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爱松
作为南木萨,野兽常常闯入梦境的几率,远远超过碰到野兽的几率。
在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上,究竟奔跑着多少野兽,又隐藏着多少野兽,没有谁能说得清楚。据说,就连族群里最厉害的猎手,也有最头疼的对手,只要听到它们的叫声,就得赶紧撤走,哪怕你有再多同行,也得赶快逃命。
不过,没有活着的人,真正见过那种野兽的样子。
我的父亲曾在梦境中听到过它们的声音。在我小的時候,他甚至还模仿过它们的声音。那十分古怪的声音,让我恐惧惊奇,也记忆犹新。
我的父亲管这些声音,叫作幻兽。
“他,或许是唯一见过幻兽的人……”我的父亲常喃喃自语。这个让我的父亲记忆着魔的人,也是从大山外面来的,穿着开水田的人一样的军装,干净朴素,帮族人干活多,话却极少。
我的父亲说,再见到这个人,是他和阿空头人被邀请到驻地部队,协商帮助巡查界碑路线的时候。
“89……111、112、113……”那里正在进行一场比赛。我的父亲说,一个被称作班长的人,大声叫喊着数数。独龙江的水,在旁边静静流淌。
那是一个难得的晴天,江水翠绿的色调,映照着碧蓝的天空。由于光线变幻,江水呈现出至少十种颜色。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就像两艘巨大绵延的航船,被江水炫目的色调拖拽着,缓缓移动。
“那可是万物的灵床,正是梦境轮回的启示,”我的父亲稍微侧了下身,语调低沉地自言自语道,“也是幻兽即将显现的征兆。”
“157、158、159、160……”那班长数到160时,这群人中,已有一大半体力不支,趴在地上,气喘吁吁。仅剩下的三个人,身体蹿动,此起彼伏,继续对抗着,就连四周的空气,也像被什么不断挤压,就快爆裂。
我的父亲很是奇怪,这些人趴在地上,两手支撑,身子笔直,脑袋忽上忽下,究竟是要干什么呢。
“……228、229、230。”那个班长话音刚落,另外两个人几乎同时瘫在地上。唯有一人,仍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只是节奏明显慢了下来。
我的父亲和阿空头人,像被什么莫名的力量吸引,完全停下脚步,呆呆看着眼前的场景。
“……298、299、300。”最终,这个人脸色泛红,汗水淋淋,累趴在地上,大口喘气。
“你早就是第一了,还撑个啥呢?”旁边有人打趣。围观的人群,随之爆发出一阵兴奋的笑声和掌声。
这个人有些不好意思,嘿嘿一笑,一骨碌便爬了起来。
他就是小石子,那年刚好19岁。
班长用略带自豪的语气对我的父亲和阿空头人说:“这个小石子,别看个头不大,身体精瘦,却是我们的标兵,不仅训练比赛是第一,连学习独龙语也是一马当先。”
我的父亲不由得多看了小石子几眼。小石子也看到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感觉到小石子清澈的眼光中,有种难以捉摸的力量。这种力量,像是在自己的梦中显现过,那是一座海拔4000多米的高黎贡山山峰上,竖立着与天空对视的一块巨大界碑。
“嗷嗷呜、嗷嗷呜……”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父亲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串久违的叫声,只是这声音从梦境回到现实后,变得清清淡淡,辽远而模糊。不过,我的父亲心中还是一紧,想跟阿空头人说点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暗自决定和阿空头人,以及这支小分队一起,去探一条新的巡界道路。
小石子抢先走在这支队伍的最前面,因为莽莽丛林,需要一个最得力的战士挥刀,披荆斩棘、开路前行。我的父亲和阿空头人紧随其后,他俩得根据直觉判断方位,以便指挥。几天下来,我的父亲发现小石子的军装上到处血迹斑斑,就问他,要不要紧。小石子只是淡淡一笑,挥了挥手中的开路长刀,说没啥大不了,不过是被荆棘和坚石刮破点皮而已。
阿空头人忍不住说,我们这里自古以来就是吃人的东西多,人吃的东西少,那些蚊虫、蚂蟥、毒蛇……还有那些瘴气,可害苦了族人,再加上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要不是解放了,你们进来帮助我们,真不知道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我的父亲心中也很纳闷,为什么这些外族人,会一批又一批地进来,他们图的是什么呢?就像勘查界碑这种事情,从驻地到目的地相距好几百公里,一队人风风雨雨得走上十天八天,有时候遇到泥石流,还得绕道寻找新的路途,就这么辛辛苦苦,每年巡查一次,难道就只是为了那块被称之为界碑的石头吗?
