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
人民公社,给中国人留下了一段非常苦涩的回忆;苏联社会主义,最终也在上个世纪末走到了终点。但有一种公有社会形态,迄今已走过了100个年头,虽迭遇挑战和危机,但仍保持着相当的活力。这就是以色列的基布兹,它可以说是当今世界最成功的公有社会运动。2010年的数据显示:以色列全国仍拥有270个基布兹,其工业年总产值约80亿美元,占到以色列全国工业总产值的9%;其农业年总产值17亿美元,占到以全国农业总产值的40%。在很长一段时间,基布兹被认为是以色列的上层社会,多位总理从这里走出;而新生以色列之所以能在中东站稳脚跟,也与基布兹有莫大关系。
当我在以色列采访时,基布兹也早已过了黄金时期。在许多基布兹,你可以看到非常漂亮的风景,但一转眼,则是破旧的房屋、老迈的汽车,以及许多停工的厂房,成为猫狗的乐园,基布兹的伤心之地。在时代大潮中,基布兹也正经历着痛苦的蜕变和改革,有的破产,有的私有化,有的则在苦苦挣扎……
基布兹的成功和没落,其中的经验和教训,或许可以给我们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提供一些思索和思路。
何为基布兹
根据以色列的《犹太人百科全书》,所谓基布兹:即一个志愿组成的集体社区,主要务农,在那里没有私人财产,它对它的成员及其家庭的一切需要负责。根据以色列政府《合作社团登记册》,基布兹的定义为:一个供人定居的组织,它保持某种在所有物全体所有制基础上将成员组织起来的集体社会,它的宗旨是在生产、消费和教育等一切领域实行自己动手、平等与合作。
或者可以这样说,基布兹其实就是一个共产主义社会。基布兹的成员也毫不讳言这一点,只是有时可能出于意识形态的考虑,更倾向于将他们称之以社会主义。而从思想来源看,基布兹受到两种思潮的影响,一种就是马克思主义,另一种是犹太复国主义。马克思主义奠定了基布兹的基础,而犹太复国主义增强了基布兹的凝聚力。
以色列的第一个基布兹成立于1909年,也有说法是成立于1910年。其创业先辈是来自俄罗斯的犹太移民,他们受社会主义理想影响,在当时巴勒斯坦北部加利利湖地区的德加尼亚建立了一个由工人成员拥有的独立农场,称Kvutza(希伯来语,意为“团体”)。
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单身男子为主的Kvutza逐渐变成一个拥有许多家庭的组织,此即为Kibbutz(基布兹,意为“社区”)。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大量欧洲犹太人移居巴勒斯坦地区,同时,受苏联“十月革命”胜利的鼓舞,基布兹发展进入了快车道。基布兹规模越来越大,最初的德加尼亚基布兹创立者只有12个人,而十年后建立的因哈罗德(Ein Harod)基布兹则一开始就有215个成员。
直到上世纪80年代,基布兹都处于蓬勃发展状态。以人数为例,1922年,在当时的巴勒斯坦地区,基布兹成员约700人;到1927年,这一数目增长到2000;到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基布兹已发展到79个,成员达到24000人,占到了当时巴勒斯坦地区犹太人的5%;到1950年,这一数据达到65000人,占到以色列人口的7.5%;到1989年,成员则达到了12.9万人。
基布兹能在以色列生根发芽,与犹太人的互助的民族传统以及当时的时代背景有密切联系。作为一个长期遭受歧视和迫害的民族,犹太人集体主义精神强烈,犹太复国主义的兴起,更让许多人看到了民族的希望和未来。而在他们回归的圣地,已成了巴勒斯坦人的土地,作为殖民者的英国人也不乐见犹太人的到来,摩擦和冲突时有发生,单个犹太人很难获得生存,更别提发展,依靠集体,求得共同的发展,是他们内在的需求。
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基布兹和国家是相互促进——在以色列建国前,基布兹作为犹太人社区,承担了很多国家的职能:吸收移民、发展农业、组织民兵武装;以色列1948年建国后,通过兴建全国水利系统等设施,为处于偏远、干旱地区的基布兹提供了扶持。
