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临门

2023-12-12 08:51豆春明
散文 2023年10期
关键词:头皮屑木槿花刺猬

豆春明

屋外的木槿花开了。一朵一朵,白生生的。我都六岁了,它才赶过来,好像我很遥远。我微蹲着,想和它说说话。那之前,我已跟猫谈过天,同狗也聊了些事,和花说话倒是第一次。看到我冒失的样子,蜜蜂和蝴蝶连忙躲开了,以便我取代它们。那时的我有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一头黑发,笑起来,浑身的肉都在抖动。

很快,我就知道,一朵木槿花只能开一天,第二天就凋谢了。别看我小,聪明着呢。我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那么短的时间,万一哪天木槿花看花了眼呢。趁着蜜蜂和蝴蝶不在,我冒充一下它们。木槿花有没说完的话,我就可能听到,和它也搭上话了。那样,多好玩。

为表诚意,我把头凑了过去。蜜蜂和蝴蝶也是爱把脑袋伸进花蕊里,像是隔远了就听不见花说话。我猜,花应该是有声音的。

蜜蜂嗡嗡叫,我是捏着鼻孔学的。蝴蝶翅膀大,于是我撕开袖口,舞动起来,才更像了一些。但每次一直到腿发麻,不能再蹲下去,都没听到花的声音。

相比之下,来年赶来的桃花,时间要宽裕一些。一朵,能开三五天。那几天里,我能上树把蜜蜂和蝴蝶赶走好几回。同样,一朵桃花也能看我好几回。木槿花已经看出我不像蜜蜂和蝴蝶,桃花多半也可以。

梨花也赶了过来。我数了数,它开了二十天。李花也是二十天。油菜花还要长一点,有三十天……在它们面前,我更加不禁看。

豌豆花,红、白、蓝、大红、榴红……它设计了多种场景,打算和蜜蜂蝴蝶说个痛快。还跟蝴蝶套近乎,直接长成蝴蝶的样子。它太投入了,对周围的变化不敏感。我只需悄悄赶走蜜蜂和蝴蝶,慢慢蹲下来,事情就成功了一半。事实上,我也这样做了。但不知为啥,还是差了一点。

我遇到的花,好像都在纠结我的长相。

后来,我去看坝坝电影。影片里地下党接头,每次暗号都不一样——一本书、一张报纸、一句话、一首古诗。那时就想,我和花不也像是在接头吗,暗号咋不能多一些。光看长相,太为难我了。

接上头后是交换情报。我和花,又换不换呢?

迟早,我都要从童年出发。花还在后面追赶,我得制造一段距离。还有,微蹲着是好姿势,不能弄丢了。先收起来,以后再还给小孩。

我想四处走走,其实也是乱走。比如,邻居家的橙子熟了,挂在枝头,像黄灯笼。我会去偷偷摘下来,提着它,走上一段路。等灯笼熄了,前方一团黑暗,还是不想回来。

我鬼鬼祟祟趴在橙树下的样子,仅仅是一个临时造型,招来的却是惊天动地的骂声。邻居收集了方圆百里最恶毒的词汇,用来咒骂偷他橙子的人。我刺猬般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感觉身上的每一根刺,都是被他扎上的。

歇了一段时间,看到同桌放在书包里的钱,我又伸出手去,一毛两毛地拿过来。刺猬和小偷,两个样子,我能自如地切换。同桌只是哭。老师问钱哪儿来的。她就一句一句地喊:卖女贞子的,鸡蛋换的,亲戚给的。那些可怜的钱,被她辛辛苦苦喊拢来,在我面前突然消失。我在她旁边目不斜视,坐得比平时还要端正,早已趁人不注意,又把样子切换了一次。

记不起同桌是从啥时起不流泪的。大家都忙起来,样子也更多了。去拿更大的东西时,不愁没有切换的。大二那年暑假,我去乡场买海椒,看见一辆自行车没锁,就骑走了。上车后,我仍然努力表现得像个学生:白衬衣,牛仔短裤,还戴着一副眼镜。没多久,后背冒汗了,心咚咚直跳,老觉得丢车的人在后面追赶,回过头去,又看不出是谁。只好趴在车上骑得飞快。身体弯得像张弓,再扎上几根刺,又成刺猬了。要在从前,这时候样子已经用完了。可是,路才过了一半呢。

下到坡底,路边有一茶棚子。我停下来,把车扔在棚外,要了一碗茶,边喝边看路上的行人。我又有了一个样子——茶客。这切换的幅度,比哪次都大。喝了一碗,没啥动静。又一碗,还是没有。我不想再当茶客,去棚后方便回来,把衬衣脱了,骑上车,又像个赶场的闲人——有点痞,专找漂亮女生说话的那种。