但一提到界碑,领头的小石子就十分兴奋,挥刀迅速有力,像有使不完的劲,虬枝茂叶、灌木杂草不由得纷纷让道。排长心细,担心小石子如此下去,难免体力不支意外受伤,好几次想让他歇一歇,换个人挥刀开路,可他就是不肯。借助我的父亲和阿空头人的指挥,一行人错开了好几处断头路,比较顺利地到达了界碑所在的高黎贡山一座主峰脚下。
我的父亲和阿空头人虽然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底下长大,常言道,爬过的山坡不嫌陡,但这么急匆匆赶路,连日劳顿,还是有些吃不消。甚至有几个战士,在歇息时揉着被蚂蟥、蚊虫咬得伤痕累累的腿脚,看着山坡上一块近乎直立的巨大岩石,有些不想再爬起来。
排长说,界碑就在这块陡峭的大岩石顶上。
阿空头人估摸了一下,再怎么也得继续攀爬两三个小时。
我的父亲伸手摸了摸这块巨大的岩石潮湿、黏糊、粗砺的表层,完全和他梦境中的场景一样。他猛然想起那些古怪的声音,似乎就躲藏在这岩石里。他甚至预感到,幻兽会变身,兴许这些巨大的岩石,就是无数幻兽变身组合而成的,它们白天是岩石,黄昏之后,黑夜降临,也许就会震颤着嚎叫起来。等它们的魂魄从独龙江里被身体召唤回来后,这块巨大的岩石,就会分裂,就会幻变成无数只谁也没有见过的幻兽,奔跑在莽莽群山之间,呼呼猎食。
排长看到大家都累垮了,只有小石子似乎永不知疲倦,就试探着问小石子,现在还能不能坚持上去巡查界碑。
小石子仍旧是腼腆地嘿嘿一笑,说绝对没问题。
排长转头和大伙说,岩石陡峭危险,大家连日劳累,就地休息等待,他带小石子上去。
我的父亲见状,稍犹豫了一下说,我也随你们上去吧。
阿空头人见我的父亲要去,他也站起来想跟着去,但被我的父亲伸手阻拦住,说你留下,万一有什么事情好及时处理。
排长和小石子并不知道,我的父亲在梦中曾遇到两个人一起攀爬大岩石,但并不知道是谁,可惜那个梦没有做完,就被木楞房外大树上一只大鸟尖厉的叫声给吵醒了。
攀爬的艰难,是排长完全没有预料到的,行程刚过半,他的双脚已经开始颤抖。他有些怀疑,甚至有些后悔,刚才的决定是不是太欠考虑,是不是应该好好休整下再继续行动。而小石子额头上的汗珠,也不停滴落,像是要努力穿透空气中凝结的某种诡异的隐秘谶咒。
我的父亲仍然处在中间位置。他似乎感觉到,在下午阳光的投射下,前面人的影子,越来越重,像是要朝自己倾轧下来;而后面人的喘息,则越来越快,像是马上将打滑掉落。
我的父亲有些迷茫,他感觉自己累得够呛,刚才一时冲动,仓促做了这么一个决定,难道就只是为了验证一个梦境的存在、真实和结果吗?似乎是,但似乎又不是;如果是,那么这些战士为的又是什么;如果不是,那些梦境中的声音,又是如何长久地反复侵入一个族群南木萨的大脑。
渐渐偏西的阳光,将三个缓慢移动的身影,一点点拓印在族群新鲜的记忆中,作为南木萨的我的父亲,清楚地记得,在梦境和现实交汇的那个瞬间,三个近乎虚脱的肉身,如何竭尽全力,把一个古老使命的延续,安放在了高黎贡山之巅。
界碑被风雨侵蚀的颜色,让我的父亲大为吃惊,国家和边疆这些抽象的概念,此时变得多么具体,就像这群勘查界碑的人的身上,因长途跋涉而污损的军装,类似干净整洁这样的词语,在梦境中是苍白无效的。但我的父亲仍然不是太明白,这些事情的真正意义,就像他对于梦境的启示保留的疑惑。不过,他此刻已感受到一种力量,一种和梦境一样广阔而深厚的力量,在他们跋涉和攀爬的过程中被唤醒了。
小石子和排長忙于清理和描摹界碑以及界碑上褪色的标记。我的父亲对于梦境的记忆,在山顶上和山脚下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个场景,越来越清晰地在他的记忆中还原——是的,他曾经在梦境中来过这里,并且在这里听到过幻兽发出的那种骇人的声音。
