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艳
人们在探究四时之分的源起时,难免会有些较真儿的想法,一定要在科学态度的指引之下追到某个特定的物证或是时限,但事实上,很多事情生于无形、演于无声,四时之分及在这一框架之下延伸而成的节气生活有着太多的内容值得推敲与品味。比如,除了与生命延续及繁衍息息相关的暑耘寒耕之外,人类之于热与冷的主观感受,以及想要安然甚至是悠闲度过每个暑夏与寒冬的想法与做法,随着历史的流淌与社会的炼养,在某些特定的人群里生成并传承。“消夏梵竹清,消寒唐花红”(吴荣光撰《石云山人诗集·长歌代柬寄陈厚甫》,清道光二十一年吴氏筠清馆刻本),这便是以文人雅士为代表的群体在暑去寒来里极具独特风格的生活方式之一,除了主动寻求自然的赐予之外,人对自然的深切感知及用心描摹也成为古代节气生活里的一抹亮色。
夏日时分,天气炎热,人们最重要的活动自然是消暑。寻常百姓一般会准备些吃食(诸如豌豆糕、麦蚕等)防止疰夏,闺阁之间则会互相赠送礼物(诸如折扇、脂粉等)寓意消夏避暑。文人雅士们擅长笔墨,诗文、画作自然也是消夏时光里常见的度日方式,而本就与文人内心情操与日常生活之间有着深邃关系的竹,便成为这些作品中极为常见的意象:
清簟看棋
松枰消夏日,竹簟纳凉飔。任尔机心密,皆吾静赏时。鼎鸣涛泛峡,香灺篆萦丝。黑白分明看,疏帘月渐移。(陈廷敬辑《皇清文颖·御制诗》,清乾隆十二年武英殿刻本)
竹子之所以成为消夏生活中的常见意象,与其自身属性有着直接的关系。首先,作为热的不良导体,竹子具有较大的比热容(比热容:单位质量的某种物质升高或下降单位温度所吸收或放出的热量),这使得它可以在吸收较多热量的同时保持自身温度只有很小的改变,因而从触感上说,竹衣、竹床、竹席、竹榻这些本身就能给人们带来清凉感觉的物品,通常都是消夏好物。
夏日金陵制幕即事
荷花池畔竹凉床,一枕闲消夏日长。燎过水沉天正午,旋移小艇采莲房。(陈起辑《南宋六十家集》,1922年上海古书流通处景群碧楼藏汲古阁影宋抄本)
从视觉上说,炎炎夏日,骄阳似火,各种暖色调在人类生活的世界里“张扬跋扈”,更添莫名的燥热,而竹色青翠欲滴,属于典型的冷色调。如果竹子密而成林,竹叶密密麻麻,不仅可以遮阳,而且一眼望去便给人带来扑面的凉意。也正是因为如此,很多消夏图里都有竹子的身影,比如南宋赵葵的《竹溪消夏图》(现藏于上海博物馆)、明代文徵明的《长林消夏图》(现藏于香港艺术馆)、明代陆治的《竹林长夏图》(现藏于故宫博物院)、明代仇英的《竹梧消夏图》(现藏于武汉市博物馆)、清代永瑢的《竹溪消夏图》(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等等。
独自写诗、作画之外,文人们还喜欢唱和、集会,消夏也是这类雅集活动中不可或缺的主题。《旧唐书》记载了唐代政治家、文学家裴度在自己的住宅里建起“凉台暑馆”,起名“绿野堂”,并“引甘水貫其中,酾引脉分,映带左右”。裴度闲暇之馀,会在这里与白居易、刘禹锡终日酣宴,以诗酒琴书自乐,当时很多名士,都会一起嬉游。白居易的诗句“绿野堂开占物华,路人指道令公家。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奉和令公绿野堂种花》),便是对裴度及其绿野堂集会的描绘。宋代文学家欧阳脩也喜欢雅集会友,其《游大字院记》也描述了一次夏日雅集活动:“六月之庚,金伏火见,往往暑虹昼明,惊雷破柱,郁云蒸雨,斜风酷热。非有清胜不可以消烦炎,故与诸君子有普明后园之游。”清初著名诗人查慎行也曾与同仁作消夏迎凉之会,并曰“消夏迎凉纪岁华”。晚清经学家、文学家王闿运在《湘绮楼日记》里也记载了其在“消夏会中,连得佳题”的感受。
当然,比消夏会更为盛行的是消寒会—也是文人们根据时令“开发”出的、适合自己度过寒冬的生活方式。冬至开始,士人以诗酒为媒,每逢“九”日一聚,或围炉宴饮,或鉴赏古玩,或分韵赋诗,相互唱和,雅兴大发,称为消寒会。据《燕京杂记》载:“冬月,士大夫约同人围炉饮酒,迭为宾主,谓之‘消寒社。好事者联以九人,定以九日,取九九消寒之义。”更有甚者,以九盘九碗为餐,饮酒时亦必以“九”或与“九”相关之事物为酒令。
