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晚(小说)

2023-12-11 03:50以色列阿摩司奥兹著
西部 2023年5期
关键词:基布妮娜

〔以色列〕阿摩司·奥兹著

钟志清译

二月,轮到约阿夫·卡尔尼从周一到周五值一个星期夜班。他曾是耶克海特基布兹出生的第一个孩子,多年后当选为基布兹书记——真正由基布兹出生的人来掌管该职务的第一人、奠基者,包括他的父母都为此非常骄傲。他的多数朋友皮肤晒成了棕褐色、肌肉发达、身体强壮,可约阿夫却身材瘦长,头和肩习惯性地前倾,脸色苍白,耳朵大大的,胡子剃得漫不经心,而他总是心不在焉,喜好沉思。样子就像个研究《塔木德》的学者。他的脑袋总是向前伸,好像正在检查前面的路径,眼睛通常盯着说话人的肩膀前方。他在安排基布兹事务时周到而圆通,从来不抬高嗓门,也不拍桌子,但基布兹的人知道他为人诚实,相当执着,性情温和。而他这方呢,则为自己的好脾气非常不好意思,总是试图显示出对基布兹的原则一丝不苟,严格而热忱。如果你要求他让你干点轻松的活计,或者少干几个小时,他就会瓮声瓮气地说,这种事情在这里想都别想,我们必须永远遵守我们的原则。但是他会立刻开始谨慎地寻找缺口,寻找一条迂回的路径,为的是帮你。

是夜,差几分钟十一点,约阿夫蹬上靴子,穿上他那件磨损了的厚军服,戴上一顶遮住耳朵的帽子,暖暖和和的;而后,他走向巡夜的保安茨维·普罗维佐尔,从他手里接过步枪。园丁茨维伤心地对书记说:

“你听说了吗,约阿夫?明尼苏达正在遭受四十年一遇最厉害的暴风雪。到目前为止,已有十八人死亡,十人失踪。”

约阿夫说:

“很遗憾听说此事。”

茨维补充说:

“孟加拉国也正在发大水。库珀民茨拉比一两个小时之前突然死于耶路撒冷。收音机里刚刚发布消息。”

约阿夫伸手去拍茨维的肩膀,但是想起兹维不喜欢让人碰,就把手缩了回来,温情脉脉地说:

“要是你听到了一条好消息,立刻来告诉我。即使是在半夜。”

约阿夫走了,他一边经过食堂前广场上由茨维·普罗维佐尔建造的喷泉,一边想:一个上年纪的孤独的单身汉在基布兹比在其他地方艰难,因为基布兹没有对孤独提供补偿。实际上,基布兹的最初理念是否定孤独这一概念的。

既然他从茨维手中接过了步枪,约阿夫就围着基布兹场地绕了第一圈。经过一些老居民住过的房屋时,他不时地关掉不需要照明的电灯,关掉某人睡觉之前忘记关掉的洒水车。在理发棚附近,他捡起一条被人扔掉的空麻袋,小心翼翼地叠起来,放在产品仓库的门口。

一些窗户里仍然亮着灯,但很快基布兹就会笼罩在睡眠之中,只有他和儿童之家的值夜保安会彻夜不眠。一阵冷风吹来,松针报以窃窃低语。牛棚里传来模糊的哞哞声。他在黑暗中穿过老居民住过的一排排建筑,每座小楼里有四套两居室的住宅,都配有胶合板家具、花盆、地垫和棉质窗帘。一点钟,他得去孵化室检查温度,三点半他得去叫醒牛奶工,以便在黎明前挤奶。夜晚很快就会过去。