一股潮湿浮动的空气,让我的父亲变得很敏感,他不得不提醒排长和小石子,得快一些了。原本晴朗的天空,转眼之间,像是被那阵浮动的空气撕开了一个口子,乌云滚滚,大雨倾盆而下。
我的父亲高举双手,大声念诵着族群古老的咒语,那是祈求山神护佑平安的祷词。
界碑在雨水中闪闪发亮。排长和小石子让我的父亲先下山崖。我的父亲不肯,说你们先下,我得在后面继续祈求山神。排长便让小石子先下。小石子死活不肯,说我年轻没事,还是排长先下去。
雨水的响声越来越大,山石伴随着水流冲刷而下,三个人小心翼翼,相互拉扶,在湿滑的山崖间,一点一点移动,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上山容易下山难。随着滚落的水夹石越来越多,排长为避让,一不小心,一脚踩滑踏空,整个身子陡然坠向山崖。
说时迟那时快,小石子奋不顾身,腾跃而起,一手猛然抓住排长的衣服,另一只手在混乱当中幸运地勾到一截藤干,但在下滑的过程中,小石子的腿,被尖棱的岩石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待三个人摸索着落到一个最近的平台后,我的父亲迅速从贴身的包里取出些草药和布条,给小石子做了简单的包扎,暂时止住了血。
小石子疼得龇牙咧嘴,却没有喊出一声,拖着伤腿,三人半梭半趴下到了与“大部队”会合的地方。不过,这时大家仍旧处在海拔4000多米的高山平台上。
不知是由于我父亲的祈祷,还是三人坚韧意志的感应,雨竟然渐渐小了,停了。此时,天色越来越暗,四周隐隐有老熊的叫唤。我的父亲明白,在这充满未知和变数的高山上,是十分危险的。排长和大伙也清楚,如果天黑之前下不了山,赶不到露营地,结果是难以想象的。
可是,排长来回踱着步,不时看看依靠着树,搭手支坐在地上的小石子,迟迟不肯下命令。
阿空头人砍了一棵竹子,修剪了下,递给小石子。
我的父亲听到细雨中,似乎躲藏着某种声音,他的脸色变得和天空一般阴沉,不由自主绕着圈子走来走去。
小石子借助竹杖爬起来,尝试着走了几步,可以是可以,但是走不快。他强忍着痛,语气轻淡却坚定地跟排长说,快下命令吧,大家只管走,我可以在后面跟着大家走,我身体素质好,不用担心,如果我走得慢落下了,大家也不要停下来等我,等大家到达营地后,如果不见我,还可以再安排人来接我嘛。
说这话时,我的父亲又看到小石子眼中的光亮,在这即将到来的茫茫夜色中,像是梦的眼睛,又像是辽阔天幕上的星辰。
“出发……出发吧。”排长的声音有些犹豫,又有些哽咽。他走过来,蹲下去,摸了摸小石子受伤的腿,眼中噙满了泪水。
天色越来越暗,小石子一瘸一拐,使出最大的力气,努力想尽可能跟上部队,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滴落,伤口包扎处不断渗出鲜血。
我的父亲回头看到小石子蹒跚挣扎的身影,慢慢地变成了一个灰黑色的移动着的点。他想起梦境中,这条路是多么的熟悉,那个捕猎之人,又是多么的矫健。
“嗷嗷呜、嗷嗷呜……”开始只是一声,接着是两三声,后来连成了一片又一片。我的父亲大惊失色,第一次,他在现实里真切地听到了梦境中的声音。排长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得不让大家跟紧了,加快速度朝着露营地奔去。
