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化视角透视运城盐湖

2023-12-05 12:41马海燕
文史月刊 2023年11期
关键词:河东晋商运城

◇ 马海燕

运城盐湖,古称盐池,《山海经》中已有记载。第三卷《北山经》这样描述:北方第三列山系太行山四周,“又南三百里,曰景山,南望盐贩之泽,北望少泽。”这里的“景山”指今天闻喜县内汤王山;“盐贩之泽”,指的就是今天的运城盐湖。两晋时期著名文学家、训诂学家、风水家,祖籍闻喜的郭璞对“盐贩之泽”注释说:“即盐池也,今在河东猗氏县。或无贩字。”

运城盐湖是个有着自己专属汉字的湖,就是这个“盬”(音“古”)字。我国如今汉字总数有10万个左右,成书于东汉的《说文解字》收录了9353个,就在这不足今天十分之一的早期汉字中,“盬”字占有一席之地。《说文解字》对“盬”的注释是:“河东盐池,袤五十一里,广七里,周百十六里,从盐省,古声,公户切。”

山西省运城市盐湖

这片鼎鼎大名的盐湖,南临中条山,北濒峨嵋岭,东据安邑,西依解州。自东北向西南延伸,长约30公里,宽3至5公里,面积132平方公里,湖面海拔324.5米,最深处约6米,形势中间低、周围高,宛如一个天然浴盆,又恰似一条洁白玉带。《古今图书集成》中说:运城盐湖“深可数停,贮水连天,淤泥藉水,盐根藉泥,根如苍玉,纠叠蝟起,逼肖太湖,旱潦不盐,惟水五、六寸许,日暴结板,水面生花,东南风荡,堕板成盐,皓皓方正,故曰斗盐。”

这片盐湖,让古人不吝赞美之词,《左传·成公六年》称河东之盐为“国之宝也”,因此河东之地“沃饶而近盐,国利君乐”。唐代著名文学家、河东人柳宗元盛赞:“猗氏之盐,晋宝之大者也,人之赖之与谷同。化若神造,非人力之功也。”运城盐湖与美国犹他州澳格丁盐湖、俄罗斯西伯利亚库楚克盐湖并称为世界三大硫酸钠型内陆盐湖。运城盐湖诞生于新生代第三纪喜马拉雅构造运动时期,距今已有五千万年历史。陆地上一汪可以制盐的咸水,其珍稀性等同于茫茫海洋中一泓可以润嗓的清泉。食盐对人类的控制几乎是宿命的,人类从舌尖的味蕾到机能的需要,让她的历史自始至终浸泡着咸盐的味道。而运城盐湖,也早在人类进化之前,就那么安静地调匀了气息,等待着人类那急切的索取。来自太平洋猎猎作响的湿热东南季风,仿佛那急促热烈的上场鼓点,运城盐湖,一出场就站在华夏文明、商业起源、三晋文化的最前端。

盐湖滋养了中华文明

人们常说,“五千年文明看山西”。这片覆盖着厚厚黄土、被源远流长的黄河滋育得大气磅礴的三晋大地,一直是中华文明传承中被反复记录的地域。如果我们进一步聚焦被遥远的文明活动反复叠加的区域,那就是山西南部、被黄河以大拐弯姿势环抱起来的河东大地。

“河东大地,地杰人灵。”这是一句比“五千年文明看山西”更早出现的俗语。

在中华文明的诸多源头中,运城盐湖周边具有“直根”的地位。中国史前文化虽是多元的,如黄河流域文化区、长江流域文化区、珠江流域文化区、辽河流域文化区,但他们的发展并不平衡,在古人类迈向文明的历史进程中,只有中原黄河流域文化区,尤其是黄河中游和下游相交汇的晋、陕、豫一带,构成了华夏文明起源的中心区域,并且率先大踏步地跨入文明的门槛,成为华夏文明的“直根”。著名考古学家苏秉琦先生说:“小小的晋南一块地方保留远自七千年前到距今两千余年前的文化传统。可见这个‘直根’在中华民族总根系中的重要地位。”苏先生所指的“小小的晋南”就是河东大地,以行政区划而言,大体是今天运城和临汾两市区域。

