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立卓 许宁/文
任何事物的产生、发展、衰退和消亡都会受到周边环境的影响。在过去经济不发达、科学技术发展水平不高的时候,竹编器具在江南地区非常普及。传统竹编的编织方法、生产方式及相应的生态理念都是当时的手艺人在长期与自然环境的相处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竹编文化包含了他们的生存策略和对自然的理解。
崇明岛地处长江入海口,从地域文化空间来看属于长江流域和环太湖水系的江南文化区域,其范围大致包括现在的上海、苏南、皖南和浙江省。相对于气候寒冷、土地干燥、资源缺乏的北方,江南气候温暖、土地湿润、草木繁茂、资源丰盛,故南方人生活比较安乐,有耽于南国幻想与冥想的悠闲。江南民风富于浪漫诗意,有流于逸乐的华丽游荡的倾向。江南文化主情、尚文,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精致典雅的代表。崇明竹编文化也显示出鲜明的地域文化性,充满着南方文化的特点。
崇明岛有句民谚:“自有崇明在唐朝”。又有《苏州府志》中称,“旧志云:唐武德年间,海中涌出二洲,今东西沙是也。宋续涨姚刘沙,与东沙接壤,今崇明旧治是也。”文中所提东、西两沙洲即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河口冲积岛——崇明岛的雏形。
崇明成岛的一千多年间,特殊的沙洲环境对社会发展产生了深刻影响。崇明岛土壤深厚肥沃、水热条件良好,除了东部盐碱滩涂区域以及部分地下水位较高地区外,大部分地块都非常适宜竹类生长。竹是天然的有机材料,种植占地面积小、环境适应能力强、对土壤的要求低。竹子根须繁密,在水土易流失的地方可以巩固地表土壤,减轻洪涝等地质灾害。
明中期,崇明主岛趋于稳定,盐碱滩涂开始大量减少而适合种粮的耕地却成倍增加。伴随长江口两翼自西北向东南伸张延伸、淡进咸退,崇明岛由以往海中沙洲变为江中沙洲,一时间官河、民沟兴起并逐渐形成了“灶地—圩田—水利”的土地利用基本格局,岛内迎来传统开发高峰,农业化进程加快。至清末,崇明已成了六十多个沙洲组成的大岛,至此崇明岛基本成形,土地利用格局在清代以后形成了“西稻—中棉—东盐”的地带性分布特征,崇明经济由于自然地理的变化,走向以沙田农耕经济为主的模式。
崇明岛恶劣的自然环境给崇明的发展带来了极大的困难,然而崇明先辈就地取材制作出各种生产工具用来开疆拓土、改造荒地。崇明竹编正是当地先民利用自然、改造环境的产物,因而在崇明传统社会生活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在崇明岛漫长的围垦历史进程中具有较强的地域特色和社会属性。
崇明竹编是以海岛农耕文明为核心,在农耕文化的土壤中孕育成长起来的,并且随着农耕文明的不断进步而发生着变化,是农耕文明历史的记忆载体,也是传统崇明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崇明乡间很多人家房前屋后都栽有竹子,许多农家都会用竹子编织一些日常所需器具,竹编工艺成为农用器具的主要制作方式。大多数竹编器物与农耕活动有着直接的联系,如用于搬运水稻用的竹制箩筐,用于瞭晒水稻用的竹制晒席,用于处理大米用的米筛,用于收集稻谷的簸筛,用于施肥的篥箕,用于存放粮食的竹仓,用于蒸煮粮食的竹蒸笼等。这些传统竹编农具,如今虽散落在岁月的长河里,尘封在久远的记忆中,但对于老一辈的崇明人来说还记忆犹新。
