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坐在阳台上拉琴。夏天的傍晚,落日熔金,咿咿呀呀的琴声,悠长又苍凉。
父亲当了一辈子电工。小时候,父亲的工具箱是我的宝藏。螺丝刀、老虎钳,洁白的瓷夹用保险丝串起来挂在耳畔,锡质的封扣串成项链,然后将五颜六色的纱巾披在肩上,装模作样地扮青衣。“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断井颓垣……”
那时候,父亲还很年轻,乌黑的鬓角,深目高鼻,他的脸白而瘦削,像是冬日里白雪皑皑中的一道暖阳。他常常将我一把抱起,放到他的肩头,让我登高远望般地骑着他招摇过市。逢年过节,街边尽是小摊贩,我便用两只手捏住父亲的两只耳朵,像是多年以后掌握着汽车的方向盘。我大声嚷嚷:“我要这个红色的气球,还要这个金色的糖人,哎哟,那边开场了,爸爸快点,驾……”那时候,街边尚有耍猴的人,多是河南老乡,他们先是拿一面铜锣猛敲,那猢狲便跟着节奏翻筋斗,咚咚锵锵,咚锵咚锵,越翻越快,越翻越带劲,旁边便有人鼓掌叫好,待人多了,那锣声便骤然停下,戛然而止,小猴子就从耍猴人手中接过锣,双手端在胸前走向围观的人群……这时,便听得一声:“哎……”刚才还蜂拥得密不透风的人群,顷刻便风卷残云般四下散去。我就骑在父亲的肩头,跟着父亲转身飞奔,一路摇摇晃晃,哈哈大笑。回头刚刚瞥见小猴子,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红色绸衫,眼巴巴地站在人潮中央,孤独又绝望。
彼时,我只知道父亲是当电工的,但具体干什么,不得而知。只知道,父亲上班,通常是早出晚归。早晨,他穿着深蓝色的劳保服,挎着一只巨大的工具包,骑上自行车就出门了,直至夕阳西下,巷口里传来一阵丁零零的自行车铃响,我就飞快迎出去。父亲常常会拿给我两只橙,或是一只梨。那些水果总是个大汁多,吹弹可破,像是那些无忧无虑、青葱又饱满的童年时光。有时候,父亲也会回得很晚,记得有一年中秋,满月如镜,夜里我刚刚准备睡下,恰逢父亲回来,父亲从工具包里掏出一只用油纸包着的饼给我,父亲说这是外省的月饼,你尝尝。我欢天喜地地一口咬下,满口甜蜜,毕生留香。
在我心中,那时候的父亲,几乎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他会用细圆的铁条,焊成铁环,中间穿上用细铁丝做成的小铁圈,我滚着铁环去上学,一路上便听那铁环叮叮当当地唱着歌。他还从柴堆里找出一块上好的小木板,用刀削了一把木头手枪给我,那是极为粗犷又质朴的木手枪,拿在手里隐隐还有毛刺扎手,可就是那一把枪,带给儿时的我多少快乐呀。那时候流行看铁道游击队和小兵张嘎,我就在腰间系根父亲用过的旧军用皮带,然后把那手枪往皮带里一别,神气活现。
彼时,从东街口到西街头,整条街的街坊邻居,但凡哪家电灯不亮,或是录音机不响,便总有人来我家问:“宋师傅在吗?”父亲总能三下五除二,就帮他们解决了问题。有时候我走在街上,相熟的叔叔阿姨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便总会问:“这不是宋师傅家的小姑娘吗?”