如果乘飞机经过运城市区,你会看到一大片狭长的水面,那就是今天被称作运城盐湖、历史上彪炳史册的河东盐池。在数千年的朝代更迭中,河东盐池始终以一派繁华景象辉映着中国政治经济社会的文明进程。

漫步在这古老的盐湖边,让我们把目光放远些,也就是方圆百八十公里吧,那些沉寂的遗址会让你心神为之震动的。

世纪曙猿。在运城市垣曲县寨里村发现了距今4500万年前、具有高等灵长类动物特征的曙猿化石,这是目前世界上发现的最早世纪曙猿,推翻了人类起源于非洲的论断,并且把类人猿出现的时间向前推进了1000万年。

依托西侯度遗址建成的圣火广场公园

西侯度文化遗址。在运城市芮城县风陵渡镇西侯度村,发掘出土了刮削器、砍斫器、三棱大尖状器等粗大石器,还有一些烧骨和带有切割痕的鹿角。这些一是说明西侯度人能够制作和使用石器,二是证明西侯度人开始用火,把人类用火历史向前推进了100多万年,刷新了曾经认为的北京人60多万年前开创的人类用火纪录,由此也成为世界上迄今所知的人类用火最早纪录。2020年,法国《人类学》杂志刊登了西侯度遗址最新测年数据,距今约243万年,说明在直立人走出非洲之前,东亚地区已经出现了利用砾石打制石器的早期人类。

运城市还有许多重要的古文化遗址,出土文物之集中、之丰富少有比肩者:芮城县匼河、坡头、金胜庄等10余处文化遗址;永济市独头村、石庄遗址;夏县西阴、崔家河、裴介文化遗址;垣曲县南海峪文化遗址;绛县周家庄遗址;新绛县光村、西尉遗址;万荣县荆村遗址;闻喜县回坑遗址;平陆县赵家滑、七里坡遗址……

其中位于夏县西阴村的西阴文化遗址,属于新石器晚期的仰韶文化。出土了大量的精美陶片、石器、骨器、纺轮,最重要的是半个人工切割的蚕茧化石。这枚小小的人工切割蚕茧证明了人类早在新石器时代就开始养蚕缫丝了,而且,是从中国的河东人手里开始的,中国享誉世界的丝绸制造源头在这里。

还有位于临汾市襄汾县陶寺乡的陶寺遗址,这是中国黄河中游地区以龙山文化陶寺类型为主的遗址。陶寺遗址拥有着文明起源形成的全部要素和标志,被许多专家认为是尧的都城,是最早的“中国”。其中重大考古发现可以提炼为“八个最”:最早的测日影天文观测系统、最早的文字、最早的金属乐器、中原地区最早的龙图腾、最早的建筑材料——板瓦、黄河中游史前最大的墓葬、史前中亚最大的城址、最古老的观象台。这座距今4300年至4000年的遗址,是中华文明形成的关键区域的代表性都邑遗址,呈现出领袖人物的社会管辖治理理念和维持统治的礼制,通过“定中”形成了初步的政治意识形态,文明的核心就此形成,最初的中国从这里诞生。

