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响
新闻回避,即人们在预感到相关新闻会给自身带来负面情绪如焦虑、恐慌、压抑等时,会主动选择忽视或拒绝接收新闻的行为,典型的如注销媒体账号、关闭或屏蔽朋友圈、取消媒体平台的新闻推送等,而此类行为正是用户对当前新闻生态的一种有意识反抗。当负面新闻带来的情绪成为了人们的压力时,逃避就成为了一条重获平静的选择。无论是出于对信息轰炸的疲惫与逃离,抑或出于对强冲突性舆论环境的规避和冷感,新闻回避行为的本质都是对新闻曝光机制的抵消。
认知因素。一、新闻过载和信息失序下的焦虑。学者邱佳青等人曾对我国微信用户进行相关实证研究,指出影响人们出现信息回避行为的一大重要要素为信息的质量好坏。当信息的同质化和失序化降低了新闻质量时,受众就会产生新闻倦怠,便倾向于进行新闻回避。
新闻过载体现在信息生态的横纵面上。在新媒体环境下,媒体对新闻时效的争夺成为媒体获取流量和盈利的一大关键因素,因此一旦某社会事件发生时,各大媒体同时跟进报道就会使整个信息生态中遍布着同质化的信息。此外,为了保证媒体在实时报道中的不缺位,各媒体平台会在一天内的各时间段进行信息推送,以维持关注度,因此信息生态从纵向维度来看同样遍布着海量信息。而信息生态横向及纵向的新闻过载并未方便用户的信息获取,反而导致用户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在新闻的接触、搜索、筛选上。
信息失序化指的是信息生态中信息以非线性化、娱乐化的方式分布,而非传统媒体时代的有序化、逻辑化的呈现。媒介环境学派学者尼尔·波兹曼在其代表作《娱乐至死》中指出,当前的媒体是娱乐化的,并且充斥的信息和表达都是背离现实语境且耸人听闻的,碎片化的内容胡乱拼接在一起,忽视对观点和理性的表达,甚至于本应严谨理性的媒体内容也成为一种娱乐大众的表演。失序的信息生态不断阻碍着公众有效获取信息,于是公众会迫于信息搜寻的繁琐而主动放弃对新闻的获取。
二、预期性焦虑致使新闻效能感降低。预期性焦虑(anticipated anxiety)的提出源于路透社和明尼苏达大学的一项研究,研究显示,用户在获取新闻时存在自我的预期判断,这种判断包括“新闻内容是什么”“新闻内容能为自身提供什么”,而这种判断强调了用户在新闻消费过程中自身认知维度的作用极可能超过了对新闻来源可信度的判断,同样这种预期判断会影响用户对新闻的态度和接触选择。若用户在判断中得出相关新闻内容无法提供和自身相关的有益信息,并且会给自身带来焦虑、难过等负面情绪时则会拒绝参与新闻,而这种态度也会影响到用户对社会其他公共事务的参与。
预期性焦虑的存在直接降低了新闻效能感,即用户对有效获取并理解信息的信心程度降低。当用户预感到轰炸般的新闻会成为情绪负担时,会出于自我保护与情绪舒缓的目的去切断获取新闻的渠道,比如关闭社交软件、避免加入讨论新闻的群聊等。与此同时,用户又会陷入一种找不到有价值的信息但又害怕错过重要新闻的恐慌之中,新闻效能感的降低所带来的挫败和沮丧也会加剧用户的新闻回避行为。
情感因素。一、负面新闻中的群体极化和冲突回避。从情感层面来看,人们的新闻回避行为主要是针对于那些会使他们产生负面情绪的新闻,如新冠疫情、国际战争、自然灾害等负面新闻报道会引发诸如绝望、恐慌、难过等负面情绪。因此,由此引发的新闻回避实质上是人们的一种自我保护,防止因负面新闻引发自我的情绪消耗。
