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如此匆忙,但有时候又忽然阻滞,行动变得迟缓。有时,我宁愿将自己扎进他们的原乡里。
当肉身无法飘然来去的时候,那几个码字的人,他们端出一个个地点,成为我们的“脚替”“眼替”,我们仿佛到过那里了。当然,不仅仅于此。
很久没有去香港了。开始想念那份只属于香港的粤味,于是我在自己的短篇小说《种牙》中,让杭州女人坐上高铁,陪孩子去香港打疫苗,重游了香港的兰桂坊,让她的际遇朝泥泞的地上往半空飞升一点点。疫情三年,很多东西都变了,你对兰桂坊的执着记忆,还剩下多少?
周围闪亮着,但是热,且潮湿,她走在这个城市的皱褶间,踩了几步沉闷的铁板。这是香港吗?纸醉金迷的国际大都市。
从铁板的缝隙,她一眼望见地下一层有只圆灯笼——
暖亮的圆灯笼,一只楷书的“粥”字。一个有粥的地方!有粥!她快步下楼梯,推开门果然是粥,各种粥:猪肝粥、鱼片粥、鸡肉粥……还有各种米粉。幼时吃的,再也没有比此处更齐全的了。
“呣该,我想食一碗生滚鸡粥”,她忽然冒出一句粤语。开票的女人说:“鸡粥卖撒啦。”是的,卖撒助啦。卖光了。
这是林白《北流》中写香港的一段。
农历九月,莲蓉月饼,软糯香甜。“软糯”,是一个很江南的词。莲蓉月饼是广式月饼,在我们江南,直到上世纪80年代之前,我们中秋节江南人家送的吃的,都是苏式月饼。
比江南更南的南方,月饼的味道是莲蓉。广州是,香港也是。南京人葛亮,一路南下,去了香港。《燕食记》里,人人要一口温玉温香的莲蓉月饼。我的长篇《鹊桥仙》中,江南运河边的栖镇人真正惦记的,是亭趾月饼,亭趾月饼中最高级的,是火腿月饼。
十月,大闸蟹的时节,看到了一段王家卫版《繁花》电影的宣传片。想到上海人金宇澄一定会让宝总和他的一众上海人朋友,吆五喝六去太湖边食大闸蟹,《繁花》若没了大闸蟹,多少故事失了腔调,或者进行不下去了。
当胡歌演的阿宝走进金爷待了几十年时光的爱神花园,金爷堆满老报纸杂志的办公室光线明明灭灭,这是《繁花》不败的味道。
然而生活有时候仍然会是“死蟹一只”。有时候你给它一点水,它又忽然爬行起来,竟然要爬到边界外面去。你以为脸盆内和脸盆外的世界是有边界的,但在一只蟹眼里,或许又是没有边界的。它想爬出去,于是它就爬出去了。
一直爬过冬天,我们发现,冬天的螃蟹是最肥美的。
或许文学也是如此。“在地性”,哪里是那个“地”?有边界吗?而所有的边界,比如故乡与他乡、城市与乡村、线上与线下,织成一张张网,所有的网,都是用来被突破的。
就像我们的心,也始终在此岸和彼岸间跳动。
如林白在《北流》中的一句诗:“带着北流口音的葡萄那么少”;如林白在《北流》中的那句话:“私奔的激情大于返乡,当然如此”。
燕
食是日子的标签,也是文学里的记号。我无法想象一部长篇小说里没有写吃的细节。一写到食,就离不开“哪里的食”。
《燕食记》就像身在香港的南京人葛亮自己打的莲蓉月饼。
燕食,谓日中与夕食。我们所有人,不过是饮食男女。江南岭南风日好,世道味道总关情。
这一两年,我们似乎更愿意去读跟“在地性”有关的长篇小说,我们都想通过字里行间的文字去抓住一点什么。那种实实在在的生活,一个地方,一些人,他们被安放在特定的某个时代。他们的生理性、心理性、他们的灵魂,是我们想探究的部分。
食在广东。“天下所有食货,粤东几尽有之,粤东所有之食货,天下未必尽也”。广东人爱吃、会吃,饮茶和点心是岭南饮食文化最为接近民生的部分,广东人将谋生计也说成“揾食”,一句“揾食”,道尽了中国人的人生百态,中国人哪里不都是“民以食为天”?
