跟琦琦都不在这边吃饭。

这段时间,琦琦始终不愿走出超市,避著不肯见人。就像长在墙根下孤单的一株萱草苗,缺少阳光雨露滋养,蔫蔫的花蕾总是不能自己打开。

树荣决定收下琦琦这个徒弟,教会他给小江按摩穴位。现在,小江每晚能睡足两三个小时,树荣停止了针灸,让琦琦专心做按摩。他想,琦琦不肯接受针灸治疗,按摩或许能对他起点作用,就抽时间给这孩子按摩,见到一点成效后,指导小江也学着做。让母子俩互相按摩,应该有助于他们康复。

这些日子,筱惠偷偷观察琦琦,也在想办法帮助他。她提醒树荣,这两天琦琦趁小巷没人的时候,常常站在自家院门里,偷偷窥视书屋里的动静。遇到有人过来,就望向萱草巷深处,或者躲回屋里去。她认为这是一个机会,利用好就有可能让琦琦重新跨出家门,回到大家身边。

树荣听后,也去留意琦琦每天出现的规律,有意无意提前蹲在门前侍弄花草。看到琦琦站在院里张望,就向他招手,让他来帮自己给花圃浇水。琦琦犹豫着,但还是一点一点走了过来,从树荣手里接过水管,给萱草浇水。树荣很高兴,领他在巷道里来回走了一遍。浇过水的萱草花越发有层次感,叶丛中间簇拥着挂满水珠的花枝,花朵像一个个喇叭孔,向外吹出阵阵清香,沁入人的肺腑。有些花枝虽已枯落,也不是很难看,别有一番情态。两人往回走时挺直了腰板,萱草花像两排列队的士兵,这一老一少俨然成了检阅部队的将军。

第二天早晨,树荣跟破烂儿打扫巷道回来,琦琦已经站在门前,并没有转身离开。两人什么也不说,很自然地站到琦琦旁边,像是在共同欣赏萱草花。筱惠趁他们专注的时候,悄悄走过来,在萱草花圃前蹲下身子,好像跟花朵交流着感情。

琦琦看到她,低声叫了老师,筱惠像是才看到他,微笑着冲他招手。“琦琦,你过来看看,这早上的露珠多美!萱草花得到了滋润,开得多漂亮。”筱惠一副欣赏的表情。

“这是韩爷爷领我……昨天晚上……给它们浇的水,今早……都变成……露珠了。”这些日子不怎么爱说话,琦琦的语言表达得不是很流畅。

“韩爷爷想让你帮他照料这些萱草花,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我……我……愿意的。”琦琦看了看树荣和破烂儿。

“琦琦你知道吗,这些萱草花有自己独特的语言,人们把它叫作母亲花。有一句古诗是这么写的:‘慈亲倚堂门,不见萱草花。是在表达一份母爱。”筱惠查找过有关萱草的文化知识,没想到在琦琦这里先用到了。树荣站在一旁听了,内心也仿佛被什么触动了一下。他扭头看琦琦,发现他似乎听懂了,正慢慢回头看向自己家。小江站在门口,痴痴地看向这边,俨然是“慈亲倚门望”的温情画面。

从这天开始,琦琦每天都帮着树荣照料萱草花。到了晚上,他会到“萱草书屋”坐上一会儿,然后回家帮母亲打理超市,睡前给母亲按摩,不言不语的,好像正在忘掉那些烦恼。

看到小江母子渡过了难关,树荣心里有一丝安慰。这些天,他反复琢磨筱惠有关母爱的那段话,他想到了江雨。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你母亲现在病着,如果不早点回来,我担心你们能不能再见上一面啊!

每天下午,树荣都把凤云推到萱草巷里,让她沐浴秋风的凉爽,欣赏萱草花的美,呼吸萱草花的香。在落日余晖中,迎候放学回家的孩子。树荣隐隐感到,凤云的状况不好,去医院找原来的主治医生咨询。医生说这种病不好说,最近气温变化频繁,平时要注意一些。

秋后的天气,昼夜温差很大,树荣给风云和孩子添加衣物,屋里开始烧火增加室温。这天早晨,他打扫巷道回屋做好饭,准备叫凤云起床,却怎么也叫不醒她。急忙招呼筱惠打电话叫救护车,把凤云送往医院。经过检查,医生说是颅内再次出血,不宜再做手术,建议保守治疗。

树荣明白,这种情况意味着什么。他全天在医院护理,把家里交给了筱惠和老姐。给江雨打电话,一直打不通,不知这孩子现在什么情况。

破烂儿每天早早收工,就来医院陪着,夜里很晚才回家。两人唠嗑时,树荣就给破烂儿讲起凤云的往事,言语中带着自责与内疚。

凤云年轻时当过村医,树荣也是医生,两人就是这样认识并成家的。她后来当过村里的妇女主任,因为工作上要强,曾被乡计生站借用过。她工作起来有股拼劲儿,也是想通过自身努力,争取转正的机会。可最终没能实现愿望,这是她一生的遗憾,也是树荣感到愧疚的地方。