西阴村嫘祖祠

除却这些古文化遗址,中国历史记载的黄帝到尧、舜、禹时代,有据可查的定都和许多早期政治文化活动区域,也集中在河东大地上。

历史学家范文澜在《中国通史简编》中说:“汉以前人相信黄帝、颛顼、帝喾三人为华族祖先,当是事实。”由此这三人也被视作“华夏三祖”。《史记·五帝本纪》中没有提黄帝、颛顼、帝喾三人的建都之地,但在关于黄帝的记载中有这么一段话很耐人琢磨:“黄帝居轩辕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为嫘祖。嫘祖为黄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这两个儿子,一个是颛顼的爸爸昌意;一个是帝喾的爷爷玄嚣。那么作为黄帝妻子的嫘祖,以及两个后代皆继承大统的嫡子母亲,她活动的范围应该不离黄帝身边,而且是黄帝当时统治的中心地带。我国一直有嫘祖养蚕的传说,著名史学家、夏商周断代工程首席科学家李学勤认为:“夏县西阴村出土半个蚕茧化石,证明了黄帝的妻子嫘祖养蚕的史实。”教人养蚕是嫘祖从事的一件重要社会工作。而嫘祖的“西陵氏部族”被认为生活在夏县西阴村一带,当地人称她为“先蚕娘娘”(即始蚕之神),还建有“蚕神娘娘庙”。远古时期河东大地气候湿润、林木繁茂,当地有种桑养蚕历史,新中国成立后山西省蚕桑研究所就设在夏县。而出土半个人工切割蚕茧化石的西阴文化遗址,让范文澜先生浮想联翩:“如果西阴村的半个蚕茧化石鉴定不误,那更使人联想到嫘祖发明了养蚕的故事。”西阴文化遗址距离运城盐湖仅30公里。从这个角度也能说明,运城盐湖周边完全在黄帝控制之下。

此后,关于帝尧、帝舜、夏禹建都有很一致的说法,那就是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其中有些迁都细节,在古书中能够找到,如杜佑《通典》:“尧旧都在蒲。”《晋书·地理志》记载:“虞旧都安邑鸣条地带。”就是说,尧先都蒲坂,后迁平阳,蒲坂在今天运城市永济市境内,平阳在今天临汾市境内。舜先都安邑鸣条,即禹都安邑范围内,后移都蒲坂。而禹都安邑,最早包含今天的夏县和运城市盐湖区安邑镇在内,南北朝时将安邑分为南北安邑,南安邑即现在的运城盐湖区安邑镇,北安邑即现在的夏县,包含着过去的禹都;分后不足百年,就将北安邑改名为“夏县”,以纪念夏朝在此建都,县名沿用至今。

这三处建都之地,以尧都平阳距离运城盐湖最远,约为140公里;其次为舜都蒲坂,距离运城盐湖约60公里;再次为禹都安邑,距离运城盐湖约20公里。

无比丰富的人类文明遗存,将河东大地锁定在华夏文明发展的焦点位置上。

西阴村遗址出土的蚕茧

山西省文史学家李元庆对这片河东大地曾有论断:“河东文化源远流长。在华夏文明史前时期,河东是中国原始人类聚居的集中地带,积淀了极其深厚的原始文化层;在华夏文明起源及其发展历程中,河东是华夏族先民的活动中心,华夏文明的直接源头;在奴隶制向封建制过渡的春秋战国时代,河东是新兴封建势力的策源地,晋与三晋文化的主要载体;进入封建社会以后,河东文化的发展构成中国封建文化历史长河中的一股强流,集中再现了中国封建文化的本质特点。总之,河东地区是中华民族的摇篮,河东文化是中华文化的缩影。”

那么,一个油然而生的疑问是:为什么华夏文明的主要发祥地这样密集地分布在运城盐湖周边?原因应该是“五味之中,惟此味不可缺”。医学家陶弘景所强调的“此味”,就是来自食盐的咸味。

盐是生活必需品,自古以来,人类历史与盐的历史水乳交融,人的生命离不开盐,因此拥有盐就拥有了统治的权柄。盐所带来的收入供养过军队,成就过帝国,修建过名垂青史的工程;缺少它就会对生存形成威胁,无数人为了得到盐和国家大动干戈,剑拔弩张。盐是人类最基本的生命保障。而运城盐湖制盐非常简单,每逢夏秋之际,从太平洋生成的湿热东南季风,从南向北翻越中条山,沿中条山北背风坡快速下降,每下降1000米,温度上升6.5摄氏度,湿热的南风快速蒸腾水分,使取自盐湖的卤水在田畦中逐渐风干耗尽、析出盐粒。这种生产盐的方法基本是坐收自然之利,所费人力极少,只是盐质不好,故有“苦盐”之称,“盬”字音“古”,也是从此处盐味“苦”而来。对盐的渴求是人类的本能,这种简单的制盐方法让先民非常容易就获得食盐,那么在盐湖周边聚集起人类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在远古时期,占领运城盐湖,就拥有了内陆人类最渴望的食盐,这笔巨大的生存财富,一方面可以发展本部族;另一方面,也吸引其他部族前来依附。这应该是尧、舜、禹成为部族盟主,先后在盐湖周边立国建都的根本原因吧。假设若盐池不在河东,尧、舜、禹还会在此建都吗?华夏民族发展的历史会不会是另外一种脉络呢?日本学者宫崎市定也作出过这个判断:“中国最古老的文明,兴起于河东盐池附近。我想,夏、商、周三代的国都大体上都位于消费河东池盐的地区,毫无疑问,盐池就是三代文明的经济基础。”

