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 鑫,李 亚,王 倪
(1.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北京 100191;2.上海交通大学 国际与公共事务学院、应急管理学院,上海 200030)
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协商民主是实践全过程人民民主的重要形式,需要完善协商民主体系,推进协商民主广泛多层制度化发展。作为协商民主体系的重要一环,基层协商承载了人民群众积极参与社会治理的美好愿景,满足了政府决策吸纳民众诉求的现实需要,具有强化监督、提升决策质量、培养公民意识、解决基层矛盾冲突等作用[1]。近年来,基层协商实践蓬勃兴起并迅速发展,成为治理创新的重要形式和显著趋势,也受到学术界和各级政府的广泛关注。
透过对协商实践的观察,我们发现基层协商的主要特点和困境集中体现在以下两方面。首先,基层协商的议题集中于解决民生需求,化解矛盾冲突,十分强调群众参与[2]。但现实中由于基层群众协商议事能力参差不齐,协商中往往以感性的、碎片化的“抱怨”“诉苦”为主,情绪化的宣泄也较为常见,影响了沟通质量,导致协商效果不佳[3]。其次,基层协商的价值意蕴不仅在于民生问题的解决,更在注重通过群众参与不断推进民主化进程[4],但实践中往往面临群众参与意识淡薄[5]、参与动力缺乏的困境[6],导致基层协商的可持续性不足。
上述两方面困境的产生有着共同的逻辑起点,即基层群众间协商沟通更多采取“讲故事”的方式,而非逻辑性和条理性较强的理性论证。首先,这种形式的表达使得基层协商难以形成较为连贯的讨论,从而较难归纳和整合成对协商较为直接、有价值的输入。其次,基层群众这种讲故事的表述在协商中容易被忽视,蕴含在故事中的地方知识和个人智慧难以被有效地挖掘和识别。这些都直接影响了基层群众协商中的获得感和效能感[7]。
事实上,早期协商民主理论研究者已经指出讲故事作为一种沟通方式,对于公共协商有着重要的促进和支持作用,如解释和理解意义[8]105、整合多元知识[9]95、凝聚协商共识[10]。在此基础上,已有研究初步验证了叙事是协商参与者用来理解问题的关键机制,并结合案例展示了协商中如何通过叙事揭示各方观点及其背后承载的意义。如Polletta和Lee展示了分享故事如何帮助参与者建立和维持一种叙事[11];Ryfe描绘并分析了一个小型协商论坛中,两种竞争叙事背后观点的具体化[12];Hampton则结合拉波夫的叙事模型,诠释了关于环境质量的公众参与项目中公众话语和社区偏好是如何通过故事呈现和传达的[13]。但已有研究或是停留在从规范角度讨论叙事在公共协商中的价值意蕴,抑或是借助经验研究描述了公共协商中叙事的多重功用,尚未充分揭示叙事促进协商的内在逻辑。换言之,叙事具体是如何为公共协商提供帮助的,目前尚不完全清晰。
基层群众是典型的故事讲述者,其故事当中蕴含的合理观点、诉求、生活经验与智慧等是基层治理创新的重要源泉。探讨基层协商中如何发挥叙事的优势,有助于从理论上揭示叙事促进协商的内在逻辑,同时为解决协商实践困境提供现实启示。有鉴于此,本文引入叙事实践的分析框架,探讨如何改写基层群众在协商中讲述的碎片化、感性色彩浓厚的故事,使其蕴含的积极力量和地方知识、经验智慧等被发掘和整合,最终缓解前述协商困境,并持续为基层治理赋能。具体来讲,本文聚焦于回答以下问题:“讲故事”的表达方式在基层协商中有哪些价值?它们又是如何促进基层协商的?带着上述问题,本文对北京东城区J街道针对胡同疏解腾退、更新整治中的各类争议开展的一系列协商会议进行了案例研究。