基布兹成员亦农亦兵,类似于一种军屯制度。1948年以色列国建立,第一次中东战争爆发,阿拉伯联军进攻新生的以色列。很多基布兹男子放下农具,拿起长枪,走上前线。德加尼亚基布兹就成为犹太人和叙利亚军队激战的战场。在当时为保卫以色列丧生的800名犹太人中,约200人是基布兹成员。
基布兹在以色列政坛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在上世纪60年代,基布兹人口占以色列人口不到10%,但在议会中的议员比例则达到了15%。多位以色列总理来自基布兹,比如前总理巴拉克。以色列开国总理本·古里安虽长期生活在特拉维夫,但1953年辞去总理职务后加入了位于内盖夫的一个基布兹,1955年他再次当选总理时,他依然是基布兹成员,这意味着他的总理工资也都归基布兹所有。
与社会主义色彩的基布兹相对应的,还有宗教基布兹,约占以色列基布兹总数的5%左右。他们都由右翼宗教人士组成,他们认为基布兹所具有的平等、互助及共同建设家园,正是宗教要求犹太人的生活方式。
理想社会
对早期深受社会主义思潮影响的东欧移民来说,基布兹是一个理想的社会团体。基布兹包办了从生到死的所有事情,医疗不用收费,教育面向所有孩子,成员住在基布兹配发的住宅里,每年都有旅游的经费。在早期近乎“乌托邦”式的基布兹中,实行“按需分配”,子女一出生就不跟父母同住,由集体抚养长大,从小学到大学,乃至读硕士博士,所有学杂费都由基布兹负担。
基布兹的管理奉行民主集中制原则,所有成员一律平等,工作也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之分。每名官员都由选举产生,任何重大决策必须经由村民委员会投票通过,因此,一般不存在村霸和欺压普通百姓的行为。加入基布兹的成员,必须充公其所有财产。如果基布兹人员要到外面打工,也必须经过批准,然后必须上缴所有收入。至于社员要彻底离开基布兹呢?那对不起,就必须放弃所有东西:住房、车辆,以及包括衣服、家具等所有物品。
整洁,环保,良好规划,是几乎所有基布兹共有的特点。endprint
每一个基布兹,因地形、气候、人数,以及移民原来所在国家不同,村落格局也有所差别。比如,以色列北部约旦河上游的贾夫纳基布兹,是一个曾以农业为主的基布兹。一进基布兹,就是两条宽阔的机耕路。道路右侧,被规划为奶牛场,为了隔绝牛栏的臭味,中间是大片的草坪;道路左侧,是后来建造的接待游客的旅馆,掩映在绿树鲜花中。机耕路尽头,则是村民的住宅,基本上都是二层高的小别墅,错落有致,中间果树繁盛,鸟语花香。
住宅区中心位置,则是基布兹的大食堂,旁边还有篮球场和供小孩子玩耍的设施。一条小河从村中间错落流过,清澈见底。虽然算是农村,但整个基布兹实行严格的垃圾分类,看不到任何瓜皮纸屑和飞扬的白色塑料袋。基布兹四周,则是农田和新盖起的工厂。
显然,每一个基布兹都不可能一步到位建成“伊甸园”,创业者们根据规划和财力,逐步地实现村庄设施的美观和完善。
而作为英盖迪基布兹最高行政长官,盖尔帕格的房屋与邻居毫无二致,住一栋二层小楼的二楼。三口之家,也就是两居室,不过六七十平米,远没有国内一些富裕农村别墅楼的奢华和张扬。
困境和挑战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基布兹一直是以色列的上层社会。在20世纪60年代时,它的发展水平和人均经济收入都要远远高于国家平均水平,政治影响力更超过任何一个社团。基布兹的惊人生产力,从一些简单的数据就可见一斑。
按照基布兹工业协会2004年的统计,基布兹总人口不到以色列全国人口的5%(注:不同的机构统计口径有差异),但销售收入占全国的8%,出口占8.6%,投资占4%,另外提供了全国8%的就业机会。在主要农产品中,以色列41.7%的粮食出口、59%的橡胶品出口,都来自基布兹。畅销欧洲市场的以色列鲜花,很多也在基布兹的农场培育生长。
对以色列而言,高科技和旅游是经济两大支柱。而依靠农业科技,是基布兹农业迅速发展的关键因素。闻名世界的以色列滴灌技术,就来自基布兹的农业生产实践。基布兹最现代化的奶牛场,全由仪器自动控制,喂养、挤奶、清洗,根本不需要工人动手。据说,以色列的每头奶牛的奶产量,达到了中国奶牛的6倍。
