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城市与乡村

2023-11-30 05:32项静
青年作家 2023年2期
关键词:写作者文学生活

大部分文学概念都是为了交谈、争论和使用的方便而创造出来的,文学写作中的城市和乡村也是如此。多年来一直有一个困惑,文学研究中特别火热的作家比如柳青、赵树理、路遥,围绕着他们的写作实践,无论是成熟学者还是年轻研究者都发表过大量的研究成果,而在写作实践中,抛却阅读记忆和社会影响,今天的写作者鲜少有表态这几位作家对他们写作上的具体影响。比如像路遥这样的作家甚至会成为一个试金石,可以把作家分为两个阵营,喜欢路遥与对之无感的。我不是谈论写作中阅读谱系的更新,文学书单的代际差异,而是学术研究与文学写作之间的差异,概念是研究中必备的工具,而对于写作来说,它可能无法沿用学术研究中对城市与乡村的深层挖掘,在概念的底下是四处流动的杂质和表象。

从研究的角度来看,文学中的城市与乡村都是需要历史化的。有机的乡村和纯真之心,是随着工业文明的发展由人文学者和作家们追溯式创造出来的,欲望的都市也是在同一过程中被塑形的。悠久的农耕文明和亚细亚式生产方式,突遇百年未有之大变革,使得中国近现代以来大部分写作都围绕着城乡两个空间进行,持续创造着中国城市与乡村的文学景观。城市的景观中往往有商业和经济的生机活力,也是很多罪恶的乐园,充斥着权力欲望、灯红酒绿、野心家的奋斗与失败,有雅致驯服的文明精英,也有市井的烟火和小民的悲喜;乡村景观中常见的是传统落后、闭塞衰败,淳朴与野性并存的乡民,美丽的乡野并存着愤怒的土地,当然还有人们的挣扎与逃离,既有传统中国老旧的背影,又有革命中国的先锋姿态等。

城市与乡村背后的每一个名词和形容词,都不是孤立的,它们受制于社会环境、主观感情、价值立场和美学标准的选择。确如马尔克斯所述,生活的确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文学中的乡村和城市不等同于我们在乡下和城市中的生活、经验和观察,而是一种深思熟虑的塑造。

汉语丰富和多义,让乡村收获了一众差之毫厘并不谬之千里的同宗亲属—乡土、农村、乡下等,也给城市带来亲缘族类——都市、城镇、市区等。如果没有背后的塑造装置,文学写作中的城市与乡村不会获得特别的聚焦,它们以不同空间内的构造物现身,是细节罗列、片段展示和表象云集,当然,缤纷表象本身也可以构成有价值的文学。乡村的熟人社会,与大自然的亲近,在长期生活中形成的不言自明的交往、生存方式,城市的商业规则、陌生人相处模式、娱乐休闲和交际的社会需求等,是不同和差异的清单,而没有明晰的价值高低。但实际上,我们在写作中很难逃离既有的文学记忆和价值判断。不同空间中的规则以及与之对应的行为,把人们从看似不透明的社会生活和经验中分辨出来,有时候它们也会化身装饰与舞姿,直接影响人们在生活舞台上的选择与动作。作品在模仿、展示城市与乡村生活的同时,也塑造和强化了两个空间的刻板印象,刻板印象会影响两个空间中人们的自我认同,形成不断重复的链条,这一点古今相似,中外无差。

就文学而言,我们说某一部作品是城市文学,某一部作品是乡土小说,仅仅就小说中的大体生活而言。文學中的生活空间实际上很难封闭,文本是宏大宽广的舞台,需要人来人往去填充,需要不同空间之间的流动,《红楼梦》大观园中会闯进来一个诙谐懵懂的刘姥姥,巨富贵胄经常会有一门穷亲戚。现实中的乡村与城市会有种种界限,对于步行来说过于遥远的距离,经济和生活方式的差异,但这些都无法隔开彼此的联系,没有城市何以乡村,没有乡村何以城市。《阿Q正传》中住在城里的举人老爷,在革命党进城的混乱时刻,收拾金银细软躲到乡下避难。即使是荷花淀、山药蛋派这类最典型的乡土派作品中,村庄始终有外来者(知识分子、革命者、上级指导者)的身影,村庄本身也在生产自己长久或短暂的外出者(军人、升学、做工人)。无论是文学还是现实中的城市与乡村从来不是截然对立的两个空间,而是互为存在的基础,只不过中国特殊的社会构造和国情,城乡二元化的结构长期存在,影响到其间生活的人的命运、情感和选择,使之成为文学中长久的表达对象。