受区政府、民政局及J街道委托,我们所在的XX协商式政策实验室和社区参与行动服务中心共同设计和实施J街道系列协商会议。会议设计和实施充分发挥居民的主体地位,发掘其讲故事背后蕴含的地方知识,这一过程充分体现叙事实践的理念。我们作为XX协商式政策实验室的成员,对协商会议的设计、组织、记录等过程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参与,同时进行了参与式观察,并以叙事访谈材料作为补充。
本文基于对北京J街道的协商实践的调研,运用叙事实践的分析框架,结合经验材料阐释J街道协商会议的过程,分析其如何将“问题故事”改写为“闪光故事”并将其成功续写,通过生活经验和故事重新塑造居民的积极角色,将地方性知识与专业性知识相结合,激活基层治理传统,释放基层治理效能。
叙事最初是语言学和文学等学科的概念,根据法国叙事学家热奈特的界定,其含义可以分三个层面理解:首先是作为叙事内容的“故事”,即包含情境和情节的各类事件组合;其次是作为故事表达技巧的“叙事”,即生产意义的修辞技巧;再次是作为陈述行为的“叙述”即行动者对复杂现象或事件给出的合理化诉说或阐述[14]10,从整体上将叙事等同于或类比为行动过程本身,即将叙事理解为 “讲述故事”,即“通过语言或其他媒介来再现特定时间和空间里的事件”[15]2。这三个层面各有侧重,同时彼此间又具递进关系——作为一种行动的叙事,往往需要使用故事内容或修辞技法来达到阐释的目的。本文兼顾叙事的三个层面,即既关注“故事”,也关注“讲故事”。
叙事实践最早被称为叙事疗法,由White和Epston最先倡导并逐步发展起来,是讲述者同治疗师一起通过故事的讲述与重述,重新挖掘自我能动性、激活普通人自我优势和活出精彩的一种心理治疗新范式。在这种范式中,人们被鼓励去辨识这些独特结果,并将其融入替代性的故事线索中,建构新的意义[16]45。后来更倾向于称之为“叙事实践”,强调通过一种文化实践激发叙事者的主体性,为自身发展提供内生动力[17]91-92。由此可见,叙事实践中更加强调叙事中的“讲故事”层面,即将叙事视为一种实践行动过程,在此过程中人们通过生活经验实现积极意义的阐述和建构。
当人们遭遇负面事件或困境,可能因过度关注负面因素而否认或忽略自身价值。叙事实践倡导将问题和人分开,并且通过从讲述者叙述的带有消极色彩的“问题故事”中找出被遗漏的具有积极意义的生活故事,改变其负面叙事,挖掘讲述者的潜力,并让这些潜能被发现和放大,让更多的人看到[18]。叙事实践认为人们所描述和抱怨的困境、问题都是被建构出来的,因此也可通过重新讲述故事进行消解,进而重新建构生活意义及态度。叙事实践最初主要运用在个体心理治疗层面,如今已逐渐被应用于社会工作的一些领域当中[19],但在基层协商中尚未有基于叙事实践进行设计和组织的相关尝试。
叙事实践以叙事者为主体,治疗师起倾听和引导作用。叙事实践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讲述故事与外化问题,即让叙事者充分叙说充满“问题”的故事,继而治疗师通过问题命名、解构问题以及寻找例外的策略,引导其用以往未曾有的方式看待问题,将问题和人分离[20]。第二阶段是改写故事。即治疗师引导叙事者从多元视角审视自己的经历,不断发掘越来越多的 “闪光事件”,在原有故事中加入新的积极元素,重构一个积极有力量的故事。第三阶段强化新故事。通过回溯评价、追踪巩固等策略,将故事的积极意义内化成为叙事者价值体系的一部分[21]。