约阿夫喜欢值夜班,以便远离充满委员会讨论、成员抱怨与要求的日常事务。有时比他年纪大很多的人会来向他倾诉衷肠,有各种各样棘手的社会问题需要慎重处理,如预算问题、与外部组织的关系问题以及基布兹在各种运动机构中的代表权问题,需要慎重解决。如今是在夜晚,他可以独自一人在披屋和鸡场之间来回走动,可以沿着被黄灯照亮的篱笆慢慢溜达,可以在金属产品商店附近的一个倒放的板条箱上坐一小会儿,陷入夜晚的沉思之中。夜晚沉思围绕着他的夫人达娜展开,达娜正躺在黑暗中,昏昏欲睡地听着收音机,希望收音机能够使她安然入睡;他的思绪也转向他们的双胞胎,他们现在正睡在儿童之家的床上。再过一个小时,他就会经过那里给他们盖上被子。也许他也可以经过家里关上收音机,达娜睡着之前经常忘了关。达娜不喜欢住在基布兹,梦想着过私人生活。她已经求他好多次,去过另一种生活了。可是约阿夫是一个讲原则的人,他不断努力要改善基布兹生活,对离开基布兹之类的话充耳不闻。然而,他从内心深处了解基布兹生活对女人来说根本不公平,几乎无一例外地迫使她们从事服务性工作,比如做饭、保洁、照顾孩子、洗衣服、缝纫和熨烫。这里的女人应该享受完全平等的权利,但是只有她们的做派像男人时才会被平等地对待:禁止她们化妆,不能有任何女性特征。约阿夫多次思考过这种不公平,试图寻找解决途径,但无果而终,也许正因为如此,在与达娜的关系中,他总是感到愧疚,感到歉意。

黑夜寒冷而明澈。青蛙呱呱的叫声打破了沉寂,一只狗在远处的什么地方吠叫。约阿夫抬起头,看到一大片低云正聚到他的头顶,他自言自语,我们所认为的所有重要之事确实并不重要,他没有时间思考重要的事。他的整个人生正在流逝,他从来没有思索过简单而重大的事情:孤独、渴望、欲望与死亡。静谧是那样的深沉而广袤,偶尔会被胡狼的嗥叫打破,约阿夫对静谧与胡狼的嗥叫均充满感激。他不相信上帝,但是相信孤独与静谧的瞬间,就像现在,像今夜,约阿夫感到有人正在夜以继日地等他,宁静而耐心地等待,一动不动地默默等待,永远等待。

他扛着步枪,在冷藏室和肥料棚之间缓缓地走着,突然在墙壁之间的阴影内看到一个身穿大衣的纤细身影,这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只听见一个女子深沉、悦耳而有些嘶哑的声音说:

“别怕,约阿夫。是我,妮娜。我一直等着你从这里经过。我知道你会从这里经过的。我要问你点事。”

约阿夫退缩一下,在黑暗中定睛看去,接着他拉着妮娜的胳膊走到附近的一盏街灯下,焦急地询问她冷不冷,她在这里等了多久。妮娜是个年轻女子,在基布兹以持有坚定而不动摇的主张著称。她有一双绿色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和两片精致的薄嘴唇。她的额头在黑暗中闪着光,一头金发剪得短短的。

“约阿夫,要是你每天得和一个让你反感的人一起生活,每天夜里得和他一起睡觉,一辈子没完没了的话,你该怎么办。好多年来他都让你反感。他说的事情,他的气味,他的玩笑,他的抓挠,他的打嗝,他的咳嗽,他的打呼噜,他的挖鼻孔。所有这一切。你会怎么办?”

约阿夫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说:

“确切地告诉我出什么事了,妮娜。”

借着街灯,他看到妮娜的脸色苍白而紧张,可是她的绿眼睛直视着他的眼睛,没有一滴泪水。她绷紧嘴唇说:

“什么事也没出。他甚至和收音机里的播音员争论。”

之后说:

“我再也受不了了。”

“我们等到明天好不好?明天到我办公室来,我们聊聊?有些事情夜里看上去很可怕,但在日光下则显得完全不同。”

“不行。我不回他那里了。今天晚上不回,再也不回。约阿夫,今天夜里给我一间房子吧。即便在牛棚里、在披屋里都行。你肯定有一间空房子。”

“跟我说说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可说的。我再也受不了了。”

“孩子呢?”

