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超
《国语·楚语上》记载了春秋时期申叔时提出的教育楚太子的九门功课(即春秋、世、诗、礼、乐、令、语、故志、训典,为论述方便计,下文简称“九艺”),而《庄子》《礼记》等文献提到孔子以“六艺”(诗、书、礼、乐、易、春秋)传授弟子,前贤时彦就孔子“六艺”的研究较多,而对申叔时“九艺”及二者比较研究者鲜少。有鉴于此,有必要通过对比这两种教材(孔子传授“六艺”的同时整理典籍作为教材,申叔时“九艺”亦当有相应的教材),进一步认识春秋时期贵族教育与平民教育之间的差异,从而深刻理解孔子平民教育在教育目的、教材选择、教学理念等方面的特点,消除学生在古代思想文化认知方面的隔阂,为中学历史教学中的经典文化传承提供启示。
一、申叔时“九艺”辨
所谓“九艺”,是申叔时提出教导楚太子的九类教学内容,据《国语·楚语上》记载:
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教之世,而明之昭明德而废昏幽焉,以休惧其动;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礼,使之上下之则;教之乐,以疏其秽而镇其浮;教之令,使访物官;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物,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废兴者而戒惧焉;教之训典,使知族类,行比义焉。[1]
三国时期的韦昭对其中的几门功课做过简要注释:春秋:“以天时记人事,谓之春秋”;世:“先王之世系也”;乐:“乐者,所以移风易俗,荡涤人之邪秽也”;令:“先王之官法、时令也”;语:“治国之善语”;故志:“谓所记前世成败之书”;训典:“五帝之书”。 [2]
结合韦昭注可知:“春秋”为楚国编年史,“世”为楚先王世系,“诗”为流传的民间歌谣,“乐”则是与诗相配的曲调,“礼”为法度仪节,“语”为历代治国之嘉言善语,“故志”是具有历史借鉴意义的典籍,“训典”为先王训教之书,“令”为先王之官法、时令。“九艺”中的春秋、世、诗、礼、乐、语都比较容易理解,下面重点对故志、训典、令的体裁加以辨析。
关于“故志”的体裁,历代各家说法不一。《国语》韦昭注云:“志,记也”[3]。南宋郑樵以为“古者记事之史谓之志”[4]。吕思勉以“周志”“郑书”为“皆尚书类也”。[5]刘起釪将“史佚之志”“前志”“军志”“周志”等归为“书序百篇外逸篇”。[6]王晖认为:“故志”的体例为“先写警句训语名言,然后印证历史事实”,“今天我们看到较完整的只有《逸周书》中的《史记》篇”。[7]我们赞同吕思勉、刘起釪之说,将“故志”归入尚书类文献。
“训”是先秦时期的一种文体,《说文解字》云:“训,说教也。”[8]从现有材料看,《尚书》中的《无逸》、《清华大学所藏战国楚简(壹)》中的《保训》皆为具有道德说教性质的“训”体文献。从篇名来看,“训”体文献自不必拘泥于篇名带有“训”字的篇章,如《尚书·无逸》的内容是周公對周成王的说教,就可以归入“训”体文献;从体裁来看,“训”多为帝王对太子或长辈对晚辈的训教;从内容上看,“训”体文献多以史为鉴,如《尚书·无逸》中周公列举了殷先哲王及周文王的事迹,清华简《保训》中亦叙述了虞舜、上甲微的故事等。历史故事不仅直观而且具有较强的说服力,这样富于教育意义的典籍自然是教育楚太子的首选教材。
与说教性质的“训”相比,“令”则是带有强制性的。《说文解字》:“令,发号也。”[9]从甲骨文、金文等古文字材料看,“令”“命”为一字,西周晚期师酉簋器身铭文:“王乎史册令师酉”(《集成》4288),该簋器、盖对铭,其中的器铭作“令”字,盖铭则作“命”,即是明证。纵观青铜器铭文,册命类铭文占有较大比重,而今文《尚书》中的《文侯之命》即是周平王对晋文侯的册命之辞。古文《尚书》虽为伪作,但从《微子之命》、《蔡仲之命》、《毕命》等带有“命”字的篇名来看,也应属于册命之辞,可见这类典籍是“书”类文献的重要组成部分。
作为记载嘉言善语的“语”类文献,目前传世的有《国语》,显然与记载布政、册命之辞的尚书类文体有较大区别。而“世”则专门记载君王世系,与现存《世本》类似,也不宜归入“书”类文献。故此我们认为,申叔时“九艺”中的“故志”“训典”“令”应归入“书”类文献。
二、由“六艺”“九艺”对比看孔子的平民教育及经典文化传承
关于孔子与“六艺”,最早见于《庄子》。《庄子·天运》记载:“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10]《庄子·天下》亦云:“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11]《礼记·经解》也有类似记载:“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12]《史记·滑稽列传》则云:“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义。”[13]基本上沿袭了《庄子·天下》的说法,只是个别用字略有不同。