《燕食记》中有香港同钦楼,我们江浙人就会想到杭州有楼外楼、天香楼,苏州有得月楼。经历的是百年风云,食里乾坤大,煎煮烩蒸之間,成百上千个人间故事,早已埋伏在炊烟之中。
香港,不仅是粤菜的天下,《燕食记》中写,因为香港是一个移民社会,“外地菜系,落地为安,渐渐发嬗,日趋争锋之势。有的自成一统,如川湘、云贵,因口味一味霸蛮,始终难成大的气候。倒是江南一带的菜系,润物无声,且变化多端,荤可浓烈入骨,素则清浅若无,这便解了苏浙移民的思乡之情……”
作为杭州人,一不小心我在《燕食记》中遇上了杭帮菜。读了《燕食记》,才知道原来杭帮菜在香港也曾如此风光。不由得浮想联翩。葛亮说,70年代,香港出名的,大约当属“杭帮菜”。“杭帮菜”以精致著称,且港地杭菜馆的主厨大多来头不小。像“云香楼”的韩同春,在杭州执业时已是远近闻名。一道“烟熏黄花鱼”,号称冠绝港九,甚而各国的外商买办来港,必去尝试。
而书中主人公名厨五举岳父戴家开的餐馆,实际上来源于上海菜系。戴明义是上海人,妻子柳素娥是舟山人。所以素娥月子里,戴明义去上海十六铺码头买了大青鱼,一条鱼好几种烧法,其中做的一道菜,就有鱼圆汤。“花头经透来”。
读到此处,一个字,鲜。江浙人的味蕾动了。再细读《燕食记》,隐约就有一部上海滩野史,藏伏在那些美食的杯盘之间。戴家人,就是从上海来的移民。香港北角这地方上海人聚居多,就有了上海味道。
就“吃鱼”一项,葛亮借书中人物娓娓道来:江浙一带的人多爱吃鱼。靠海的温州人、宁波人嗜吃海鱼,江苏一带河鱼吃得多,多数都是吃一些细巧的江鲜、河鲜。
一部《燕食记》,同时也是一部近代到现代的香港人移民史。
小小一个得月楼莲蓉月饼,葛亮将几十万字的江山、家族、时代、人性、命运裹入其中,看得见刀光剑影,看得见姐妹情谊,看得见家族盛衰荣辱,看得见阶层变幻。月饼,早已不再是那一只软糯甜滑的莲蓉月饼。食与戏、中与西、家与国、新与旧之间,朱门达官,文人墨客,贩夫走卒纷至沓来,一个接一个历史的指缝间,步步惊心。
世界早已变了,所以一百年前的那一个莲蓉月饼,和一百年后的那一个莲蓉月饼,还会是同一个得月阁月饼吗?