那些年,父亲年年都是单位里的先进生产者。家里喝水的茶缸、盛汤的瓷盆多是父亲得的奖品,上面用红油漆写着中规中矩的簪花小楷“**同志被评为**年度先進生产者”。有一次班级搞野炊,我非要拿着父亲得奖的大白茶缸去吃饭。那一行红色的小楷,仿佛在我心里熠熠闪着光。
父亲,没念什么书,却多才多艺幽默风趣。周末,他会用上海药皂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换下平时厚重的劳保服,穿上蓝白相间的海魂衫,坐在我家晒楼上弹吉他。父亲的歌唱得不好,张口就跑调,好在有琴声拉着他的唱腔东奔西跑。夏天,那晒楼上开满了花,蔷薇花开得碗口大,金银花的藤蔓牵牵绊绊,沿着墙壁,一路欢快跳跃地开到了楼下。
父亲也教我踢毽子。母亲做的鸡毛毽子,轻盈灵巧,但是母亲只会做,不会踢,据她自己讲,从小到大踢毽子,最多两个。父亲却是一伸脚,内扣外扣,不紧不慢,从容自如,好赖都得踢上十多个。父亲打乒乓球更是行家里手。我曾见过父亲的一张黑白照片,露天的乒乓球台,父亲穿着最为简朴的运动衫,一手将球抛起,一手执拍正待挥出。记得那时,我家的晒楼上有一扇废弃的柴门,那门上以前大概是糊满了报纸,后来,年长日久,那些报纸零星地掉落,留下斑驳的痕迹。父亲就常常把那门用两条长凳支起来,和我在上面打球。乒乓球抛得老高,在木门上一跳,砰地一下,再执拍推球,你来我往,计算着成长的时光。
父亲喜欢读书。家里常常有父亲从图书馆借回来的书。记忆最深的是有套《李自成》,那书每本足有两寸厚,七七八八好多本。白色的封面上画着一把飘着红缨的大刀。有一天,我和邻家的哥哥玩折纸飞机,到处找不到合适的纸页,我就悄悄把那套书里的其中一本撕了几页,事后被父亲拿着竹条撵了八条街。当时我想,这把刀,终于向我的头上砍来了。后来,父亲将我折的纸飞机,一架一架地找回来,展开铺平,再用冷饭粒一页一页地粘好。时至今日,我依旧记得那天,晚饭后,父亲将餐桌擦净,再用报纸铺在上面。父亲一边小心翼翼地粘着书页一边说:“书,是智者的心血与灵魂,怎么能随意损毁呢?”
每年儿童节,父亲都要带我去逛新华书店。那时的我还很小,小得连字都不识,父亲便总要我挑一本自己喜欢的连环画。通常都是三打白骨精、误入小雷音或是盘丝洞什么的,记得后来有个什么薛丁山征西,父亲每次给我买两本,直至集完全套。只可惜,上小学后,班里流行玩吹将,那画本里手执宝剑长枪的武将,全都被我剪下来,成了我课间的玩物与爱将。唯留着空洞破碎的纸页寂寞飘零,像是而今,空荡荡的破碎的青春与回忆。
小时候我也养过蚕,父亲不知道从哪里给我找来黑色的蚕宝宝,我就找出一个装针药的小纸盒,制作蚕宝宝的家。然后父亲每天下班回来,他那硕大的工具包里,又总会掏出一大包新鲜水灵的桑叶给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我的数学常常考一百分,某天,数学老师在街上遇见了父亲,告诉父亲我当下的学习状况。那天,父亲兴高采烈地回来说:“你好好学习,以后我天天给你采桑叶回来。”小小的蚕儿就这样,每天啃着父亲采回的桑叶,风一般地长大。
载着我成长的,是父亲的自行车,永久牌的。那车前面的横梁上安装着三角形的木头小坐板,下面的斜梁上又装着一个铁皮的脚踏板,那是我的专座,每周六下午放学,父亲便载着母亲来幼儿园接我,我便快乐地坐在父亲的胸前一边催促着父亲快点快点,一边唱起幼儿园老师新教的儿歌:“拖拉机,八个脚,爸爸妈妈去工作,星期天,来接我,接我回去吃苹果。”母亲就在后面欢快地说:“傻丫头,要那么快干嘛,太快了,你一转眼就长大了。”
父亲在我身后快乐地蹬着自行车,身边的那些绿树红花,便纷纷向后奔去,跑着跑着,就觉得那些树变得那么遥远,终于褪去葱茏的色彩,变成了干净的黑白色,像是黑白的旧胶片。
15岁那年,我告别父母,独自外出求学。少年最初的作别,正是此生最初的儿行千里。以后,少年便是成长路上的单枪匹马,勇往直前,而父母,却开始了他们此生最为漫长的守候与等待。离别的车站,父母站在车下向我挥手作别,彼时,母亲早已眼含泪花,父亲却寂静无言,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目光那样温暖又那样坚定。转眼,汽车发动,滚滚向前,擦肩而过之时,我只觉眼前白光一闪,急切地回头,却见父亲的右手正挽着哭泣的母亲,左手举过头顶不停地向我挥动……渐渐地,身边景物尽数褪去,唯有父亲的鬓角,在我眼前放大又模糊,转瞬,零落成雪。
