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与太原松庄

2023-12-05 12:41郝岳才郝贞明
文史月刊 2023年11期
关键词:傅山学术

◇ 郝岳才 郝贞明

傅山是明末清初著名的学者、思想家、书法家、医学家,也是太原的一张文化名片,正因其侨居太原松庄十七八年,所以才使太原东山上的一个普通村落成为了中国北方重要的学术中心,并为世人熟知。如今,几百年过去了,傅山等历史人物渐渐远去,但松庄与慈云寺则更加引人关注,有太多的历史事件与故事需要挖掘,让后人了解,让历史告诉未来。

明末清初经历甲申之变的中国,社会动荡不安,民族矛盾异常激烈,反清抗清风潮此起彼伏,又不断遭遇镇压。到清顺治(1644—1661)末年,王朝大一统的格局已经形成,清统治者也由野蛮镇压、屠杀与掠夺,转化为对汉族知识分子“恩威并用”的思想统治,即笼络政策与制造文字狱。同时汉族人民的反抗也不得不转入思想上的斗争,民族矛盾由战场转至文化领域,演化为文化正统的争夺。在这一时期,思想文化界涌现出一批杰出人才,诸如被梁启超尊称为“清初六大师”的傅山、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李颙、颜元,都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学术圈。而在众多学术圈中,人气最旺、集聚学者最多、充满斗争思想与反抗精神、学术成果较为丰富的当属山西学术圈。这一学术圈的核心人物即是傅山,活动中心在太原府城东南松庄傅山居住的几孔崖窑及慈云寺、永祚寺等寺庙中。

傅山(1607—1684),初名鼎臣,改名为山,原字青竹,后改青主,别号颇多,诸如公它、公之它、朱衣道人、石道人、啬庐、侨黄、侨松等等,生活于明末清初,横跨明、清两个朝代万历、泰昌、天启、崇祯与顺治、康熙六个帝王,主导或经历了壮年率诸生进京为袁继咸“伏阙诉冤”、中年参与秘密反清活动被捕、晚年博学鸿词拒官三大重要历史事件。这三大历史事件,可以说是明末清初社会变化的缩影。尽管“朱衣道人案”中傅山险遭杀身之祸,但出狱后仍矢志不渝,“不见‘长江’心不死”,心向南明王朝。远下江南失望而归后,仍拒绝与清王朝合作,隐身于民间,潜心于学术,针砭时弊,倡导实学。深刻反思明王朝覆灭的根源,剖析批判明、清两朝竭力倡导空疏学风的理学思想。这一反思过程,从考证考据到交游交流,从顺治末年到康熙十七年(1678年),持续十余年之久。而傅山一生中最重要的这十七八年,既没有选择出生地西村,也没有选择读书问学的虹巢、青羊庵,甚至未选择参与反清复明秘密活动的土堂,出家为道的寿阳太安驿五峰山龙泉庵,乃至曾经藏身避乱的平定、盂县、祁县、汾州,而是选择了名不见经传的松庄,个中缘由也只能从其《松庄寺祈雨歌》中破解。

松庄慈云寺

松庄地处太原府城东南十里,是一个仅有几百人的小村落。由于地处罕山边坡,南有南沙河流过,每逢天旱无雨,城东乡民的请神祈雨活动都在松庄慈云寺举行,寺中也因此专设虚馆、乐亭。祈雨祀神有一套相对固定的仪式,其中必有祈雨之乐、祈雨之歌。或许是因为傅山为祈雨大师郭还阳弟子,或许是周边永祚寺、白云寺僧人相荐,朱衣道人于“盛名之下”被请入松庄,“征诸韩勑之阴,玄儒先生之碑”“爰集土语,为迎、送歌二章”。此或为傅山先生居住松庄十七八年的起因。当然,除此之外一定还有别的因素,毕竟松庄离太原府城仅5公里距离,周围村落寺庙林立,松庄有慈云寺,郝庄有永祚寺,红土沟有白云寺,马村有芳林寺,淖马有神清观,几乎都近在咫尺。而傅山的足迹也几乎遍及周边寺观,慈云寺有傅山书撰之《祈雨碑记》(抄本《傅眉杂录》题为《重修乐亭记》),白云寺有傅山书撰之《荼毘羊记》,而永祚寺不仅有妙峰福登奉旨创建象征净土宗无量寿经的无梁殿与佛塔,还有傅山祖父傅霖与父亲傅之谟纠首建成之文峰塔,更有傅山好友前明儒生雪峰和尚住持其中,为傅山同道汇聚议事提供重要场所。

慈云寺大雄宝殿

“太原人作太原侨,名士风流太寂寥”