在《燕食记》的最后,中西餐在港九遍地開花,各成派系,有如春秋战国。在观塘这香港数一数二的工业区,一些工厂正在北上迁移,因为“地价低,厂房便宜,工人的人工也低”,这是一心只专注于厨艺的五举师傅不得不面临的问题。
大浪淘沙,在常与变的节律中,能留下来的,总是有它们的理由。“新的旧的,南的北的,本土的外来的,一边角力,一边碰撞,一边融合。”
葛亮借人物之口,说“中国人的那点子道理,都在这吃里头了”。一代代的人,桌上是“一盅两件”,端起茶盅,放下筷子。这日常生活中重复了一次又一次的手势,是生存的真谛。半部岭南史,就在岭南人的燕食记之中了。
在中国文学史上,凡是构架到百年的长篇小说,都被认为是“有野心之作”,中国的百年,是岁月沧桑更替,是诸多大时代下的大大小小人物的人生浮沉,而似乎很多重要的历史现场,或许都离不开食物。
一部《燕食记》,熔金煮玉,以微观的“食”,打开了一百年的浩瀚风云。所以《燕食记》也不仅仅是岭南人的《燕食记》,它是中国人的《燕食记》。
据说三年疫情,香港的餐饮业遭遇了打击,《燕食记》中原型的香港同钦楼也不例外。书中的饮食江湖和书外的现实世界,互相映照出时代的镜像。每一间茶楼饭肆,都逃不过潮起潮落,也都在这时代变幻的潮起潮落中,张起自己的生存法则。
读另一个南京人鲁敏的长篇小说《金色河流》,这也是一部“野心之作”。没有百年的长度,却也框定了四十年的财富奋斗史。你闻得到钱的味道,那是不是一种铜臭味我们不得而知。“有总”穆有衡暮年,山珍海味都食之无味。保姆肖阿姨给他热的是一碗藕粉羹。
这一碗藕粉羹是一种什么意味呢?有一种颜色叫藕荷色,这是江南水乡常见的四季之物,无论藕还是荷,都是可以吃的,普通的,没有阶级意味的。藕色是一种中间色,就像有总这一类人身上,会有浑浊与暗流的部分。在江苏、浙江这样的沿海地区,上亿资产的“平民企业家”遍地开花,他们个个都是“有总”,有所成就,有所抱憾,或许还有所追悔,他们的家族内部有这样那样的故事,成为百姓的坊间谈资,那些谈资里有情色风暴,有“后宫宫斗”,有“继承困局”,有“权力斗争”,坊间的议论,满是“活色生香”。事实上,不论长三角还是珠三角,像“有总”这样白手起来、甚至最早的起步是下岗者,而今成为创业者,成为人们口中所说的“有钱老头”的人,体量很大,他们一步步从小到大、从弱到强,慢慢成长为草根型、平民型的家族企业或小型集团,遍布各行各业,他们是改革开放以来参与整个经济发展的最大金字塔,最基本的盘面构成,他们在为自己和家族创造财富的同时,也在无意识和不自觉中,带动了整个社会经济与商业文明的前行,作为跟他们处于同一个时代,作为享受着当下各种高效与物质便利的一分子,当我们听说“有总”衰朽之时,要的不过就是一碗江南寻常人家的藕粉羹,我们的内心,又会荡起怎样一些细微又复杂的涟漪。
无论高低贵贱,他们也不过是这方土地上养出来的人罢了。
生而为人,大家不过都是吃得起藕粉羹的人。
有月饼、有蛇羹、有粥、有点心、有鱼有红烧肉、有兰花干有豆腐、有荤菜有素菜……葛亮说自己写书中这些菜品,有虚有实,还参考过《随园食单》等很多食谱。围绕着“食”,是一代代的人,在时代中载浮载沉,悲悲喜喜。而我们每个人的人生,无论是民营企业家“有总”还是名厨五举,不过都是一道菜。
到了桂花时节,生活不过就是往藕粉羹里多撒一把桂花。大江南北,食色性也。总得把苦味压下去,让香和甜透出来。文学的篇章,生活的篇章,也不过如此。
高
“我和何典一起走向河湾……
“燕冲老兄吗?是我。想请您今秋来一趟河湾,来这里画‘访高图。”
“那里有山吗?”
“有山有河,还有真正的‘异人哩。”
“让我们在即将耗尽的长夜和在黎明前,做最后的长谈”。张炜的长篇小说《河湾》序中的这一句话击中了我。我是一个长谈爱好者。只过半生就已热切地期盼着一次次交心的长谈。曾经,我的长篇小说《中产阶级看月亮》就是一次关于“长谈”的实验,原来书名就是《长谈》。看来,喜欢长谈的读者和以长谈为矫情的读者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前一种人,或将是张炜的新作《河湾》的知音。
生命的巨大信息,它的传递,在张炜看来,今天,只有纯文学写作才有可能办得到。
人生的大多数问题,是时光带来的,是衰老带来的。
人生转弯的时刻,一般来说比我们大多数人预料的还要快了很多。
还是快些做吧,不然就来不及了。这世界其实是没有可逃之处的。不过逃离会是一个过程、一种活法。
那么,我们逃去哪里呢?人们总是求助于大自然,最后的时刻,总会想起这一招。
这个世界吵得不行,而主要的吵闹就来自网络。吵闹当然是最有害的东西,人只有安静下来才会有起码的幸福。
我们精神方面的氧气一定要来自网络吗?那可不一定。我们的精神大师,在网络时代不是增加了而是大大减少了。谁掌握网络,我们被一张什么性质的网络所覆盖和笼罩,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人们现在还会愤怒、还能够愤怒吗?这是一个问题。
张炜的小说《河湾》,提出了一个新鲜的问题:高人在哪里?