年轻的时候,树荣整天忙于工作,对家庭关心不够,凤云经常抱怨,脾气也越来越坏。

直到凤云得了脑出血,才查出她有先天性脑血管畸形,年轻时又没注意保养,埋下了隐患。作为医生,树荣应该对风云的病情有所预料,他为此一直很自责,认为自己不是个好医生,更不是合格的丈夫。

听他一再自责,破烂儿就劝慰他:“你把大嫂照顾得这么好,我们都看在眼里。也许这就是她的命吧,你也不要太难过。再说,你现在最重要的是爱惜自己的身体,两个孩子这么小,他们需要你的照顾。”

过了几天,医生告诉树荣,再给氧已没有实际意义。树荣让破烂儿转告筱惠,把孩子们带到医院来,做最后的告别。

树荣把凤云送回了他们生活了半辈子的村庄,埋在了后山坡上。那是一个朝阳的位置,坡下有一条弯弯的小河。

树荣坐在墓前,嘴里念叨着:“你放心吧,我会想办法劝说江雨回家的,帮他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等明年春天,我要在你的坟前种满萱草,既然你那么喜欢,就让萱草花陪伴你吧!希望你能忘记前尘往事,在那边没有病痛,再也没有烦恼。”

十二

树荣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凤云的病情他虽有思想准备,可就这么突然离去,还是让他难以适应。即便是她生活不能自理,可有这个人在,家庭就是完整的,树荣和孩子们都有个奔头。家里突然间就像进入冬天的山林,感觉空旷了很多,一场大雪也不能填补寂寥,只能徒增寒意。树荣变得沉默寡言,书屋里安静得令人压抑。

筱惠看在眼里,挂在心头,却又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怕不经意间的一句话或一个举动,会触痛他的伤口。她只能尽心尽力带好孩子,多干家务活儿,自觉担起家庭主妇的职责。她把柜子里的衣服翻了个遍,才想起自己这些年没有添过多少新衣服。她一直是上班一套,做饭干家务一套,平时很随意的。现在自己有责任了,决定带孩子们去商店给每人买一套新衣服,也顺便给树荣买上一件大衣,天天去药店上班,也得注意仪表。

日子并不因为人们的感受而放慢脚步,一转眼就到了中秋节。树荣想让孩子们在假日里睡足懒觉,自己悄悄出门,先去扫巷道,回来再打扫院子。往前扫了一段,他看到巷子东头出现一个身影,也在挥动扫把,树荣认出是老李。他这些日子在给继子装修楼房,很少在这边露面。

两人合到一处,老李跟他打招呼:“兄弟,早啊!”

树荣点点头,递给老李一根烟。身后传来破烂儿的声音:“你们哥俩起得真早。老李大哥,孩子的樓房装修好了?”

“装修好了,放一放气味儿,准备入冬后给他们把婚事儿办了。”

“祝贺!孩子结婚了,你们老两口就省心了。”

“哎!算是去了一块心病,这都是托你们的福。”

破烂儿看树荣一直不吭声,就指着道两边问他:“大哥,萱草叶子已经干枯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把萱草根起出来?”

树荣愣了愣神:“今天就可以吧,正好孩子们都放假。老李大哥要是有时间,跟我们一起干吧。”

“行啊,我今天刚好没别的事。”

回去吃完早饭,大人孩子都来参加劳动。先把枝叶割下捆好,码放在院墙边。然后翻土掘出萱草根,运到树荣家院子里晾晒。清理完小巷,他们来到米园、葵园和薯园,把剩下已经成熟的玉米、土豆、葵花都收起来,然后把秸秆也收割好晾晒上。

筱惠把冰柜里冷藏的黏玉米取出来,跟今天新收的土豆一起放入铁锅里,点燃柴火慢慢烀着。然后去菜市场买菜,最后到超市买酒水,顺便叫来小江母子,让他们把超市锁上,说今天庆祝丰收。筱惠和小江两人下厨炒菜做饭,很快就弄了一大桌子菜。

夕阳收敛了光辉,明月尚未从山间升起。这个时候,五个家庭十一口人,团团围坐在书屋里,就像一个大家庭。筱惠张罗着倒酒水,她打算借这个机会让树荣开口说说话。她先端起酒杯,跟大家提议:“今天中秋佳节,也是萱草巷丰收的日子,我们一起庆祝一下,不管是酒水还是饮料,都要喝一点。”环视一圈儿,她接着说:“既然是酒宴,我们也行个酒令助助兴,每个人提一次酒,说说自己今后的打算,或者是美好的祝愿。”

筱惠提议从破烂儿开始,这样转回来最后是树荣做结。破烂儿也不忸怩,说得干净利落:“我对未来的想法就是咱们这几家人能像现在这样,继续生活在‘萱草巷和‘萱草书屋,像萱草一样忘记忧愁,没有烦恼。”

这句话道出了每个人的心声,树荣听后也点头赞许。接下来,每个人都说着自己的心愿,几个孩子说长大后的理想。就连琦琦也说了自己今后要变得坚强起来,要学会照顾妈妈。说得小江泪光闪闪,忙回过头去偷偷擦掉了。