“孩子明天直接从儿童之家来找我。到你给我的房子里找我。”

约阿夫觉得,站在冷藏室与肥料棚狭窄过道间的昏暗街灯下和妮娜说话有些不妥。要是有人碰巧从这里经过,看见他们站在那里小声说话,明天就会谣言四起。他果断地说:

“妮娜。抱歉,但是半夜三更我确实没办法安排这样的事情。我口袋里没有房子,你知道。我在这里不管分房。委员会要商量。我现在正在值班当保安。请回家睡觉,我们明天见面,一起想办法解决。”

但即使嘴上这么说,他却让了步,他用一种不同的声音说:

“好吧,跟我来。我们去办公室。那里挂着一把为讲座嘉宾准备的客房钥匙。你可以在客房里过夜,明天再来,我们看看该怎么办。我明天也和阿夫纳谈谈。”

她靠在他身上,双手捧起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放在胸前。约阿夫颇为尴尬,甚至在黑暗中有些羞红了脸,因为妮娜是个有吸引力的女人,不止一次地在他的秘密幻想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十七岁那年他有一阵子爱上了她,可是从来没敢接近她。约阿夫在学校里是个腼腆内向的男孩,妮娜那时已经博得男孩子们的青睐了。即使现在,她的脸庞已经镌刻上了痛苦与疲倦,她的体型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完美了,她也依然是个妩媚动人的女子。她嫁给阿夫纳·西罗塔,并给他生了两个儿子,我们都很震惊。阿夫纳既粗暴又好争吵。他的脖子特短,以至于他那剃光头发的方脑袋好像沉重地架在肩膀上,他的两只胳膊像拳击手的一样粗。他有点害怕妮娜,好像她知道什么令他难堪的秘密。即使这样,他有时也用他那粗俗可笑的方式,背着她追求女高中生。他对两个年幼的儿子表现出粗暴的爱,在夏日夜晚鼓励儿子和他一起在草坪上摔跤。他一直用他粗哑的声音来争论政治,轻视政府首脑,在他眼里,那些人就像旧世界的低能儿。要是他们让他和他的伞兵搭档放开手脚干上一个月,他总这么说,就一个月,给敌人应有的惩罚,我们这里从此就会拥有和平和安宁。他站在食堂前面的广场上,或者站在一条小路上,边抽烟边和你争论,妮娜会在他身边等候,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听着,直至腻烦起来,把手放在他的后背,用低沉而果断的声音打断他:“阿夫纳。我想今天就到这吧。我们走吧。”

阿夫纳会立即终止他的演讲,跟在她身后。罗尼·辛德林称呼他们为小吉卜赛人和她的跳舞熊。

约阿夫问:

“阿夫纳不会找你吗?”

“我穿上衣服离开家时,他睡觉了。”

“要是他醒了,发现你不在身边呢?”

“他不会醒的。永远不会醒的。”

“他早晨起床的时候呢?你给他留便条了吗?”

“我跟他没什么可说的。他早晨起床时会认为我早早地去上班了,没叫醒他。我们话不多。”

“那以后呢?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

“会有很多议论。人们会议论。整个基布兹都会议论。”

“让他们议论好了。”

约阿夫突然渴望把她纤细的躯体贴在自己身上,或者解开大衣扣子把她拥入怀中,或者至少抚摸她的脸颊。这冲动如此强烈,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轻轻掠过她头发周围颤抖的空气。他冷,他猜想妮娜甚至更冷,因为她光着头,还穿着单鞋。

“我们走吧,”他说,“我们给你找个地方过夜。”

她走在他的身边,娇小,短发,步伐比他慢半拍,因为他阔步前行。他比她高好多,他的影子遮住了她的影子。他们走过了洗衣房和鞋店。冰冷的空气中飘散着湿土和鸡粪的气味。低矮的黑云缓慢地飘向房顶,天上已经看不到一颗星星。约阿夫在脑海里把明天以及接下来的几天里要处理的所有问题过了一遍:茜斯卡要求基布兹批准她去探望欧洲的家人;茨维·普罗维佐尔需要一台新割草机;斯拉娃奶奶咬伤了食堂的一个工人;罗尼·辛德林某夜闯进儿童之家殴打一个五岁的孩子;大卫·达甘和埃德娜·阿塞洛夫断绝了关系;牙医诊所急需购买新设备;现在他也得和阿夫纳谈话,看看事情是否可以补救,究竟是一夜危机还是另一个破碎的家庭。

