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随着我国电影市场回暖和电影创作水平提高,传统文化题材不断增加,文化自信不断提升。在制作技术逐渐优化的同时,依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进行创意表达、使用本土文化元素符号象征的电影创作方兴未艾。一般而言,在图像、音乐等电影语言上的本土化表现明显、民族化风格鲜明的电影被称为“中国风”电影。那么,这类电影在语言表现上有何特色呢?
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活化传承
如果审视近年来的中国电影,至少可以看到两类特色明显的创作模式:一是以张艺谋、陈凯歌等导演为代表的创作模式。该类电影多包含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记录、再现的内容,现实主义手法明显;二是以《大鱼海棠》《侍神令》等动画类电影为主的模式,在动画技术的支持下对本土的优秀传统文化进行二次创作、传播,活化传承的作用明显。
(一)以图像符号再现中式思维
电影故事的展开离不开特定的时空,离不开对环境(自然包括自然环境和人工环境)的塑造。不同历史时期的人工环境——屋宇房舍、园林景观不尽相同,但以“诗情画意”的电影画面达到一种“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1]
《青蛇》(徐克,1993)就是一部几乎将整个江南园林装进去的电影。其中粉墙黛瓦、小桥流水等人工景观符合受众对江南水乡的想象,而亭台楼阁、假山步道再现了江浙水乡和江南園林的真实。加上雨水、光影、烟雾、流水、飘纱、曲折回廊等元素,影片构建了一个似幻似梦的故事场景。相对于诗情画意的私家园林,电影《霸王别姬》(陈凯歌,1993)则呈现了皇城中再平常不过的街市、四合院,影片中的每个场景、每个建筑造型都是传统民居的真实写照。特别是古老的城墙、北方的民居和传统的造物等符号,不断地出现在冷暖交替的光影里,本土、区域性的传统文化符号特征明显。
如果说“虽由人作、宛若天开”是江南园林风格特征的话,那么,人工对造物对象的驾驭或许是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张艺谋,1991)中北方大家族民居所呈现的主要特点,即人工干预的痕迹极为明显。该片取景于山西乔家大院,其中工整对称的院落古典大气,雕梁画栋间凸显中式建筑美学。但由于气候条件与历史原因使然,其中难觅一株象征生命活力的植物。庭院深深的造型特点,象征性地暗示了影片人物插翅难飞的宿命。而在李安执导的影片《卧虎藏龙》(李安,2000)中,中国南方传统建筑的符号性形象也较为典型。影片对古朴的徽州宏村进行取景:逐水而居的村落宛若水墨画一般徐徐展开,横长式的房屋与远方屏障一样的群山极为协调,疏密对比的马头墙充满了禅意。不难发现,其中的人工建筑是环境的有机组成部分,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不言而喻。可见,根据电影主题的特点,选择具有地域象征的影像符号,是形成“中国风”电影风格的必要选择之一。
(二)以书法形式强调民族气质
在电影画面里,文字有时出现在片头、片尾的字幕地方,有时又出现在承前启后的章节性画面和显示对话或旁白的位置上。电影文字如果采取汉字书法体的方式,会因行草的灵动笔画和飞溅的墨渍而获得生动的画面。因此,中西文和数字的书法化呈现在“中国风”电影中屡见不鲜。这样的应用,在电影《影》(张艺谋,2018)和《流浪地球2》(郭帆,2023)中尤为突出。
除了字体的选择之外,汉字排版的样式也能赋予电影画面特殊的气质。例如,当电影《一代宗师》(王家卫,2013)中叶问离开佛山时,他给妻子张永成留下了“郎心自有一双脚,隔江隔海会归来”的诗句。这两行中文粗宋体的诗句以竖排格式居中出现的画面,在加深观众对诗句意境了解的同时,也把汉字版式特有的形式美传递给了观众。与此同时,中心紧凑密集、四周留白空旷的诗性设计也深化了诗句的内涵,烘托了一代宗师穿越时空的人格魅力。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科幻大片《流浪地球》片名以印章形式排列。另外,《流浪地球2》中字幕部分的书法化形式也较为出彩。当电影进行到字幕部分的时候,监制、原著作者的名字“刘慈欣”以“书法行书简体”的字体形式出现,书法体的自由洒脱正好与监制、原著等英文信息的严谨和工业化特征形成强烈反差,前者在后者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跳脱和富有想象力。这些都在形式上较好地暗示了“挣脱地心引力”“流浪地球”等影片主题。随着故事的发展,观众会突然发现:《流浪地球》虽然是一部科幻片,但文字的表现却使用了大量的汉字书法形式!这完全有别于观众以往的观影体验,例如,美国科幻影片《复仇者联盟》大多以金属质感、机械风格的字体为主。