前文提到,基层群众参与协商的主要表达方式就是讲故事。基于叙事实践的研究视角,理解基层协商的设计和组织,能够发现叙事促进协商质量的三重逻辑(见图1)。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叙事分析师(以下简称分析师)和基层协商会议分析师(以下简称主持人)。分析师负责采用叙事实践的视角对协商会议进行设计,并在会议中负责引导参与者进行故事讲述与外化问题、改写故事以及新故事的强化过程,主持人负责会议流程的顺利推进(两个角色是逻辑上的划分,实践当中可以由叙事分析师一人担任双重角色)。
图1 叙事实践促进基层协商的基本框架
首先,讲述故事与外化问题有助于在基层协商中梳理群众诉求与争议,进而建构协商议题。人们通过讲故事传递意义[22]。人类的生活经历就是故事性的[23]164,叙事作为普遍的意义构建和沟通机制[24],分析协商中的叙事有助于梳理重要的问题及其竞争观点,厘清这些问题或观点的不同解释使重要信息在协商中易于被参与者理解。基层协商中,参与者讲述的故事是碎片化、情绪化的,分析师通过倾听和引导,帮助其从中梳理出其正遭遇的困境、问题及其合理的观点、立场和利益诉求,使有关基层公共事务混乱、复杂的争议局面或僵局变得清晰,分析师引导下的居民讲述故事与外化问题过程,有助于基层协商组织者更好地提炼协商议题。
其次,改写故事有助于在基层协商中整合知识与资源。但改写故事这个阶段并非自然而然发生,而是具有挑战性、十分需要专业人员支持和辅助的。一方面,协商是多源信息汇集和知识整合的过程[25],叙事是将协商的技术知识和日常常识编织在一起的有效工具。不同于严谨的理性论证,叙事是精心挑选的事件和证据,通过建构身份、运用隐喻等象征关联,并经由故事情节以一种令人信服的方式将其连贯起来[26]144,使不同类型的协商参与者理解彼此的表述[27],确保具有不同程度的技术专长和知识的参与者进行有意义的交流[28],有助于协商中知识的整合。另一方面,基层协商旨在解决和回应群众困难和诉求,这就需要相应资源的支持。人们讲的故事能反映出其兴趣和技能,这些都是潜在的基层治理资源,有助于探索创造性行动方案。当消极内容主导故事时,积极内容被掩盖,导致人们产生无力感。分析师引导协商参与者讲述积极内容,帮助人们不断发掘“诉苦”叙事中背后蕴藏着的“克服困难”的生活智慧和潜在资源,随着积极内容的累加和组合,各方通过审慎对话最大程度汇聚知识、聚合资源,进而凝聚共识,从而使碎片化的各类优势形成结构化的基层治理潜能。
再次,强化新故事有助于提升协商参与者的获得感和成就感,进而落实协商成效、延续协商效能。协商过程的对话沟通和形成共识的过程有助于形成集体责任感,也有助于提高基层群众持续性合作行为的参与动力[29]。叙事由讲述者和听众共同完成。故事在不断地被讲述、复述中持续增加新信息和新解释,呈现为不断展开的日常生活互动,讲故事也是建立身份认同感、构建集体记忆的重要机制[30]。因此强化重构后的积极故事可以扩大讲述者新生活意义和身份认同的效能,进一步确认和延长积极力量。一方面,分析师引导基层协商参与者回顾和评价故事改写过程及结果,能强化其对积极故事的印象、深化其对故事的积极理解。另一方面,在后续的基层治理实践中,基层工作者要有意识地持续引导群众共同为改写后的积极故事注入新的闪光事件,如引导其继续参与公共事务,并及时给予肯定,有助于增强新的故事、记忆、认同。
本文采用案例研究方法,选取案例遵循典型性原则,选择J街道关于胡同整治更新的系列协商会议作为案例研究对象。
为贯彻落实习近平总书记视察北京重要讲话精神和北京市委市政府“疏解整治促提升”专项行动部署,北京东城区J街道以所辖四条胡同为试点,先后多次开展旧城区疏解腾退、更新整治工作。居民可通过“申请式腾退”自愿外迁或留住。外迁居民可改善居住条件,同时降低胡同人口密度;留住居民通过“申请式改善”,拆除院落违建,恢复传统风貌,扩大公共空间。
