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宗焕
“文人相轻”历来被视为文人的陋习,似乎文人总带点清高和傲气,瞧不起人,连同行之间也是互不买账,而清高却有点酸,傲气又有点迂,因此难免被人嘲笑。但从源头上来看,这里是有一些误解的。
曹丕《典论·论文》开篇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很多人只看到了这一句,却把后面的话忽略了。曹丕接下来说:“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原来他所谓“相轻”,是以“所长”轻“所短”。这个“轻”字,照我的理解,却不是“轻视”“轻慢”“轻蔑”,也不是浅薄的互相“瞧不起”,而是“衡量”“比较”“对照”的意思。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以自己的长处去比对、衡量人家的短处,当然越显出本人长处之长。文人大都喜欢“显本事”——这种手法,我以为算不上丑事或坏事,似乎不应该被指摘、诟病。写文章和搞书法、搞体育运动一样,“各体兼擅”的全能型人才几乎没有,像苏东坡、郭沫若这样的多面手,实在是凤毛麟角。所谓“群星灿烂”“百花争艳”,也就是每个作者都在自己擅长的某个领域有独特的研究、探索和成就,并形成自己的特色和风格。在自由批评的氛围中,以己之所长,轻人之所短,正是相互学习、借鉴和相互促进、提高的最好途径。各有所长,亦见出各有所短,你要以己之所长攻人之所短,就要做好别人也以同样的方式攻击你的准备。这样的批评,当然是最能发现人家的优点和长处的,也最能暴露出自己的弱点和短处。
20世纪30年代鲁迅先生曾“七论”文人相轻,鲁迅的精辟之论即使在今天仍然闪耀着思想的光辉。鲁迅明确地说,“并非主张文人应该傲慢,或不妨傲慢”“只是说,文人不应该随和”,事实上“文人也不会随和”。从“一论”到“七论”,围绕各人之“所长”和“所短”,以及如何扬“长”避“短”或量“长”较“短”,鲁迅表明了几种观点。一是“各以所长,相轻所短”,他非常赞同这种做法,这正是文人的风骨,虽然有点自我炫耀之意。二是“指其所短,扬其所长”,在互相批评的时候,挑别人的刺,揭别人的短,仍不忘强调人家的优点和长处,不是为揭短而揭短,倒像是朋友之间的相互提醒——“我说你的小说写得真好,但你的诗实在不敢恭维”。赵景深评叶圣陶就说过这话:“圣陶以小说著名,写得很成功。诗却是失败的,也许有意境,可是没有音节。”——亦未尝不可。三是“掩其所短,称其所长”,不管人家的缺点和不足,只是认真发掘和发现人家的长处,并采取欣赏和称赞的态度,这当然是最厚道的方式——但只讲好话,也许有人会觉得不痛快。这里,鲁迅特别强调:“然而那一面一定得有‘所长,这一面一定得有明确的是非,有热烈的好恶。”就是说,对人家的长处是“真长”还是“假长”,要看得分明、说得准确,不可失了标准和原则。上述三种方式都是健康有益的“文人相轻”的原则和方式。之后,鲁迅还揭出了两种极不健康、极不正常的“相轻”方式。有人“以其所短,轻人所短”,从自己的短处去看人家的短处,或径直把自己的短处说成人家的短处,或为了批评的需要而想象出别人的短处来。这完全是某些无行文人非要把别人拉下马来的做法,鲁迅对此很不以为然。更无耻的是,某些人以攻讦他人为能事,为批评而批评,想在批评和争论的混战中捞取个人好处,而非要“以其所短,轻人所长”——明明自己没本事,还瞧不起人家的本事,非得冷嘲热讽,攻击抹黑。对此,鲁迅就表示了坚决的蔑视和不齿。
从鲁迅先生的严密论述来看,他对“文人相轻”的意涵实际上已经做了更深、更广的引申和发挥,是站在“名人相争”的立场上,而主张名人之间可以积极地开展论争和论战的。在今天的教育批评与讨论中,我以为鲁迅先生的观点和态度仍然很有现实意义,名师也无妨相轻或相争。毕竟,名师、大师的各种教育观点或论点,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金科玉律”,彼此展开批评、讨论、争鸣、争论,既有利于活跃教学教研氛围,也有利于各种观点的成长和发展。不经过争鸣激荡的观点就如温室里的豆芽,弱不禁风,容易夭折。
有人说,现在缺乏一种批评的氛围。大家都不关心他人的“生存状况”和“生长方式”,只顾着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就说语文教学领域,单只阅读一块,就不乏名家和流派。读什么?怎么读?读多少?是在课内多读还是在课外多读?教材和其他阅读资源如何互补互通?中国古代经典、现代文学、当代文学以及外国文学的阅读比例怎样分配?除了文学类,其他体裁作品怎么推荐?《红楼梦》《水浒传》是否适合小学生阅读?教师如何指导学生阅读?学生怎样圈点批画、怎样写阅读笔记?本来有很多可以讨论甚至争论的话题,但是现实中没有。大家各干各的,没有批评,没有争论,彼此相安,互不相扰。这种平静的繁荣或繁荣的平静,是幸抑或不幸?
