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东,湖东

2023-12-12 08:51陈小虎
散文 2023年10期
关键词:墨鱼渔歌镇子

陈小虎

粿条汤装在大大的碗里,碗沿蓝白相间,有缺口。缺口不大,但多,两个,三个,甚至四五个。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碗里的东西:褐色的汤,白色的粿条,黄色的鱼卷,灰色的鱼丸,红白连成一体的五花肉,绿色的芹菜粒。

我不知道那些汤是用什么东西煮出来的,有大骨头的味道。我不止一次琢磨如何熬出这种色泽和香味的浓汤,但都以失败告终,也就老老实实彻底放弃这方面的努力。一个人的坦途,对于另一个人可能就成了天堑,炒菜做饭也如此。粿条银白,既长,又厚,且宽。除了在湖东,我再也没有在别的地方遇到这样的粿条,米的香味浓郁,有嚼劲,耐饿。黄艳艳的鱼卷内里是灰白的鱼肉,大人们说是马鲛鱼,但我实在吃不出是哪种鱼肉剁成。我在海边成排的屋子里见过有人做这种鱼卷,台上摆放的是龙舌鱼。我自己也会做,只是用鳗鱼。起肉,剁烂,加五香粉、盐、味精等作料,捏成条,蒸熟后再过油。当然,家里一年也就只做一次,腊月二十八那天。

鱼丸的原料也包括墨鱼。到了夏天,村里出海的渔船打捞回来的,有时整整一船都是墨鱼。大的剖开晒干用来煲汤,小的或清煮或晾晒或腌制。那时,家家户户门前都是一个个摆好的小墨鱼。把墨鱼捶打成泥再做成一粒粒的丸子,湖东镇里才有,我们村里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脆脆的,混杂着浓浓的墨鱼香。那碗粿条汤,因为这丸子而让我多了一份绵长的思念。长大后到外地读书,我才知道,墨鱼丸并非湖东才有,但是,我念念不忘的仅仅是这饭馆里立在粿条汤中的这两粒。我轻咬一口,脆响,把墨鱼丸分成两半,一半回到碗里,一半在我嘴中。碗里的那一半安安静静,嘴中的这一半也安安静静。

我总是把那两片薄薄的五花肉留到最后。老家就在海边,鱼卷鱼丸对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稀奇。小墨鱼,在长长的夏日里就是装在口袋里的零食。像海胆,不外是吃番薯时摆在桌上的一道普通的菜。即使巴掌大的鲍鱼,也不过是和乌豆一起煮了让父母催促着,硬着头皮吃下去的汤料罢了。但猪肉不一样。猪肉只有过年时才会出现在家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那么几天呀。我总是把喜欢的、美好的东西留到最后一刻,这应该是我性格中严重的缺陷。成长过程中,我错失了许多,就与这一缺陷息息相关。

汤还在,肉片漂浮在上面,碎碎的芹菜粒卫兵一样守护着它们。我用筷子穿透它们,举起,又放在汤里翻滚。我实在不愿意吃下它们。我知道,它们一旦被我咽下,这顿饭就结束了。我多么希望就这么延伸下去,肚子饱饱的,看着碗里的肉,它们永远属于我,而我随时可以吃到它们。

这世上本就没有不散的筵席,没有离不开的饭桌。有人在边上大声地说:吃完了,回去了。我把肉片塞进嘴里,端起碗喝汤。那薄薄的肉片呀,还来不及细嚼,就进到肚子里去了。我站起来,摸着肚子,跟着别人转身,就要离开时,忍不住回身,又端起那个碗,喝下汤,然后,用手臂擦擦嘴,走了。

絮絮叨叨地写了这样一大段粿条汤的文字,只因留下的记忆实在太深。我长大以后对美食的执着和渴望,与这碗粿条汤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我曾经以为世间最好的食物莫过于此。然而其实,这仅仅是少年时留下的印记,它只和那个时代的饥饿血脉相连。事实上,湖东的粿条汤并不出名,实在是寻常烟火中的普通食物。西边的那个镇,她的蚝仔烙、沙白饭、浮豆干更加美味。东边的镇子,她的鱼丸更大,弹性更好,用力抛到地上,弹起的高度差不多扺达屋子的顶部。北边的镇子盛产花生和萝卜。再往北的那个镇子出品的虾饼和虾头丸,多年后我在深圳的超市与它们猝然相遇。而湖东,在四周的盛名中安然沉默,默默端出那碗冒着袅袅热气的雪白粿条汤。

齐整的石板路在饭馆的拐角处戛然而止,像是舍不得那缠绕的味道,不愿意再迈出一寸脚步。烟火堤坝一样,截住了顺着石板路蔓延而来的商业气息。镇子在这里,翻出了蛛网一样的小巷和积木般的房子。

