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书

2023-12-12 08:51白光迅
散文 2023年10期
关键词:王老板书店

白光迅

在昏昏沉沉的午后,人仿佛进入一种梦境。那天我不知为何来到远郊的小县城,东边的海风掠过盐卤滩涂,吹向远处油绿的田野,途经此处时,在化工厂高耸的管道上留下斑驳锈迹。几个老人坐在路边的水泥台上,荫凉里,他们一动不动,像晒干的粮食颗粒,即便偶有几辆车徐徐驶过,他们也不曾如树叶微微翕动,好让整个世界听起来有声有响。

就是在类似的午后,我迈入了王老板的书店。木质门框上嵌着一台用来挡风遮雨的古董空调。王老板坐在收银台后,身侧是简易的洗手盆,肥皂水的味道在他庞大的身躯周遭围绕。我们简单寒暄,天气、时事,微不足道的那些,像笨拙的画手起笔的阴影线。一对母女出现,电动车筐里一摞教辅书,完好地保护在印有黄色笑脸的塑料袋里。王老板熟练地打发了她们。那样的母女,我在那个小县城见过,她们沿着张臂可触的街巷穿过主街,朝旧时的百货大楼走去,继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书店里间,四壁通顶的书架远不够用,地面上起了近一人高的“战壕”。最底一层的书,棱角已经磨圆,看不出那是谁写的什么。抬起身,胳膊肘碰到尼采的诗集;扭过头,则在下巴处顶着成套的历史笔记。王老板考虑另租的事情已有多年,奈何其他地方租金过高。我每每告诉他,应该学一学行业先进,专辟空间卖一些咖啡、文具和工艺礼品,这样才能扛住租金。每每他听到此,都侧着脸,觑着大眼睛不置可否。在一些环境优雅的咖啡馆里,铁艺架上摆放着精致无尘的卡夫卡、普鲁斯特、尼采、加缪以及配色清淡的花束,为坐在沙发上交谈的人提供氛围,就像王老板店里那台卤肉色的空调。这时代有很多看上去很迷失的人,无论他们怎样与时代保持并扩大距离,始终无法逃脱时代的胎盘。他们喜欢这些符号,喜欢那些议题,这会帮他们忘却自己究竟是谁,若是想起来的话,大概会更加痛苦,虽然本质上,人类比动物更偏爱沉溺在痛苦引发的快乐中。如果尼采在世,他应该高兴,他现在是重生的上帝,可惜他确确实实死了,人人平等般的死了。

那时是夏天,书店里来了一老一少两个书友。他们腰靠在书堆上,热情地和王老板招呼。说着说着便感慨多年前涌起的书店倒闭潮。我记得那几张网帖照片,批发市场里颇有名气的一家书店倒闭清仓,比平时多出几倍的顾客挤在店里,不久之后批发市场又多了一家教辅书店,依然保留了原先的名字。“怎么样也要给读者一个能待的地方啊。”他们说,也许是指本店无处下脚更为合适。听着他们的大声疾呼,王老板笑呵呵的,不时吹吹保温杯里的热气。他的书店能够屹立至今,大概因为他既不是纯然的文化人,也不是纯然的商人,就像这书店,既不是纯然的商铺,也不是纯然的仓库。我记错了,那时是冬天,那个年轻的书友将手套搭放在鲍勃·迪伦的诗集上。夏时来的是一个矮胖的老头。王老板问他退休生活如何,是不是吃喝玩乐美滋滋。老头说,还是你爱我我爱你搂搂抱抱多甜蜜的好。两人对视大笑。老头演播起自己全新绝版的舞池艳情,王老板津津有味地听,我则无心附和,因为我再一次发现,没有我要读的书。