离开家门的我,觉得世间一切竟是那样光怪陆离又新奇美丽。我常常梦见自己不停地向前奔跑,跑着跑着,父母的身影就在我眼中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小城天边落阳,霞光四起……
记得有一年放寒假回家,那一年,我应该刚刚十八岁。三年的独立生活,让我觉得自己仿佛真正地成年了。我爱读书、爱音乐、爱学校里各种社团活动,我开始觉得长年穿着工作服的父亲,竟是那般木讷和土气。某天,日常的饭桌上,不知道怎么谈到了宋词,父亲感叹了一句:“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哎,苏轼的词真是写得好。”我先是一惊,继而在心里大笑,嘴上却假装平静地说:“这怎么会是苏轼写的呢,这是杨升庵的诗嘛。”说完,我就端着碗,佯装一本正经地扒饭,实则却悄悄去看父亲的脸色。只见父亲小学生一样地抬头看着我,若有所思:“这不是苏东坡写的呀?”
从那以后,我似乎发现父亲原来并非我小时候所看到的那样博学多才。他了解一些历史知识,却又开口必错。他甚至分不清义和团、李自成或是太平天国,他唱歌不仅跑调严重,而且连歌词也常常唱错。新鸳鸯蝴蝶梦里的“明朝清风四漂流”,他唱出来就成了“明早起床四条牛”。我曾经以为他弹得一手好吉他,后来才知道,他弹的并非吉他,而是另一种叫秦琴的琴,长得和吉他一模一样,但只有三根弦,那难度指数瞬间下降。而且,那时候,电灯也开始变成了LED,录音机这种简单的电器又被淘汰。居民用电的电力线路亦越来越优良,服务亦越来越优质,就连换保险丝这种事都不需要自己动手了,街坊邻居再也不用来找宋师傅了。再后来,我家又从居民小巷搬进了单位宿舍,一个大院全住着电力工人,更没人来找父亲帮忙了。母亲说,父亲年龄大了,身体又不太好,现代电子技术日新月异,父亲即便只是当一名最为普通的电力维护工,也有些力不从心了。那些年,我们家里开始变得安静又冷清。
时光,是人潮人海的浪。所谓的苍老,无非是将葱茏的岁月,踏碎在你追我赶的沙滩。父亲是真的老了,他似乎已经很久不曾弹过他的吉他了,偶尔只是坐在阳台上拉拉胡琴,什么红梅赞、珊瑚颂……全是我从小耳熟能详的陈词滥调。有时候,父亲会找来一块干净的软布,将挂在墙头的秦琴取下来一边擦拭一边叹息:“哎,弹不动了哟。”某个夏日,父亲早早地起床,然后拧亮台灯,戴上老花镜,一笔一画地写着什么,我脱口便问:“宋师傅怎么变得热爱学习了?”边问边往父亲身边凑,父亲仍未停笔,头也不抬,只是呵呵地笑。我偏过头一看,只见父亲正规规矩矩地抄着安规,一如当年,少年时的我在新得的笔记本上慎重地写上:“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一旁的妈妈朝我努努嘴说:“去去去,你爸这几天要忙着考试呢。”
那时,我已临近毕业,学着电力专业的我深知,电力线路维护这种事,是电力行业最为低端的业务,而且安规也不过是最为简单基础的操作规程。看着父亲一本正经的模样,突然我只觉得仿佛仅仅只是一转眼,岁月已如白驹过隙,当年,那个顶着我在街头看大戏的人,那个骑着自行车带着我穿过岁月的风风雨雨的人,那个在我家开满鲜花的晒楼上,弹着吉他唱歌的人,而今竟是这般波澜不惊,垂垂老去。
我毕业后,分到了父亲所在的单位。青葱少年,初入职场,满腔热血。最初的几年,工作一帆风顺。我成为全公司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变电站站长。发文的那天,从不沾酒的父亲,竟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父亲说,今天我们爷俩一定要干一杯。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借着酒劲,端着杯子,骄傲地问:“老爹,你看,我现在比你背一辈子电工包是不是强多了?”父亲兴高采烈地说:“你老爸这辈子就没读什么书,你一定要好好干,干出点名堂来。”那天,父亲那么高兴,高兴得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喝高了。
