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不旋踵:春秋小国的败亡之道

2023-12-03 14:31黄朴民
文史知识 2023年11期
关键词:黄国小国郑国

黄朴民

春秋时期弱小诸侯国的覆灭,根本原因当然在于那些强大诸侯国的扩张野心极度膨胀和贪婪无度,他们在攫取人口、劫掠财宝、霸占地盘的强烈贪欲驱使之下,乐此不疲地动用武力翦灭小国,以成就所谓的“霸业”,小国沦亡,也因此而成为不可逆转的历史趋势。但是,除了这个根本原因之外,一些小国在面临覆亡的危机之时,战略决策匪夷所思,策略手段荒腔走板,为大国兼并计划得以顺利实施提供契机,创造条件,也许同样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

当时弱小诸侯国面对强敌的威胁和霸凌,应对不慎,举措不当,加速自己的败亡,所呈示的形式乃是多种多样的。

春秋小国被灭,自身的原因之一,是过度信赖自己与大国之间存在着某种姻亲关系,所谓的“诸夏亲昵,不可弃也”。误以为大国念及这份亲情,不至于刻薄寡恩,伤亲薄厚,而是能对自己留有馀地,不会对自己痛下杀手。其实,在现实功利面前,亲情这张温情脉脉的面纱,分文不值,一撕即破,在野心勃勃的大国诸侯眼里,完全可以弃之如敝履。邦国之间血缘纽带的“亲情小船”说翻就翻。邓国的遭遇就是如此。

春秋伊始,楚国曾拉拢邓国,主动与邓国联姻,楚武王的夫人邓曼就是邓国的宗室之女。因此,说起来,邓国也是继楚武王而立的楚文王的母舅之国。周庄王九年(前688),楚文王决策,向南阳盆地扩张楚国的势力,率兵攻打申国。行动中,大军北上需要经过咽喉之地邓国。楚文王遂向邓国借道,“楚文王伐申,过邓。”邓国国君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准备同意楚国的要求,理由是“吾甥也”。外甥让娘舅提供方便,当然要帮忙。不仅如此,邓祁侯还大摆宴席,为楚文王洗尘,犒劳和慰问楚军将士,“止而享之”。

邓国还是有明白人的,他们懂得所谓的亲情是靠不住的,楚国的狼子野心,永远不会收敛,迟早会给邓国带来灭顶之灾,所以,骓甥等三位邓国大臣奉劝邓祁侯先下手为强,乘机杀掉楚文王,“骓甥、聃甥、养甥请杀楚子”。他们的忠告非常诚恳:“亡邓国者,必此人也。若不早图,后君噬齐(脐)!”灭亡邓国的,一定就是这个人。如果不及早打算,以后你就后悔莫及了。“其及图之乎!图之,此为时矣”,赶快下手吧,除掉他,这就是机会。

遗憾的是,邓祁侯太在乎所谓的亲情了,他觉得自己作为老娘舅,狠心地“磨刀霍霍”砍向外甥楚文王,那实在太恶毒可耻了,必定会被世人所唾弃,“邓侯弗许”“人将不食吾馀”!面对邓祁侯的迂腐与执拗,邓国这些明智的大臣无计可施,无可奈何,悲叹邓国覆灭的浩劫迫在眉睫,悲从中来,他们做了最后的一次努力,“若不从三臣,抑社稷实不血食,而君焉取馀”,尽管这警告直白、严厉,但是,邓祁侯依然丝毫不受触动,“弗从”。

对敌人的慈悲,就是对自己和子民们的犯罪。楚文王可是没有体谅和回馈邓祁侯,他征伐申国大获成功的同一年,又大举兴师,攻伐邓国,给邓国以沉重的打击,“还年,楚子伐邓”。十年之后,楚文王再上演老戏码,卷土重来,再次攻打邓国,这一回,就不再遮遮掩掩了,图穷匕见,干脆一举将邓国给灭了,“(鲁庄公)十六年,楚复伐邓,灭之”。

春秋小国被灭,自身的原因之二,是倚仗强大的诸侯,认为他们可以替自己站台和撑腰,自己可以在大国争霸斗争的夹缝中左右逢源、游刃有馀,也错误地认为自己与敌对大国在空间上悬隔,对方鞭长莫及。由此,放松警惕,忘却戒备,暴露破绽,给对方以可乘之机。黄国的被灭,缘即在此。

《左传·僖公十二年》记载,地处今河南潢川一带的小国黄国,原先一直充当楚国的跟班,鞍前马后替楚国跑腿,这滋味肯定不好受,谁知道,时来运转,风云际会,傍上了当时天下霸主齐桓公这个大靠山。其君臣马上变得趾高气扬,得意忘形。思维一进入盲区,行动就马上掉链子,黄国的统治者犯下了无可救药的错误,不再向楚国老大哥奉进贡赋了,“黄人恃诸侯之睦于齐也,不共楚职”。