盐湖铺就了遥远商路

“谁是中国最早的商人”是一个能勾起人们探讨欲望的话题。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太空泛的探讨会让人莫衷一是。那么,我们换个角度来探讨这个问题,就会有实例来佐证探究了。

正如农民是靠土地耕耘播种收获一样,商人则是通过在市场上买卖商品获利;没有土地这个载体就没有农民,相应地没有商品也就没有商人。那么,这个问题可以换成这样来问:最早的商品是什么?那长期而稳定地经销这种商品的人应该就是最早的商人了。

马斯洛关于人的需求分五个层次的学说,已经被大家广泛认可。在这个学说中,生存是人的第一需求,而人类生存的基本生理需要,就包括对盐的摄取,这使盐对人的控制几乎是宿命的。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上篇·作咸》中说:“口之于味也,辛酸甘苦经年绝一无恙。独食盐禁戒旬日,则缚鸡胜匹倦怠恹然。岂非‘天一生水’,而此味为生人生气之源哉?”意思是说,人类日常生活中所需的五味,假若长期缺食“辛酸甘苦”,我们也没多大损害;但若没了盐,那大家连捉鸡抓鸭的力气也没有了。这岂不是“天一生水”,自然界产生了水,而水中产生的咸味才是人们生命力的源泉?盐对人类的重要性,使其成为人们特别是身处内陆的人们在早期物物交换中渴望的商品,换言之,盐应该是华夏商业文明肇始之初重要且有稳定需求的商品了。研究晋商的日本学者宫崎市定就有过这个推论:“中国商业的起源与盐不无关系,最初的重要商品恐怕就是盐。”

那么做河东盐生意的人,自然就是中国最早的商人了。还有人考证,说这拨商人何止是中国最早的商人,应该是世界最早的商人。无论中国还是世界,河东盐池成就的最早商人,自然是近水楼台的河东人了,用大家更习惯的一个名词来称呼,那就是——晋商。

在运城盐湖周遭遍布着运盐古道,盐池生产的池盐通过一条条古盐道被运往四面八方,史称“西出秦陇,南过樊邓,北及燕代,东逾周宋”。如运城盐湖东南部,紧挨中条山下,有一条从盐湖到黄河渡口、再通往洛河平原的向南方运盐的古道,始凿于西周初期,由于途经“虞国”,所以过去称其为“虞坂古盐道”。据说这条虞坂古盐道是我国乃至世界上现存的、有据可查的、最早的人工开凿道路,既是有迹可循的最早官道,又是最古老的运盐道路。今天这条古道还保存着长约8公里、路面宽2到4米不等的旧时风貌,从盐湖区东郭镇磨河村山口到平陆县张店镇卸牛坪村,现在已被列为国保文物。

何止这些古道记录着运城盐湖的食盐运输销售史实,连“运城”的名字也由“盐运之城”缩略而来。运城在历史上有很多名字,但基本与盐有关,彰显了河东盐池作为“国之大宝者”、运城作为“盐务专城”的城市地位:春秋时称“盐邑”,战国时叫“盐氏”,汉时因设司盐都而称“司盐城”“盐监城”,元太宗因运城盐湖惠泽天下而赐名为“圣惠镇”,元末始建城郭更名为“凤凰城”。中国上下五千年,因盐运而设城的,只有运城。