移民文化对崇明的发展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崇明竹编的发展、演变与移民文化有着紧密的联系。唐宋时期崇明沙洲渐广,内陆移民逐渐登岛开垦劳作,崇明进入开发阶段。根据上海市图书馆和崇明区档案馆所存历代崇明地区的家族谱记载来看,崇明的移民以江南地区的句容、太仓、常熟、金陵(升州)、嘉定、太湖、苏州、宝山、江阴、通州、海门为主,这些地区经济相对发达,人员文化素质较高,从而提升了崇明劳动力的整体素质。
移民的移迁是手工艺技术传播的主要途径,同时也是传统文化不断扩展的过程。崇明竹编技艺是融合各地竹编技艺后形成的,江南的移民在往来迁徙的过程中把内地的竹编技术带到崇明并被当地民众进行改良,形成新的民间技艺特点。他们针对崇明岛竹子的品种和特性改进竹编技术,根据当地社会经济的实际状况编织出各种生产生活中需要的竹编制品,使竹编更加符合崇明社会发展的需要。
作为特定历史阶段的文化遗产,崇明竹编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江海交汇的沙洲围垦开荒的主题中,并以此为语境形成了具有地域特色的竹编文化。崇明竹编的造型与制作离不开沙田的启示,离不开传统沙洲农耕文化的熏陶,摆脱不了自给自足的发展需求和域外先进文化的渗入,离不开与生俱来的崇明传统小农经济的社会属性。这些竹制品是生活的产物,是篾匠在农耕生产和生活方式下基于其合理性和可行性进行的创作成果,因而具有明显的地域性、本土性、地方性。崇明竹编器物的形制、构造、样式、功能、装饰等诸要素是展示当地传统农耕文明的一个窗口,是体现民俗礼仪、宗法礼教、社会特质、生存方式、道德伦理、价值观念等文化属性的物化载体,是蕴含崇明历史的一种叙事方式。
对于崇明竹编的制作,民间手艺人往往有着对竹器造型整体的认识,竹器的制作体现着实用的功能意识。经过长期实践的积累,民间篾匠们对不同竹器的制作已经有了一个整体的、系统的掌握,编织方法成竹于胸。篾匠在制作竹器时会预先考虑将竹器的功能对应到使用环境、使用方法、使用需求等共同构成的整体编织系统中来,这对竹器的编织起到一定的方向性指导,使竹器制作的最终效果能到达预定的目标。这种整体的系统观念,在竹编器物编织过程中并不是以详细的文字表述或具体的量化方式记载下来,而是通过篾匠间的手口相授、不断地重复实践逐步达到熟能生巧的技术经验而传播开来。同时,篾匠以经验为技术基础的器物制作方式并不拘泥于成熟的形制,在实现器物功能性之余,他们仍有优化编织技术的意识,为追求使用竹器的耐用性,编织结构的美观性,他们还会不断更新编制技术。
竹编是通过艺人之手以竹子为原料加工编织生活生产用具的手工制作行为。在众多的手工技艺中,竹编是最传统、古朴的一种制竹工艺,遍布中国南方各省。作为篾匠有三个绝活儿:一是编得快,手指灵活;二是编得巧,省料、均匀、少打节;三是样式好,美观别致,棱角分明,错落有致,看上去精细,用起来结实。竹子能成为宝,全仰仗篾匠一双灵巧的双手。农谚说道“一门手艺在手,走遍天下能糊口”的意思是掌握一门手工艺不愁在水旱饥荒的时候吃不上饭。
在传统社会,篾匠将自己的手艺当成是安身立命、赖以生存的手段。那时候,竹编是个吃香的营生,在江南广大的农村地区,几乎每户人家都要请篾匠到自己家里来做活儿。篾匠师傅风风光光地上门,踏踏实实地做事,工钱拿得也就很体面,所以手工艺人在乡民中的社会地位相对较高。竹编技艺的传承方式大多采用师傅带徒弟的模式,技艺娴熟的篾匠对于收徒自然非常谨慎。一般来说民间的规矩是家族式传承,以父子、亲戚之间的手口亲授、言传身教或是师徒相传。这种家族内师徒手艺延续的传承方式维系了民间竹编工艺的延续与发展。