妮娜比他年轻三四岁,当妮娜还是个小姑娘时,她的独立精神与温和的执拗就给约阿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来我们这里时是个孤儿,他爷爷送她来这里的学校念书。从第一天起她就坚持自己的观点,其他的人学会了尊重她静静的执着。在基布兹会议上,她经常是唯一的一个,或者几乎是唯一的一个反对全体意见的人。服完兵役后,她自愿到边远小镇做青少年罪犯群体的工作。回到基布兹之后,她就一直独自在养蜂场上班,把养蜂场变成一个如此成功的基布兹产业,其他基布兹的养蜂人来向她取经。轮到她去深造时,她坚持要学习社会工作,即使基布兹集体表决要送她去大学学习学前教育。妮娜率领基布兹的一群妇女反对小孩子集体就寝,要求让他们与父母一起在家中过夜。基布兹没有同意她们的要求,妮娜决定接下来每年都提出这个问题进行讨论,直到多数人接受这个建议。

一个由战斗的拓荒者青年组成的伞兵小队加入了基布兹,两三个月后,妮娜从普通士兵中相中了在赫尔伯特加瓦德报复性袭击中的作战英雄阿夫纳·西罗塔,两个月后她怀孕了。基布兹为她的选择感到震惊,甚至失望。然而,我们对她评价很高,因为她知道怎样默默地、悉心地倾听,因为她以安静的方式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当布阿兹突然离开了奥丝娜特,搬去和阿丽埃拉·巴拉什同居时,妮娜去陪奥丝娜特住了几天。当姑娘们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和斯拉娃奶奶在基布兹食堂后门择菜时,妮娜主动承担了这份工作。尽管约阿夫还没有和人说起,但他想等自己任职期满后在全体大会上提议选妮娜当书记。也许今夜只是一个临时危机,明天早晨她就不这么想了。毕竟,她是一位负责任的理性女子。你不能只因为丈夫夜里打呼噜,或者和收音机播音员争论就拆散一个家庭。

他们穿过被几盏街灯照亮的食堂广场,绕过喷泉,当他们经过正在沉睡的幼儿园时,儿童之家的值夜保安琪泊拉突然拦住他们。她是个瘦骨嶙峋的干瘪女子,五十五岁上下,坚信年轻一代正在毁掉基布兹。琪泊拉惊奇地看到达娜·卡尔尼的丈夫和阿夫纳·西罗塔的妻子半夜三更一起穿过草坪。她掩饰住自己的惊愕,说:“我不想打搅你们,”但是问他们:“是否愿意到儿童餐厅吃午夜茶点。”妮娜说,“谢谢,不了。”约阿夫很尴尬,表示歉意,开始嘟嘟囔囔解释说妮娜只是想即刻和他澄清一些紧急事件。他知道这些话于事无补。明天一早,他二人的名字会从琪泊拉的嘴里传到罗尼·辛德林和他在食堂角落餐桌旁的流言团伙的嘴里:猜猜我们的值夜保安夜里在保护谁呢?

“我们急着去办公室取些急需的东西。”约阿夫对琪泊拉解释说,走到她听不见声音的地方,约阿夫对妮娜说:

“他们明天会议论我们的,整个基布兹都会议论。”

“我不在意,但是我对不住你。”

“阿夫纳呢?”