我们形容有人富甲一方时,常用“陶朱、猗顿之富”来称赞。这位作为富商标志人物的“猗顿”,就是中国第一位把食盐生意做出声势的大商人。猗顿是春秋时期鲁国(今山东)人,但生活经商在当时的“郇国”,即今天运城市临猗县,猗顿除了制作贩卖运城盐湖的盐,还“畜牧育桑”,最后终老于此,他的墓地如今还在临猗县牛杜镇王寮村。

运城盐湖对国家财政的重要性,自然高于她在民间的商业价值。研究中国盐文化的刘德法先生从文字学角度分析了“盐”,认为繁体字的盐——“鹽”分为三部分:下部象征制盐的工具,上部左边表示王权之下的官僚,上部右边则是制盐的卤水。这个字具有甲骨文的特征,形象地表现了中国古代政权对盐的垄断。

在农耕时代,贩盐绝对是暴利行业,因此盐成为被国家管控最早、时间最长的专卖物资,是重要的国家财政命脉。在我国,周朝设“盐人”掌盐之政令。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史载千辆盐车换铜,他重视盐业产销而使晋国强盛,最终问鼎中原,称霸近200年。战国时,魏国据盐池而为“战国七雄”之一。汉武帝时设立盐法,实行官盐专卖,寓税收于百姓日常支付的盐价中,由此获得稳定巨额的税赋收入,汉代全国28郡设置33个盐政,河东郡盐官称河东均输长,居全国盐官之首。盐税之巨最终招致许多不满,为此,汉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朝廷召开了一次史上著名的经济辩论会讨论此事,即“盐铁会议”,流传到今天的《盐铁论》就是这次会议的纪要。会议开得轰轰烈烈,但国家财力离不开盐赋支撑的现实,注定了会议只能是“空谈”,因为没有取消官盐专卖,所以没有“误国”。愈演愈烈的官盐专卖,到了唐大历年间,河东盐税150万缗,占全国盐税四分之一、全国税收八分之一。这种由国家来控制食盐生产和专卖权的制度就这样一直被严格执行着,直到宋明以后出现了新情况。

宋代为了对抗西夏和辽国的入侵,需要在北部边疆常年驻扎军队,而有军队就要人吃马喂,就需要长期、稳定、大量的粮草供给,这让北宋朝廷很头疼。因为这不仅涉及到朝廷财力,还涉及到物资组织、长途运输。于是北宋推行了“折中盐法”,让商人将粮食等军需物资运到边疆,核算成本,发放“交引”,商人再到京师开具证明,最后到盐场领取食盐销售,山西商人积极参与其中。

再到明初,情况有了反转,是明军把元军逼到了蒙古一带,为防止他们再度侵犯,明朝未雨绸缪,从弘治年间开始,陆续在东起鸭绿江、西至嘉峪关的绵长北部边境线上设立了9个军事重镇,分别是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偏头关、延绥镇、宁夏镇、固原镇、甘肃镇,号称“九边重镇”,常年保持80多万军队驻扎。但同样的军需供给问题又出现了,朱元璋学习宋代“折中”法,由户部出榜招商,中榜的商人将粮食等军需物资运到九边重镇,由当地政府核算粮食数量和运输成本,填写凭证,商人拿着这个凭证到运盐使司换取“盐引”,再拿盐引到盐场购买食盐,所购食盐必须运到指定区域销售,这就是明朝极为重要的一条财政政策——“开中盐法”。九边重镇中,大同镇、偏头关都在山西境内,而山西又是地狭人稠之地,于是山西人再次凭借地利抢抓政策红利,拼着一生辛苦,晋商由此彻底实现群体性崛起,这是晋商发展的里程碑。