傅山“矢死崇祯人”,入清后仍以遗民称,所有文字均不落清帝年号,或以干支纪年法纪年,或以太岁纪年法纪年,晚年则以自己的年龄纪年,有时甚至索性不作纪年。如《失名碑》落款“丁亥寓道人真山记”,实则顺治四年(1647年)丁亥;《东十方寏䋠建白衣阁洞之碑》落款“刹那今昔,昭阳单阏,岁在此也,侨黄真山题”,实则康熙二年(1663年)癸卯;《重修惠明寺舍利塔碑记》落款“七十六岁翁傅山撰并书”,实则康熙二十年(1681年)辛酉;《天泽碑》落款“丁巳年菊月吉日,松桥老人傅山”,实为康熙十六年(1677年)丁巳。也正因此,后世研究者对傅山诸多文字难以断定写作年代,甚至各版《傅山年谱》也存在诸多年代归属上的争议。傅山入住松庄当在顺治十七年(1660年)阴历七月十五前,因七月十五为松庄庙会,其间,十里八村的民众都会聚集慈云寺,举行祈雨活动,吟唱《祈雨歌》迎神、送神,并将《祈雨碑记》刻于慈云寺中。傅山因此而广受村民与周边乡民尊敬,“早看东南,晚看西北”,聊天侃地看大戏,到寺庙里吃大锅粥,为乡民治疗疾病也成为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乾隆年间平阳人士徐昆在《柳崖外编》记载:“余在阳城,得先生及寿毛手卷一轴,仙品也。开首一书札云:‘老人家甚是不待动,书两三行,眵如胶矣。倒是那里有唱‘三倒腔’的,和村老汉都坐在板凳上,听什么《飞龙闹勾栏》消遣时光,倒还使得。姚大哥说十九日请看唱,割肉二斤,烧饼煮茄,尽足受用。不知真个请不请?若到眼前无动静,便过红土沟吃碗大碗粥也好。’”这一书札也收录在《霜红龛集》中。

当然,为生活生计所迫,其间,傅山还在太原城中子侄开设的卫生馆、好友陈谧开设的大宁堂中把脉坐诊,也曾为南仓巷清和元饭庄题匾支招“杂割头脑”八珍汤,为东米市济生馆赐方“济生膏”“九龙膏”“拔毒膏”与“如意丹”,为北司街同仁堂题匾题词,为城隍街与大濮府两家药店传授“葵日丸”与“乌鸡丸”秘方,行医故事妇孺皆知,有口皆碑。

傅山曾有五言古诗《春雪》四章,其中一章即《松庄雪霁独步至水峪口归赋老眼》,反映其松庄生活,以及遗民苦闷。“老眼明春雪,东山揽卧云。敌泥高屐曳,防滑薄冰循。净界无人共,平林一鸟分。夕阳檐乳下,煮药闭柴门。”傅山显然不是普通的松庄乡民,而是侨居松庄的明朝遗民,“太原人作太原侨,名士风流太寂寥。榆次颇谙有孙盛,昭余不信产温峤。”入住松庄后,“松侨”即成傅山新别号。作为明朝遗民,既已无国无家,自然太原人成了太原侨。每当夜深人静孤灯烛影时,他潜心于书册典籍,倾心于书写。什么儒家经典、诸子百家,道藏佛典、内经伤寒,皆在涉猎范围,眉批札记,成文成诗,成书成册。

因抗清活动被捕下狱的沛县阎尔梅(字调鼎,号古古),曾于康熙十年(1671年)造访松庄。他与傅山有着因参与反清复明被捕下狱的相似经历,感同身受,志同道合。傅山以《岁寒古松图》相赠,寓情于画。阎尔梅作《访傅青主于松庄》,描绘了在松庄期间的见闻感触。

龛结红霜第一层,阴阴花犬吠茅橧。

棋间枰内犹存谱,书乱床头欲捆绳。

西眺王宫成厕厩,南邻佛阁绝香灯。

桐江海市前人易,生在如今决不能。

狼孟沟南大卤平,汾川直扫太原城。

山中有客能逃世,海内无人敢好名。

金石编年藏绿匦,渔樵约伴采黄精。

晋祠松栝秋深老,秃笔劳君画几茎。

“汾河文献未全空,蛊上乾初有是公”