正是由于类似前述的属性对比,以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为精神内核的影片采用的汉字艺术表现,正好使现代的电影艺术产生一种未来科幻主题与传统艺术形式的碰撞。换言之,如果要在传统文化与电影主题之间镶嵌一种媒介,那么,汉字书法可算是明智的选择之一。假设把《流浪地球2》的字体换成考究的黑体——带有工业风、机械风的字体的话,那么,影片故事的“中国式思维”的主题就可能无法象征性地表达。纵观中外文字,唯有汉字发展成体系完备的抽象视觉艺术,其形式感和精神性是不可替代的。美国学者罗伯特·斯塔姆也在《电影理论解读》中指出,“形式主义者一次又一次指出,艺术的目的是‘关于式的存在美学”。[2]
(三)以色彩语言带动观众情绪
作为直接影响观众情绪的视觉语言,色彩在营造影片氛围和象征表现人物性格上的作用不可或缺。特别是画面大面积或满屏的单一色彩,往往为观众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正是基于对色彩语言的考虑,“中国风”电影在光色的运用上也有所讲究。
首先,张艺谋执导的影片《英雄》之所以能够给予观众深刻的印象,除了其中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之外,更在于影片中鲜明的用色,特别是高纯度色彩的满屏出现。其中,主演张曼玉的服饰采用了鲜艳的大红色和胡杨林金灿灿的亮黄色,以及远山的品蓝、水的翠绿,都令观众难以忘怀。甚至,猎猎旌旗的红色和骑兵方阵远观后形成的黑色,都反复刺激着观众的视觉神经。虽然颜色在影片中代表着不同的含义,但带来的视觉冲击在一定程度上是具有压倒性的。同样的纯色交替使用手法,可以追溯到张艺谋早期的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该片除了红色和黄色的镜头十分鲜艳之外,五颜六色的服装也符合电影中角色“人设”的性格特征。例如,新娘子是喜庆吉利的红色,发疯女子是凄凉的白色和象征死亡的黑色。不同的画面色彩蕴含了意味深长的文化内涵;其次,王家卫的电影《花样年华》也是色彩语言叙事的成功范式。该电影的色调一反《英雄》高纯度的用色套路,以低纯度的浊黄色调来表达怀旧情绪,使观众从快节奏的现实穿越到1960年中国香港的往日时光。一组组咖啡厅、旅馆和巷道的昏黄镜头,一幕幕“往事只能回味”的情节,都充满了稍纵即逝的怀旧味道。当然,并非只有彩色才能营造影片的故事氛围。影片《一代宗师》就以黑白灰等无彩色贯穿其中,仿佛夏天暴雨来临前的阴郁。这种阴冷色调,不但使观众内心郁闷,而且愈加沉重。正是画面色彩近似黑白的处理手法,使大众观影的沉浸式体验更加真实。
另外,一些影片用色的灵感源自传统的书画艺术。例如《妖猫传》(陈凯歌,2017)的重要场景花萼相辉楼,在结构上参考敦煌净土世界的壁画同时,还在色调上参考唐代李思训的名作《明皇幸蜀图》。这种借鉴使影片画面古色古香,年代感十足。而《大鱼海棠》(梁璇、张春,2016)的场景以中国红和藏青蓝为画面基调的做法,无疑遵循了传统中国画里朱砂配黛青的配色原则。由于在色系的饱和与柔和之间上形成了色彩秩序,影片画面仿佛因此生成高贵的质感,画面的人物造型也因此充满了浓郁的东方美色彩。
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多种创新性表现
本土电影往往涉及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内容。而后者正是本土生长出来的、正向美好的和符合世界运动发展规律,以及能够世代传承的精神活动、意象符号和物质产品,其精神内核包含了对人与人自己的精神世界、人与人个体和人与外部世界等二元关系的独特认知。这种认知不应仅仅藏于典籍古文之中,而应该以现代电影的方式来进行体现、传播和传承。
(一)以数码技术表现中国传统文化
如果影片需要以中国传统建筑文化的相关内容作为电影故事的场景,与其实景拍摄,还不如用现代数码手段将场景建模复原。因为虚拟现实的表现可以依托成熟的3D动画技术,来获得更完美和更时尚的表现效果。
