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康
同治十一年(1873)农历十二月初六日,《申报》刊载申报馆《新译英国小说》广告:
今拟于《瀛寰琐纪》中译刊英国小说一种,其书名《昕夕闲谈》,每出《琐纪》约刊三四章,计一年则可毕矣,所冀者,各赐顾观看之士君子,务必逐月购阅,庶不失此書之纲领,而可得此书之意味耳。据西人云,伊之小说大足以怡悦性情,惩劝风俗,今阅之而可知其言之确否。然英国小说则为华人目所未见、耳所未闻者也,本馆不惜翻译之劳,力任剞劂之役。拾遗补缺,匡我不逮,则本馆幸甚。
《昕夕闲谈》为爱得华·布威·利顿长篇小说《夜与晨》的上半部,它并非最早现身中国的外国小说。此前《申报》曾连续刊载《谈瀛小录》《一睡七十年》与《乃苏国奇闻》,但都已改头换面,或说某宁波人搭乘的货船在海南岛附近遭遇台风,或称“从一旧族书籍中检出”,或云“出师青海”,为便于读者接受,煞费苦心地抹去外国小说痕迹。双句对偶标题及结束处加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续谈”等套语,全如传统章回小说。介绍《昕夕闲谈》的广告,既激发人们猎奇心理,同时标榜“怡悦性情,惩劝风俗”,“雅俗共赏”。广告中“务必逐月购阅”透露了最重要目的,申报馆推出翻译小说是为了吸引读者,扩大销路,从而增加利润。
小说上卷连载结束后,申报馆又出版单行本:“本馆所译英国小说上卷业已装订出售,每本取钱二百五十文。诸君子欲阅者即至本馆购买可也。”下卷却是不再翻译连载,《申报》上也不再见外国小说踪影。人们长久以来形成的阅读习惯尚不适应这类作品风格,于是介绍外国小说的计划被中断,甚至申报馆所办的报刊在近三十年内都不再刊载小说。
那时外国小说还不具备进入中国的条件,除读者审美趣味与欣赏习惯不适应外,译者队伍弱小也是关键原因。光绪二十四年(1898)七月初一日《中外日报》曾刊载《映中翻译公司专译外洋文字价目》:
汉文、洋文:不逾五百字,洋拾二圆;不逾一千字,洋二拾圆;不逾一万字,洋百六拾圆。按原底稿扣算。
五百字以下的翻译竟要十二元,如此昂贵表明其时翻译力量的稀缺。然而其时确也有人尝试翻译外国小说,这是后来翻译小说大规模进入的先导。
光绪二十二年七月,梁启超为宣传维新变法创办《时务报》,内设“域外报译”专栏的目的,由其《本馆告白》所示:“使吾华士夫周知中外情事。”而翻译小说《英国包探访喀迭医生奇案》,就载于创刊号此专栏。该报先后连载五篇福尔摩斯侦探案,历时一年有馀,均由上海广方言馆毕业的张坤德所译,它们随着《时务报》风靡全国而传至各地。后来各种侦探小说纷纷在中国登场,证明当时《时务报》题材的选定获得了读者认可。中国读者对诸如遗产继承、因奸致杀、利益不均等案件内容并不陌生,而破案过程没有菩萨显灵或冤魂托梦,全靠严密的逻辑推理与科学的侦探手段,情节随着一环紧扣一环地推进而跌宕起伏,这些都使读者耳目一新。故事宣传的公平公正原则,最后好人伸冤,恶人受罚,都与中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思想相合拍,而正义终将战胜邪恶,又与传统的劝善惩恶精神相符合,这些都有助于克服阅读时可能产生的障碍,翻译小说首先以侦探故事立足的原因也在于此。
光绪二十五年四月二十四日,《中外日报》刊载《译印〈巴黎茶花女遗事〉》广告:
此书为西国著名小说家所撰。书中叙茶花女遗事历历如绘,其文法之妙,情迹之奇,尤出人意表,加以译笔甚佳,阅之非独豁人心目,且于西国俗尚亦可略见一斑,洵为小说中出色当行之品,非寻常小说所可同日语也。现与《新译包探案》《长生术》二种合印出售,每部白纸价洋三角,竹纸洋二角五分,不折不扣。如欲购者,请向昌言报馆及各书坊购取可也。
此书由不懂外文的林纾与法国巴黎大学毕业的王寿昌合译,几家报纸同时多次刊登广告,一时间读者们多已知晓这部缠绵凄恻的爱情作品。尽管舞厅、剧院、社交及法国的浪漫情调等中国未曾有,但主人公马克格尼尔的美丽善良与其命运的悲惨形成强烈反差,真挚的爱情不得不屈服于门第等级观念与金钱势力的压迫,这些元素在中国古代爱情小说里多可找到。这部作品引起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的强烈共鸣,故而严复有“可怜一卷《茶花女》,断尽支那荡子肠”之语。上述广告又告诉人们,这部作品与福尔摩斯探案“合印出售”,而侦探与言情小说正是翻译小说进入中国的两个桥头堡。
在戊戌变法失败与庚子国变使中国面临瓜分危机的背景下,政治小说译本也开始出现。梁启超《译印政治小说序》宣称“小说为国民之魂”,而“政治小说为功最高焉”。他在日本创办的《清议报》从创刊号开始先后连载《佳人奇遇》《经国美谈》,两书结集出版时的广告也凸显引入政治小说的目的。光绪二十九年五月二十四日《新闻报》《商务印书馆五月份三次出版新书》介绍《佳人奇遇》时写道:
吾国小说,大半托词于才子佳人,于政治上一无关系,适以靡民气而毒社会耳。是书亦以巾帼须眉对照合写,然纯系国家大事,绝无我国旧小说俗套。
光绪二十七年正月,《清议报》第七十册《政治小说〈经国美谈〉全书印行告白》则称:
此书乃日本前驻中国公使矢野文雄君所著,中国某君所译。借希腊之古事,写政治之意见,描写英杰之丰采,振国民之精神,在日本实仅见之奇书,在中国则政治小说之嚆矢也。本报此前每期附刻几篇,诸君想亦见其大略。兹合前后两编,……想亦海内外志士之所快睹欤?