明遗民为寻找一方安身立命净地,大都选择了远离城市的乡间,并融入百姓僧俗间。如孙奇逢(字启泰,号钟元)、王余佑(字申之、介祺,号五公山人)等选择隐居,傅山及其好友儒生雪峰分别出家为道为僧。傅山曾有《二十二僧纪略》存世,邓之诚收入其《骨董琐记》中,这些僧人游走于各地寺庙间,为傅山与遗民们的来往搭起了桥梁,传播传达了明遗民的思想与情感。与此同时,傅山利用采药、诊病、访碑、布道等各种机会,交游于省内外。在松庄侨居期间,先后交游于河南轵关、辉县,山东泰安、曲阜,陕西华岳、富平,省内则游走于北岳、忻州、平定、盂县、寿阳、汾州、祁县、平遥、介休、宁乡、离石、沁源、沁县等多地,传播思想,交流学术,济世救人。同样,在松庄的几孔崖窑中,在永祚寺、慈云寺乃至崇善寺,傅山也接待了诸多大江南北著名的学者、思想家,其中,顾炎武(字宁人,人称亭林先生)是傅山在松庄接待的首位思想家,二人有着相同的民族气节与操守,而且均以博学闻名,在思想上都反对空谈,提倡经世致用,在治学上都精通音韵、训诂与考据诸学,诗文更是轰动一时。二人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以诗歌唱和感慨时局,抒发反清复明思想,甚至连饮食起居都充满学术气息。顾炎武初到松庄,二人常常夜以继日促膝交流。一次,天已大亮,亭林仍在梦乡,青主直呼“汀茫久矣,汀茫久矣”,亭林惊醒后一头雾水。青主风趣释解,“子平日好谈古音,今何忽自昧?”二人不禁会心大笑。原来“天”字古音读作“汀”,“明”字读作“茫”,“汀茫久矣”即“天大亮了”。这一故事流传甚广,分别记之于王鸣盛《十七史商榷》与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中。顾炎武在其《广师篇》中这样评价傅山:“萧然物外,自得天机,吾不如傅青主。”

到访松庄的学者名流,乃至明遗民,还有阎若璩(字百诗,号潜丘)、申涵光(字孚孟,号凫盟)、李因笃(字子德,号天生)、曹溶(字秋岳、洁躬,号倦圃)、朱彝尊(字锡鬯,号竹垞)、屈大均(字翁山、骚余、介子,号非池、菜圃)、潘耒(字次耕、稼堂、南村,晚号止止居士)、阎尔梅(字调鼎,号古古)、戴本孝(字务旃)、周令树(字计百)、吴雯(字天章,号莲洋)、范鄗鼎(字彪西)等,他们碰撞思想、交流学术的同时,留下了诸多唱和诗文与佳话。李因笃乃陕西著名文人“关中三李”之一,康熙三年(1664年)得见傅山于崇善寺文酒会,《席上呈傅征君》诗称赞傅山“灿烂紫芝存古调,番番黄发长明车”。其实,早在李因笃得到傅山书信时,即作《得傅征君信》诗,将傅山与古时山西乡贤郭泰、王通相提并论,表达了对傅山其人其学的敬仰之情。

汾河文献未全空,蛊上乾初有是公。

不卜同舟瞻郭泰,徒知中论拟王通。

劳期虚讯春来鸟,剧饮犹传雪后鸿。

他日荜门相候处,下车应拜采桑翁。

“最好缘山寻菊去,如今栗里是松庄”

傅山在松庄居住十七八年,其学术思想多形成于此,山西学术圈的形成也交汇、碰撞于此。阎尔梅在《太原秋望》诗中,活灵活现地描述了松庄的学术氛围。

并州分野气苍凉,一再驱车过晋阳。

钟板萧条崇善寺,图书煨烬宝贤堂。

凌晨朱紫衔烝米,旁午青眉语画梁。

最好缘山寻菊去,如今栗里是松庄。

于音韵学的研究,顾炎武曾于康熙五年(1666年)完成《韵补正》,康熙六年(1667年)刊刻《音学五书》,分析《诗经》收录的古代歌谣并构建古音系统,成为清初音韵学研究奠基之作,并在陈上年资助下重刻最早的存世韵书宋代《广韵》。傅山对《广韵》的研究,集中体现在对《广韵》密密麻麻的批注上,以唐代诗人杜甫诗韵尾核对《广韵》收字读音,所引杜甫诗句多达万余句之多。在《霜红龛集》乃至《傅山全书》收录的傅山有关文字、音韵、训诂的札记中,所引用韵书、字书包括了《说文解字》《尔雅》《方言》《释名》《广雅》《玉篇》《干禄字书》《一切经音义》《集韵》《古今韵会举要小补》《洪武正韵》等。其中有些内容直接取自方言调查,诸如《太原人语多不正》《太原汾州读风为分》。于金石学研究,傅山同样利用各种机会寻访古碑于民间田野。朱彝尊在其《曝书亭集》中曾记载这样一件逸事:傅山采药平定山间,不慎坠入崖谷,时长不见动静。众人入谷中营救时发现,傅山正在坠入的洞口考证碑石上北齐天保年间的文字,早已“忘乎所以”。在不断访碑考证的基础上,形成了大量的金石杂记文字。这些艰苦细致的研究也大都是在松庄的崖窑中完成的。