我不由得想起了民国学人之间一段佳话。1930年,顾颉刚发表《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引起学界极大关注,一时好评如潮,为顾先生赢得巨大声誉。差不多同时,钱穆的《刘向歆父子年谱》问世,同样是一部史识卓著的扛鼎之作。钱穆的学术观点与顾颉刚基本上是对着来的,其著作中多有对顾颉刚观点的质疑和反对。让人想不到的是,钱先生的这部著作正是顾先生约的稿。当时顾先生任《燕京学报》编辑委员会主任,《刘向歆父子年谱》即刊于《燕京学报》第七期。钱穆说写作《刘向歆父子年谱》的意图,主要是辩驳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但“不啻与颉刚争议”“和他的议论正好相反”。有意思的是,顾先生对此完全明白,并大方地说,自己的观点“没有人起来作大规模的反攻,除了钱宾四(穆)先生新近作了一篇《刘向歆父子年谱》之外”。后来顾颉刚的著作出版单行本,他又专门请钱穆作序。钱穆于是写了《评顾颉刚〈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在这篇序言中,钱穆除了继续阐述自家观点外,还直率地批评了顾颉刚的论证方法。
与顾钱之间的学术佳话如出一辙的,还有后来胡适给郭绍虞《中國文学批评史》作序。胡适不同意郭绍虞的文学批评史分期观点,在序言中并没有给郭著大唱赞歌,也没有因为朋友关系而含糊其词,而是光明磊落地谈自己的学术观点。朋友归朋友,学术归学术,毫不妥协,看似不留情面,实则是极其严肃认真的学者人格的体现。这是为朋友负责,也是为自己负责,更是为学术负责,这才是学者的尊严和风度。
这就是民国时期的学风,让我们看到了民国学人的学识、气度和魄力。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名师相轻”。这里的“相轻”,不是你瞧不起我、我瞧不起你,不是浅薄的揭短、亮丑,不是口诛笔伐、“鸣鼓而攻之”,而是一种学术观点对另一种学术观点的激荡、淘洗、纠正和补充。
今天的学术界、理论界(包括教育理论),这样的风景很难看到了。
说起今天的基础教育,可以称得上名师如云、大师如林,各种理论借“探索”之名炫人眼目,几乎泛滥成灾。但我们很少看到名师之间的观点碰撞和学术争论,连“商榷”和“争鸣”都难得一见。是名师已入化境,其理论和观点已臻于完美吗?不见得,至少目前能够超越陶行知、叶圣陶、吕叔湘的教育家还未出现。是没有时间吗?也许是的,回应、反驳、论争,确实很耗时间和精力。是爱惜自己的羽毛吗?也许是的,在争论中稍不留神,不只是暴露了自己的学术“软肋”和学术短板,弄不好还可能让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学术大厦、学术形象轰然倒塌,岂不前功尽弃?是不想为难别人,要做“老好人”吗?也许是的,大家都不容易,何必到处树敌,给别人找不痛快,也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但若真是为了学术,为了教育教学,为了学生,我以为这些所谓的“爱惜羽毛”“惺惺相惜”“讲面子”都是毫无价值、毫不足取的。在“名师相轻”中争鸣和论战,才是学术之树常青的泉源。