学者常江指出,除新闻内容本身外,围绕热点新闻形成的舆论也会产生次生危害。在流量经济时代,冲突性话题的新闻往往会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例如男女对立、贫富差距、过激的粉丝文化等,而此类新闻一旦报道,伴随而来的便是群体之间的相互对立。在舆论生态中往往会包含大量的对立话语甚至暴力内容,媒体的理性话语引导迅速被极化的评论内容所取代,将本应理性认识新闻内容的用户迅速卷入情绪化的对立中。此种现象一方面归结于算法推荐机制,个性化的信息茧房建立不断加剧公众在网络上的极端和偏执,使其难以接受、认可多元的观点和价值;另一方面则归结于网络信息生态的严峻,在流量资本和利益把控下的信息讨论场域中,诸多为了挑起“骂战”而发布的观点不断引领着舆论走向,本可以理性对话的场域被非理性的冲突和混战所占领。近几年不断出现明星粉丝之间在网络上骂战,便是典型的群体极化和冲突,在此类争论中,对信息疲惫的用户便会主动放弃新闻的获取,从而避免被诸多负面情绪所影响。
二、媒体公信力危机下的主动抵消行为。在新媒体时代,后真相和反转新闻极大损害了公众对新闻媒体的信任,真相变得扑朔迷离,媒体的信任受到了严重的冲击。在公信力危机之下,公众也失去了接触新闻的欲望。
随着社交媒体的发展和网络技术的进步,事件发展成新闻已经达到即时的程度,加大了新闻审核的难度,而自媒体和公民新闻的迅速崛起又使得互联网中充斥着无数难以查证的信息和难以追寻的信息源,在缺乏严格把关和事实核查的情况下,虚假新闻和反转新闻成为网络常态,公众在接受新闻时自然会下意识地怀疑其真实性。2021 年5 月22 日上午,CGTN 微博发布消息称“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先生因病医治无效而去世,随后被证明消息不实,尽管CGTN 及时删除微博并道歉,但其行为仍遭到众多网民的批评,严重损害了主流媒体的公信力。虚假新闻和反转新闻的案例不胜枚举,加之网络各色新闻泥沙俱下,用户难以从中获取有价值或者是自己所需的信息,于是干脆选择回避新闻。
媒体的错误迎合也加剧着公信力危机。澳大利亚学者基恩曾指出,后真相时代的到来和媒体关系重大,媒体一味呼吁情感和个人信仰,对客观现实进行公开埋葬。恰如这位学者所言,在后真相时代,有些媒体在新闻报道时并未坚守新闻专业主义,未能做到客观真实,助推了网络舆论生态的混乱,引发公众对新闻价值的质疑。当新闻价值受到怀疑,更多的受众便会选择回避新闻,以此来避免被卷入混乱的舆论场。
积极影响。一、数字异化下的主体性回归。随着数字技术、智能技术的不断发展,网络接入设备早已成为信息的延伸器,然而随着人与网络连接的不断加剧,诸多学者也批判性指出数字设备无形中奴役了作为主体的人,人们失去了和现实环境、现实世界连接的能力,沉溺于由数字设备构建的虚拟环境中,进行着虚拟的社会交往,同时网络世界的娱乐化、视频化、碎片化也不断消解作为主体的人的理性判断和思考能力。因此,人们主动进行的新闻回避行为,即主动退出网络环境、注销网络身份等行为,一定程度上表明了在被异化的过程中,人的主体性在逐渐回归和重建。面对海量同质化的负面新闻以及冲突不断的信息环境,人们主动选择回避作为对糟糕情绪的抵抗,将更多的精力放在现实关系和自我提升上,从“电子奴役”中解放出来。作为具有主体性的人,选择回避给自己带来负面情绪的新闻实质上是对自身主动性的探索和挖掘,重新以相对批判和理性的视角认识世界,是对自身倦怠情绪的释放,是在积极重构自身的主体性。新闻回避行为暗含着公众在信息爆炸时代喧嚣中逐渐感知到信息系统的混乱,并以行动对抗新闻同质、新闻过载以及媒介对自身的异化。
