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风尘》与《四川好人》女性问题比较研究

2023-12-02 01:40:27何佳燊
大众文艺 2023年20期
关键词:风尘父权制父权

何佳燊

(中国矿业大学人文与艺术学院,江苏徐州 221000)

关汉卿的元杂剧《救风尘》与布莱希特的话剧《四川好人》均是妓女题材的作品。前者讲述了汴梁的风尘女子宋引章,因盼望早些嫁人以摆脱贱籍而误入歧途,不顾结拜姐妹赵盼儿的劝阻,随花言巧语的周舍远嫁郑州。婚后周舍原形毕露,对宋引章朝打暮骂。面对昔日姐妹求救,赵盼儿顾不上两人嫌隙,使尽风月手段救宋引章于水火;后者讲述的是几位神仙下凡至人间寻找他们心中的“好人”,并在遥远的四川找到了善良无私的妓女沈黛,神仙们以房费为由接济她一千多块银元。沈黛用钱开了一家烟店以此来帮助更多有需要的人,然而不久她就因四处行善而使烟店濒临倒闭。为维持烟店的经营,沈黛只得选择女扮男装,以臆造的表兄“隋达”的身份来剥削压迫工人,并把烟店变成了赚钱的烟厂。最后,面对神仙们的审讯,“隋达”不得不脱下男装,展示出沈黛的真实面目。

学界目前对于两部剧作直接的比较研究并不多见,有安徽大学孟威的关于“自由”之路的探讨,①[1]而更多的则是在阐释《四川好人》的文化意义时顺带提及对《救风尘》的借鉴,例如韩国学者金崇德在研究布莱希特和远东精神世界的关系时提出了《四川好人》的蓝本问题②[2];而中国学者张黎[3]、何玉蔚[4]、谭渊[5]等则承接该问题,在对《四川好人》剧作本身文化解读的基础上,通过故事大纲、人物演变、审案情节等比较研究,推测布莱希特受到元杂剧《救风尘》的启发而创作了《四川好人》。本文关注的重点是两部剧作共同的妓女题材背后的女性问题:在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妓女的社会处境以及萌生的女性意识的异同。希望能从女性主义视阈来探究父权制话语下更深层次的社会内容。

这里的女性主义亦称妇女主义③[6],是一种对社会关系的批评理论。其目的在于了解男女不平等的本质,着重在性政治、权力关系与性意识上。女性主义探究的主题,主要包括歧视、刻板印象、物化(尤其关于性的物化)、身体、压迫与父权等。④[7]

一、《救风尘》与《四川好人》中妓女的社会处境比较

无论是中国古代的封建社会,还是西方近现代的资本主义社会,自人类进入农耕文明,本质上就是父权制话语体系占据主导地位的时期,并一直影响到当代的社会形态,对我们日常的思维模式、人际交往等方方面面都有潜移默化的作用。⑤[8]而妓女由于受到性别歧视和性偏见的双重压迫,历来便是社会上弱势群体中的不幸者。当然,在《救风尘》与《四川好人》两部剧作中,由于社会背景不同,宋引章、赵盼儿与沈黛的具体遭际不同,社会处境亦有差异。

(一)封建社会:妓女是父权制婚姻的牺牲品

中国古代封建社会是完全意义上的父权社会。在父权制话语体系影响下,宋引章、赵盼儿之流一方面对于自己的身份感到不堪,一方面又陷入无能为力的无奈之中。

正如宋引章所说:“今日也大姐,明日也大姐,出了一包儿脓。我嫁了,做一个张郎家妇,李郎家妻,立个妇名,我做鬼也风流的。”赵盼儿亦云:“咱这几年来待嫁人心事有,听的道谁揭债,谁买休。他每待强巴劫深宅大院,怎知道摧折了舞榭歌楼?一个个眼张狂似漏了网的游鱼,一个个嘴卢都似跌了弹的斑鸠。御园中可不道是栽路柳,好人家怎容这等娼优。他每初时间有些实意,临老也没回头。”⑥[9]这些风尘女子都幻想着从良以后摆脱贱籍,拥有正常人的身份和家庭,过上安稳幸福的生活。

而不智如宋引章者,一时昏了头脑,随甜言蜜语的周舍嫁去远方,却陷入了父权制婚姻的泥潭中。受中国古代“三纲五常”的封建伦理道德的约束,夫为妻纲,妻子是丈夫的附属品,男子可以娶妾立室,女子却只得安守本分,压制情欲,服侍丈夫,甚至沦为男性发泄欲望的工具。面对周舍凶相毕露的家暴,宋引章除了向昔日姐妹求救外,对自己的处境无能为力,甚至自己都不能决定这段婚姻的去留。因此,在父权社会,风尘女子的“从良梦”只是解除了作为妓女的身份歧视,而更深层次的性别歧视仍然贴在她们身上。