相公和诗
知君日日作嘉宾,刻烛分题到夜分。为惜韶光怜旧雨,屡教尘市度闲云。(子才与庄魏诸君作消寒会)诗同白雪人难和,颜似红梅酒半醺。明岁江城谁雅会,黄扉虽远合传闻。(袁枚《小仓山房集》)
这种消寒会,在清代以降的文人雅士中日益流行,甚至被记入地方志文献:“士大夫为消寒会”(李铭皖修、冯桂芬纂《苏州府志》,清光绪九年刻本)。清代乾隆、嘉庆年间的文学家洪亮吉就曾举办过九九消寒会,并把每一会的诗文结成文集。而在这样的集会活动中,影响较大的是消寒诗社—清朝嘉庆、道光年间以翰林院官员为主的文人进行的结社活动,主要活动有赏花、试茶、作诗等,因为地点在北京宣武门外宣南地区,又称宣南诗社。清嘉庆九年(1804),在京壬戌会试的同年友人(嘉庆七年的同榜进士)首办消寒会。嘉庆十年和十一年冬季,消寒会连续举办,并与节令相始终,共举九次。随后,诗社活动有所停顿。嘉庆十九年,由翰林院编修董国华发起,诗社继续活动,除作诗以外,也讨论经学。林则徐在京期间,也曾参加诗社的活动。道光元年(1821),潘曾沂应邀加入诗社,仿洛阳九老会,有九人为代表,后又告停歇。道光十一年,徐宝善再发起诗社,举行消寒集会。
文人的消寒集会里,也有一种典型的意象—唐花。唐花,也叫堂花,实际上就是温室中培育的鲜花。冰天雪地的时光里,集会围炉时还能赏到各色鲜花,自然是人生一大乐事。一般来说,花期主要集中于春夏秋,冬日花种较少,只有腊梅傲雪。但是后来随着技术的进步,花农往往可以利用窖藏技术使各种花提前开放。宋人周密便已提及温室养花的方法:“花之早放者,名曰堂花,其法以纸饰密室,凿地作坎,缏竹置花其上,粪土以牛溲硫黄,尽培溉之法。然后置沸汤于坎中,少候,汤气熏蒸,则扇之以微风,盎然盛春融淑之气,经宿则花放矣。”(《齐东野语》)
既已有花,自然便成为文人集会活动中极为常见的雅趣之一。清代方濬颐曾说:“冬则唐花尤盛。每当毡帘窣地,兽炭炽炉,暖室如春,浓香四溢,招三五良朋,作消寒会。煮卫河银鱼,烧膳房鹿尾,佐以涌金楼之佳酿,南烹北炙,杂然前陈,战拇飞花,觥筹交错,致足乐也。”(方濬颐《梦园丛说》)冬日赏花、吃肉、饮酒、作乐,算是闭塞的时间里文人雅士们过冬的独特方式,其中蕴含的多是对于过去的追忆和对于未来的向往。
某无恙?河梁话别,倏已经旬。近届仲冬,一阳初复。时薄寒假,拟邀数友谈茗,消九九之寒气,迎三三之春信。于是时也,则有候雪占年,寻梅赏节,或贵妃之冰箸高悬,或宰相之火城齐列。念西征之将士,宋祖解裘;颁东岳之册封,词臣献颂。趣既不同,事亦各异。我辈寒儒,尽多雅事。倘多闲暇,可否枉过敝庐,借作消寒之会,因沿旧俗,聊伸雅怀。愧乏侯鲭殊味,速远道之嘉宾;惟是撙酒旧醅,叙围炉之情话云尔。(蔡元培主编、陈定玉校注《民国学生这样写作文·寒假约友人作消寒会书》,福建教育出版社,2012)
以上是民国时期的一封“寒假约友人作消寒会书”,字里行间表达的仍是效仿前人作消寒会的雅兴,以“雅事”抒“雅怀”,也成为文人群体才有的节气习俗的主要特点。
当然,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理想抱负的历代文士官宦,除了抒发自身雅兴之外,也不忘世事艰辛、人间疾苦,所以严寒时节,除了消寒会之外,还有恤寒会:“士大夫消寒有会,亦知门以外有无量孤寒呼号,待命者乎?拟恤寒会事宜:一施棉衣……一施风帽……一施絮被……一施柴炭……一设粥……一设庇寒所……一施草鞯……一施炒米姜汤……一送粥担……一查造衣册……一换湿衣……一施草鞋……一施帽领……一更夫栅夫彻夜守候,冒犯风雪,其棉衣裤尤宜及早给发,以示体恤。”(余治《得一录》)冰雪盖身,衣食暖心,在自身消寒的同时,也不忘给艰难度日的人们送去一些温暖,这些抚恤与救济,也算是寒冬腊月里的一缕阳光了。
消夏也好,消寒也罢,文人雅士、贵族豪富们自然没有春耕、夏忙、秋收、冬藏的农事日程安排,但是在相对极端天气的日子里,他们也在孜孜不倦、乐此不疲地践行自我喜好的生活方式,用自己擅长的手段记录着人与自然年复一年和谐共生的故事。
(作者单位:山东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