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纸
大学四年,除了一张毕业证、一张学位证、一个双肩包和一只皮箱,女儿还拎回来一只刺猬。从此,我们家增添了一位新成员。
刺猬装在一只盒子里,我不能确定是纸盒子、木盒子或是铁盒子。女儿一进家门,最先放下的是手中的盒子。她一进家门,就迫不及待、小心翼翼地放下盒子。我和妻子眼睁睁看着女儿轻轻抽开盒子的一扇小门,直到那只刺猬怯生生地爬出来,妻子的嘴巴仍半张着,一动不动,一时没反应过来。
女儿将皮箱丢在一旁,双肩包还匍匐在她背后,她微弓着身子,眼睛追着那只刺猬,“you you”地叫着。我将“you you”当成“哟哟”,我接过那只刺猬放到脚下,妻子这才有了反应,她制止我:别抓它,别抓它,它受惊了。女儿在旁也说:放开它,让它自己走,慢悠悠地走,所以,我叫它“悠悠”,慢慢悠悠的悠,以后你们也叫它“悠悠”。
妻子这才凑过身子,挪动着双脚,张开双臂,像轻盈的燕子掠过水面,而我的肩膀则是波浪。她的声音也像燕子一样尖叫:什么东西呀?什么东西叫“悠悠”呀?“悠悠”是什么呀?女儿说:“悠悠”是刺猬,你看它,头宽嘴尖,四肢短尾巴短,但体形肥满,多可爱呀。妻子说:是可爱。说着,双手向我脚下伸过来。我说:小心刺着,它浑身长满棘刺,不是好惹的!
妻子缩回双手。我的话却转向女兒:怎么想到养刺猬?大学四年,就跟一只刺猬过呀?妻子接过我的话:是呀,你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还有精力和心思照顾一只刺猬?女儿不说话。妻子又说:嘿,你们看,小刺猬的眼睛在滴溜转呢,这调皮鬼!
接下来,对于这位“不速之客”如何安置,我和妻子各执一词。她说放在大厅,大家一起来照料。平时看电视、闲聊,大家可以陪陪悠悠。我说不可以,刺猬的排泄物很臭的,万一家里来客人了不好的。妻子将目光放在女儿身上,女儿的目光却根本没放在我俩身上,她不知什么时候抱起了悠悠,径直朝她卧室走去。妻子嗔我:女儿刚毕业回到家,你就这也不可以那也不可以……说着,她追着女儿去了卧室。
女儿给家庭的新成员在她的卧室里安了一个家:她收拾了衣柜,在一角辟了一个地方,放置盒子,从双肩包里变戏法似的掏出沙盒、饮水器及食品袋。妻子在旁啧啧:你还真的会照料小动物了呢。我在旁冷眼看着。刺猬这会儿蜷缩着身子,刚刚竖起的棘刺,这会儿也像休息士兵的长矛,收敛在怀中,柔软而发出微光。它的眼睛似闭非闭,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卧室里一片安静,安静得似乎让空气的游荡都成了多余。女儿打理完,站起,怔怔地看着衣柜一角。妻子轻轻地扯了两下我的衣角,我俩轻轻地离开了女儿的卧室。第一次,在女儿面前,我觉得,我和妻子成了多余的人。
妻子照常早出晚归。一觉醒来,我按以前的节奏要去上班。在穿好鞋临出门的瞬间,我想到女儿大学毕业了,从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重新回到她之前生活十九年的城市,我们家重归了三口的完整之家。妻子之前的念叨、微信转账、嘘寒问暖,从今天开始,都消停了。但女儿的回来,对我意味着什么?或许我该问:对妻子意味着什么?想到这,我折身去了厨房。揭开锅盖,里面什么也没有。我想去敲女儿的卧室门,但想了想,到底没去。我心吊得不高不低,拉门把的力气也不大不小。门开了,我必须出门了,时间还是原来的时间,我必须去上班,否则,就要迟到了。
下午下班前,我给妻子发了一条微信:家里有菜吗?也许她从未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跟她联系。她的回复姗姗来迟:应该有吧?回去的路上,女儿联系我,要我给刺猬买一条洗澡的小毛巾。
我比以往早十分钟到家,家里开着灯,我以为是女儿回来后带来的变化。我进了厨房,是妻子。我感到一种意外的惊喜: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妻子正不紧不慢地捏着一颗大红枣,大红枣圆润的身子被她压挤着,分成了两半,核隆出,饱满而结实。妻子将两半红枣放进锅里,说:晚上香菇炖鸡。女儿在学校瘦成了麻秆,给她补补身子。