清初的山西学术圈是一个开放的系统,通过大江南北学者的介入、参与、交流,不仅仅是开创了音韵学、金石学与考据学的方法,也不仅仅是对晚明主观内省式哲学空洞“清谈”的否定与清算,而是在深刻反思基础上对儒家学说的正本清源。在这一推动学术新趋势的过程中,作为山西学术圈的核心人物,傅山既尊重儒学的合理内核,同时又积极倡导子学研究,乃至佛道思想的研究,其《老子解》《庄子解》《百泉帖(上下)》《管子批注》《曾子问批语》《管子评注》《庄子翼批注》《荀子批注》《荀子评注》《淮南子评注》《吕氏春秋批注》《说苑批注》,乃至《金刚经注》《楞严经批注》《五灯会元批注》《翻译名义集批注》等批注、评注中均可得见,充分体现了傅山经子平等与经世致用的思想。对于宋明清统治者倡导的理学,傅山不是简单地全盘否定,而是从历史发展的过程中进行动态研究。比如对于“实事实功”的陈亮,追求个性解放积极因素的王阳明,甚至同时期的理学家孙奇逢,也多有称赞。他谒孔庙、游泰山,对儒家开创者孔子的尊重均可见一斑,在《杂记一》中表述,“其精处,非后儒所及,不可不知”。甚至赞同孔子的“仁学”。

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对待宗教的问题上,明诸生出身的傅山,虽出家为道士,但对其他宗教始终秉持了开放包容的态度,甚至还竭力了解其他宗教。于佛教如此,于伊斯兰教如此,于天主教也是如此。傅山一生中,与信仰伊斯兰教的梁檀、文玄锡,信仰天主教的韩霖等,均为文友、挚友,在其《霜红龛集》中有诸多诗文歌赋记述了相互间的交往。如与梁檀,傅山常来常往于芦鹜斋,有一次曾入住三五夜,感受其“终夜不睡,时时呵斥唤叹,如先生责让幼学者。山闻之,起敬深省,如闻晨钟,乃知其教之严净。”不仅为梁檀作传,还为其芦鹜斋作《燕巢琴赋》。

在松庄,在十七八个春秋的日日夜夜,在小小的几孔崖窑中,形而上者成宏论巨篇,形而下者成活人医术。既给后人留下了《霜红龛集》《傅山女科》等珍贵文献,也包括“爰集土语”“不文之饰”的《松庄寺祈雨歌》。

迎 神

拍铙打鼓,东山请爷。

裹衣挈粮,大家小家。

我荷我旗,汝支汝盖。

有丁有男,汝莫我赖。

东山之人,难其来临。

爷欲雨我,奈何村人。

半夜窃请,神语之许。

预人之知,就舆而雨。

爷歇雨歇,爷起雨起。

时起时歇,好雨不止。

莫惊爷雨,宁湿我衣。

下民艰难,只爷知之。

爷入我祠,歇马云好。

秋成送爷,许羊而祷。

送 神

灵旗纷纷,龙虎其奔。

灵旗离离,凤凰其飞。

小儿采衣,手握柳枝。

齐声谢雨,送神其归。

捉苗之难,嚼青嚼白。

苗既出陇,共风共雹。

我苗之青,不楼其心。

我苗之黄,亦不合穰。

糜不见叶,谷不见穗。

蒸糜炊饭,念我爷惠。

离亩上场,除种还租。

得到瓮里,始有其余。

收成侭够,新旧得见。

不问人借,明年作佃。

今年之收,谁其与之?

连村作社,合力举之。

牵羊安神,跪坐以明。

东山之人,谓我虔诚。

击鼓击鼓,爷亦光彩。

明年请神,云雨其待。

历经几百年风雨,松庄依然是松庄,七月十五依然是松庄庙会。慈云寺虽曾遭浩劫,但现已完整恢复,建筑格局依旧,大殿建筑依旧,成为松庄文化历史与宗教民俗的标志性景观建筑。尽管傅山居住的崖窑坍塌不存,书撰的《祈雨碑记》碑石(或称《重修乐亭记》)不知下落,祈雨习俗也移风易俗,但仍可复原性复修、复刻、复制,并围绕松庄连点成片,依托慈云寺与永祚寺,挖掘傅山文化,展现明末清初山西学术圈风貌。

了解松庄的历史文化,不可不谈傅山;研究傅山乃至清初的学术,松庄同样不可或缺。

写本《傅眉杂录》之《重修乐亭记》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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