我们的文化中,特别是现在,“高人”和“异人”并不比异域更多。这尤其不会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特产。但张炜说,“我不想讲述凡人的故事”。他不想写凡人,只想写“异人”。
张炜说,平庸的生活把我们折磨得太久太过了,我们大概都厌倦得不行。所以我不会再用平庸的东西去折磨别人。
生于上世纪50年代的茅盾文学奖得主、山东作家张炜,就是这样一位哲人式、玄思式的、直入心灵的思考者。他置身于当下,他与人群、与当下最热闹的现场,似乎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张炜除了是一位小说家,也是一位诗人。《河湾》是长篇小说,却是一部透着诗性的长篇小说。
“我从不为乌合之众写作,那是一种堕落。”张炜式的傲慢。
张炜年轻的时候,就必须躲在一个极偏远极隐秘的地方,让他在那里产生“獨思与幽思”。多少年下来,他认为这种想法并没什么错误。他常常为一种深入持久、激动人心的写作和阅读藏身到他人不知的僻地,那真的是荒山野地,是人们弃之不用的老屋山洞之类。在那里生活变得十分不便,可是那里有他最想要的东西,比如孤寂无援之类的现实和感受。
他说:“那里也许很危险,但是我用青春对付和抵挡它。现在上了年纪,胆量也就变小了。所以我只好待在斗室中。不过我关掉人人依赖的手机,也就像一下掉进了山洞之中。这样的日子是另一种享受,久违的享受。写作,真正意义上的写作,真的不是一般的世俗之事。”
他还说:“我要生活,就一定要每天解决一些带到眼前的问题,这其中的一大部分是精神问题。我不相信和我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人都闭上了眼睛。”
“在十分困难的时刻,我不知该讲些什么:无从谈起,淤积太多。我用它来作别。”我继续听他叨叨内心的话语。
在《河湾》的序言中张炜说,人的一生仅仅对得起自己的经历,也将是至艰至难的一条长路。书中的主人公傅亦衔如是,洛珈如是,我们每个人,无论是凡人、高人还是异人,对照一下自己,也都如是。
《河湾》以讲述“访高图”开始,谈及对历史和当代“高人”“奇人”的仰慕和追寻。主人公“我”,也就是即将提拔为副局长的机关人员傅亦衔和其“隐婚”的女友,同时也是成功商人的洛珈过着一种浪漫主义和柏拉图式的生活,双方在胶东半岛的家族人物个个都是“奇人”,涉及胶东半岛的历史记忆,这一对亲密伴侣的态度并不相同。此后,傅亦衔一步步脱离了爱情和事业的双重“枷锁”,走向生命中的“河湾”,寻觅自由之境。
我以为,《河湾》可以说是一部张炜的“思想录”。
他不想讲述凡人的故事,不受类似的蛊惑:他不想只写平凡的人平凡的生活,还要给平凡的人看,还要他们喜欢,要一下获得上百万的读者。一个不想写凡人、只想写“异人”的作家,非异人而不写,张炜其人,总是保持着一种与人群的距离,或许这正是他的本性、他的趣味。如果没有从一个所谓的“凡人”身上看到异处,那他就一点书写的愿望都不会有。
《河湾》不仅谈及故乡、历史、家族记忆,也谈到了喧腾的网络社会。读《河湾》时,你可以来个“对照记”——你,现在每天在网上的时间会占据多少?会频繁使用微信等工具吗?我们如何对付网络各种社交工具,该如何应对网络的强大裹挟人的力量?