我这才想起女儿在家中的地位。我又想:女儿毕业了,接下来,她有什么想法呢?接着,我埋怨自己:昨晚都是刺猬,没想到别的。比刺猬更重要的东西,大家都来不及问,来不及说。再接着,我就埋怨那只刺猬,都是它,夺走了我们家最重要、最紧迫的话题。想到这,我往女儿的卧室走去。我想跟她聊几句,我忍不到吃饭的饭桌上或看电视的沙发上。
女儿卧室的门是打开的,她背对着我,蹲在衣柜旁。她的整个身子放在过道上,过道上的光线从隔着床的窗外流进来,与走廊里飘进来的灯光糅合在一起,舒缓而轻柔。我放慢脚步,我突然不知该对女儿怎么说,不知该不该开口。我正犹豫着,女儿直起身子,转了过来,向我走近。我看见她双手捧着,悠悠伏在她的掌心里。我后退了三四步,接着,也转过身,跟着女儿来到大厅。眼前完全亮了起来,我看清了悠悠的小嘴,微微地翘着,女儿的嘴巴也微微地翘着。我问:给它喂食了吗?女儿说:不用喂,食物和水放在盒子里,它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喝了就睡……
睡之前总要洗个澡吧?妻子问。但妻子不敢去接女儿递上来的悠悠,我看到女儿递给妻子时脸上恶作剧般淡淡的笑。妻子笨拙胆怯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她第一次作为母亲给女儿洗澡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女儿不应该这么来一下。我想批评她一句什么,但我看到妻子竟然笑了。我没开口,主动退到一旁,看着妻子忙着放水、装水,往冷水里加热水,调水。她的兰花指小心地探进水里,她的语气轻微而试探:水温不晓得合不合适?我莫名地有点火了:真有那么金贵?妻子狠狠地斜了我一眼。女儿配合着妻子,也侧过脸,眼神在我脸上剜了一下。我在乎的是后一种眼神。我压抑着,退了两步,倚在洗手间的门上。
妻子问女儿:刺猬是你买的,还是同学送的?养了几年了?多大了?女儿的一只手托着悠悠,一只手顺着刺猬身上的棘刺,若即若离地抚摸着。她的话也是柔顺得像水流:问这干吗?我急了:你妈问问不行吗?我也想问问,买这刺猬花了多少钱?在哪里买的?有没有卫生防疫证?女儿把小毛巾往悠悠身上一盖,好像把她的嘴也盖上了。她从我身旁侧着身子闪到走廊上,径直进了她的卧室。
第二天是周六,我在家休息。我想为女儿煮一回早餐,距离上个假期,她毕竟有将近一年没有尝过我的西红柿煮面条了。又记得小时候,还有小学、初中时,每逢我休息在家,她就嚷着要我为她做西红柿煮面条。而且,她总是当着妻子的面说:老爸的西红柿煮面条比老妈煮的好吃。后来,女儿读高中了,在学校寄宿了,每个月才回家一次,适逢我上夜班回来后早上在睡,她双休日偶尔回家,就开始喜欢自己在厨房捣腾。我睡醒后,看到她在饭桌上为我留了一碗,我竟然品不出那碗西红柿煮面条究竟是什么滋味。现在,终于又有机会为女儿煮一次面条了。我想走进厨房,女儿却先于我打开了家门。女儿踏出家门时,侧了一下脸,对我说:我要出去,不吃早餐。
我以为她仅仅是不吃早餐。中饭时,我收到了妻子的微信:女儿中午不回家吃饭,你帮着照料一下悠悠。悠悠?——这两个字在脑海停留了两三秒钟,我才搜寻到它的意思。不是说它不用照料吗?不是说食物和水都放在它旁边,它饿了吃、渴了喝、喝了睡吗?我以为妻子也就是随便这么一说。我也就随便一记,并没在脑海里停留,所以并没付诸行动,只顾忙自己的事。
女儿连晚饭都没在家吃。女儿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妻子急得说话像炸爆米花:我说你去哪里啦?这么晚回家,怎能叫你妈和你爸放心得下?她边说边斜着眼看我。我连忙配合:是呀,一个女孩子这么晚回家像什么话?女儿说:在学校读书时,天天晚自习回寝室都是九点多钟,那每个同学都不像话哦?女儿特别将“哦”字拖得长长的,将嘲讽的意味渲染得淋漓尽致。
女儿再也没理我们,她的“哦”字尾音随着她的身子,直到没入卧室,直到埋入衣柜的角落。我和妻子正要散开,各做各的事情。女儿的一声惊叫重又将我俩拉在了一起。女儿将衣柜的推拉门一点点地扯开,她的嗓门也越扯越大:悠悠,悠悠,悠悠不见了。悠悠不在盒子里,悠悠跑到哪里去了?