“让他嫉妒去吧。我不管。”

“我陪你去客房。你睡上几个小时,明天我们坐下来,头脑清醒时再商量一切。”

“我的头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

他们来到办公室,约阿夫开了灯,发现客房的钥匙没有挂在黑板上。他现在想起来了,下午他把钥匙给了空军军官,他来与新兵谈话,在基布兹过夜。

约阿夫看着妮娜,妮娜那双锐利的绿眼睛也看着他,好像在说:我很吃惊。他们站在办公室,离得很近,办公室有两张书桌,几把普通的椅子,一条长椅,一个装满文件的铁柜,窗户无遮无拦,墙上挂着一幅从空中拍摄的基布兹及其周边农田的照片,非常详尽。约阿夫注意到妮娜的上嘴唇上方有条纤细的皱纹,他想那是新近才有的。妮娜疲倦的眼睛四周也有了细小的鱼尾纹。他看着她轮廓精致的下巴和剪得短短的头发。他把目光从妮娜的视线中移开。他想她看上去强大、坚定、果敢,绝对不需要支持。他突然为她没有垮掉、没有颓废而感到遗憾。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冲动,要伸手把她拉到自己身上,把她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前。他抵御着冲击着他的情感波澜与渴望,因为他知道那不是慈父般的温情,实际上根本就不是温情。

“你可以在这里过夜,在长椅上。”他说,“不是特别舒服,但是我眼下给你找不到别的地方。你要我给你倒杯茶吗?我们这里有水壶和杯子,甚至还有一些饼干。我去给你找条毯子和枕头。”

“谢谢你。不需要毯子和枕头。我不睡觉。我不累。就让我在这里坐到早晨吧。”

约阿夫打开电热器和电水壶后离开了,十分钟后回来,拿了一个枕头和两条毛毯。他发现妮娜给她自己倒了一杯茶,并没有问他是不是也要喝。他在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会儿,踟蹰不定,瘦削的面庞阵阵发红。他想留下,但他知道必须得走,知道在离开之前应该说些什么,但却不知要说些什么。妮娜用指尖碰碰他的肩膀说:

“谢谢。”

而后又说:

“别担心。六点之前,有人到来之前,我会离开这里,像平时一样去养蜂场干活。我保证把这里整理好。”

她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就补充说:

“没人知道我在这里过夜。”

约阿夫犹豫了一下,耸耸肩膀说:

“好吧。那就这样吧。”

又加了一句:

“晚安。”

又说:

“不管怎样,你应该睡一小会儿。”

他轻轻地关上房门,走了出去,拉了拉大衣衣领,阔步穿过军人居住区,走上通往养鸡场的脏乎乎的泥泞小路,去测量孵化室的温度,已经是凌晨一点了。他在路边看到零零星星的一簇簇湿漉漉的灌木,还有损坏了的板条箱。他很遗憾没带手电。风越来越急,冰冷刺骨。约阿夫想起冬夜黑咕隆咚的果园,瞬间涌起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离开这一切,丢弃他的守夜职责,走到果园,在黑暗中徘徊在如今已然光秃秃的果树中间。有人在什么地方等待他,他这样感觉,有人耐心等待了他多年,知道不管耽搁了多久,约阿夫终将会到来。终会有个夜晚,他将起身离去。但是去往何方?他不得而知,实际上他有点害怕得知。

从养鸡场回来后,他绕着围栏走,检查基布兹的大门,他的衣领竖起,毛线帽子拉到耳朵下面,挂在带子上的步枪扛在肩上。他来到儿童之家,走了进去,给两个孩子盖了盖被子,亲亲他们的前额,接着一张床接一张床,也给其他孩子盖好被子。之后他朝自己家里走去,在门口脱下鞋子,踮着脚尖走进去,关掉床边的小收音机,妻子开着收音机是为了安静地入睡。达娜平躺在床上,一头乌黑的卷发柔软地散落在枕头上。他轻轻地拉好被子,像是在表示歉意,用指尖抚摸发卷,接着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他顺着围栏溜达了约莫半个钟头,他注意到两个街灯的灯泡烧坏了,记着明天告诉电工纳胡姆·阿塞洛夫。大约两点钟,即将盈满的月亮钻出云层,可是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约阿夫来到儿童之家餐厅,与值夜保安琪泊拉一起喝咖啡。他小心翼翼地把步枪放在地上,但是没脱大衣,也没摘帽子,而是穿戴整齐地坐在那里。琪泊拉倒了一杯黑咖啡,在两片面包上涂了人造奶油和果酱,伤心地说:

“不会有好结果的,约阿夫,你和妮娜·西罗塔这种事。听我的话。”

“我和妮娜·西罗塔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她只是遇到了紧急问题,我帮她解决。在我们这里,书记半夜也是书记。”

“不会有好结果的,”琪泊拉坚持说,“一个结了婚的男人突然在半夜三更和另一个男人的妻子一起散步。”

“琪泊拉。听我说一句话。要是只有你自己知道此事,明天请不要和别人议论我和妮娜,你就帮忙解决了一个棘手的家庭问题。你是个有责任感的人,你一定知道要谨慎,因为这是个人的家庭纠纷。”

“谁的家庭纠纷?你的还是她的?还是你们两个人的?”