张炜在《河湾》中完成了一种批判。那就是,网络之实用性,其伟大意义,多少被夸大了。有人专门从事这个,对大多数人来说,它的负作用也显而易见。
《河湾》提供了一种世界观:人只有安静下来才会有起码的幸福。许多不幸的根源正是来自乱吵乱嚷,而有人要攫取和抢掠,也一定是趁乱而为,在震人耳膜的吵闹声中动手。拒绝吵闹,找到自己的空间休养生息,这比什么都重要。但是《河湾》也以女主人公的经历说出了另一种真相:我们已经回不到以前的安静了。我们天性好奇,总是渴望知道。但是我们知道的真实太少了,而被塞入的垃圾又太多。我们一再被网络所欺骗,这已成常态。失去网络我们会怎样?极度的窒息?我们精神方面的氧气一定要来自网络吗?
虽然《河湾》中通过男女主人公勾连出山东这片地域的历史记忆和家族史的部分,但看完全书,我不知为何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河湾》是一部超越了地域性的乌托邦。我说的“乌托邦”,可能是因为有评论家说到过《河湾》的“异质性”,书中关于“异人”“高人”的描述都有暗指,让读者朝某一个方向望过去,就望到了那一处“河湾”,它是自然上的、文化地理上的,也是内心意义上的,有人说这是“张炜的理想主义建构”,我说《河湾》是“乌托邦”,是觉得它既真实又虚幻,河湾在胶东半岛入海处,又不在胶东半岛,它可能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现实世界中,人们改弦更张,从此地到彼地,人们漂泊转场,换一种环境往往是不得已的,或为理想或为生存或为爱情。改变常常是活下去的新理由。一个十分成熟的人、老谋深算的人,知道这世界其实是没有可逃之处的。不过逃离会是一个过程、一种活法。从这一点来说,远在加拿大小镇的门罗写《逃离》,和身在胶东半岛的张炜写《河湾》,他们是有灵魂相通之处的。比如张炜告诉我们,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命名它为“河湾”,你或许可以到那里去,去寻找一些生命中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浪
“秋雨又再落下。我曾经送别过她。”这是从苏州走到上海的作家路内式的爱情。
路内在他的长篇小说《关于告别的一切》里是这么说的:“南方的冬季应该钻被窝,喝咖啡,而不是工作。”
“在地性”并不意味着,他们笔下的文字因怀旧,因怀念某种食物的家乡味道而一直停留在“前现代叙事”里。
在《关于告别的一切》里,浪里浪气的李白,忽然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个可以出入上海金茂凯悦八十八层电梯的白领男子。中年李白的世界从江南吴县县城到了上海时尚之地的恒隆广场。中年路内仿佛是反对怀旧的,因为怀旧已经过时了。“中年男人的怀旧感,你的玛德兰小点心竟是致癌物”,但他装酷的同时又果断地拥抱了怀旧这件事。路内以为加上了嘲讽、怀疑种种,保持着高度警觉性的怀旧就不是怀旧了,但这的确还是怀旧,这个年代集体情绪之一种。这是变形的怀旧。一旦坐实了《为了告别的一切》的怀旧基调,这部小说也终于指向了路内的在地性精神自传。就好比一个男人无论如何装酷,他总是有那么一个最柔软的地方是属于某个女性的,那时他会摘下所有社会扮相的面具,露出本真的面目,那个曾在风中凌乱的吴县少年,走过半生之后,依然会在某一个姑娘面前手足无措,诚惶诚恐,只不过少年老了,姑娘也老了。
在路内的《关于告别的一切》之后,我遇到了上海80后女作家周嘉宁的《浪的景观》,在某种意义上,我将路内和周嘉宁归为同类作家,但不仅仅因为他们如今都生活在上海这座都市。
不知道在周嘉宁之前,有没有作家狠狠写过上海襄阳路服装市场的变迁史,《浪的景观》通过“我和群青”作为服装摊主的历程,一部襄阳路服装潮流史翻腾着热气腾腾的财富、欲望,在摇滚乐的背景声中闪亮登场。服装潮流大浪来袭,生机勃勃,莽莽撞撞,如此不顾一切,如此性感颓废,上海的这条街上到处是机会主义者。