妻子冲进女儿的房间,她的头高出女儿的头。女儿说:在下面找,悠悠又不会爬到上层去。妻子去拉旁边另一半衣柜。女儿说:两个衣柜有隔板,悠悠难道有穿墙术?我走进女儿的房间,说:会不会跑出衣柜了?女儿说,老爸那你找哇。我伏在地板上往床底下瞅。我用手机上手电筒的光扫射了两趟,空空如也。我还不罢休,我去移动整张床,我用手电筒光在床头与墙壁缝里扫射了两遍,也没有。这时,女儿的话倒是很冷静,但在我听来像一把冷刀子,刺得我脊背生疼:中午说了,让你来看一下,也不知是中午之前走的,還是中午之后走的,也不知你有没有来看一下。女儿补充了一句:如果让你照看小孩,早让人贩子拐到外国去了。我生硬地回了句:我今天确实没来看它,我一整天都没来看它。女儿又说:你如果不喜欢她,我明天就送人。
妻子撩拨着衣架上的每一件衣物:怪了,我不相信它会飞了。我搜寻了床底,又去翻床上的被子。我的手刚一触到被子,就被女儿扯了过去。女儿将被子扯到自己怀里:不要碰我的东西。
我站直身子,怔在原地。我眼睁睁地看女儿去挪动书桌前的椅子,她的动作幅度看上去并不大,椅子移动的幅度也不大,但与地板摩擦发出的声响却很尖厉。女儿挪动时,是暗暗用力往下压的。我满不在乎,我不相信悠悠会离开我们家,大不了跑去了卧室、书房、厨房,或者洗手间。我看见妻子好像彻底乱了手脚,她一边喃喃,一边走出女儿的房间,然后,在其他房间乱窜。但不到一分钟便冲了出来,嘴里嘟囔着,“这里也没有,那里也不见。悠悠会去哪里了呢?”
女儿一直没离开她的房间,她又折回去翻她的衣柜。衣柜的最底层,也就是盒子的旁边,堆着她高中时穿的几件裙子。它们蓬蓬松松的,像一段段无关轻重的旧时光。女儿的手停下了,她走出卧室时,手里拎着盒子。妻子追出来,盯着盒子,问:悠悠是怎么找到的?悠悠藏在哪里?女儿拎着盒子,朝大厅灯光最亮的地方走去,她在正对着电视机的沙发坐下来,打开盒子,将悠悠托出来,说:你怕光就跟我说嘛,你怕孤单就跟我说嘛,你躲在我的裙子里算怎么回事呀。我如果找不到你,你不就饿死了?
女儿将盒子放回去后,将衣柜里的衣物全部整理了出来。整格衣柜里,除了盒子,别无他物。女儿还在盒子里多放了一条毛巾,她将那条毛巾盖在悠悠的身上。悠悠被上下两条毛巾包裹着,它的身体隐匿起来了,它将所有的光都拒之身外。女儿连房门也关起来了。第二天,早餐是我准备的。但不知怎的,我没有想起西红柿煮面条,只是出去锻炼的时候顺手买了四个包子、两盒牛奶回来。
许多天过去了,除了女儿,任何人都没有触碰悠悠,或者说,是女儿不让任何人触碰悠悠。妻子只有在女儿为悠悠整理便便时,像探监一样倚在女儿卧室的房门上离着两三米看着。我却乐得专心看电视,或在书房里看书写字。
一天,我正在看电视,妻子凑过来,神秘地说:你知道吗,还有一个人认识悠悠。我的眼睛没离开荧幕,说:很正常啊,兴许她大学时整个宿舍或整个班级的同学都晓得悠悠呢。妻子压低声音,让声音变得更神秘:我是说,或许那个人曾经与女儿一起,共同照料过悠悠。我听女儿在电话里说要对方拿回去,女儿要将悠悠归还别人呢。我说:归还最好,省心安静。妻子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腿,说:我听见女儿在嘤嘤地哭呢。
我和妻子再一次见到女儿拎着悠悠在我们面前,是在她推开她卧室隔壁的房门时。我问:去你爷爷的房间干吗?女儿没说话,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妻子抢在我前面进了爷爷的卧室。我们俩看着女儿将窗帘拉得紧紧的,然后把盒子放在她爷爷的床上。我连忙说:再过几天你爷爷就要回来了,这怎么行呢?妻子慌乱地拨弄了一下我的手臂,示意我不要再说。女儿扭过头,问我:那放在哪里好呢?这里空间小,关了窗和窗帘,不但黑,而且暖和。
我对女儿的一脸平静感到意外,或许妻子也感到意外。女儿的意外反倒使妻子的神情慌乱了,妻子在我旁边打转:是呀,天气转凉了,放在哪里好呢?女儿突然说:放到老爸的书房里去,可以吗?女儿的最后一句话让我更感到意外,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妻子持反对意见,她说:你老爸这个人你又不是不晓得,书房是他一个人待的地方,他平时一进书房就是看书写字,外面就是刮龙卷风、发生地震他都不会理的。他的眼里只有那些书,他哪里顾得了悠悠?女儿说:老爸除了双休日在书房里待得久点之外,平时每天也就个把小时。而且,他的书房从不开窗,空间又小,关键是他喜静。悠悠现在吃饱喝足了懂得自已钻进毛巾里睡觉,不正好吗?