巷子的确小,两辆单车的宽度,却四通八达,从没见到断头路。或许,巷子本就应该如此,小倒无妨,但须畅通,让风任性地吹,让人随性地走。有了这样的巷子,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就近了。房子都是瓦房,随巷子而蜿蜒,一边的门楣朝向前边的墙壁。墙都旧了,可见风雨和阳光的清晰印痕。海边,风有咸腥味,包裹重重的湿气,墙的石灰也就斑剥得明显,可见一粒粒的沙子和碎碎的石砾。墙下有浅浅的水沟,想来是接顺檐而下的雨水用的。湖东多雨,一如南方所有的地方。那雨噼噼啪啪地下,水也哗哗啦啦地涨。门就必须高,更高的还有门槛,立在三五级石阶上。推开门,可见一方小小的院子,大多会有一口水井,还有盆栽植物,或开各种花,或只是清净地绿着。穿过院子再往里,是厅堂,两边是厢房。当然,也不是每家都有这样的院子,更多的还是单房,就一间房子,包括了一家人的吃住。就因为近海,就因为一年总有几次台风到来,窗子就小了,长条形,像嵌在墙上的耳朵。镇里大多是渔民。行船走马三分险。那些年,出海的危险更大一些。船出去了,也不知是否能安全回来。回不来的也有。我在镇里上学,班里就有好几位同学的父兄葬身在大海里。

我熟悉镇里的每一条巷子,我的手指滑过镇里每一间屋子的墙壁。是的,对于镇子来说,我是一个乡下人,但初中三年,几乎每一个中午,有时,甚至包括下午,我都在那些巷子里游荡。镇子不大,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我来回走上两趟。那些在巷子里晃荡的时光,让我明白了所谓的风景都在心里,所谓的风景就是一个人自在地行走。此后的生活中,我对名胜古迹的不屑和无视,应该都源于湖东的这些巷子。

湖东曾经是广东一个甚有名气的渔港。镇子的小巷都朝向港口,这有利于捕获的海产品的运送,但我感觉,这更是每一个湖东人心中的信条。面朝大海,不一定春暖花开,但如果不是濒临大海,如果没有这样的渔港,湖东,又剩下什么呢?

海堤和港口并不能吸引我。我的出生地就在海边,出村口,穿过田地,看见一片白茫茫的沙子,就到了海边。沙地和大海之间,是一道海沙铺就的斜坡,约五十米的长度。沙白,细,柔,从坡上翻跟头或者滚下去,是村里孩子们下海的习惯动作。那洁白细腻的海沙,那舒缓柔软的坡地,可比水泥灌筑出的海堤好看和好玩多了。我又怎么会喜欢那样坚硬的海堤呢?小时候,村里的渔船出海回来,都是下午。等船泊好,我们就拎着篮子跑到船边,装模作样地帮忙。那么小的个子,船都爬不上去,为的是让大人把我们的篮子装满。他们捧着捕捞回来的鱼,一个篮子一个篮子地放。我们就嘻嘻哈哈地满载而归。这样的收获,这样的快乐,又岂是镇里的渔港归航时所能替代的?

但我还是往那海堤去。堤的这一边是顺堤延伸的空地。天晴时,空地上摆满架子,架子上都是海货:鱿鱼、墨鱼、虾、紫菜、海带……还有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鱼。我喜欢站在海堤上,看戴着斗笠的人忙碌。

阳光倾泻而下,腥味像风一样无处不在。他们往筐里撒一粒粒粗粝的海盐,翻搅里面的墨鱼或者鱿鱼,这样的动作持续到每粒盐变小,融化,然后把筐里的东西插上竹签,一只只整齐地摆放到地面的竹篾或者架起来的竹片上。太阳把他们的身影拉长或者缩短。苍蝇落在他们头上的斗笠、后背的衣服和铺开的渔获上。我喜欢这样的场景。像我一样喜欢的,还有镇里小学的一位美术老师。他的木刻作品《丰收》,在全国的美术比赛中得了金奖。他一刀一刀刻下的,就是这场面,这阳光,这海产品,这四处游荡的风和海的味道。作品得奖时,我已离开湖东到外地读书,而那位老师也调回了老家。