手里这本黄色封皮的《怀疑者多马》,紧实地包裹在塑封里。我犹豫要不要买它。空手而归,是不好意思的,虽然来时抱着寻得一本好书的兴致,却也明知已无耐心通读完一本书,买了,也仅供收藏,不时幻想起若有一天在暴风雨中的船舱里,或在困寂的永夜里,挑起一盏灯,默默享读自己的私藏。可这毕竟只是一种幼稚的想象与欺骗自己的借口罢了。在漫长的生活踢踏中,许多习性与偏爱都会改变,残存下的只是某个很难追溯源头的象征性动作。比如依然试图在流动不居的各项事务中,寻找背后是否存在统一的意义,继而指向一个关于未来的终极宏大目标。这意味着过程中的得失成败均是富有意义而所必须经历的,我们无须为自己的善恶行止自满或自责,因为一切都是奉献于它而可以心安理得的。虽然明知这么做是徒劳,但仍然怀着期待,以使自己免于不安和虚无。而事实是,在抹去回忆的滤镜之后,它们始终是生活的底色。伊甸园的故事提供了一种慰藉,我们毕竟拥有天真的婴孩时代,因此我们有理由尝试重建它。然而,我们意志的精致程度常常远超我们当时的理解能力,它比蛇更善于隐藏与猎捕。蛇是一直存在的,环伺在周围,有一天之所以出现,是因为被我们观察到了。我们利用它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将失序与虚无归咎于它,以免否定自己存在的合理性。我们创造出的一切概念,都源自我们自身,与其说我们创造了上帝的概念,不如说我们就是上帝。

在昏昏欲睡的午后,我也会去旧书市场。那里有什么持续地吸引着我,比王老板的书店更使人迷恋。目前尚存的旧书店基本聚集在市心繁华的商街中,穿过嘈杂的主街,朝着仿旧建起的胡同走,霎时安静。旧书店老板们如果不卖书,应该也可以卖鱼卖虾、鸡零狗碎,他们是小商小贩,日子比买卖大。常去的一家旧书店门前,摊子上的书已经被晒褪色,老头含咸菜般的叼着烟,将胳膊支在双腿上,抬头默默看对面下棋打牌的同行。屋里能放下椅子的地方,坐着他的老婆,干枯得像一团报纸,上面刊载着几十年前的特大喜讯。她怕人偷书,也怕人不买书。见人手里举着一本黑地白字封皮的《古今小说》,她就夸奖:“一看你就是文化人,有大学问,那书一般人看不懂。”要是跟她划价,她便止不住地哀怨房租太高、女儿国外的花销太大,诸如此类。有人说,既然不挣钱,为何不开一家网店呢,看看附近的那家,做得风生水起。老婆子不言语,沉默一段后,又开始抱怨房租太高,给女儿邮寄生活用品的费用太高……

历经时代变迁,旧书市的繁华光景已经不再。那时,人群蹲在书摊前,频频撅起屁股,不停地拨弄书堆里仿佛有的奇珍异宝,书贩们也不乏精明地将人体艺术、性学报告摆放在显眼的位置,让怀揣朝圣之心的书生环顾左右,进退两难。如今唯一不变的是,各个年代各种类别的图书,依然毫无差别地乱堆在屋子里的各处。革命年代的书籍最好区分,要么是红色的封面,要么是红色的标题,有的店主会专门挑出来。我就在开了网店的那家购来一本红色日记。日记的主人是一个革命小将,她在兵团参与劳动,热火朝天地割糜子,在日记里也热火朝天地记录思想体会,抄写革命诗歌。日记扉页的照片被取走了,留下她用锡纸做的画框。1971 年2 月28 日,她写道:“我现在觉得自己非常的虚度年华,一晃自己活了十九年了。”她认为虚度年华的原因是自己贡献不足,落后于他人。无法猜测,那句话是否真的也是讲给她自己听的。同年9 月,日记戛然而止,剩下十几页空白,层叠的泛黄的纸的边缘,像人工堆砌而成的海岸线,历史的海浪来回涨落,私人的命运禁止停靠。到了八九十年代,书的样式变得五花八门。除了重见天日并保留了五十年代装帧风格的中外小说,我也喜欢技术进步之后在薄纸封皮上压上一层塑料膜的书册。我小时候经常看这样的书,尤其喜欢从书角处揭开薄膜,观察失色的轮廓。那时的设计审美处在大爆炸时期,既有夸张的撞色、图案和抽象画,也有失真的风景、人像和五毛特效,如今看来土气廉价,在当时也许风行一时。此后,在大爆炸的余温中,万事万物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生长变化,快得一眼是繁华,一眼是荒芜,人们好像是疯了,又好像是幸福,金钱在夜里睡不着觉,它不知道明天人们会对它怎么样。