完成“申请式腾退”、三分之二居民外迁后,2019年区政府以J街道所辖Y胡同为试点率先开始更新整治。围绕Y胡同更新整治的两大目标——改善居住环境和恢复胡同风貌,基层政府、胡同居民、产权单位、设计单位等利益相关方的出发点和诉求各异,更新整治过程中产生了较多分歧,阻滞了整治工作的推进。
为化解上述困境,受区政府、民政局及街道委托,我们所在的XX协商式政策实验室和社区参与行动服务中心共同设计和实施了J街道系列协商会议。J街道就Y胡同更新整治中最为紧迫和突出的三个问题,分别组织开展了不同形式的协商讨论会。三次会议分别围绕“Y胡同的居住环境改善和公共空间规划愿景”“1号院环境改善”“30号院公共空间的有效利用”这三个议题展开。协商会议邀请政府相关部门和规划师等领域专家参与,对居民提出的有关政策和技术方面的疑问和诉求进行回应。经过充分的协商和讨论,居民们形成了胡同和院落治理的共识和行动方案,并探索了胡同院落长效管理机制。这一系列别开生面的协商会议给了居民充分的空间去讲述自己的“故事”,并通过会议在不同的叙事中形成基于一种共识的共同叙事。
案例选择主要基于以下几点原因:第一,胡同更新整治工作旨在改善居住环境和恢复胡同风貌,J街道在工作推进过程中面临政府、胡同居民、产权单位、设计单位等多元主体的利益诉求和争议,更新整治工作陷入僵局。第二,J街道基于上述争议,采用居民为主体的系列协商会议,通过发现居民故事甚至是诉苦、抱怨背后的积极力量,并在专业组织协助下的协商过程中有效汇聚这些积极力量以推进胡同更新整治工作,并将这种积极力量延续到之后的基层治理当中,是基层协商中有效发挥叙事作用、充分体现居民主体地位的典型案例,具备从中国故事提升为中国理论的潜力。第三,基于资料的可及性,作为XX协商式政策实验室成员,我们分别不同程度参与了三次协商会议的设计、组织、观察和记录,能够收集和记录较为详实的一手资料,进而得出较为可靠的研究结论。因此,从这一案例切入,研究如何发挥叙事优势破解基层协商困境,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本文所使用资料来源包括笔者参与式观察、访谈所得的一手数据与后期收集到的工作总结、文件、新闻报道等二手数据。笔者全程参与了J街道的3次主要协商会议,获取了丰富详实的一手资料。与此同时,笔者对包含居民、社区工作者、规划师在内的10位受访者进行了深入访谈。为保障资料收集更全面,参会时发言较多和较少的居民都有选取,且受访居民涵盖会议最终形成行动方案的提出和参与者,房屋产权涵盖公房和私房,这些居民因房屋产权适用的腾退政策不同,因此涉及不同类型和强度的争议。笔者对于居民的访谈内容主要围绕居住空间和公共空间发生的改变、参会前后的感受展开。对于参与组织协商的社区工作者,访谈的内容主要围绕会前更新整治面临的困难和各方诉求及争议、协商会后取得的成效、会议前后的感受以及会议对自己从事社区工作方式、内容等的影响展开。除此之外,笔者还访谈了参与协商的规划师,主要围绕会前更新整治面临的困难、会议前后的感受、会议对自己从事规划设计工作的方式和内容等的影响展开。此外,笔者还收集到工作总结、文件、新闻报道等二手资料作为补充。多维度来源的资料能够形成三角互证,确保研究结论的可靠性。
基于参与式观察和访谈等资料,下文遵循叙事实践的“讲述故事与外化问题—故事重构—强化新故事”这一叙事实践的理论框架对J街道协商过程和结果进行分析。