二、敲响新闻业革新的警钟。正在扩大化的新闻回避现象意味着媒体不仅需要重视对注意力的争夺,还要面临已有和潜在受众的流失。新闻业所进行的新闻生产和传播,实质上伴随着对公共议题的挖取、解释和引导,承担着社会价值观和意识形态的形塑职能,但是伴随着公众的新闻回避行为,原本对媒体内容的注意力开始倾斜至娱乐化、碎片化的内容上,新闻业的话语建构权力和引导权力势必遭到冲击。尤为需要警醒的是,部分媒体在社会变化面前未能很好地坚守阵地和底线,为了眼球经济和媒体营收选择迎合流量和市场,将其拥有的把关权和引导权让位于算法技术和低俗热点,丢失掉了媒体的公共属性,新闻业阵地失守的危机逐渐显现。
新闻回避现象的出现直接对新闻业的革新提出了新的要求,作为舆论引导工具的主流媒体难以实现社会效益的最大化,从该层面来看,新闻回避行为为新闻业的革新敲响了警钟,呼吁新闻媒体针对新的环境及用户变化,及时进行新的自我研判,制定出有效的革新政策,更好地进行社会服务,履行其舆论引导工具的职能。
消极影响。一、公共性衰退和社会凝聚力减弱。从个人层面来看,处于彼此相互连接的公众不可避免地和其他社会个体以及整个社会系统发生联系,作为独立但又与外界关联的社会人,人们和外界社会连接的变动都将影响社会以及社会中的每个人的生存和发展。在此背景下,公众长期的新闻回避行为将逐渐演变为个体对除了亲近关系以外的社会领域的淡漠,也包括对公共领域内的社会事件的回避和忽视,个体公共性的降低会引发个体对社会整体认知的缩小,进而制约个体在社会中的良性发展。
若个体化的新闻回避发展成社会现象时,将带来社会公共性的衰退和凝聚力的减弱。新闻媒体具有检测社会环境、社会守望和服务社会公众的职能,但若越来越多的公众选择回避新闻、背对媒体,那么媒体的舆论引导职能就只会成为空谈。学者安德森在其著作《想象的共同体》中指出,公众的自我感知、共同体的认识以及民族的概念很大程度上是由媒体建构出来的,媒体通过新闻话语的建构和传播将社会描绘成一种想象的共同体,以此来加强社会情感联接和公众对媒体的支持。当关系到公众、国家利益的新闻不再被公众主动获取时,泥沙俱下的庞杂信息将会成为公众获取信息的主要渠道,公众沉溺于个性化的娱乐新闻、碎片化的社交新闻时,作为社会凝聚力量之一的媒体将失去社会效能。
二、社会监测和调整系统趋于片面。新媒体环境的数字化决定了国家政府对网络舆论监测和治理的增强,习近平总书记曾指出:“过不了互联网这一关,就过不了长期执政这一关。”因此,网络生态的监测和治理成为我国必须严加开展的工作。若当新闻回避成为一种现象时,政府有关部门将难以在互联网上获得足够的、全面的民生信息,依据网络数据抓取得出的监测结果和治理方向则会趋于片面化。
我国当前的网络舆情监测平台主要由三个环节构成,分别为数据采集、处理、分析和报告,可见其是一个需要不断引入新技术的系统。建立在数据收集基础上的分析报告极有可能因为数据的不全面而不具有决策性,当此类用于国家和社会监测、治理的数据片面化时,也就意味着潜在社会问题的被隐匿,不利于社会的良性发展。
源头治理:降低新闻同质化。新闻媒体的职能在于环境监测、社会守望以及公共服务,健康的媒体业态应是媒体能够有效进行信息的挖掘、整理、分析、过滤、呈现和传播,帮助公众在浩如烟海的信息海洋中有效获取最具有价值的内容,以理性、客观的视角帮助公众认识世界,有效动员公众参与到社会公共活动中去,而不是一味追求时效和流量,创作同质化新闻,加剧信息生态的失序化。
降低新闻的同质化意味着媒体之间需要一定的差异性,这就意味着各媒体要根据自身的媒体定位以及用户特性生产新闻内容,帮助特定用户在接触新闻时有所收获。在具体的实践过程中,媒体可以通过对整个生产流程、考核规范以及组织解构的更新降低同质化新闻比例。此外,结合时代发展特色,不断革新新闻呈现形式也是一种可选择的路径,例如每年“两会”期间都会呈现大量优秀的数据新闻,可视化新闻极大提升了新闻的可读性,同时也显著区别于同质化的严肃报道。