其实,对黄国与齐国结盟之事,当时的齐相管仲就持明显的保留态度,曾劝谏齐桓公不要接受黄国的请求,与之结盟。理由是江、黄等国,距离齐国太遥远,而距离楚国则相对较近。且楚国的特性又是特别追逐功利,如果它不顾一切,对江、黄诸国痛下毒手,齐国的处境就会很尴尬,援救形格势禁,难以实施,不援救,则等于让楚国打脸,在天下诸侯眼里丢人现眼,齐国的威信必将受损,这买卖可是赔惨了,“贯之盟,管仲曰:‘江、黄远齐而近楚,楚,为利之国也,若伐而不能救,则无以宗诸侯矣。”(《穀梁传》)不过,齐桓公此时正沉浸在荣膺春秋首霸的巨大喜悦之中,没有接受管仲的忠告,“桓公不听,遂与之盟”。

大概黄国内部也有头脑比较冷静的人,他们觉得国君把国家的利益只押在齐国的身上,而拒绝向楚国纳贡,这赌注也有点太大了,万一发生什么差池,楚军杀上门,可齐援却不至,那后果不堪设想。可能黄国的统治者也多少听到了这样的窃窃议论,可是他们认为一方面有齐国做大靠山,足以有恃无恐,另一方面,楚国距离自己有数百里地,劳师袭远,兵家大忌,也许会拿黄国没辙,“自郢及我九百里,焉能害我”(《左传·僖公十二年》)。

孙子说:“夫无虑而易敌者,必擒于人。”(《孙子兵法·行军篇》)黄国统治者的背楚投齐之举,立竿见影受到报应,所付出的,是亡国绝祀的沉痛代价,“夏,楚灭黄”(同上)。而本来它所倚仗的大靠山齐国,也基于自己的根本利益,没有出兵援救黄国,在关键时刻把黄国当成了弃子,轻易抛掉,“楚伐江灭黄,桓公不能救”。政治的现实,就是这么的残酷无情!

春秋小国被灭,自身的原因之三,乃是未能摆正自己的位置,莫名其妙地自我膨胀,不能做到朝乾夕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和强大诸侯的交往过程中,没有放低身段,曲意逢迎,毕恭毕敬,委曲求全,而是企图和人家平起平坐,维持所谓的尊严;甚至于忘乎所以,滋乱闹事。春秋时期强大诸侯都奉行“丛林法则”,在它们眼里,弱小诸侯就是自己生杀予夺、任意宰割的对象,哪里有什么资格和自己讲条件,说平等!更不要说不度德,不量力而寻衅滋事了!如果小国能俯首帖耳,唾面自干,也许大国还能让小国苟延残喘,以示作为大国的宽宏大量,倘若桀骜不羁,不肯安分守己,那么,一定分秒翦灭,以致决不宽贷!

息国不自量力,率意挑起与郑国的战争,遭到郑国的凌厉反击,结果丢盔弃甲,一败涂地,为日后遭遇楚国的进攻,以致倾覆社稷埋下了伏笔。

据《左传·隐公十一年》记载,郑国和息国外交上言语失和,“郑、息有违言”。众所周知,郑国在春秋首先崛起,造就了郑庄公“初霸”的局面,此时,郑庄公还在台上,郑国国势如日中天,较之于息国这样的将寡兵微的蕞尔之邦,是足以让人惊悚恐惧的庞然大物,躲着它还来不及呢,可是息国居然和郑国较量。更加匪夷所思的是,言辞不恭也就算了,息国竟然主动出兵攻击郑国,“息侯伐郑”,这一下,可真的把郑庄公彻底惹火了,遂挥师进行反击,双方在息、郑边境地区大打出手,弱小的息军,哪里是郑国雄师劲旅的对手,结果当然毫无悬念,息军大败亏输,自取其辱,“郑伯与战于竟,息师大败而还”。孙子有言:“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信然!

息国君臣以卵击石,让《左传》的作者都看不下去了,认为息国灭亡的命运无可避免了:“君子是以知息之将亡也!不度德,不量力,不亲亲,不征辞,不察有罪,犯五不韪,而以伐人,其丧师也,不亦宜乎!”距离彻底亡国,为时不远了。

不过,比较出人意料的是,终结息国国祚的,倒不是郑国,而是管仲口中的“为利之国”楚国。这也许是郑庄公宅心仁厚,看在息、郑同为姬姓兄弟之国的份上,顾及亲情血缘而手下留情。但是郑国不做,不等于其他诸侯国也不做。楚国捷足先登,凌厉出手了。据《左传·庄公十四年》的追述,“楚子如息,以食入享,遂灭息”。楚文王毫不犹豫地将息国灭了,并留下一个“伤心岂独息夫人”的故事,让人们时不时地想起息国当年自觅死路的深重教训。

(作者單位: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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