(二)资本主义社会:妓女是被利用的工具

在《四川好人》中,关于社会对妓女沈黛的身份偏见的描写几乎随处可见,尤其是透过旁人的对话。

当老王为三位神仙寻找住处时,只有沈黛愿意接受投宿,但当时沈黛正在等待一位客人,她向老王请求道:“能不能将我的情况对他们直说?”而老王则说:“不行。不能让他们知道你干这个行业。我们宁愿在下面等着。”⑦[10]要知道当时的情况是老王在请求沈黛的准许,但也显露出对沈黛身份的歧视与羞耻。而在后面的情节中,当警察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与沈黛乔装的“隋达”对话时,字里行间也透露出对妓女身份的鄙视和社会对性的规约:只有出自爱情,性才是可以接受的。⑧

同时,社会也把本质善良的妓女沈黛视为可以利用的工具,对其充满了虚伪与谎言。一方面,沈黛全情投入于对杨森的爱恋中;另一方面,杨森与杨太太母子俩也利用沈黛“恋爱脑”的弱点来满足自己的私欲——杨太太向沈黛暗示自己的儿子现在还差一笔行贿的钱,要如愿以偿再次当上飞行员就必须凑够。面对这样虚无缥缈且几乎没有实现可能的承诺,善良天真的沈黛仍旧义无反顾地把先前老夫妇借给她的最后两百银元交到杨太太手中,并卖掉赖以谋生的烟店来凑齐余下的钱。最为讽刺的是,当杨森与身为沈黛的“隋达”对话时,坦白自己和沈黛在一起只是图利,这充分暴露了资本主义社会“吃人”的本质,即强者对于弱小者的剥削。沈黛作为从事娼妓行业的女性,是处于社会最下层的,既受到身份和性别歧视,又沦为他人牟利的工具。

(三)父权意识下女性身不由己的悲哀

宋引章、赵盼儿与沈黛虽然各自的具体遭际不尽相同,但本质上都反映了父权意识下女性身不由己的悲哀。

试看沈黛对众神仙的倾诉:“我很愿意做个好人,但是我怎么交付房租呢?……当然,如果我能够守住德行,孝顺父母,诚实做人,我会是幸福的。能够不乞求邻居帮助,是一种快乐。能够忠实于一个男人,我会很快活。我不会伤天害理,损人利己,我不会偷抢无依无靠的人,落井下石。但是我怎样才能做到这一切呢?”这既是沈黛的困惑,亦是当时社会中其他妓女乃至所有女性的困惑,即自身的出路问题。当然这个问题在父权制话语体系下是无解的,一方面迫于生存的无奈,她们不得不出卖肉体;另一方面她们深知这个行为是为世人所不齿的,因为违背了由男性主导制定的公序良俗。

即便是像赵盼儿这样的“清醒者”,也会连“忠实于一个男人”都做不到。她们以为从良以后便能脱离苦海,然而宋引章随后的遭遇表明,妓女摆脱了身份的歧视而成为“正常”的女性以后,还会受到夫权的压迫。因此在这样的社会,女性终究是被剥削者,会受到无止境的性剥夺和人格上的不平等对待。⑨如此一来,妓女和其他女性又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呢?是可谓最大的不幸。

二、《救风尘》与《四川好人》中女性意识比较

尽管妓女在父权社会面临多重压迫与歧视,但在《救风尘》与《四川好人》中的妓女形象已经具备了一定的女性意识,这便可以从摆脱困局的不同方式中见出。

(一)赵盼儿“破局”:顺从中的反抗

赵盼儿在搭救自己的姐妹宋引章时采取了有节制的抗争,即不违背公序良俗基础上合理合礼的营救。

试看这一段:“那厮爱女娘的心见的便似驴共狗,卖弄他玲珑剔透。(云)我到那里,三言两句,肯写休书,万事具休;若是不肯写休书,我将他掐一掐,拈一拈,搂一搂,抱一抱,着那厮通身酥,遍体麻。将他鼻凹儿抹上一块砂糖,着那厮舔又舔不着,吃又吃不着。赚得那厮写了休书,引章将的休书来,淹的撇了。我这里出了门儿,(唱)可不是一场风月,我着那汉一时休。”赵盼儿利用自己的优势即美色和男性的弱点即好色的本质,巧妙地化解了危机。

面对姐妹的困局,赵盼儿既没有如沈黛那般以作恶的方式施以援手,亦没有无所作为,而是利用父权社会的规则秩序来抗争,即女子必须拿到丈夫的休书才能脱离家庭和婚姻的牢笼。既然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也就无畏于日后周舍的无赖纠缠。这里也体现了受儒家中庸之道影响下的温柔敦厚的典型中国女性形象,⑩[11]凡事讲名分,要师出有名,合理有据,这些也组成了传统中国人的形象。

(二)沈黛“破局”:借男性身份维持生存

当沈黛的烟店面临倒闭,不但无力助人,甚至连自己也养不活时,沈黛选择以“女扮男装”的方式解脱困局,以表哥“隋达”的名义,用冷漠而残酷的手段对待自己周围的人,并用剥削所得继续行善。这里包含了中国传统伦理道德的内容。“男性衣冠”是进入男性活动空间的手段,在中国封建社会中,着装表现了社会秩序,女性必须遵从性别秩序对自己的规范和期待,即“女性只能穿女装”。打破性别与服装的对立则能使女性暂时获得男性身份,脱离原有伦理秩序。(11)[12]