虚拟现实的表现至少可以带来两大方面的支撑:一是对原型对象进行更加完美的呈现。例如,当2016年的动画电影《大鱼海棠》中的客家围屋成为表现对象时,年代久远的原型对象在屋脊、廊柱和天井等方面,总会有一些视觉效果上的缺憾。相对于现场拍摄在客观上的不利条件,动画技术却因为主观表现上的便利而被选用。这样一来,原型对象的结构、肌理质感的呈现和局部的改动,以及远山位置的变化,都可以根据故事主题和画面构图的需要,依托动画技术进行随心所欲地调整。甚至,围屋还可以在每一层廊柱上添加红彤彤的灯笼。这种追求最佳表现效果的调整,往往不为原型对象的现实条件所束缚;二是获得更加自由的拍摄视角,形成更加自由的表达。由于3D动画可以选择任意视角进行摄录,以记录运动主体的动作,因此,3D动画制作的自由度是现实拍摄所不能比拟的。因为现实拍摄中的摇臂虽然可以进行高低和方向的变化,但是,对客家围屋这种体量巨大的拍摄对象而言,还是非常被动。由此可见,不管是室内还是室外,也不管是天上还是地下,虚拟现实的表现手段可以使得拍摄视角自由穿梭和随意切换,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主题对象赋予了时尚感和科技感。
(二)传统民族乐器与现代音乐结合,深化历史主题
除了张艺谋早期电影常常出现埙的空灵乐音之外,《红高粱》《大话西游》等电影音乐也有民乐曲调的参与。正是民族传统乐器与现代音乐创作的有机结合,电影的视听语言才能水乳交融,为观众带来视觉和听觉上的双重震撼。例如,胡伟立在电影《太极张三丰》(袁和平)中的《偷功》、电影《九品芝麻官》(王晶)中的《青天》和电影《唐伯虎点秋香》(李力持)中的《勇往直前》中,就重点突出了琵琶、二胡等民族乐器在重新配器、编曲后的表现能力,为影片塑造鲜明的民族风格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或许,在传统民乐的选择上,2023春节档电影《满江红》没有徐克的《黄飞鸿3》那么经典。但从创新角度看,前者对民乐的使用有了创新性表现。因为《满江红》配乐在豫剧经典曲目《穆桂英挂帅》《花木兰》等选段的基础上,以“戏曲+摇滚”等现代音乐创作的形式加以改编,并融入琴、筝、箫、筚篥、笙、唢呐等民族乐器的演奏。这些二次创作后的传统音乐,配合山西古城建筑群的大气、苍凉的画面,在跨越千年的悠悠回响中诉说历史往事的方式,具有强烈的中国风味道。无疑,影片《满江红》中传统音乐元素的应用探索,凸显了一定的文化传播价值。
当然,传统文化的时代表现并不仅仅局限在现代电影对民间艺术形式的借鉴、应用上,对民族传统文化及其精神内核的依托才是关键。一方面,可以运用我国优秀传统戏曲,例如信天游、京剧等文艺形式来深化电影人物的内心世界,以表现中华民族对人与世界等复杂关系的独特理解;另一方面,可以借鉴巴洛克、哥特和朋克等西方的装饰艺术,把时尚流行元素融入中华传统美学风格之中。如此一来,不管是《新神榜:哪吒重生》等古装片的人物造型,还是《流浪地球》等科幻片的未来世界,都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范式下创新实践,为观众带来了个性化、多元化的审美体验。
三、“中国风”表现的发展策略
从电影产品提供虚拟叙事和精神体验的属性来看,本土的、民族化的故事内涵和叙事风格更符合本土受众的心理需求,更贴近消费者,或更具有精神层面的附加值。而且,近年来,“国潮”已经成为一种时尚。[3]
(一)以“中国风”凸显影片类型的差异
作为电影工业的产品,电影市场的竞争也异常激烈,只有品质优秀、识别度高的影片才能受到市场受众的认可。在好莱坞商业大片和网络传播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国内新一代观众,逐渐对影片的文化深度和精神内核提出更高要求。
而根植于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电影创作,不仅体现了对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传承责任,也是保证电影产品在文化市场竞争中的一种差异化策略。差异化在为影片带来竞争优势和更好地滿足消费者需求的同时,也促使制作方提高销售量或为影片制定更高的价格,获得更好的市场利益和树立更强的品牌影响力,培育对某一特定主题忠诚度较高的受众。包括但不局限于气温骤降、巨浪翻滚和陨石来袭等视觉刺激,2023年春节档的《流浪地球2》就以宏大的视觉奇观和精彩的故事讲述,探索国产科幻电影发展的更多可能,成为我国电影工业产品差异化策略的有益尝试。又如以盛唐的恢弘气象、唐诗的深邃意境和诗人的交往故事等“中国风”表现为卖点,2023年暑期档影片《长安三万里》也以独特品质获得观众的交口称赞,截至2023年10月初,已获得18.24亿元的票房成绩。①
因此,推出具有“中国风”表现策略和创新特征的影片,目的在于以符合本土受众的表现策略争取市场竞争中的优势地位。换言之,即以本土、民族化的表现策略建立起影片独特叙事形象,向市场提供竞争对手不可比拟的高质量产品。当然,差异性影片无形中也为市场中的潜在竞争者设置了更高门槛。
