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永生
德国美学家温克尔曼提出了“高贵的单纯与静穆的伟大”这一观点,是对希腊艺术最高理想的高度评价与概括。从艺术的表现力来说,温克尔曼狂热推崇希腊时期的雕刻,认为它们“就像海的深处永远停留在静寂里,不管它的表面多么狂涛汹涌”,具有“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的一般特征。“静穆”艺术品的价值不在于情感的发作而在于激情的凝练,不是火山的爆发,而是海底的静谧。人类特有的“静穆”将情感的风浪、意欲的波涛、外部世界的灾难统统摄进宁静和高雅的境界。在拉奥孔身上,我们看到了不可动摇的人的伟大,正是这些内心的宁静战胜了世界的磨难。总而言之,你可以感受到高贵的单纯带给你的愉悦,同时也深深被这种静穆的伟大震撼。本文题为《高古的单纯 动静的伟大》,就是在温克尔曼观点—“高贵的单纯与静穆的伟大”的基础上提出的,是对中国经典书法的高度赞扬与至高评价,同时也能反映杨剑书法的美学特征与艺术特点。
杨剑可谓是从江西杀出的一匹黑马,可以代表当代江西省书家的至高水平。1960年,杨剑出生于江西广丰,1978年入伍。其自幼喜欢书法与篆刻,后师从陈振濂、韩天衡先生。1990年加入中国书法家协会,2011年加入西泠印社。他的书法、篆刻作品入选国内外重大展览百余次。从其简历与师承关系来看,其入门就高,格局自然胜人一筹。杨剑精于篆刻,擅长作篆,草书亦不低于国展水平。当代书家篆书写好者不少,穷其变者不多。擅篆书者往往不能驾驭行草创作,拙者太拙,板者更板,好篆而不会写行草者于当代书家群中比比皆是。而杨剑不然,篆书古朴,草书奔放,正如唐代孙过庭《书谱》所云:“篆尚婉而通,隶欲精而密,草贵流而畅,章务简而便。”其他作篆书者做不到,而杨剑做到了,可谓精于中国书法的两极,一极是篆书,另一极是草书。作篆高古属于静态,作草亦承古而显动态,以静寓动,动中有静,动静结合,无才者不能胜,无智者难以演绎,有才有智者方能游刃有余。观杨剑大作,或形而上,或形而下,彰显中国书法的博大精深。兹以杨剑的篆书与行草作品为研究对象,就其美学特征简论如次。
一、篆书:高雅古朴而淳正
2023年6月16日,今日头条刊发了杨剑的篆书对联,共计21副,形式不拘,古雅之气扑面而来。观其创作之路,篆书成就非凡,好多字形与众不同。其篆书有着西周金文王室作器般的楷式,呈现出“王者之风”,甚至影响到其行、草书的创作,金石味与书写意味同时破纸而出。杨剑曾反复临摹《散氏盘》《毛公鼎》《石鼓文》及秦诏版等大篆经典。他从《散氏盘》中汲取了浑朴雄伟、豪放质朴、敦厚圆润等美学特征,使篆书结字寄奇隽于纯正,多姿而不乏壮美,既有金文之凝重,也有草书之流畅。而对《毛公鼎》的临摹与悟读,使其篆书对联表现出上古大篆的典型风范,同时艺术语言蕴含着一种理性的审美取向,彰显出大篆书体高度成熟的结字风貌,或瘦劲或修长,不促不懈,千姿百态。章法或纵或横,时而宽松疏朗,时而错落有致,顺乎自然书写而毫无矫揉造作之感,反映出天真烂漫而不乏淳朴的艺术旨趣。其篆书笔法圆润而精严,线条拙朴而浑凝,运笔交织着裹毫与搓麻绳式的绞转等高难度动作。在具体运笔中,或逆锋而入,偶尔抽掣而行,或提笔中含。其收笔末尾只轻按笔锋停止即可,所谓“平出之法”是也。
《石鼓文》对杨剑的篆书创作影响更大。《石鼓文》的形体与风格生成,上承西周之金文,下启秦代之小篆。从书法风格来看,《石鼓文》上承《秦公簋》。《秦公簋》铭文字形方正而落落大方,横竖折笔之处,方圆兼施,圆中寓方,风致楚楚而又风骨嶙峋。《石鼓文》影响了杨剑的创作思想,其篆书字形更趋方正丰厚,运笔或露或藏,笔迹圆融而浑劲,格调古茂而雄秀。与《石鼓文》一样,其篆书似乎字字集大篆之大成,属于当代书坛由大篆向小篆衍变而又尚未定型的过渡性风格。
杨剑不仅沉迷于西周金文、《石鼓文》,对秦诏版亦烂熟于心。与其说这叫对篆书的大爱,不如说杨剑生来与篆书结缘。他对历代大小篆之经典反复探索与研习,几十年如一日。他尽最大的努力汲取历代经典碑帖之精华,做到胸有成竹、笔道有度。他一度沿袭吴昌硕临习《石鼓文》的技巧与风貌,变吴昌硕的短线条而为长线条,并尝试起笔保留破锋、散锋之特征,间或吸收赵之谦的一些运笔技巧,熔炼线条之内质,完善碑体之雄伟质朴的美学特征。在墨法上,杨剑尝试以水破墨,或以墨破水之晕化,涨墨适度,在趣味上不同于先贤运笔线条之干涩,渐入佳境。杨剑偶尔还大胆以纯粹的淡墨来作篆书,这需要胆量与魄力。就其近期的对联作品来看,其运笔擅枯笔涩进,颇有金石之味道;起笔或圆或方,圆者厚重,方者奇诡,有如孙过庭《书谱》所云:“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行笔或驻锋多显细腻的提、按、顿、挫之技巧。转折处有捻管与绞转,也有搭锋与折笔,笔情墨趣或时空韵味跃然纸上。结体常打破匀称,以奇制胜,轴线似欹反正,如冠冕垂旒,正中寓动,营造微妙的险境。