顺着海堤,只要时间允许,我会一直走到尽头。海堤不长,可能还不到一公里,左边是大海。海水混浊,白沫成片,味道腥臭。或大或小或新或旧的渔船一艘挨着一艘。穿棕色衣服的妇女在船上忙碌,或走或站或往海里倒东西;穿背心着短裤的男孩子从一艘船跑到另一艘船上,把船只当成了陆地;梳着辫子或者散着头发的小女孩跟在大人的身边,手里要么拿着畚箕要么拿着篮子,也不知里面盛着什么。我对这样的场景没有什么感觉,海水的腥臭抹去了我停驻的兴趣。大海,应该是清澈的,应该缠绕醉人的腥味。

海堤的尽头是一片沙地。沙地地势平缓,稀疏地环绕着木麻黄树。树高,不多,我数过,不到二十棵。沙地边上有一座庙,低矮,破旧,枯寂,没有香火萦绕的盛况。我在庙前站立,往里张望,一个牌位,一张八仙桌。牌位已看不出最初的颜色,上面的字烟熏火燎,辨认不出笔画。八仙桌的一只脚下面垫着砖头,看不到桌面,想来定是蒙着厚厚的尘埃。我在庙前站立片刻,没有走进去的想法。在湖东,这样的庙宇并不少见。那时我并不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战斗,这块沙地的下面掩埋着十多位烈士的骸骨。多年后在一篇关于海陆丰农民运动的文章中读到那些响起的枪声和倒下的身影,我才记起曾经在这里徘徊漫步。

只是那时,我仅仅是为了在树下织渔网的妇女,和从她们口中唱出来的渔歌。

在湖东,不会织渔网的女子和不会游泳的男人一样,都珍稀得如同熊猫。在巷尾,在树下,在空地,在院子,在晒埕,在海堤,在沙地,三五成群的女子握着竹梭牵着尼龙线,一挑一挑地。这样的画面从我记事的那一天起就已习以为常。我对织渔网的好奇源于电影《海霞》,那首《渔家姑娘在海边》唱响之后,我一直希望也能够看到一群姑娘在榕树下织网。湖东镇没有榕树,只有成片成片的木麻黄树从海边的沙滩迤逦而过,包裹那条石板街和蛛网一样的巷子。她们的渔网,从高高的木麻黄树下一张张连在一起,铺向大海。

我第一次见到她们时,是下午四点多钟,阳光依旧炙热,海风吹出凉爽。从海堤的水泥路面下来,是一截干硬的黄土路。我在犹豫往前还是后退,下午的课肯定是上不成了。短暂的学生阶段,我一直保持逃课的习惯,从小学到大学。这个时候,我听到了她们的歌声,看到了她们在木麻黄树下织渔网。

我并没有完全听懂她们的唱词,只是断断续续出现的鱼的名字让我兴致盎然,并且牢牢记住。多年以后,我才在一本油印的歌册中找到了她们唱的歌谣——

谁能数得天顶星,谁能数得海鱼虾。

相伴月娘有七星,南辰北斗出秋夜。

正月带鱼来看灯,二月春只假金龙。

三月黄雀遍身肉,四月巴浪身无鳞。

五月好鱼马鲛鲳,六月沙尖上战场。

九月赤蟹一肚膏,十月冬蛴脚无毛。

十一墨斗收烟幕,十二龙虾持战刀。

海底鱼虾真正多,恶霸歹鱼是那哥。

海蜇头戴大白帽,乌颊身上穿乌袄。

那时,我并不知道她们唱的就是“湖东渔歌”。她们用湖东的方言清唱,那一条条游弋的鱼让我觉得亲切。我对湖东渔歌的喜欢,源于镇里水产站一位写小说的年轻人。我从未见过他。在镇里和县城的中学读书时,我听过他的名字,读过他的小说。小说写的都是镇上人家的烟火日常。渔歌,是那些烟火日常的一部分——

你知乜鱼着火烧(嘿,着火烧)

你知乜鱼上战场(嘿,上呀上战场)

你知乜鱼好打索(好打索阿哈,好打索阿哈)

你知乜鱼好合腰

我知烘鱼着火烧(着呀着火烧)

我知枪鱼上战场(上呀上战场)

我知麻鱼好打索(好打索阿哈,好打索阿哈)

我知带鱼好合腰

这是我在《汕头文艺》上读到的他的小说里的一首湖东渔歌男女对唱。一对彼此怀抱朦胧情意的青年男女,在海边的木麻黄树下,用一条条鲜活的鱼搭建起了一座通向爱恋的桥梁。我在第一次阅读时就牢牢记住了这首渔歌,到今天未曾忘却。歌词的浅白、形象、风趣,让我在一个个汉字中窥见了另一道门。此后,我再也没有放下对湖东渔歌的喜爱,一首首收集,一首首背诵。我看到了日常中的诗意和美,看见了文字进入生活又从生活中氤氲而出的秘密,看见了从歌中通向文学殿堂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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