“琪泊拉。求你了。就这样做吧。”

但是当他离开儿童餐厅时,他知道他的话于事无补,明天白天他和妮娜就会成为基布兹的话题。他得向达娜解释夜里发生了什么事,很久以前她就知道约阿夫曾经有点喜欢妮娜。事情会变得复杂,难办。

天空呈现墨紫色,云层在狂风的挤压下显得沉重而幽暗。整个基布兹在沉睡。围栏上的灯涂上一层苍白的昏黄水泡。其中一盏灯似乎就要熄灭了,一眨一眨的,像在犹豫。约阿夫步履平静。他快速走过灌木丛的阴影,绕过干草库,鞋子上沾了污泥。你瞎了眼,他绝望地喃喃自语,你又瞎又聋。他想起当他保证给她找间房子过夜时,妮娜偎依在他身上,用她的手抓过自己的手贴在她的胸前。你应该理解她的用意,把她拥进怀中。她给你发出了信号,你却不理不睬。在办公室她用指尖碰你的肩膀,给了你第二次暗示,你不理不睬。

他的双腿不知不觉穿过广场,来到娱乐厅前,经过儿童之家,去往公共汽车站附近的基布兹办公室。他穿过基布兹食堂前面的草坪。就像在做梦,他停下来,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她是不是没关灯就睡着了?还是她还醒着?他蹑手蹑脚走近窗子,往里偷看。妮娜身上盖着他给她拿来的毛毯,躺在长椅上,长有一头金发的头靠在枕头上,双目圆睁,盯着屋顶。要是他轻轻地敲窗,她会受到惊吓,他不想吓着她。因此他轻轻地退后,站在那里,站在黑暗的柏树林中,步枪挂在肩膀上。他追问自己,但是没有答案。

他可以就敲敲门,进去说一句我看见灯还亮着,就进来看看你是否需要什么。或者:我进来看看你冷不冷。或者:我进来看看你是不是想聊聊。她一直躺在那里,躺在墙的另一侧,睁大双眼,他想,也许她现在就在等他,现在已是凌晨两点,整个基布兹都入睡了。

他回到亮着灯的窗前,帽子拉到了耳朵下面,脑袋前倾,灯光照在眼镜上,眼镜在黑暗中闪着微光,他的心飞向她,可是双腿坚定地留在原地。这些年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吗?为什么他没有爆发勇气与激情,而是满怀朦胧的伤感。他悄无声息地绕着办公楼行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凝神谛听,只听得狂风阵阵吹打松针。后来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把帽子又往耳朵下面拉了一下,一动不动地等待。他就那样坐了半个多小时,感到有些事几乎已经明朗,但究竟是什么,他却不知道。一只胡狼在遥远的黑暗中哀嚎;其他的胡狼从果园方向绝望地回应。他扛起步枪,手指触到了扳机,只是带着最后残存的一丝理性,他遏制了冲动,没有向天空发出一连串的扫射,打破宁静。

三点半钟,他站起身去叫醒挤奶工,让他们在黎明前挤奶。接着他又顺着围栏最后检查了一遍,穿过广场,回到食堂,为上早班的人打开电动茶饮。日出要在六点钟以后,他的警卫任务五点钟结束。他仍然得在住屋之间走动,根据手中名单上所列的姓名,把人叫醒。等日出没有意义,因为日出肯定发生在朵朵浓云之后。他现在得回家了,洗澡,躺下,闭上眼睛睡觉。也许明天,他终于会清楚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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