二、行草:动静结合而有度
杨剑的行草书受“二王”风格影响很深。跟王献之一样,其行书作品中夹杂些草书笔意,草书作品中亦常出现行书笔意,不草不行,于跌宕中产生无意识的摇摆与晃动,以势制动,又于静谧中溢出金石味来。
(一)由势而生动
《老子》第五十一章曰:“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老子从宇宙万物生成的角度,强调天地万物呈现为“形”之后,“势”往往起到成全、推助的作用。万物由宇宙而生,是一个动态过程,其“势”自然包含了“生”“畜”“形”“成”的动态因素。杨剑作行书或草书,作品中流露出非凡的气势,无论作单字,还是上下的字组生成,均有强大的力量感与生命力。《孙子兵法·势篇》曰:“故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可以说,杨剑属于非常勤奋的书写者,擅写而产生“势”,“势”之迅疾,难以遏止也。就算作一个“点”,亦如“圆石”般充满了剧烈的动感。杨剑作行草书,或许受东汉崔瑗《草书势》一文的影响,从结体与布局两方面演绎了草书所呈现的强烈动感,或“俯仰有仪”“抑左扬右”,或“将驰未奔”“志在飞移”。进而,他还以“螣蛇赴穴”的情态演绎了草书“状似连珠”的整體布局所展示出的动感。这种动感令人或“怒”或“郁”或“惴栗”,这正是一种由势而生成的美感。
(二)由静而溢金石味
由“势”产生了动感,由定势而产生的静态蕴含金石味。杨剑手中的毛笔就像一把钢刀,所书写的线条根根遒劲有力。其点、画、线条具有独特的质感和品格,一般人用毛笔书写很难达到这一境界,而杨剑做到了。其行草作品之线条与形构,大都与泐损、锈蚀现象有关。比如点、画、线条的肥瘦不一,间或伴有残断,或黏附锈迹般的石花,使整幅作品呈现出一种类似模糊或残缺的美感,增添了许多沧桑古意,以及一些可能道不清说不明的移情联想,以及尊崇和向往的心理。例如,历代论书有“刚则铁画,媚若银钩”“若屈铁石陷入屋壁”等语,细观墨迹,能与之近似者寥寥,而杨剑的行草作品似乎已经做到了。这是因为杨剑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篆刻家,艺术高度有目共睹。其作行草,有时会产生清晰的字口,有时也会出现如捶拓之后的模糊石花,点、画往往会留下既清晰又模糊的边缘痕迹。
(三)理念的感性显现
德国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黑格尔在他的《美学》著作中提出:“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他充分意识到有关美的问题的复杂性。他说:“乍看起来,美好像是一个很简单的观念。但是不久我们就会发现:美可以有许多方面,这个人抓住的是这一方面,那个人抓住的是那一方面;纵然都是从一个观点看去,究竟哪一方面是本质的,也还是一个引起争议的问题。”为了探窥美的本质,他批判了柏拉图、康德、歌德、席勒等人的美学观点,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他的美的定义:“美就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其中“美”还蕴含着“真”的成分,有了“真”,才符合美的发展规律。杨剑的行草书,恰恰是“真”的表达,是对“二王”风格的继承与发展,无论变形与夸张,都没有一泻千里而不可收拾的虚空感觉。乍看,有些字形受《圣教序》《兰亭序》《十七帖》《书谱》等的强烈影响,这是继承方法理性的一面。但是,杨剑对运笔早已谙熟于心,时而侧锋挫笔,间或有疾兼涩,接笔与搭锋出其不意。细而察之,顿笔、蹲笔、驻笔等均分明、有度。这是感性表达的最高境界,也是弃俗重韵的运笔方式,实现了理性与感性的高度统一,迎合了儒家中庸思想中的“度”学理念的不偏不倚性。
结语
杨剑近年的篆书代表作《篆书〈千字文〉》,集合了《康熙字典》里所有可用的字形。在每个字形结体的移位错落、修短扬长、燥润方圆等变化上,其用心良苦,做到了组合巧妙、形构奇美,以及汉字学与书理书艺融合为一。其行草书由“二王”风格入手,下涉唐宋及元明清诸家法帖,欣欣然有士人之气,而未受当代不良书风干扰,毫端流溢出历代优秀书家经典作品的书卷气与金石味。值得一提的是,倘若杨剑在学术上继续努力一下,深入古文字学、书法构形学、中西方美学等领域,艺术之路无疑会更进一步,越老而创作越妙。“学不可以已”,但愿杨剑能沉下心来,认真创作,以文艺工作者的使命与担当,扬起新时代文艺创新的旗帜,勇攀艺术高峰,多出精品,為社会主义文艺事业添砖加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