革新业态:重建公共信任。新闻媒体作为社会守望者,必先自我守望。除了降低对同质化新闻的创作和推送,媒体在信息生态泥沙俱下的后真相时代背景下,亟需坚守新闻价值内核,警惕因新闻核实不力发布假新闻、出现新闻反转,损害媒体公信力。因此,新闻业亟待革新业态,重塑媒体在公众心中的威信。
在新媒体时代,哪个领域都不可能完全拒绝技术的应用,新闻领域也不例外。具有能动性的新闻人和技术协同生产,可以在客观性和独立性受到冲击的当下再次呼唤新闻专业主义和新闻伦理价值的回归。在新闻的生产过程中,媒体应有效利用技术,以人机协同的方式进行新闻的生产和传播,保持新闻生产效率,强化新闻的审核把关;新闻的呈现方式需根据媒体定位及用户群体画像进行特色化生产,强化新闻的可读性和易懂性,帮助用户有效获取并理解新闻内容;新闻的叙事方式也应多元化,积极采用如数据、图标、动画、视频等多元素辅助叙事,多采用第一视角进行报道,增强用户和媒体之间的黏性,建立情感连接,以此重新获取公众的信任。新闻题材的选取上也应把握好量和度,避免在某一时间段内重复进行负面题材的报道,加剧公众的恐慌和排斥心理。不可避免进行负面题材报道时,可借鉴建设性新闻的报道思路,在报道负面事件时并提出有效的应对方案,给予公众情感支持,并帮助公众对未来进行美好的展望和期待,唤醒公众的积极情绪。
生态治理:打击网络不良风气。生态治理的意义在于将网络中的虚假信息、负面偏激内容、引发对立和冲突的网络水军等从信息生态中铲除,重建健康良性的信息环境。治理网络生态,一方面需要借助算法等智能技术进行平台生态规范,另一方面需要根据环境变化和公众需求进行调整,制定相关的法律法规。
首先便是对平台生态加以规范。平台是网络负面言论、情绪流传的主要场所,平台的自查目前主要是通过算法和大数据等技术对平台中的内容进行识别,准确剔除一些不良信息。系统可以根据信息的编辑信息迅速查找到发布主体、传播渠道,对不良信息进行确认后加以严肃处理,防止负面舆论扩散。此外,针对于平台的治理离不开第三方机构的监管,政府相关部门务必要加强对网络社会平台的监管、检查频率和力度,避免不良信息的传播。
其次是法律法规的确立和改进,这是保障网络生态系统风朗气清的基石。互联网治理是一个长期工程,需要结合实际情况,从国家安全、网络安全和公民安全等角度进行相关法律体系的建设和完善,重点打击由不良信息传播引发的舆论极化、网络暴力乃至网络犯罪等,构建一个由顶层理念支撑、政府部门监管、平台定期自查、公民自觉履行的法律法规体系。我国在2016 年颁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网络安全法》便是一个很好的开端,为网络安全和公民利益保护提供了良好保障。未来随着我国相关法律法规的不断完善,网络生态将逐步走向健康良性,而网络健康生态的回归也将重新唤起公共接触新闻、参与公共事务的积极性。
新闻回避,归根结底是由于数字新闻时代新闻生态的整体演变导致的受众抵抗行为。技术发展和文化演进不断交织融合,新闻回避行为不应简单视为一种个体选择,应警惕其成为一种趋势,要预见其背后隐藏的危机,加强媒体变革以及信息生态的整改。加强对新闻回避行为的分析将为媒体和社会进行更好地新闻传播、新闻治理和新闻决策提供新的方向,这要求媒体积极进行具有时代意义的革新,以实现服务社会和公众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