光绪二十九年五月,《大陆》第七号《日本小说〈政海波澜〉》内容与此相
类似:
小说者,国民之影也,其感人也易,其入人也深,各国之兴,胥由于此。本社恫我国民政治思想之薄弱,因择有关政治之小说译之以行世。是书名为《政海波澜》,虽曰日本小说,而其情事与我相类。至于言论思想,且有我国民所不及者。兹已出版,爱国志士宜亟读之。
其时一些外国政治小说相继译出,如郑贯公的《摩西传》、“忧亚子”的《累卵东洋》、“中国逸人后裔”的《日本维新英雄儿女奇遇记》与冯自由的《女子救国美谈》等,而《佳人奇遇》则被印至七版之多。但这类作品偏于迎合政治斗争需要,人们初读时颇有新鲜感,不久便会厌倦“开口便见喉咙”式的直白呼吁。光绪三十年以降,新译政治小说已难见踪影,而言情、侦探类却是越出越多。
人们逐渐爱读翻译小说,这可是出版界的商机,以翻译小说为主业的出版社应运而生。光绪三十年九月,《新小说》第十一号刊载《小说林社特别广告》:
泰西论文学,推小说家居首,诚以改良社会,小说之势力最大。我国说部极幼稚不足道,近新书惟译著矣,然统计不及百种。本社爰发宏愿,筹集资本,先广购东、西洋小说三四百种,延请名人翻译。复不揣梼昧,自造新著,或改良旧作,务使我国小说界范围日扩,思想日进,由翻译时代渐进于著作时代,以与泰西诸大文豪相角逐于世界,是则本社创办之宗旨也。
各出版机构都不甘落后,小说翻译很快形成迅猛发展势头,《时报》主笔陈景韩曾言:“翻译之业,于今大盛,其间尤以小说为最多。”为便于读者接受,一些译者将“于我中国习惯不相合处多所更改”,然而这却降低了进入翻译队伍的门槛。当时译作的标注花样繁多,如“译述”“编译”“译演”“译意”“译编”“意译”“演译”等,忠实原著标注“翻译”者却很少,其时合格的译者并不多。当时人曾分析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其尤黠者,稔知译书之价倍于著述之稿也,于是闭门杜造,面壁虚构,以欺人而自欺焉”,“甚至学堂生徒,不专心肄业,而私译小说者,亦不一而足”。当然,也有人有意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或是为迎合读者喜好而篡改原作。
一些统计能清楚显示翻译小说数量的猛增:光绪三十一年共出八十八种,翌年增至一百七十八种,光绪三十三年则为二百七十种,日报所载增速尤甚,光绪二十九年至三十年共载二十五种,而后三年则猛增至一百五十八种,为前者六倍。这是由于办报者發现刊载翻译小说“实能助读者诸君清兴”,致使“定购新闻者已渐渐增加”。然而,读者并非可一味蒙骗的冤大头,迅猛增加的势头昙花一现。到了宣统朝,新出译作数量急剧下跌,有些已出作品却在不断再版,这表明读者见识渐广,已学会筛滤,他们并没有拒绝翻译小说,而是只愿青睐于优秀译作。
五四新文化运动发起者此时也参与了小说翻译。
胡适于光绪三十二年十月《竞业旬报》第五期发表《暴堪海舰之沉没》,并于篇首写道,选译这篇小说,是因为它“真正可以给我们中国人做一个绝好的榜样”。宣统元年(1909)七月,胡适又在《安徽白话报》第一期发表《国殇》,篇末按语云:“我尤愿我国无数之卖国贼,日夜讽诵斯言也。”可见他是针对国内情况而选择翻译对象。
鲁迅的翻译活动也始于此时。宣统元年闰二月二十七日,《神州日报》刊载《赠书志谢》:
会稽周子树人研精文学,欧美近世名著,籀读有年。乃与其弟作人有《域外小说集》之刻。译笔雅健,无削趾适履之嫌。凡所采录,皆文海之新流,欧西文豪之宏著,声价之高,盖可知矣。昨承赠阅,特志谢于此。
这是目前所知有关鲁迅、周作人文学活动的最早记载,因其形式为广告,长期不为学界知晓。《神州日报》与《时报》还刊登了鲁迅自拟的广告:
是集所录,率皆近世名家短篇。结构缜密,情思幽眇,各国竞先选译,斐然为文学之新宗,我国独阙如焉。因慎为译述,抽意以期于信,绎辞以求其达。先成第一册,凡波阑(兰)一篇,英一篇,俄五篇。新纪文潮,灌注中夏,此其滥觞矣。至若装订新异,纸张精致,在近日小说中所未睹也。每册小银员(元)三角,现银批售及十册者九折,五十册者八折。总寄售处:上海英租界后马路乾记弄广昌隆绸庄。会稽周树人白。
晚清广告中,还有一些关于鲁迅文学活动的记载。如光绪三十三年十一月初二日《中外日报》刊载的《上海商务印书馆续出最新小说七种》,就称他与周作人合译的《红星佚史》“以奇古之笔出之,诚为说部中石破天惊,不可无一,不可有二之作”;光绪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中外日报》刊载的《昌明公司出版新书》则称赞《月界旅行》云:“是书即为科学小说,专启发国民新理想。”若要了解五四新文化运动发起者晚清时翻译活动及社会反响,上述广告都是不可多得的珍贵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