城乡二元化的中国,已经被大规模的人口流动消弭了一些界限,新时期以来四十多年的高等教育招生、数量庞大的进城务工群体、城市的对外扩张、乡村的合并重建、蛛网交织的高铁系统,不断冲决着传统意义上城乡之间的时间和距离。仅就城市而言,超级大都市与普通城市的生活体验并不相同,与七八线小县城和小城镇之间的差异也值得仔细分疏。乡村亦是如此,当我们以文学的名义去书写衰败的乡村时,也应该有另外的知觉,衰败的修辞并不能涵括一些村庄中漂亮的屋宇、便利的交通和与城市无异的现代生活方式。世界一方面是平面的,城市与乡村共享网络、消费、风景和娱乐,另一方面又无法跨过一些障碍,被遗弃角落中的顽疾、地方黑幕、地域和空间的不平等、经济发展的优先与牺牲等。现实从来都是复杂交叠,简单的二元对立的文学,远远无法覆盖不断增殖和分裂的生活经验。很多写作者继续使用由来已久的城乡二元化表达方式,无视事情的复杂性,这类文学中的城市与乡村,有时候是寓言性质,有时候是刻意强化的本质化特征,有时候是耸人听闻的短路逻辑,有时候是急于献宝的传奇故事,很大程度上是无效滑行。

我们只是在延续过去文学时代留给我们的习惯说法,把某一部作品看作乡土生活的史诗,把某一些作品称为城市文学,城市与乡村作为前缀的文学概念,几无值得认真对待的价值,它们的有效性属于过去。今天我们以偷懒的方式去命名一部小说是乡土小说,实际延续的是乡村的行政意义,小说中的故事、生活和人物早已世变时移,物是人非。同样我们用城市文学这个虚浮的概念来看一部作品,也似乎是无的放矢,当代现实主义作品中遍地都是城市生活的痕迹。而去梳理和谈论文学中的城市与乡村,实际上是给城市和乡村加上文学的定语,置于同一个笼子中,彼此相望,往往变成浮泛的归类、对比和鉴赏,阻碍我们对文学和世界的深入理解。

退回到行政区域和社会空间意义上的城市与乡村,我们会发现一个基本现状,当代中国文学写作中日渐消失的风景是乡村,乡村生活的故事越来越难以进入文学写作。怀旧的和田园的乡村写作,固然一直是大众自然的情怀,但从严肃文学创作上来说,这是一种太过简单而了无新意的文学表达,越来越被边缘化,甚至被挤压到其他表达方式中去,比如网络社区的闲聊、歌曲、小视频等。新世纪以来的影视剧中,大众耳熟能详的乡村正剧故事凤毛麟角,政策上对乡村的加持,只是原来文学写作轨道中的顺势而为,难以转化为文学上新颖的叙事和想象力,没有带来文学本身的更新。随着城市化和市场经济的发展,年轻人离开乡村和故乡的小城市,涌入经济发达的大城市,在这个迁徙路径中,大众的梦想在乡村很难找到落脚地。于是大众文化很少把未来和理想之地放在乡村,而是出现了诸多对乡村的刻板修辞。严肃文学所建立的深度思考模式,无法简单兑换成大众文化中娱乐和争议,文学写作中的乡村表达,与一般社会情绪之间日渐隔膜。再以类型文学为例,雷蒙·威廉斯说过,侦探小说刻意把一切变为线索,历史化的乡村在这类小说中迅速抽空时间,平面化为一般性的线索,再比如对科技和现代依赖度较高的科幻文学,除了个别作品把乡村作为寓言空间和零星的呈现之外,乡村生活很难与高科技、外太空这类元素建立链接。占据大众阅读较高份额的网络文学中也鲜少有乡村生活的内容,相比于封建王朝、后宫社会和玄幻世界,耽于现实的乡村不是一个合适的创造冗长和多次元故事的空间。

从严肃文学的角度看,当代乡村写作显然无法与城市生活内容的写作获得同等的关注,最简单的道理,我们可以午夜梦回,回到纯真之心的乡村,那是人类童年时代的乡村想象,从来不是一个具体的乡村,但很少有人愿意把理想、事业和未来投放到一个具体乡村中。城市生活故事与时代潮流、青年时尚、大众性消费关系更加紧密,并且大量地转化成大众文化,激荡和吸引着当代年轻的心灵魂,在这一点上,乡村可在美学上占据优势,行动上处于下风。

今天文学中的乡村也在悄然发生着改变,比如乡村生活的写作者们已经更新换代,出生于1950年代到1970年代的写作者们所建立的寓言化、政治化和经济视角的乡村形象,在1980年代以后出生的写作者们笔下几乎涣散。更年轻的写作者们拥有短暂的乡村生活经验,在改革开放后以城市为中心的教育体制中成长,经历过初期“进城”的困难,但已经在精神上或者物质上顺利嵌入城市。脱离直接乡村劳作经验的写作者,已经开启乡土写作的朴实化和清新化的路径,陆续卸载上几代乡土写作中超重的部分,回到乡村风俗礼仪、人伦风尚的呈现中,记录鲜活有趣的生命和正在发生的故事,在看似远离直接教益和宏大题旨的外形下,蕴藏着来自乡村社会内部独特的力量和美学。

