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雨卉
【摘要】以物叙事的研究视野分析《远大前程》中的都市书写,可见在狄更斯笔下匹普进入伦敦都市时受困于“物的暴政”,异化为“物之人”。此外,通过对文本中都市伦敦描写的分析,可见其中物的恶之力对绅士文化的改写,由此体现狄更斯深刻的现代性批判。
【关键词】《远大前程》;物叙事;都市书写;物的暴政;匹普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21-0038-04
当前,继“语言学转向”“文化转向”之后,物的话语内涵在当下语境中的演变及拓展构成了国内外人文研究呈现“物转向”的新趋势,在文学研究领域“物叙事”成为新兴的热点。其中新世纪以来布朗的物论与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成为推动“物转向”发展的重要动力。布朗提出“物性”概念,揭示人物之间互构性,辨析不同意义上“物”之存在,以及物与人新型关系的物之社会性。拉图尔强调物的施事能力与能动性,同时将主体性被剥夺的人定义为“物之人”,与布朗所提“物的暴政”有暗合之处,都对现代化发展中人的主体性在物世界中迷失、异化现象作出了极富创造性、启发性的阐释。
本文将专注于《远大前程》中的都市书写,以物叙事为研究的思想方法,分析外来闯入者匹普在伦敦物欲迷宫中的沦陷迷失的经历,展示狄更斯笔下“物”对人、社会甚至文化加以改造、掌控的恶之力,剖析其中尖锐的现代性批判,再现他笔下具有恶之力的物性都市。
一、物之暴力与“外来者”
作为一部典型的成长小说,《远大前程》描绘了匹普身份迷失与找寻,最终实现成长蜕变的故事,其中“物”贯穿始终。在伦敦都市这一场域,物,尤其是作为商品的物,以难以抵挡的恶之力反客为主,将善良淳朴的匹普异化为都市物欲下的幻想绅士。
初入伦敦,匹普便受到“物”恶之力的初次震慑。匹普在伦敦第一个进入的空间是律师贾格斯的办公室,在那里,奇异的物件映入眼帘:生锈的手枪、套着剑鞘的宝剑、两座“脸型臃肿出奇,鼻子都有些抽搐”的头像。
布朗在他的物论中辨析了不同意义上“物”的概念所指和存在方式,提出物的双重性,强调了物的可感知性与可领悟性。后者所言的物之所在离不开“陌生化”的过程,这里宝剑、手枪并非被用作武器,两座头像更是让人“摸不透”,以物的视角透析,只有当某物不再发挥它习以为常的功能的时候,我们才会透过表象抵达该物的本质属性——物性。文米克后续的讲解中说到,这些物品是送来送去的“珍品”、是“动产”,英文原著中文米克将他们解释为“礼物”(gifts)、“好奇心”(curiosities)和“财产”(property)。这些物以陈列的方式在场,实际是犯罪主体被司法、社会物化的证据,“留下它们的犯罪主体的提喻痕迹”①。
此处物,被“放在这快满是灰尘的搁架上,承受烟灰”(第19章)的同时,对初次造访的匹普产生了相当的震慑力。他感到难受,被“阴沉沉的气氛吓住了”(第19章)。匹普猜不透楼上还有谁、猜不透屋子里物件的来历,仿佛迷失于一个迷宫,一如进入伦敦之后的感觉。贾格斯律所中有着被商业文化侵蚀、渴望获得贾格斯强有力司法庇佑的下层阶级,又在对人性、法理的矛盾和扭曲中变得怪诞,“经济上基于与下层阶级的商业污染接触和怪诞的傾向生产和复制自我的版本”①,从这个意义上,贾格斯的律所相当于“小英国”,一个小版本的国家。在未知、神秘与压抑的物的凝视下,匹普感到无所适从,随即走上了斯密士广场,“好一个丢人的地方——到处都是污秽、油腻、血腥、泡沫,这些东西似乎都想黏住我”(第20章),此时文本的现代性批判意义达到高峰,怀抱身份跃升希望的匹普,带着不可弥合的城乡差距贸然走入这座充满物性的都市,一定程度上走向了人性的反面。
这仅仅只是匹普都市之旅的开始,伦敦城市里物的暴力初次显露爪牙,随着匹普在城市中生活时间的变长,他堕入都市物欲迷宫,越陷越深。在往后情节发展中可以清晰洞见匹普陷于过度超额的商品消费中,出于虚荣狂热地购买、定制不同的物,将破旧的寓所变为堆砌精品的空间。结果是,匹普反被所雇小厮左右,在超额支出下最后无力偿还债务且病倒。匹普不仅受到精神、身体双重折磨,而且失去了人的主体性,彻底身陷物欲囹圄。这便是布朗所说的“物的暴政”,即人受到物的虐待,是资本主义“物”世界中主客体相互影响并导致作为主体的人遭受作为客体的物(商品)暴政的实质,轻则产生物崇拜,最惨烈的结果便是失去主体性,被物所役使。