盐 引

此后明清五个多世纪,晋商从盐业起步,发展到棉、布、粮、油、茶、药材、皮毛、金融等数十个行业,开辟的商路遍布全国乃至世界,时人称颂晋商:“凡有麻雀能飞到的地方,都有山西商人。”晋商以在清代开创票号为其商业巅峰,最辉煌时,晋商50多家金融资本集团在国内外127个城镇、码头开设560多家票号分庄,并通过分布在各省的千余座商人会馆,开展了民间资本的大跨度运作。山西票号开创的股俸制度、经营权和所有权两权分离制度、联号制度、资本管理制度、人力资本制度、密押制度等商业创举,都可以在今天的现代企业管理中看到余绪。山西票号在中国商业史上地位显赫,其经营历史之悠久、品牌信誉之卓著、涉足地域之宽广、业务实力之庞大,为中国商业史所罕见,由此晋商一度雄踞各大商帮之首。

盐湖繁荣了三晋文化

运城盐湖为华夏文明的孕育繁荣、为中华民族的融合发展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发挥了重要的支撑作用,同时对河东乃至山西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发展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三晋文化是中华文化的主要组成部分,历史文化脉络清晰,框架完整;文明进程从未间断,影响深远,对中华民族精神、风俗、习惯的形成起到了重要的带动作用。

山西无论古建还是资源,无论遗址还是城池,无论文人还是武将,可圈可点之处不胜枚举,历史馈赠给三晋大地的美誉数不胜数:唐尧故地、战国重镇、北朝霸府、大唐北都、中原北门、九边重镇、晋商故里、民国雄邦等等。在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的大中国,能赢得“五千年文明看山西”的美誉,山西确属实至名归。董宇辉来山西直播,4篇文案赢得满堂彩,其中一句是“山西是时间的朋友,山西这片土地处处散发着时光的奇迹”。我深以为然。

时光积淀的奇迹不止于凝固的建筑、地下的煤层,更富有活力的积淀还是在文化中、民俗中。

辅佐齐桓公成为春秋第一霸主的管仲说过这么一句话:“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被盐湖充实的财政、成功后故土难离的晋商、生于兹长于兹的山西儿女,共同让这方热土孕育繁荣了灿烂的三晋文化。

先说关公崇拜。关公实有其人,本名关羽,就出生在运城盐湖边的常平村。他忠、义、仁、勇、信、礼、智的精神品质,使他超越了自己所处的三国时代,先后有16位皇帝23次为他加封进位,“侯而公,公而王,王而帝,帝而圣,圣而天”,其中由王而帝、而圣、而天的登顶过程,集中在晋商势力如日中天的明清时代。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关公崇拜浪潮中,从关公身上发掘出来的和被追加到关公身上的美德与美誉,远超历史上真实的关公,成为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士农工商顶礼膜拜的武圣人。在关公封神的道路上,晋商发挥了巨大作用。

晋商崇拜关公有其现实需要。一代又一代的晋商拓展出东至日韩、北达俄蒙、西越天山、南抵东南亚的辽阔商业版图,超过了自己所处时代的国家疆域。其中最长的一条内陆国际商路,以山西、河北为枢纽,北越长城,贯穿蒙古戈壁大沙漠,到库伦,再至恰克图,进而深入俄国境内的西伯利亚,经彼得堡、莫斯科到达欧洲大陆。山高水长,又全然陌生的环境中,经商伙伴之间彼此信任、相互扶持就显得特别重要,生死相托的故事在晋商中不乏其例。当晋商在一个地方落下脚来,也需要彼此帮助、抱团取暖,所以非常重视同乡之谊。这种讲义气、讲相与、讲帮靠的需求上升到信仰层面,最合适的神明就是以诚信仁义著称的山西老乡关公了。所以各地晋商逐渐把关公作为自己的精神偶像,以关公的“诚信仁义”来规范各自的日常行为和经商活动,重视“以德治商”,在晋商号规中,最常见的信条是“重信义、除虚伪”“贵忠诚、鄙利己;奉博爱、薄嫉恨”等内容。晋商对关公的崇拜既有高尚的伦理取向,更有强烈的现实归属,于是凡有晋商活动的地方,多建有晋商会馆和关帝庙。有些晋商甚至是先建关帝庙,后建会馆,会馆建筑格局大多仿照关帝庙式样。在商言商,晋商还为关公开发了个新身份,尊其为财神,定期祭祀成为会馆的重要活动之一。这种情感认同为晋商彼此合作、相互帮扶打下基础,比如晋商有一种特殊的合作方式叫“相与”,就是结成联盟,长期互相支持。