小石子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奇怪的叫声,和所有他在这片土地上听到过的野兽的叫声都不一样。是不是因为我的伤腿,因为伤腿流下的血迹引来了这声音呢?想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抬头对着越来越暗的天空淡淡一笑,不再沿着部队来时开辟的道路行走,而是看了看另外一个方向,那里的树木和夜色完全融为了一体。此时,他的腿已经疼得麻木了,他只能依靠腰部的力量,双手拄着竹杖,勉强拖着这条伤腿,再次慢慢动了起来,鲜血完全渗透染红了布条,浓郁的血腥味道,弥漫在莽莽丛林之中。
“咦,奇怪,原本清晰的叫声,怎么越来越小,越听越淡,最后竟然完全消失了。”我的父亲开始以为,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他努力回忆,梦境在相似情景下断裂的蛛丝马迹。他想到传说中,那些被幻兽吞噬的勇猛的族群猎手们,究竟是怎样一种精神,支撑过这些一往无前的猎手。他们寻找幻兽和幻兽寻找他们,是否是那个梦境的两极。但梦境里的一切,现在就在眼前,小石子,一直落在后面的小石子,生死未卜的小石子,难道竟是梦境中,族群某个焕发着决然勇气,英武猎手的影子……
阿空头人也觉得不可思议,如此饥渴的叫声,是绝不会放弃对猎物的追击的。排长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比听到叫声时更加慌乱起来。到达营地后,他立即带领两名驻守战士沿路寻找。他知道小石子的倔脾气,更知道小石子不服输的能力,就算是拖着伤腿,也总能有走回来的时候。
“小石子、小石子……”排长和两名战士边走边喊,回答他们的只有原始森林的风声。他们走出了很长一段路,天就快完全黑下来,为了安全,不得不返回营地。
我的父亲从来没有这么沮丧过,他说,他以为南木萨已经确认过的梦境,不可能再在现实中出现,包括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怎么会从梦境中跑到了现实里,那些族群传说看到过幻兽的猎人勇士,就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而小石子,会不会是个例外呢?
寻找小石子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月,不仅部队的人在找,我的父亲和阿空头人也和族群猎人们一起去找过,遗憾的是,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我的父亲甚至想,如果能够像那次查界碑一样,听到幻兽的叫声,尽管十分危险,或许还有些希望。但巍然矗立的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在每个夜晚来临前,如同两个平静异常的老人,稳稳坐镇那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就像什么也不会发生。
我的父亲最后一次和我说起这个故事时,是野兽常常闯进我的梦中的时候。他说他当年隐藏了一个秘密,梦境里长久困扰他的秘密,但他并没有和排长说,也没有和阿空头人说。
我自然极想知道这个秘密,但我的父亲始终没有告诉过我。而我,作为族群新一代的南木萨,也从来没有梦见过幻兽的声音,但我竟然梦见过高黎贡山森林深处,沾满泥土血渍的破损军装;还有旁边土石间,散落着几根遗骨;一顶几乎被撕烂的军帽上,镶嵌有五角星,闪耀着鲜红的光芒……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