首先,要有敢于质疑的胆识。一方面,挑战者要敢于“叫阵”,敢于发现问题,敢于质疑。堅持学术独立、思想独立,决不人云亦云,俯仰随俗。没有质疑,没有挑战,就没有学术的进步。被大师的声音禁锢了,被权威的观点束缚了,会变成学术的侏儒。另一方面,被质疑者要敢于“接招”“应战”。“怯阵”“畏战”是兵家大忌,大战三百回合,即便被对手挑落马下又有何妨?“死”得悲壮才能赢得尊严。试想,黑格尔、费尔巴哈、蒲鲁东等人都被马克思、恩格斯深刻地批判过,布哈林、托洛茨基也被列宁尖锐地批判过,但这一切都无损他们的人格和学术。不管对方的地位、身份如何,不赞成、不同意其观点就要态度鲜明,切不可模棱两可,不发言,不发声。
其次,要有实事求是的态度。“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这是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名言。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不因为对名师、对学术权威的尊敬和爱戴就不敢质疑,而是以客观、理性、严谨的态度面对真理,光明磊落,胸怀坦荡。服膺真理与服膺名师的人格是一致的,服膺人格不等于屈从名师的观点,不是唯名师马首是瞻。霍金在《时间简史》中说:“任何物理理论总是临时性的:你永远不可能将它证明。不管多少回实验的结果和某一理论相一致,你永远不可能断定下一次结果不会和它矛盾。”科学在进步,真理要发展,没有一成不变、永远正确的东西。即使它现在是正确的,也许将来会有新的实践和新的证据证明它的错误,追求真理就是要从故步自封、画地为牢的桎梏中跳出来。对名师的批评和批判,只有坚持实事求是,从学生出发,从课堂出发,从教学出发,用自己扎实的教学实践、探索、研究来质疑,才经得起检验,立得住脚跟。试想,这不也正是教师获得业务能力提高和专业成长的重要途径吗?
再次,要有旗帜鲜明的立场。所谓“师出有名”,就是说要像叫阵者下战书一样,清楚地表明为何而来、为何而战,公开宣布自己赞成的是什么,不赞成的或者说批判的是什么,堂堂正正,针锋相对。在批评和批判中不搞阴谋诡计,不夹带“私货”,不借批评之名挟私报复或搞人身攻击;也不胡搅蛮缠,为批判而批判,无理搅三分;更不耍小聪明,搞明贬实褒、明批评实揄扬的把戏。
最后,要坚持有理、有据、有力的批判。就是说,批判者、质疑者要有真本领,目标看得清,靶子瞄得准,一针见血,入木三分,而不是隔靴搔痒,不痛不痒。只有粮草充足、武艺高强,才能战胜对手。不管是挑战者还是应战者,都要充分备战,厉兵秣马,决不能轻敌。一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全面积累学术资料和学术素材,充分发掘学术资源,做好理论准备;二是拳头要硬,武器要好——论说、批判、驳斥,有理有据,严谨有力,直捣黄龙,直击要害;三是不留情面,不留尾巴——坚持从批判的武器,到武器的批判,像鲁迅先生那样,“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非要揭出“麒麟皮下的马脚”来。没有对手是寂寞的,打败对手才是对对手最好的尊重。
这样的“名师相轻”,如两军对垒,是一场殊死大战,是一出精彩好戏。双方大张旗鼓,全副披挂,乃至赤膊上阵,怎能不吸引观者如堵?这样的“战斗”不仅能锤炼自己、成就自己,还可以通过“战斗”来发展自己的同盟军,壮大自己的阵营,吸引更多的同行者。对决双方你来我往,思想“亮剑”,让学术得到淬炼和升华,让真理越辩越明。对读者来说,这不就是他们渴望已久的难得的思想盛宴和学术享受吗,岂不让人大呼“来劲”“过瘾”?
时代呼唤这样的“名师相轻”,新课程改革需要这样的“名师相轻”。
(作者单位:湖南省教育科学研究院)
(插图:珈 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