《浪的景观》中围绕着襄阳路服装市场的起落,从曲起到曲终,人散,周嘉宁把握住了一个地域、一个时代、一群青年。那个时代还没有淘宝,时髦中心不就是在上海襄阳路服装市场吗?90年代后,我也曾经多次去过襄阳路,感受那里的嘈杂,但欲望未必是坏东西,它不仅制造出大量的荷尔蒙,也制造财富、机会,创造新事物。周嘉宁记录了一个时代:上海襄阳路服装市场,曾经在浪尖上扑腾,也终将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
“我和朋友们曾置身于1990年代的热带风暴。我用自行车带着朋友,笔直冲进水泊,奋力踩着踏板。而后,我们共同来到了干燥的下世纪。”周嘉宁完全不认为过去的时代就是一个好的时代,或者说是黄金时代。她欲通过《浪的景观》,“带着现在的眼光,重新反省之前所有发生的一切事情”,那么《浪的景观》也引起了我们读者的反思,那就是,到底是人推动了时代,还是时代推动了人?“浪”这个字的主体,到底是“时代”,还是“人”呢?或许读完小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第一个在襄阳路卖服装的人,和最后一个在襄阳路卖服装的人,他们和时代形成的关系肯定是不一样的,那么人,作为个体,到底又可能在时代中有多大的主导权呢?20多年前和朋友一起在襄阳路卖服装的个体户,和今天的淘宝店主,还会是同一类人吗?
读完《浪的景观》后,我继续想时代里的人的命运,我们将如何面对昨天、今天和明天?
就好像路内一步步从“吴县”来到了上海,我们每个人都从自己的原乡出发,但不必停留于原乡。
当老上十岁的作家们正沉浸在乡土叙事无法自拔的时候,周嘉宁这一代的新锐作家却转移了视线,将笔下人物抛去了异域。
《再见日食》,吃饱了饭的人民中的一小撮在遥远之境,日食进入了他们的生活、他们的视野,他们在遥远的异国聚拢,离别,又聚拢,一起看日食的他们,都在离“原乡”很远的地方。读《再见日食》的我是激动的,一颗心怦怦直跳,仿佛午夜梦回,回到了灵魂和身体都可以率性流浪的那个年代。周嘉宁让年轻的他们之间彼此相遇,有酒有日食,有爱有悲伤,我忽然想起村上春树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周嘉宁就是一个仙女、一个时光魔术师,就像维伦纽瓦的科幻大片《沙丘》中指引方向的神秘的赞达亚,“我们说的是现实中的日食,不是你那些没完没了的幻觉”——但是,哪怕是幻觉,我也愿意沉溺地读完一篇小说,将自己从现实的淤泥中连根拔起,赶紧去追上周嘉宁的人物们:拓、泉、蒂娜、马里亚诺、乌卡……我很想酷酷地甩一甩头发然后宣布:让我去追随他们吧,不要拦我,我要去跟他们混,在那些世界的一隅。让我们一起,让肆无忌惮的文艺腔在爱丁堡戏剧节上来个大爆发,并大胆有力地为文艺腔正名,这就是我们要的青春的激情、自由的呼吸,我们要去跟品钦干杯,管它的。至于拓与泉这一对异国男女是否会重逢,我的答案是:如果《春光乍泄》里的张国荣和梁朝伟会重逢,那么拓与泉也会。生活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在我們的想象仍然十分饱满的时代,我们一一离开原乡,远离故土,我们从乡村、小镇会聚于都市,我们可以跨越地球,去寻找一段爱情一段友情,或寻找一段理性,或下一篇小说的灵感。
【作者简介】 萧耳,作家,媒体人;作品发表于《收获》《钟山》《大家》《上海文学》等刊;著有《小酒馆之歌》《女艺术家镜像》《20世纪60年代西方时尚符号》《杭州往事》,电影随笔《第二性元素》,长篇小说《继续向左》《鹊桥仙》等;现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