轮到树荣的时候,大家都停下筷子,齐刷刷望着他。

他思索了一下,说:“我得先感谢大家。这段时间对我和孩子的关心关照,特别是凤云的病,得到了老姐和筱惠的照顾,我心存感激。搬来城里不到一年,因为遇见你们,我感到知足。说到未来,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大家能在一起抱团取暖、互相帮衬,有什么难处,大家一起扛。”他停了停,然后接着说:“如果再往远说一点,我还有一个愿望,等孩子们上大学了,我想把‘萱草书屋改造成一个小巷图书馆,到晚年还能为社会也为自己做件有意义的事情。说得远了,实现的可能性不知能有几分。”

筱惠接过这句话:“这件事不难啊,顺理成章的事,如果可以,我也愿意参与小巷图书馆的管理,算是提前报名了。但在这之前,我的愿望就是陪着这几个孩子快乐长大,让他们成为自食其力,对社会有用的人。”

不知不觉间,明月挂到了窗前,窗外月色皎洁,天空澄澈明净,照彻了小巷人家。没喝酒的人陆续吃完饭,小江拉上老姐带孩子们去外边赏月,老李不胜酒力,陪老伴回家休息去了。桌上只剩筱惠、树荣和破烂儿三人,继续着他们的话题。

树荣说:“拆迁协议签完了,园子里的作物收获了,老李那边房子也维修好了,紧赶慢赶,这几件事情总算做完了。等过完国庆节,我们就可以把家搬过去。一个院子里住四家,虽然有点拥挤,但我们的‘萱草书屋还在。入冬前把这边拆房的旧砖运过去,我们再铺一条‘萱草巷。”

破烂儿说:“真是人努力天帮忙,这一切才能这么顺利。如果不是你做了让步,小江如何能得到两个商铺一套住宅?”

树荣放下杯子:“补偿两套住宅一个商铺,这是我最初想要的,一点都没少。又帮助小江实现了愿望,何乐而不为呢?”

筱惠说:“有些东西,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争是争不来的。就拿我原来的房东说吧,一直扛着不签协议,结果争来争去,自己一股急火得了心梗住进了医院。他老头做主签了协议,得到了三套住宅,其实也已经心满意足。”

树荣不想讲别人的是是非非,就转移话题说起另一件事:“筱惠,我工作那个药店的老板你见过,人不错,经济条件也好。他妻子去世有几年了,有意再找一个,我跟他提到了你,感觉你俩挺合适。”

筱惠前边听得认真,到后边就愣住了,把酒杯端起又重重放下。她低着头,冷冷地说:“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我不会同意。我现在这样,挺好。”

破烂儿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把到嘴边的话一起咽了下去。

树荣还想继续劝几句,筱惠没给他机会,扔下两人找孩子们去了。

树荣叹一口气,跟破烂儿把杯中的酒喝干,站起身收拾桌子,然后两人出门往东山方向走去。

月亮高高挂在天上,天边有几缕云彩丝巾一样飘着。萱草巷里洒满了月光,秋后蟋蟀的叫声更显得通透。

走到老李家院子前,他们没去叫门,就站在明晃晃的月光下。树荣对破烂儿说:“等废品收购站运营起来,够你跟老李忙的。”

“经营上我有经验,你就放心吧。”

树荣听他很有底气,心情也好转过来:“明年在这四周种上萱草花,从哪个角度看,废品站都是一片花海。”

“大哥,我就佩服你这点,对什么事都考虑得周全。可是……”破烂儿欲言又止的樣子,“有一件事你想简单了,就是给筱惠介绍对象这件事。”

话题转得太快,树荣一时有点接不上头绪:“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同意,我真的认为很合适。再说,就算不合适,她也不应该生气啊!”

“现在就咱俩,我问你,难道你没看出筱惠对你的心思?她现在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树荣愣了半天,才弄明白他的意思:“你不要胡说,在我眼里她就是个孩子,一口一个大叔叫着,你可不要瞎想。”

“不是我瞎想,她这段时间还管你叫过大叔吗?”破烂儿看着树荣,不像是在开玩笑。

经破烂儿一说,树荣也好像明白了什么:“那怎么行呢。她这不是犯糊涂吗,我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这绝对不行。”

破烂儿说:“她可不糊涂。我虽然不懂女人的心思,但我明白一个道理,善解人意的好人不好找,日子真不是凑合着就能过下去的。我想不光是筱惠,就连小江也有那么一点意思。”

“真要像你这么说,我不成了故意招惹年轻寡妇的老流氓了吗?”

破烂儿笑了:“谁让你对别人都那么好呢?我只是跟你提个醒,怎么办还得你自己拿主意。”

树荣半天没有说话,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似的,被丝丝缕缕的几块云彩遮挡,月光变得朦胧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树荣才开口,像是说给破烂儿听,更像是自言自语:“凤云才走,江雨还没回,寒寒暖暖那么小,我哪有心思考虑自己的事情。再说,我们几家还像现在这样在一起,不是很好吗?”

作者简介:叶麦,本名仇殿清。有作品发表于《上海诗人》《北方文学》《中国诗人》《岁月》等刊物。

(责任编辑 刘月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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