那一天,一来一往,我走了六十里。也算拉长了花追赶过来的距离,让它的行程更紧张了。

就这样,行走之间,多年过去,我走出了足够多的样子。时光如相机,把我拍成了一沓相片。我的样子,已越来越不清晰了。

连自己也看出来了,我有点像是故意的。

从村庄到小镇,再到城市,大概是我一辈子要走的距离。一米一米,一里一里,支撑起所谓的遥远。

在城里,有两条路是我走去上班的。一天一趟,好像路很长。就在那里,我发现,无论我到哪儿,花都能赶过来。左边那条路,前半段栽满蓝花风铃木,它是从南美洲来的。每一朵,都被风吹响。它们的铃声,已把多少人从童年追到老年。后半段,是八棱海棠,据说来自河北一带,一张素净的脸上有几点红晕,看起来比桃花大方一些。也怪了,它咋知道遥远的南方有一个我需要追赶呢。要不,它追的,是无数个我吗?

两种树,只有三四米高。只是在城市,我已遗忘了太多的姿势,不可能再上树去赶走蜜蜂和蝴蝶。常有花瓣掉下来,砸在我毛发稀疏的头顶,像在提醒。我抬起头,运气好时会看见一只蝴蝶刚刚飞离。眨眼间,意犹未尽的它又飞回来,重新落在花上。那么多年过去,它仍在继续那场被我打断的谈话。

右边路上的三角梅,也是来自南美洲,瀑布一样挂在路边。去看时,有被冲刷的感觉。看不到蜜蜂和蝴蝶,它们躲在瀑布后面,不给我赶走并取代它们的机会。

更多的路,长短不一。在路的起点或尽头,是饭店、麻将馆、银行、超市……每一个走过它们的我,都在被花追赶。

有时,守着那沓越来越厚的相片,我也会忍不住感慨——我都长成啥样了,花咋还要追赶过来呢?

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每一场与花有关的追赶,都是停不下来的。

那次也是在路上,快到街口,有人在后面喊。是楼上的小孩。我挥挥手,走远了。几天后再见,她嘟着嘴,不想理我。她喊我伯伯,以为我就该是伯伯的样子。你看,她这样做,不像是花在追我,又像是什么?

道过歉,我们重归于好。感觉有意思,回来后理了一下:小区里的小孩,认识我的有十多个。跟我计较长相的,也是他们。可是我们不大熟的,我和他们的父母,也是点头之交。他们把我从人群里喊出来,跟当年我去找木槿花说话一样,都是冒失的行为。

我还是想混过去。不得已,才会微蹲着,和他们说上两句。我也没想到,最终拿出手的,竟然是从木槿花面前带走的姿势。

再过几年,下一拨小孩就要叫我爷爷,追着我要爷爷的样子。他们又会在哪个街口等着我呢?

站起身来,我又出发了。顺便,也像是去寻找一个问题的答案——我那颗油腻的光头,是咋让花砸中的?

每周我都要刮次头,用七天时间,与白发和头皮屑拉开距离。它们追上我,比花容易多了。

刀片是网购的,质量还不错。每次我都会从耳边的白发开始。太讨厌了,它总是准时出现,向谁指证我的衰老。至于头皮屑,则集中在头顶。从下往上追,好像那里是我的尽头。狠狠刮上几刀,让头皮屑灰飞烟灭,我暂时找到了距离带来的安全感。

十多分钟后,通过一面镜子,我变回七天前的自己。镜里镜外两个一模一样的光头,看上去像同一个人。只有我知道,镜子在帮我说谎,在它的掩护下,我其实已经走出好远了。

不过,碰上单位的年轻人,我偶尔还是会凑上去,甚至凑得比以前更近。他们之中,有人容颜老去,有人血性不再,像极了花的凋谢。我斟上酒,就着花生米,想喝出一些悲伤,心里想的却是其他事情。

也许,就在这时,花朵赶到,砸了下来。迟一点,我就把故事讲完了。

和那年骑车逃跑不同,那一刻我是抬头看的。下一朵砸中我的花,正躲在花丛里,它目睹了一切。对于再下一朵而言,它是眼线。

因为什么,花看见了我?其他被看见的人,又在哪里?

现在,花追到窗台上。或者说,追到一个最不可能和我接上头的地方。

在我眼里,我住的十楼一点都不安全。为此,我安装了防盗栏。从栏外进来,会先碰上那几盆花。跨过花盆,是双层的隔音玻璃。在它后面,还有一道厚厚的窗帘。可以说,保护我这件事,花也参与了。

所以,再不提一提电影里的场景,我咋好意思。想来应是接头前,一方被捕了,严刑拷打,也不吐露半点口风。那么,在窗台上,除了风雨,花还受了谁的拷打?

只是在修剪时,我才把花抱进来。一盆花,连盆带土有二三十斤,跟一个小孩的体重差不多。我手上一沉,却没好意思喊累。就当是加了一把劲,去抱起六岁的自己吧。

是的,在远离蜜蜂和蝴蝶的地方,我有点想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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