“器以致用、务实求真”是崇明竹器的价值核心,体现的是一种追求实用的原则,这种原则与中国传统造物思想是紧密联系的。“以致用为本,以巧饰为末”就是崇明传统竹编器具处理实用与审美关系的基本伦理。崇明竹编器物没有繁琐的造型,没有多余的装饰,其结构却恰到好处,体现的是最朴素的使用功能,体现了民间造物中“器以致用”的思想。如斗笠,斗笠基本是由竹条和棕丝、竹叶(或粽叶)编织而成,结实耐用、轻薄透气且价廉物美。崇明地处江南多雨地区,春夏之际又晴雨多变,对于常见的绵绵细雨,斗笠防水足矣。崇明村民习惯戴着斗笠出门,因为斗笠内侧有环形绳索可以很好地固定在头部,不需要手的把控,村民戴着斗笠劳作起来很方便。天晴的时候,斗笠又可以作为遮阳避暑的用具,不需要戴的时候把斗笠往后背一甩即可,不用随手拿着。古有《诗经·小雅》“尔牧来思,何蓑何笠”一幕,戴斗笠的村民是崇明乡间田野中常见的景象。
我国是竹自然资源最丰富的国家之一,竹类品种多样,不同的竹子性能差异很大,其使用价值也各不相同。竹材作为一种自然的生态材料,它有很多优点,也有很多局限。因此,篾匠因材施用,在制作竹器时充分顺应材料的特点,趋利避害,根据竹材的柔韧性选用适宜的竹子进行编织。如水竹,是制作凉席的上佳材料;楠竹,是编织箩筐的最好材料;山竹是编织背篓的好材料。篾匠对竹材的认知帮助他们更好地运用竹编技术。篾匠在长期编织实践中积累经验,将因材施用的竹编技艺不断完善且流传下来。
由于崇明地区的自然资源有限和朴素的实用性原则,崇明竹编器物往往是兼具一物多用的使用功能,随着使用场所、时间或环境的变化,同一竹器变换着不同的使用功能、发挥着不同的使用价值,这是崇明竹器在日常生活中一物多用的具体体现,也展现了乡民顺应自然、勤俭持家、淳朴平实的从容心态。诸如最稀松平常的竹篮、箩筐、篥筛、簸箕、背篓等,它们均具有多种形式和多种功能,在不同场合发挥着不同的作用,而且能够多年反复使用。这些竹编器具不仅仅只有盛放瓜果蔬菜的功能,还有过滤筛除杂质等用途。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崇明竹编与其他地域竹编的区别主要体现在竹器款式和制作工艺上。崇明竹编制作多以家庭作坊为基本单位。作坊根据买家不同的需要制定相应竹器的款式、选择不同编织材料,竹篾精挑细选,篾丝粗细考究,故编织的竹器器型多样、纹理细腻、色泽清新、造型美观、结实耐用,典型的例子就是手提篮。手提篮种类繁多、款式多样。密编的手提篮采用人形纹样编织,这种编织竹篾穿插紧实、外观细腻圆润。提篮主体编成立体方形,可以容纳较多的物品;篮体上部编织一圈精致的边沿收口,让竹编器具结实的同时还起到装饰美化的作用;提篮把手两端用开裂纹路的竹篾编织成蝴蝶状装饰固定在篮体上,使手提篮视觉层次更加丰富。篾色遵循了竹子的天然色彩;底部编织插入三条较粗的竹篾条,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器具的承重能力,这类手提篮多用于盛放细软等生活物品。疏编的手提篮采用矩形纹样编织,其外观简洁朴素,竹篾的编织根据需要留有一定空隙。较大空隙的提篮用于淘洗蔬菜、水果,可以快速滤水,略小空隙的竹篮用于装载收割的农作物,便于泥块、石子等杂质的掉落,最小空隙的提篮在淘米的时候经常使用。这些富有浓厚地域文化气质的手提篮,显示了崇明竹编手艺人的独具匠心和聪明才智。
竹编是以顺应自然条件为前提,以社会的物质文明及精神意志为基础,自觉而为的民间技艺,体现了鲜明的地域文化特色。从崇明竹编造型与装饰特征来看,崇明竹编不仅是崇明岛地域文化的传承载体和物象媒介,更是江南地域文化互相交融的一种物质符号。孤悬江海之滨的崇明岛与陆地历史文明的进程相承相继、紧紧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