二、主体焦虑与“物之人”
什么导致了物的暴政?马克思在《商品的拜物教性质及其秘密》中将商品世界的拜物教性质归因于“生产商品的劳动所独有的特别的社会性质”,物成为商品之后,就变成了一个“可感觉又超感觉的物”[3]。至于为何无生命之物会获得生命,布朗亦从资本主义的市场消费入手进行剖析,他提到从19世纪后半叶,人们对商品产生了狂热的欲望,由于商人对人们需求的培养、商品的定价,人们的消费行为简化为了消费者与商品之间的关系,因此商品具有了生命。
拉图尔曾阐述了一个重要概念:“物之人”,即人在物的世界中失去主体性而被奴役,最终失去正常的判断、认知和情感表达能力。狄更斯生活的英国,工业革命基本完成,工商业得到长足发展,资本主义进入鼎盛时期,但同时整个社会落入物质主义,商业化的都市最终让人的创造物、商品与人脱离、独立,反过来奴役、支配人。在都市这个特殊场域中,匹普从纯真善良的孩童变为势利虚伪的假绅士。
异化为“物之人”的匹普失了主体性,主动地与过往和自己的高贵“物性”身份(被物赋予的身份)不相符的人与事作出残忍的割席,并以傲慢之姿抛弃人性人情中的良善与包容。匹普将这种傲慢与偏见同样置换在物件,此处物,尤其是被消费社会所定义的“上等人”才能负担得起的物件服饰,反客为主,在价值评判中把握主动权,为人的身份阶级划出清晰的区隔:上等人与下等人、绅士与平民、匹普与乔以及匹普认知中在伦敦“成为绅士”的当下和在家乡作为铁匠的过去。这在文本中有一处生动而鲜明的体现,即乔在造访匹普时所戴的帽子。他与匹普打招呼时为了腾出手,帽子被放在地上,进入房间后为了安顿这顶帽子,乔把它放在壁炉架子上的一个尖角,没说几句话它便掉下来,之后也不断打断乔与赫伯尔特和匹普的交谈。“这顶帽子非得他时时刻刻留神不可,非得眼快手快,拿出板球场上守门员的身手来对付不可”(第27章),帽子让乔不断出糗,无处安放的帽子映照乔格格不入的处境,他陷入“莫名其妙的神思恍惚的状态”(第27章)。人可以使用、改造甚至支配物,物也可以对人施以反作用如“认可、允许、给予、鼓励、许可、建议、影响、阻碍、促进、禁止”[4],以物的角度透析,乔试图通过体面的服饰来摆脱他下等人的气质,弥合身份悬殊造成的心灵疏远甚至反感,显然他的尝试是失败的:发挥出主体性的帽子对此表现出鲜明的拒绝,甚至起到相反的作用,不停打断他试图融入的举措,使差距造成的裂缝得以外显和强化,同时拘束他的行为,致使他丑态百出,“从头到脚都是老大的不自在”(第27章)。
在物质社会,尤其是步入现代化进程的维多利亚时代,物作为社会制度的重要表征,效果会通过人们关于物的社会属性而影响人们,“含有物性特征的社会总是把自己强加于人的各种感官以及各种精神层面的想象”[13]。落到狄更斯笔下的都市书写,伦敦都市里暗流的欲望经由服饰、家装等彰显身份地位之商品作用于居民与每一位外来者。他们渴望生存、融入,挣扎在无法触及的高昂价格线上,抑或迷失在物的迷宫里,用天花乱坠的物装点自己的门面,甚至人生。
三、物性伦敦与“假绅士”
除了人的主体性被物性都市所吞噬,最具英国性的绅士文化同样也难逃厄运。有学者对英国绅士文化的演变进行了梳理,本质上,英国正确的绅士文化“总是围绕着内修智性德行和外修优雅举止这两个基点展开”[14]。随着18世纪以来资产阶级兴起以及对道德力量的愈发重视,以门第血统為前提,内有智慧德行,外在优雅举止的绅士公式不再封闭。但到维多利亚时代,绅士的文化身份被进一步改写,前提变为财富,外在要求具象为体面华贵的服饰、阔绰大方的生活方式等,被进一步放大,而内在修为只需要一定的课业为辅,学习相应的举止即可。这种扭曲在《远大前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相比于躬行绅士的内在品格,匹普只注重对自我形象的包装,在衣食住行上贴近绅士的生活方式,这种对绅士文化认知的偏移并非个案,贾格斯、文米克等城市人,以及乔、毕蒂等乡下人都将获得巨额财富的匹普直接视为绅士,似乎获得财富与阶级跃升、成为绅士是画等号的事情,而真正将绅士身份最终落实,只需要辅以上等人的消费行为和生活方式即可。