女儿将悠悠放进我书房来,我还没来得及同意或者反对。女儿将盒子放在我书房的门旁,她还试着开关了一下房门,确定没有妨碍,才打开盒子……我这才反应過来,捂住鼻子,催促道:快快快,赶快清理排泄物,太难闻、太刺鼻了……女儿并不理会我的话,她用塑料勺子不紧不慢地舀着灰白色食物上黏附的黑豆般大小的排泄物。我盯着女儿的一举一动,我从未如此专注地盯着女儿的一举一动。这时,女儿眼皮底下的盒子在我眼前幻化成了一台婴儿车。我伸出手去,悠悠马上缩成一团,然后,时不时耸着小鼻子,向我喷气,发出“嘶嘶”的声音。我怕它像小时的女儿,会突然哭出声来。
女儿临走出书房,还回过头看了一眼盒子。我想:女儿你说吧,就像你小时候,你妈将婴儿车放在书房里那样,你叮嘱我一句吧——嘘,还是别说吧,我知道你眼神中的意思。我不会给你的悠悠热闹与喧嚣,只会给它带来孤独与沉静。它准备好了吗?——其实,我曾经无数次想这么问女儿。可我来不及问,或者说不想问,没有办法问,不能问——当时,我们都是那样的独生子女家庭,他们都是那样的成长环境,我们父母不能改变什么呀。可现在,女儿能啊,我对要走出书房的女儿说:你应该养两只,一公一母,或者更多。女儿低下头,笑了一下,说:一只我都不想养,这只我都想送回去。
现在,女儿养的刺猬悠悠在我的书房里。我慢慢适应了与一只动物在一起看书、写字的日子,我不知道悠悠适不适应我?我不敢、不忍去问它。它躺在两片毛巾之间,它将它的躯体与光线隔绝。我不知道它有没有睡着,我也想知道如果它没有睡着,它此刻独自在想什么呢?我暂且不论它在来我家之前经历了多长独处的日子,我单想着它来到我家后,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都是独处,它是怎么打发时间的呢?为什么它总是那么安静?现在,它除了偶尔“嘶嘶”两声外,那么悄无声息。
自从书房里有了这么个小家伙,我的心开始不宁静了。有时,我忍不住揭开毛巾,见它在动,便慢慢将手靠近它,它总是蜷缩成一团。我去摸它身上的刺,没有想象的坚硬,也没有想象的尖利。我的手试着放在它嘴边,它浑身的刺,像重瓣的墨菊一样,慢慢盛开,尽情舒展。它的鼻尖微翘,嗅着我的手指。它一路爬到我的掌心,我捧起它,我的手掌不敢用力,丝毫没有用力,我让关节变得也像肌肉一样柔顺。我对着它的小嘴说:悠悠,对不起,我有时不该对你发脾气。现在,在大白天,我是干扰了你睡觉,还是陪伴了你成长呢?在晚上,当我睡觉了,你是如何排遣孤独和寂寞的呢?