与此相关的是,当代文学中的乡村表达和叙事方式,一直存在一个“乡愿化”的问题。我们反复在乡村的定语之下进行书写,对写作本身并无助益,怀旧、倾诉、追随意识形态和展示苦难的写作倾向会让乡村书写面临孤立成一种写作类型的困境。很多作品仿佛是穿了尺寸不符衣服的模特,撑不起应有的外形,有一种肉眼可见的松垮。中国当代写作者的阅读谱系中加入了诸多当代西方文学作品,视他们为我们熟悉而亲近的“同时代写作者”,比如玛丽·弗兰纳里·奥康纳、爱丽丝·门罗、罗恩·拉什、克莱尔·吉根等,从小说中的故事和人物生存环境来看,跟中国乡土经验非常类似。中心之外的边缘生活世界,人和自然世界粗粝而深情的交融,复杂、神秘而质朴的人心,他们孤独、迷茫与顿悟,他们承担命运和生活的姿势,都可以给当代中国文学的乡村书写带来某种启示和参考。我们的乡村书写能否用一种势均力敌的陌生化语调,讲述中国乡村中正在进行的生活,而不是紧紧簇拥在原来的文学遗产上,打开被外在力量过于挟持的乡村叙事,是一个值得去考虑的问题,也是可以看得到的近景。对这个空间里正在进行的生活不是用“重视”和猎奇获得特别表达,不是苦心孤诣地去创造中国的约克纳帕塔法体系,也不是为某一个村庄作传,留住即将消失事物的记忆和光晕,而是一种平等的视线,跟我们面对自己周围熟视无睹的日常事务一样,若无其事地去表达它们的岁月静好与内在风暴。

如同现在文学中乡村的缺席一样,城市生活也曾经有过不够名正言顺的阶段。1980年代中期开始,在文学界总有一种声音,强调在文学主潮中城市生活被忽视、被遮蔽,城市生活没有得到与重要性之相称的文学表达。从现代文学到新时期文学,乡土题材一直是占据主导位置的表达内容,所以在新时期文学之后,伴随当代中国加速城市化发展的阶段,对城市文学的呼唤由此而来,也由此导致出现过多急切的城市文学表达方式,物质崇拜、欲望张扬、西方想象和都市景观的汇聚式呈现。随着城市化从狂飙突进到相对缓和的发展时期,城市化进入平静缓速发展时期,从数量发展转化到质量性改善的阶段,乡村从剩余劳动力无限供给发展到有限供给的转折点。城市空间经历了1982年开始的低水平均衡分布发展,到1990——2000年的“沿海内陆”梯度发展模式,到2007年之后“东—中—西”区域发展格局。生活的世界置办了新的分类方式,文学表达也从早期的夸张炫耀式的表述,转而进入内敛平静的状态,开始表现得自在裕如,不急于向想象中的西方世界,也无意于向专业学者拿腔拿调地表演,它在重新分散的视野中,越来越成为自己该有的样子。

今日中国大部分现实主义文学作品,如果执意去分类,无非就是内容偏重城市或者乡村,不会再有1980年代之前文学中的城市与乡村的明晰分化。随着影视、互联网的普及,城市生活已经成为一种公共的情感和不言自明的背景。所以,城市文学是一个有价值的文学研究概念,在文学写作中特别强调与乡村不同的城市生活已经没有多大价值,即便是隐居者的文学,也有一个潜在的城市生活作为参照。文学写作中遇到的从来不是城市,而是具体和细分的城市生活,伦敦与北京是不同的,上海与郊区有着不同的生活习惯,上只角与下只角的人们血液中还潜伏着着等级的残余念头,大声说出的语言与细语呢喃的经常有差别,方言、普通话构造着不同的生活外观,年轻人夜间与老年人在街角相遇,滑过心头的星火虽然微弱,但一定有瞬间的分明闪耀。城市的外形对很多文学作品来说,已经不需要特別去打造,像电视剧中习惯性使用的东方明珠或者北京天坛的鸽哨,初始镜头闪过之后,它就不再继续发挥作用,写作需要深深埋头在生活的细碎与巨浪中。

文学写作中的城市与乡村,是以写作的技术和传统的更新,覆盖人为的分类,以枝叶、花草和藤蔓交织在一起的世界。在时间河流中,它捎带了两岸的风景和泥沙,但它无法停下脚步,求真求实是一条必须要走的路。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较早唱出对庄稼人善良与圣洁的颂歌,契诃夫不满意作家们继续沿袭这种方式,他更在意的是,在枞木屋里,农民发出难闻的气味,他们如何生活,如何对待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契诃夫眼中的农民从来不是圣人,他们是性情驯良、逆来顺受的受害者,他们又是残酷野蛮,无情而悲惨的生活的承担者,长久奴隶状态下生存的人们与动物极为相似,作为万物之灵的血统,只在十分偶然的情况下才会显现。契诃夫眼中的农民,正如他的小说对我们的启示,文学是解救贫乏,越过分类和边界,它建立在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此在到彼在,从欢乐到痛苦所形成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之中。

【作者简介】 项静,青年评论家、作家;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著有专著《韩少功论》、评论集《肚腹中的旅行者》《我们这个时代的表情》《在结束的地方开始》《徽章与证词》,小说集《集散地》《清歌》;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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