晋商雄厚的实力和众多的生意,使他们结交了全国各路精英,影响了普通民众,于是在晋商带动下,关公崇拜成了一种普遍的社会信仰,这种现象被朝廷关注并重视,就开辟了关公开挂般的封神之路。关公崇拜不仅风行国内,还扩散到日本、朝鲜、马来西亚等国家,据不完全统计,世界上共有30多个国家和地区建有3万余座关帝庙。

解州关帝祖庙御书楼

还有个有趣的冷知识,在京剧形成中也有晋商的功劳。

前文说过,晋商每到一处,都要兴建会馆。会馆内设舞台和关公神像,在祭拜关公、同业联系或聚会议事时,组织戏班唱家乡戏,既解思乡之苦,又有联谊功能,还让全国各路精英在家门口听到声韵独特、铿锵有力的山西梆子。由于晋商财力雄厚,对家乡戏的些许投入,也会让清贫的戏班子宽裕很多,有了钱就可以置行头、磨好戏、出名角,于是山西梆子名声大噪,比起其他剧种,传播更广、名角更多、名声更响。这对以蒲州梆子为首的山西梆子发展传播乃至成熟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太原地区中路梆子的历史概貌》记载,自清中叶至民国初年,活跃在太原、晋中一带的戏班和票社承办者多为巨商、财主、店主等,其资金大部分靠这些商贾资助。还有记载,清咸丰年间,山西票号花费千两银子请蒲州“三义”娃娃班北上大同、张家口、宣化和北京等地巡回演出。清代蒲州梆子进入兴盛时期,不仅响彻津冀豫皖地区,更是震动京华,先后有名角魏长生、郭宝臣进入宫廷表演,分别得到康熙、慈禧的欣赏和赏赐,蒲州梆子与京剧前身——“皮黄”的名气不相上下,皮黄腔领袖谭鑫培也对郭宝臣“佩服得五体投地”。当时山陕梆子在北京、天津与昆、弋两腔争雄中处于上风,对京剧的形成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山陕梆子是山西蒲州梆子和陕西同州梆子的统称。徽班进京纪念文章讲道:“京剧的形成源于昆曲、徽调、汉剧和梆子戏。”所以说,晋商捧红的山西梆子,丰富了京剧的唱念做打,使之成为国粹京剧的艺术源头之一,晋商自然功不可没。

盐湖周边的运城花馍也是山西特色。民俗专家认为,花馍起源于对黄河的祭祀。既是农业灌溉水源,又是造成水灾不断的黄河,农耕时代的人们对这条大河诚惶诚恐。他们把自己最珍贵的土地收获捧来敬献给黄河,祈求秋天的丰收,于是就出现了面粉蒸制的祭品。还有种说法是祭祀时用面塑动物代替宰杀牛羊等动物的习俗,于是催生花馍发展出生动的造型。在尧、舜、禹活动的运城、临汾一带,花馍制作显得更加讲究和复杂,几乎每一类民俗都有与之相应的花馍。从祝贺婚礼到临终送葬,从孩子满月到老人祝寿,从元宵节到重阳节,都有形式不同的花馍包含着专有的祝福。如婚礼上娘家人送的花馍叫“送女囫囵”,意思是“我把一个花朵般的女儿送到你家来了,祝福她在新家庭里生活得美满幸福”。女儿生了孩子要过满月了,娘家要送一个直径一尺的大花糕,叫“压心糕”,意思是女儿一个月来担惊受怕了,让她把心安定下来。老人过世了,要蒸一对大花馒头来感谢接纳死者的上天,叫“献天馍”,花丛中竖立一只白鹤,寓意这个人“在世时像松鹤一样长寿,死后驾着白鹤到西天赴宴去了”。

运城花馍

正如这黄河岸边多姿多彩的花馍,三晋大地厚重的历史文化、人文思想、生活韵味,都寓身在这习以为常的风土人情中,看似普普通通,实则越琢磨,越是韵味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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