我大概是一个失去了天真的读者。也许,不久之后,我能在充满旱烟和炝锅气味的旧书店里看到我卖掉的黄色多马。我希望它最好能与那些西西弗斯和福尔摩斯堆在一起,将怀疑和虚无替换为责任和悬念,而我正在写的这几页废纸,如能为辗转难眠的普鲁斯特们引火供暖,也不失为最好的归宿。

许多年前的一个午后,我在乡间的大路边等公交,过往货车掀起的沙尘和汗水搅和在一起,久站的腿里集中了全身的血液,整个人昏昏欲睡。强烈的希望,是一件坏事,它让等待的过程变得漫长而难以忍受。没有可供消遣之物,我唯一能做的,便是观察往来行人的样貌衣着和言行举止,靠幻想变成他们来打发时间。我无意中发现,在几十米开外,染着黄头发,身形枯瘦,以无所畏惧的气势蹲在马路牙子上的,是我的一位初中女同学。我轻蔑地扫望着她,发现她也在毫无掩饰地轻蔑地扫视着我,但没有相认。我想起她如何在课堂上与老师冲突,如何在课桌里藏钢管匕首,以及他们那些难登大雅的事情。如果我们的人生对调又会怎样?在胡思乱想中,公交车疾驰而来,停下,我们跳进各自的车里,沿着线路蜿蜒而去。我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不记得时间如何操弄人心,以后的路途里,没有车毁人亡,也没有驶向辉煌,只有路边循环反复出现的田野、树丛、便利店、小商场、楼宇、工厂……生活的秩序和意义消磨得模糊而平淡,我们一边用时间贿赂造物,乞求它尽量满足我们的贪恋,一边忍受着种种拂逆和不如意,等待有朝一日自由和幸福从天而降,盛大开场,同时又频频开启寻求和重建的旅途。我们在每一处大战风车,而时间就这样打发过去了。

太阳渐渐向西移动,仿佛旋钮一般,把街上的声音调大,空气中多了几许凉意。手机提示公交车十几分钟后到站,正可抽完两根烟。穿过市区布满灯光的窄密路网,公交车开始驶入远郊。天色如浸墨暗沉下来,因四季的变化而有浓淡。冬日的天际发着粉黛色的辉光,让人怀念起夏阳灼烧过后的疲惫感,进而怅然若失。有时半路下起雨来,荒野里零星的灯光微弱跳动,仿佛即将熄灭的炭火。陈旧的物流园区、破败的活动板房、坏掉的大货车、露出贝壳碎片的土堆,稀稀落落地摆放在长长的公路两边。白日里可见连片的芦苇丛,和一坨坨紫红色的碱蓬,藤蔓爬上废弃的大车店,试图把铺面上的文字唤回原始的样貌。文明或是茫茫又长长的黑暗中的一闪,生命极端的轻,又极端的重,构成了我们分裂又复杂的思想底色。

醒来时,远处国道上的路灯正如拉链般在缝合着夜色,公交车稳健地行进,不时被大货车超过。我脑子里想着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昏睡中变成一团团燃烧的废纸,它们的灰烬顺着呼吸掺进记忆。有人上车了,有人下去了,我要回自己的家。我不想坐过站,也想过坐过站会是怎样的经历,大概会一直睡到终点吧。那个小县城里有许多如你我一般平凡的人,他们沿着张臂可触的街巷穿过主街,消失在旧时的一片汪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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