将目光聚焦到小说题目,目前对于小说题目的研究多集中于其双关性以及概括性,又经各国译本不同翻译版本,许多学者的研究仅停留至此。“Great Expectations”,直译为一笔遗产。值得注意的是,遗产不同于财产,在表征物质财富以及其所有权的同时,还意味着一种继承关系,财产的传递同时也是身份的赋予,并且是基于亲缘关系的身份代际承认。而最早“绅士”与“贵族”一词都由血统门第而定,于是这又隐性地与绅士文化挂钩。
极具张力的是,《远大前程》中遗产的赠予展现的是一个异化的继承。首先,财产继承双方的关系反常,匹普与恩主之间非亲非故,他们之间的交互始于并且仅限于幼年匹普在无知与恐惧中对一名罪犯的帮助;其次,这是一个抛开血统,只谈金钱带来的身份跃升。这个过程最大化地呈现了金钱财富之用:抹去两方门第出身实现身份赋予,并在其中模糊财富的来源、原始的人伦关系。极具张力,而背后隐藏的正是物性都市对绅士文化的改写。
以“物”的观点看《远大前程》中反映出的绅士文化认知变化公式,在这个变化中有一个被隐去的对象,即“物”,尤其是作为商品的物。西恩·格拉斯在研究中聚焦于商品与身份转化,其中有一段精彩论述:“《远大前程》就是一个典型的‘炼金故事,这种‘炼金术使身份变成了‘物,将身份置于‘物的所有权、交易权和支配权的危险规则之下”①,在我看来,可以再进一步深入,即被赋予价值、在市场流通的商品最终将身份商品化了。
都市外来者匹普的追求与迷失恰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情感结构和社会风气的展现。有学者认为狄更斯以匹普人生轨迹表现“资产阶级力量崛起给英国社会其他阶层带来的巨大虹吸效应”[14]。这是结合社会学作出的精准判断,不妨从反面深入分析,时代风气影响下的物性都市开放给其他阶层身份跃升龙门的同时并行施加着难以摆脱的身份焦虑。
实际上匹普并没有在异化了的绅士阶层所秉持的价值体系和生活方式中找到归属感,而是发出带有浓浓乡愁和对家的追忆,离家之后他发出感慨:“世间的炉火再好,也比不上打铁间那一炉火,也比不上老家厨房里的那一炉火。”(第34章)从此处便能看出狄更斯对现代化进程之思,浅观其对理想家园与归属的追求。
前文对于都市中人的存在进行一定的梳理,再进一步说,伦敦都市便是物。布朗在论及物的具体存在时提出物具有双重性,模糊与具体并存,可以是具体的某物也可以是模糊的、形而上的物,甚至“整个世界就是由物构成的”[5]。在狄更斯的笔下,伦敦是欲望迷宫、工业机器,匹普一类外来者永远别想妄图把握它的本质,一如卡夫卡的城堡,置身其中,本在成长过程建构身份认同之时的匹普迅速被都市驯化,被隐形的魔爪钳制,人的主体性难以挣脱。也有研究者认为《远大前程》是一个道德寓言,狄更斯借此避免小说的虚构叙事强化已然异化的绅士文化,“规避这个道德陷阱”[14],这样的说法吻合狄更斯的人道主义精神,再次看向小说题目“Great Expectations”,狄更斯以马格韦契之遗产赋名于匹普自传,暗指向了身份变为市场商品的严重后果,似乎从一开始便揭示了一场被金钱与财富粉饰的身份谎言。
以物叙事视角聚焦狄更斯的都市书写,我们得以对狄更斯成长小说现代性地解码。可以解读出狄更斯对技术进步、工业制度与财富制造的愈加复杂的情感。狄更斯在他的文学世界中生动再现了物性都市伦敦,并塑造了匹普的形象,又以匹普在都市物之暴政中失去主体性、沦为“物之人”的惨剧以及最后挣脱物欲、走向人性回归之结局,实现对拜金主义、城市现代性以及错误绅士观的批判。
注释:
①Sean Grass,“Commodity and Identity in ‘Great Expectations,”Victorian Literature and Culture,40,2(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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