试看第一幕,当面对上门逼租的房东和逼要货款的木工时,沈黛在危急时刻编造出自己有一个表哥叫“隋达”。这第二种身份既可以看作是沈黛的第二重人格,即在险恶的社会环境才显露出来的人性阴暗面,亦可看作是一种保护——在当时的社会,女性要依凭男性的“保护”才能转危为安。这一点和如今一些独居女性在家里摆放男士用品用以自我保护有相似之处。

再看第二幕,沈黛化身“隋达”榨取木工的劳动,向警察通报了八口之家的偷窃行为,并借机将他们赶走。她领悟到这种虚伪的世俗观念后,决定选这条路走下去。在后来开的香烟厂中,“隋达”铁面无私,压迫自己招进来的曾经施惠于他们的街邻。这里反映了沈黛女性意识的另一方面,即沈黛意识到社会对女性的宽容度远远小于男性。在父权社会,男性作恶已是见惯不怪,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社会一般都能给予谅解;而女性则从小受到各种规约,在世俗观念里女性应该是温良贤淑的形象,因此一有“出格”便被贴上“最毒妇人心”“红颜祸水”等标签。沈黛意识到要摆脱自己的处境,必须主动适应社会的既有规范,这是沈黛消极被动的选择。

总而言之,宋引章和赵盼儿的应对之道有比沈黛更积极的一面,即女性之间的互助自救,且在不作恶的情况下进行。而沈黛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存以及行善,放弃了处世原则,化身“隋达”成为恶人,虽是迫不得已、情有可原,但毕竟有消极沉沦的一面。然而她们最终都不能摆脱父权社会的压迫,所进行的抗争也是很有限的:面对善良的妓女作恶的惊人事实,三位神仙没有为沈黛答疑解惑,因为他们也无能为力。这就预示着布莱希特以及当时受父权制话语体系支配下的广大女性未能找到翻身的切实有效的办法;同样的问题,关汉卿则寄希望于正直廉明的官员(象征着有良知的男性)来解救失足女性,最终安排宋引章成为安实秀的妻子,实质上又让宋引章回归家庭,成为男性的附庸。其实也是仰仗代表绝对权威的高高在上的男性,从而给故事以看似“大团圆”的结局,然而却始终未能脱离父权制话语体系。因此,虽然沈黛和赵盼儿、宋引章等人的具体做法有不同之处,但相通的地方在于,都没能实现真正的“破局”。

结语

无论是《救风尘》中的宋引章、赵盼儿,抑或是《四川好人》中的沈黛,应当看到,女性对于爱情和自身幸福的追求有积极勇敢的一面:宋引章并非别无选择,在甜言蜜语的纨绔子弟周舍和老实本分的书生安秀实之间,她选择了自己眼中的“爱情”;在明知杨森对自己另有所图的情况下,面对可能更好的选择,即拥有殷实家业的理发师苏富的追求,沈黛还是毅然决然选择了前者:“爱上谁就跟谁走/我不计较代价是多少/我不考虑这样好不好/我不想知道他爱我不爱我/我爱上谁就跟谁走。”。如果仅是为了脱离贱籍,寻找安身之地,她们又为何不选择更可靠的人,而要冒着极大的风险呢?

综上所述,布莱希特在《四川好人》中塑造的妓女形象与关汉卿在《救风尘》中塑造的妓女形象都具有初步的女性意识。虽然这些弱女子在面临重大选择时不乏“幼稚病”,但体现了女性的自然本真状态和原欲的绽放。(12)通过妓女对爱情的勇敢追求,更加反衬出父权制话语体系下女性弱小无助的深沉悲哀和父权社会中女性的集体失声,寄寓了剧作家对女性的人文关怀。

注释:

①孟威.《<救风尘>与<四川好人>的“自由”之路》[J].吉林省教育学院学报,2022年,P170-P173.

②引自金崇德.《布莱希特与远东精神世界》.

③水彩琴.《妇女主义理论概述》[M].西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

④李银河.《女性主义》[M].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1月.

⑤黄静.《父权制下女性的欲望及其幻灭》[D].安庆师范大学,2020年.

⑥[元]关汉卿.黄仕忠译,《赵盼儿风月救风尘》[M].凤凰出版社,2022年9月1日.后面相关引文同.

⑦贝托尔特•布莱希特.丁扬忠译,《四川好人》[M].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1月1日.后面相关引文同.

⑧何玉蔚.《解读布莱希特<四川好人>》[J].名作欣赏,2020年第14期,P32-P34.

⑨黄静.《父权制下女性的欲望及其幻灭》[D].安庆师范大学,2020年.

⑩汤子敏.《中国传统女性道德观及当代审视》[D].新疆师范大学,2019年.

(11)梁丽丹.《试论古典戏曲中的女扮男装现象》[D].厦门大学,2006年.

(12)黄静.《父权制下女性的欲望及其幻灭》[D].安庆师范大学,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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