有一天,妻子待女儿吃完饭去了卧室,轻声对我说:在家里养着一只刺猬,卫生吗?我听了,也怔住了,直到放下饭碗,到了电视前的沙发上,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妻子还不罢休,她洗完碗筷,仍打破砂锅问到底,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妻子放弃了我,她朝女儿的卧室走去。我想去拉住她,还是犹豫了。我看见女儿与妻子一起来到客厅,女儿的话语追着妻子的后背:如果你们真的嫌弃悠悠,就直接跟我说,不要找各种借口。妻子急了,她晃着女儿的胳膊说:你妈没嫌弃悠悠,你爸也没嫌弃悠悠,我们都没嫌弃悠悠,我也只是随便问问。妈向你道歉好不好?
女儿擦了一下眼睛,说:你们不能误解悠悠,你们不能歧视悠悠。如果连你们都不要它,那我就……女儿扭头奔向了卧室。大约十来分钟后,我接到一个电话,一看显示,是父亲的。我有点意外。父亲的开场白也很意外:玲玲(女儿的乳名)刚刚在电话里跟我说了,刺猬我见过,那种动物挺干净的。不就是养个小宠物嘛,她说是同学送的,你们如果怕脏不敢靠近,过几天我回去替她养,不是跟养鸡养鸭一样嘛。末了,父亲又补充一句:如果你们胆敢再欺负玲玲,我回去收拾你们!
我没有申辩,我只是问:爸,您决定哪天来提前一天通知我,我好开车去车站接您。父亲说:这几天正收玉米,收了还要晒干,晒干了还要囤积好。父亲又说:听说刺猬跟穿山甲很像,浑身都长满了刺。但刺是对付坏人的,你不欺负它,它会平白无故刺你?你小时候没见过小狐狸、穿山甲、野猪之类的?我们收庄稼时还要特地留一点在田里给它们吃呢。我还是没有申辩,只是说:您在田里忙要注意安全,您是八十高龄的老人了,不是年轻的时候……父亲在电话那头说:我不跟你废话了,不要让我孙女受欺负哇,不然,我回去不放过你小子。
现在,女儿与悠悠的地位完全占了上风。连妻子在我对待悠悠的方式方法上都指手画脚,说我清理排泄物不干净,而且一天才清洗一次。妻子掐着腰对我说:悠悠在你书房里,你回到家,除了吃饭就是猫在书房里,现在陪你的时间,除了你们单位的领导就是悠悠了。我说:那么你呢?我每天跟你睡在床上七八个钟头呢。妻子翻了我一眼:睡觉能算吗?我说:我陪悠悠一个大白天,悠悠也是在睡觉,这也算吗?女儿从来不参与我们的议论,她仍像往日那样,吃饭、进房,吃饭、进房……我俩在女儿面前都觉得彼此很无趣。女儿倒像一个整日忙碌的人,而我和妻子两人反倒像终日无所事事者。我甚至觉得有点羞愧,在家的日子,连偶尔陪妻子看会儿电视都不敢,只得躲进书房看书写字。
书房里仍像以前那么安静。偶尔,有啄木鸟敲打树洞一样的“嗵嗵”声。见盒子里的毛巾一抖一动,我知道,是悠悠的恶作剧。我故意不与它搭腔。哼!我偏不理你。但悠悠一两次不得逞,仍不肯罢休。它“嗵嗵嗵”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一天八九次,干扰了我读书写字。我忍无可忍,打开盒子。悠悠躲在两块毛巾中间,我去撩开上面的毛巾,悠悠却像若无其事,头蜷缩到身子中间,懒得理我。
我去找女儿告状。女儿盯着电脑屏幕说:没见你这么照料它的。说完,她慢慢站起身,要来我的书房。我拦住她:不必了,我已为它换了食物,清了粪便,添了水。接着,我又说:你终于起身了,终于跟我讲话了,我很知足。女儿说:你还想让我怎样?能不能一次全说出来?我摇了摇头。
我认为女儿开始不太关心悠悠了。也好,一个女孩子,不能将主要精力放在一个动物身上,年纪轻轻,养什么宠物呢?那她的当务之急应该做什么呢?当然是去找一份工作。她现在应该去找一份工作。大学生毕业,要走向社会了。其实,工作才是人生的开始。想起她以前,从出生到学校,日常起居,迎来送往,父母仿佛一刻也没停过。健康与生病、分数与成绩、学好与学坏……女儿的分量占据了我们头脑的大部分。有时想想,记不清多少次失眠是为了女儿。特别是中考、高考前半年,送她去各种辅导班、培优班,去找校外的老师,托关系,作对比,真是殚精竭虑,想尽办法,操碎了心。