以上材料都体现了对孔子“六艺”及其教化功能的重要观点。孔子自称“述而不作”,他赞“易”、修“春秋”、删“诗”“书”、订“礼”“乐”,所做的都是一些文献的删削、整理工作,所以曹之认为:“孔子与六经的关系十分密切,孔子作为一个学者和教育家对六经进行编辑整理是必然的。”[14]基于以上分析,我们认为,孔子所授“六艺”即便不是今本“六经”(实则“五经”)原貌,也必有典籍所本,故《庄子》《礼记》《史记》将孔门之教总结为“六艺”是有一定道理的。赵伯雄也认为:“不只春秋,易、诗、书、礼、乐,这些后来被称为经典的文献(只是“乐”未必形成文本),在初恐怕都是孔门教学的科目,同时也是教材。”[15]综合以上分析,我们以表格的形式将申叔时“九艺”与孔子“六艺”作如下对比:
通过对比不难看出,除了“九艺”中的“世”“语”及“六艺”中的“易”是二者各自独有的教学科目外,余者皆能一一对应。“世”是楚国历代君主的宗族谱系,“语”是治国之嘉言善语,都是楚太子需要具备的知识。而“易”是孔门之教,《论语·述而》记载:“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16]长沙马王堆帛书《要》篇曰:“夫子老而好《易》,居则在席,行则在橐。”[17]“九艺”中的“令”“故志”“训典”都具有“书”类文体性质,相当于“六艺”中的“书”,所不同的是,令、故志、训典是三种文体的文献分别类编而成的三部教材,而“书”则是“典、谟、训、诰、誓、命”[18]等多种文体的文献汇编而成的一部教材。这种差异的产生有着多方面的原因:首先,二者的教育对象不同,申叔时教导的是楚太子,楚国日后的楚国国君,令、故志、训典等皆是国君施政治国的必备典籍,需要系统学习、专门训练,以便日后据此处理国政。而孔子兴办私学,弟子中颜回、闵损、仲弓之类的平民布衣占多数,当时“礼崩乐坏”的现状及弟子的身份,决定了孔门弟子没必要对“书”类文献进行专门、系统的学习,因为孔子授“书”的重点在于“书”中之“事”,即通过对“书”类文献的广泛涉猎成为博闻强识的君子。有鉴于此,孔子在教材选择方面将多种文体的文献汇编为《尚书》,并将之作为教材。
申叔时大约生活在楚庄王(公元前613—前591年在位)时期,早于孔子(公元前551—前479年)不过百年,但通过将二者所用教材对比,清晰呈现了孔子倡导的平民教育在教育目的、教材选择、教学理念等方面的特色。《中外历史纲要(上)》第一单元中专门涉及了春秋战国时期的政治、社会及思想变动,要求学生了解老子、孔子等先秦诸子学说。然而,由于缺乏结合历史语境的对读、比较,使学生在古代经典文化的认知方面存在一定隔阂。孔子“六艺”与申叔时“九艺”,正是学生通过紧扣历史背景进行对读、比较,进而深入理解古代经典文化的典型案例。申叔时“九艺”中的故志、训典、令具有“書”类文体性质,反映了官学时期贵族教育的特色——以前代政典为主的政教,即将同一文体的文献进行类编,它要求贵族子弟专门、系统地掌握不同类别的前朝之“典”;而孔子开平民教育“先河”,主张“书以道事”“疏通知远”,他不要求弟子对前代典章掌握得那么专精,而是选择了多种文体的文献汇编——“书”作为教材,使孔门弟子广泛学习,博闻强识。
【注释】
[1][2][3]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485—486、485—486、497页。
[4][宋]郑樵:《通志》,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3页。
[5]吕思勉:《吕思勉读史札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15页。
[6]刘起釪:《尚书源流及传本考》,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19页。
[7]王晖:《商周文化比较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97—199页。
[8][9][汉]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46、184页。
[10][11][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67、1067页。
[12][16][18][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609、2482、114页。
[13][西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198页。
[14]曹之:《孔子与“六经”》,《图书情报论坛》1997年第3期,第68页。
[15] 赵伯雄:《春秋经传讲义》,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7页。
[17] 刘彬:《帛书〈要〉篇校释》,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9年,第29页。
本文为广州市教育科学规划课题“初中生历史核心素养三维测试模型的应用研究”(202012658)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