(二)以“中国风”体现影片价值的取向
虽然,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汲取滋养,国产电影以“中国风”语言风格异军突起,是彰显文化自信和价值取向获得成功的具体表现。正因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有大量经典的神话传说,有非常优秀的传统文化,包括传统艺术以及有美学成就的表现程式,这些“中国风”的艺术表现形式都是中国电影可以实现品质差异化的内涵依托和技术保证,是可以给全球观众带来全新观影体验的方法路径。
例如,电影《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乌尔善,2023)取材于“封神”主题的神话故事,挖掘了蕴含其中的几千年来中国人的情感价值和道德观念,并以当代的电影技术和现代观念重新阐释“封神”这一底蕴深厚的中国故事。一方面,从表现策略上看,它实际上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提炼整理后的视听叙事,是以电影载体的形式弘扬优秀传统文化;另一方面,从内容上看,电影《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植根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通过富有时代感的视听语言和光影艺术手段,找到传统文化传播和现代受众生活之间的连接点,并在文化产品生产、现代市场竞争中展现中华文明的独特魅力。作为促进中西文化交流的重要媒介,“中国风”电影注重与本土传统艺术的融合探索,在大胆汲取当下流行文化、亚文化元素的同时,作出“国潮”景观下的当下化改造。[4]如此一来,既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发展注入新动力,又成为电影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的有益尝试。
近年来,随着我国电影市场重点档期影片口碑提升、票房数据亮眼和类型日益丰富,电影科技创新不断取得新突破,“中国风”电影的国际影响力逐步扩大。这不但反映了我国电影创作潜力巨大、电影市场积极向好的发展态势,而且在彰显中华民族文化自信的同时,也为我国文艺事业的高质量发展写下了生动注脚。
结语
综上所述,电影语言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建筑造型、图像符号和民间音乐等语言要素进行针对性选择和民族化表现,可以达到深化主题和感染观众的目的。正是各种视听语言要素的协同作用,新时代的电影艺术才能更深刻地象征中华民族的精神品格,使观众在中国故事的影像叙事中得到共鸣。尤为重要的是,电影在承担传统文化活化传承的社会责任的同时,彰显了高度的文化自觉和坚定的文化自信。
【作者简介】 谭有进,男,广西南宁人,广西艺术学院设计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设计理论研究。
【基金项目】 本文系教育部2021年新文科研究与改革实践项目“融合地方汽车制造业的设计学新文科建设与创
新实践”(编号:2021160050)、广西高校高层次人才引育工程及高水平创新团队建设项目“‘艺术+科技设计创新研究团队”(编号:RC2100000062-C)阶段性研究成果。
①参见:猫眼票房专业版.[EB/OL].(2023-09-28](2023-09-28].https://piaofang.maoyan.com/mdb/search?key=%E9%95%BF%E5%AE%89%E4%B8%89%E4%B8%87%E9%87%8C.
参考文献:
[1]宮林.论中国电影美术的“意象”与“造境”[ J ].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08(05):3-9.
[2][美]罗伯特·斯塔姆.电影理论解读[M].陈儒修,郭幼龙,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63.
[3]孙建华.新国潮语境下国产动画电影的中国叙述[ J ].剧影月报,2022(05):1-3.
[4]王一冰.探索戏曲电影“国潮”文化共同体价值的新路径——评粤剧电影《白蛇传·情》[ J ].艺术评论,2021(0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