随着时代的发展,基布兹也逐渐向工业和第三产业渗透,一些基布兹更是借助本身优美的风光和内部环境,大力发展旅游业,吸引城市和外国游客来度假观光。工业和第三产业反哺农业,也使基布兹有财力进行高科技农业投入。旅游的发展,又促进了基布兹内部环境的进一步美化。
据以色列政府2004年提供的数据,在基布兹成员中,从事农业的仅仅15%,其他人从事工业、旅游业、交通运输等行业。多种化经营,尤其是从事适合基布兹的农产品深加工,比如牛奶制造业、果品加工业,促进了基布兹的进一步发展。市场竞争很残酷,也并不是每一个基布兹都会成功。2004年,已成立62年的麦祖巴基布兹因负债1040万美元,被法院宣告破产。这是基布兹运动近百年来第一次出现破产状况。
在时代大潮下,不少基布兹没有能生存下去。按照以色列议员维兰统计,到2004年,除少数基布兹经营状况较好以外,200个基布兹拖欠政府债务,总额达20亿美元,其中65个已资不抵债,135个也只能勉强支付到期欠款。以色列媒体曾载文评价:“过去是以色列荣耀的基布兹,现在已成了悲惨的拖拉机停放场。”
在基布兹采访时,可以明显感受到这种危机。相比较其他私人农场的漂亮建筑,基布兹除了环境优美,家庭住宅要破旧许多,许多家庭拥有的汽车,也往往是比较陈旧的老式汽车,很难得能看到比较新的汽车。这与车文化非常发达的以色列很不协调。在一些基布兹,情况和中国一些农村差不多——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年轻人都离开了这里——基布兹随着人员的老化,逐渐瓦解。
基布兹陷入困境,首先与与以色列上世纪80年代的高通货膨胀有关。当时高达400%甚至以上的高通货膨胀率,使基布兹对银行债务大量增加,这对基布兹是灭顶之灾,因为当时为改变内部结构、发展工业,基布兹都大量举债。受此影响,当时三分之一基布兹处于财务困境。虽然以色列政府和银行也对基布兹伸出了援手,同意取消或压缩基布兹的债务,但许多基布兹还是没能够从危机中走出来。即使是经济状况有所好转的基布兹,为还清余下的债务问题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它们不得不出售部分农业用地,大幅削减内部开支。后者则直接影响到基布兹的福利,食品、医疗、教育、旅游支出减少,平等消费在很大程度上也变得不合时宜。
其次,苏东剧变带来的意识形态危机。苏联和东欧的剧变,给奉行社会主义原则的基布兹以巨大的冲击。同时,许多成员曾到外国旅游,对资本主义的了解也不像原来想象的那么负面;同时,现代技术的发展,有线或卫星电视、互联网等进入家庭,人们对外界的了解越来越同步,内在的集体主义原则受到考验。这一点,在青年人身上更为表现突出。年轻人长大之后,往往选择离开基布兹生活。对他们来说,基布兹代表了陈旧的观念,已无法满足和适应年轻人的需要和生活。一些青年有特定的技能,在基布兹属于高工资待遇,但如果在基布兹内,则势必和其他人同样待遇,这种无差别状况让他们心生不满。
再次,同国家支持不够有关系。早前,基布兹为国家承担了众多的功能,为国家所倚重,政府给予政策支持,但随着国家的巩固,其诸如国防、吸收移民的功能渐渐被国家所接管,基布兹的重要性自然下降,也影响到了人们的积极性。尽管在农业上,基布兹仍占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在其收入主要来源的工业上,它则面临城市经济强有力的挑战。同时,由于制度的僵化、集体议事民主的约束性,基布兹内部的腐败也开始抬头。基布兹由此困难重重。
以色列作家阿莫斯·奥兹说,基布兹是一代移民理想主义的产物,“非常虔诚,非常理想主义”,但“第二代和第三代的基布兹移民,就不再有那么多理想主义,反而更重视个人的财产,更关注自己的事业,更关注自我价值的实现”。
充满争议的改革
一些处境困难的基布兹不得不进行痛苦的改革,开始引入按劳分配观念,甚至在一些领域实行私有化。但改革必然牵涉到一些人的利益,尤其是将严重损害基布兹内的年长者的利益。因此,对于这种改革,基布兹内部充满了争议。在拒绝改革的部分基布兹中,有的是比较富裕的基布兹,他们还有足够的收入满足成员的福利要求,因此并没有改革的急迫性。富裕的基布兹,仍奉行平均主义,人们仍愿意这种分配方式,因为每人能获得很大的好处。但如果是处于经济危机的基布兹,已基本没有多少奉行绝对的平均主义。endprint