找工作?女儿说:也要有合适的单位在招人哪。我问:什么是合适的单位?女儿说:就是把人当人的單位。我说:什么是把人当人的单位?你爸当了大半辈子报社记者、编辑,从没想过这个;你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三百六十天每天起早贪黑在外面忙,她也没想过这个。女儿说:你们没想过,但都实现了价值,这就把人当人了。报社即使要人,我也没办法去,我不是新闻专业的;老妈是自主创业,她创造的财富不能与领工资相提并论……我打断她的话:那你总要找点事做吧?整天待在家里不发霉呀?女儿将身下的椅子轻微挪了一下,她娇小的身子拉直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没做事呢?老爸——女儿特地将“爸 ”字发音拉长了,让我激动的情绪稀释了不少。我说:你别撒娇了,你别总是待在你房间里,也要来书房走走哇。不然,你对得起悠悠吗?女儿说:老爸,我现在是每天去一次,都是在晚上十点钟的时候去的。那时,你们都上床休息啦。可悠悠呢,却精神着呢。我除了检查它的窝是不是干净,粮食、饮水是不是充足外,还每天给它洗一次澡……女儿微垂了一下头,接着抬起,与我的目光平视。我第一次见她的目光这么透明,这么柔和,这么直接。我知道,她要认真对我说话了。我的目光一刻都不敢闪烁,而是迎上她的目光,平稳地保持在同一个水平面上。但也就短短两三秒钟,女儿的目光慢慢放了下来,像刚刚沐浴了阳光的向日葵,注视着太阳慢慢滑入西山。
我的目光变得不自信、不坚毅了,甚至连同我的身子都想退缩。我正要移动脚步,听见女儿说:老爸,谢谢你的照料。谢谢!我有点不好意思,本能地回了一句:谢什么,应该的。
我给父亲打电话,询问他在乡下的情况。父亲的语气恢复到上次激动之前的一贯冷静。他的话语像刚收获的玉米,颗颗橙黄饱满:不要操心我,可以随便走动,地里忙得很……
放下电话,我隐隐多了一丝慌乱,像菟丝,爬到我心坎上。我看到女儿游移到我面前,对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想出去看看……我还没来得及理解“看看”二字的意思,女儿已背着双肩包走出家门。
现在,只有我与悠悠在家了。我到书房,打开盒子。见悠悠探了一下身子,我拍了拍盖在它身上的毛巾。悠悠用鼻子拱了拱,然后,头完全探出它的身体。它慢慢地爬到了毛巾外。它的头微昂着,两只眼睛像秋夜里远空的两颗星星,向我闪烁着亮光。
我很果决,我完全掀掉了毛巾,毫不犹豫地将它从深深的盒子里捧了出来,捧到大厅,将它放在地上。我不在乎它锐利的爪子是否会将我划伤,我也不在乎它体背与体侧布满的棘刺是否会将我刺痛。我坚定地向它伸出了手,我轻轻地推动着它的后背。我希望它走起来,我希望它奔跑起来,即使狂奔到远离我的视线,甚至到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我也不在乎。
我将它放在大厅,见它蠕动了步子,我才满意地离开,放心地回到书房。我自己还有很多书要读,还有很多字要写呢。我干脆关了书房门,我要彻底静下心来,找到一段真正的、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好好做做自己的事情。
午饭时间,我走出书房,来到客厅,看见了悠悠。它蹲在离早上我放下它三四尺远的地方,头微微抬着,看着前方。它的前方是一片纱窗,中午的阳光沿着楼房与楼房之间的通道,攀上了与阳台一般高的地方,透过密密的纱窗孔,在它身上笼罩着一层浅浅薄薄的黄。我相信悠悠,相信它是在迈过无数步伐后停留在那里作短暂休憩的,而且,我相信它将来能越过千重浪,又能回到原来的地方。
我打电话给女儿,语气很激动,我说:我放悠悠出来了!整个上午,我都让它在客厅里自由活动。我焦急地问女儿:你的情况怎么样?一定要……女儿接过话:还不错。电影剧本给一家公司看了,说写人与动物的关系,他们很感兴趣,说改天再约,详谈一下。女儿补充了三个字:放心吧。顿了三四秒钟,她又说:老爸,悠悠快五岁了。你知道吗?听说刺猬的平均寿命一般是四到五年……女儿抽了一下鼻子,声音重重地从那边传来:老爸,以后我可能会更忙了,要帮我好好照料悠悠。女儿又说:曾有一段日子,如果没有悠悠,我真的过不动了。又顿了三四秒钟,女儿提高声调说:去把爷爷接来吧……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