数年后,我已是单位的中层干部,有了自己独立的办公室,再也不用在一线摸爬滚打了,每天我都穿着笔挺的西服,上班下班,人模狗样,货真价实的都市白领。那时,父亲虽临近退休,但工作上仍一丝不苟。他依旧在城郊的供电站,当一名最为普通的电力工人,依旧每天挎着巨大的工具包,骑着自行车早出晚归。我曾笑话他:“你那自行车,除了车铃不响,哪里都响,换一辆吧。”父亲却说:“哎,习惯了,习惯了。”记得有一天下班,我和同事手挽着手,刚刚走出单位大门,抬头却见父亲正骑着他的破自行车迎面而来。父亲见到我,“嘎”的一声就把车刹在我面前,笑着说:“正好,咱爷儿俩今天一起回家。”彼时,父亲穿着破烂又潦草的工作服,一只巨大的工具包驮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夕阳西下,他满眼含笑。旁边的同事一脸惊愕,扭头问:“他就是你爸?”我只觉脸上阵阵发烫,心里怒火炽烈。回到家里,我怒不可遏地对父亲咆哮:“你以后上班能不能穿得整洁点?”那天父亲没有说话,整整一个晚上,他都低着头,坐在阳台上抽烟,一声不响,将自己陷入了沉沉的黑夜里。年少轻狂的我,第一次觉得心里有了隐隐的痛,隔着黑夜的玻璃窗,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淡蓝色的烟雾,从父亲的嘴里吸进去又吐出来,像是长长的叹息……
以后,我的工作似乎越来越繁忙,和父亲相处的时间也是越来越少。每次回家,父亲总会问我,你工作上的事情还顺利吧?我便仰起头,得意地说:“当然了,你就别瞎操心了,我们现在面临的高科技,你反正是不懂。”父亲每次便只是呵呵地笑。没过多久,父亲便退休了,记得他刚退休那会儿,母亲说要把父亲用了一辈子的工具包扔掉,说这些破铜烂铁家里实在没地儿放。父亲则宝贝一样地抢过包说,这东西可不能扔、不能扔。第二天,我便看见父亲一个人用肥皂将那硕大的破烂的工具包洗刷得干干净净。夕阳下,父亲刷洗得那样仔细,仿佛在擦拭一段属于自己的青春岁月。
再后来,我又买房,搬家,家里装了智能马桶、中央空调。有一次,父亲问我:“这个智能马桶该怎么用啊?”那一天,我剛刚在工作中遇到一点小麻烦,于是没好气地说:“你看说明啊,别啥都问我。”又有一次,父亲慌慌张张地跑来问我:“哎,我刚刚想开电灯,结果不小心误开了旁边的空调,怎么办呢?”还有一次,父亲独自拿着电视遥控器翻来覆去地看,然后喃喃自语:“这得该怎么用啊?”我给父亲买了智能手机,他却只能当作老人机用,不仅网络微信一概搞不懂,而且还常常拿来问我:“你看,我这手机怎么又不行了?”父亲的问题越来越多,突然,我只觉得当年那个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父亲,竟然这样毫无征兆地就被晾干在了荒芜的沙滩上。
父亲真的老了,他的脸黑而瘦,他的眼睛浑浊而迟缓,他乌黑的鬓角早已布满尘霜。母亲说,父亲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而今,他连琴都拉不动了,只能坐在阳台上弄弄花草。我无言,无端地便想起那个春阳高照的午后,父亲快乐地骑着自行车,我坐在父亲胸前,边唱歌边催促:“爸爸快点儿,爸爸快点儿。”母亲坐在后面欢快地说:“傻丫头,要那么快干嘛,太快了,你一转眼就长大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断井颓垣……”猛然,我心底泛起一阵酸楚,或许,每一个老去的父亲,都是一场英雄迟暮。
【作者简介】宋燕,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文字散见于各级刊物和选本;现居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