即使已经改革的部分基布兹,很多也就改革改到哪一步充满犹豫。基布兹运动中的知名人物、以色列前议员奥穆瑞·容(Omri Ron)就批评:“我怀疑这种新模式将摧毁基布兹的基本理念,它不可能帮助基布兹,它也无法使我们能吸引到新一代的成员。”在他看来,这种私有化的改革对基布兹内的一些弱者造成了损害,侵犯了他们的权益和尊严,“今天,一些基布兹正在冷冰冰地抛弃他们的一些成员,那是无法接受的,即使基布兹同意接受新模式,他们也必须照顾到弱者、老人、病人。如果无法从自己家里做起,我们就无法奢谈什么社会平等。”
改革的办法林林总总,除了房屋私有化外,包括将田地“包产到户”。以英盖迪基布兹为例,一部分田地已被分配给基布兹成员,自己耕作,自己收益。另外,对于那些在外工作的基布兹成员,他们也不必要把所有的收入都上交基布兹,他们可以保留20%—30%的工资归自己支配,这样他们工作也更有积极性,更愿意去创造经济效益。对于每个基布兹成员,由以前不给任何补贴和工资,改为发放一定的补贴,由他们自己支配。
对于过去作为基布兹中心的食堂,也废除了免费吃饭,每个人在食堂吃饭时都需要交钱,这样大大减少了食堂的浪费。许多人开始在家里自己做饭,这样也保持了家庭的特性。但一般星期五大家仍还在食堂聚餐,因为这不仅是一顿饭的问题,也是一种社会活动。
为了解决当前基布兹太过偏僻、没有人前来的问题,英盖迪基布兹正在旁边开辟一个新的居民点,修建住宅,向外来人出售,通过这种方式,将许多外来人吸引到基布兹来,形成一个小的市镇,并让年轻人对基布兹产生感情。
按照基布兹运动联络官伊利莎·沙皮拉(Elisha Shapira)的说法,随着改革的推进,在一些基布兹人印象中,改革其实只让一小部分人得益,大部分人状况更加糟糕,“当私有化开始时,基布兹成员突然取得一大笔现金,他们认为情况正变得更好,但然后他们马上接到医疗、教育、交通以及各种开支的账单,他们随即认为自己的境遇更加糟糕了”。
数据则显示,在2007—2008年,有14家基布兹采取了私有化,随后的2008—2009年,则只有5家基布兹开始实行私有化。作为反例,一些原先实行私有化的基布兹,也开始悄悄回到原来的公有制度。对于这种现象,以色列研究学者沙洛姆·盖兹(Shalomo Getz)认为,不能从2009年只有很少几家基布兹采取私有化方式就得出私有化已经终止的结论,因为更多的基布兹也在酝酿改革。
但即便是实行私有化的基布兹,也往往只是指住房和消费品的私有化,基布兹大部分财产仍旧共有,而且基布兹仍为成员提供保险、教育、养老金等“安全网”。在不少改革支持者看来,这种改革会增强成员的责任感以及劳动自觉性,从而保持基布兹的活力和吸引力。
譬如,在一些基布兹经营的企业,原先的大家民主决策现在被现代经理制度所取代。一些基布兹则给成员分发养老金,只不过是这些养老金更多只是一个数字,平时不能支取。只有当成员离开时或基布兹解散时,这些资金才会分发。而这种措施也打消了不少人对基布兹的恐惧感,从而加入基布兹。
基布兹无疑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并进行着当初创业者无法想象的改革。尖锐的争议始终伴随着改革。不少基布兹人担心,在这种为适应环境变化进行的调整中,基布兹正在危险地背离它最初的原则和价值观。但辩护者则认为,改革并不是背离基布兹的初衷,而是使其能够更好地生存,而且,这种妥协和适应的能力是基布兹生存的关键所在。换言之,基布兹也需要在时代大潮中“与时俱进”。
英国伯明翰大学社会学家戴维·贝利说:“基布兹已进入一个四分五裂时期,有些正在采用工资和价格……有一种感觉是,集体生活的没落正在临近。”基布兹历史学家亨利·尼尔则说:“看来好像每个基布兹最终都能找到它自己的新旧混合体……”。西谚有云:生命总会找到出路(Life will find the way.)。这其实也适用于基布兹,它一经诞生,就具有生命力,也自然会尽一切可能适应时代并生存下去。在加布利基布兹的网页上,则是这样评价改革:“基布兹正卷入一种复杂的变革进程,以适应西方和以色列的社会、经济和文化的新的现实……它们正在使一种新的远见具体化,这种远见将以21世纪的措辞来表达作为一种社会现实的人类生存的理想……”
(作者系新华社《环球》杂志副总编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