J街道的协商会议充分尊重和发挥居民的主体作用,政府人员、专家、社区工作者及主持人对协商内容不做过多干预,而分析师在充分尊重居民认知的基础上,引导其一步步客观分析自己对其他主体的认识,挖掘其积极的隐喻,外化消极观念,提炼出原属于自己的正向认知,进而改写和重塑叙事。这与以往传统的会议是不同的。
首先是讲述故事环节。在分析师引导下,居民的碎片化故事得到了充分叙说和倾听,进而反映和形塑居民生活困境的主线故事开始浮现出来。从这一环节的故事来看,似乎存在诸多“死结”:现行政策无法满足部分居民的生活诉求、“违建”拆除抵触激烈、设计师“高高在上”、在繁华商业街区中获得宁静近乎无望、公共资源分布不均等。这些问题看起来都无法解决,让人听起来有种难以推进工作的无力感,甚至产生退缩、忍受和回避等态度或行为。
外化问题环节就是通过讲述故事问题和人分开,减轻无力感[31]。只有脱离了问题人们才能够更客观、更理性、更有力量解决问题。主要分以下3步:
第一是为问题命名。此阶段主要是分析师引导相关方共同明确“问题故事”的焦点,将问题与人分离,让人对问题有控制力。经过观察和分析发现,居民事实上通过运用了“北京形象”这一隐喻,将商业街区的危害从影响居民生活上升到影响首都形象的程度,进一步推进整治商业街区这一诉求合理化,如:
“商业气氛太浓,根本不是原来的旧貌,而且骗人的东西太多,物价虚高,卖的老北京特产都是假的,不是北京的样子。不仅北京人有意见,来游过的人都有异议。为了少数人的经济利益,影响了首都在全国的光辉形象。”(20190330-JM03)
从问题故事可以凝练出商业街区的居商矛盾。以此为例进行问题命名,可将阻滞J街道更新整治工作的困难或争议做出如下提炼(见表1):
表1 问题主题的划分和命名(示例)
第二是解构问题。问题是多重因素作用的结果,但人们倾向于将消极结果归因于某些主体或组织。例如,居民将院落、房屋设计方案冲突归结为“设计师学历高,不接地气”。解构问题就是将人与问题的相互影响置于更广泛的社会文化情境中去重新审视[32],使相关方对“问题故事”引发的负性情绪与评价得到缓解。分析师引导相关方以全面的视角思考设计方案对生活的具体影响[33]。最终设计师指出自己“作为80后,可能确实不太了解老北京生活和文化传统,今后多和居民沟通学习”。
第三是“寻找例外”,即发现隐藏在问题故事中的积极隐喻,这些可以称为“闪光故事”或“例外事件”——通常是某些先前被忽视的与“问题故事”不相符、反映个人或组织能力、资源等的积极内容。分析师引导相关方讲述那些能反映街道及群众优势和资源的“闪光故事”。如我们发现基层工作者将居民描述为“北京发展的参与和见证者”“有能力的建设者”等积极隐喻:
“我们胡同居民见证了北京发展轨迹的脉络、参与了北京的发展。……我们居民当中有许多人是有技能的,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技能共同参与建设。”(20190330-JD01)
随着问题被解构以及“例外事件”的增多,居民对自身处境的消极归因逐渐得到改观,信心和自我效能感大大提升,这些积极影响为故事重构做好了准备。
故事重构是将前述“例外事件”串联起来,把故事“由薄变厚”,使故事由消极内容主导转变为积极内容主导。
J街道三次协商会议当中,主要通过以下两种途径重构故事。一方面,分析师引导居民通过故事讲述有关北京传统文化的记忆、居民生活中好的经历和经验做法以及在当前更新改造中的具体需求及理由,从而提炼本地知识与生活智慧。在此过程中,政府、规划师做出阶段性回应,进而实现居民的日常生活常识与专业知识相整合。例如,经过协商过程,政府和规划专家的态度、意图得以向居民澄清,并承诺尽可能充分征询居民的意见和建议,满足居民合理诉求。另外,在公共空间的使用规划方面,凝聚出设立公共会客厅、公共文娱设施、老年饭桌和托老所等意向。有关胡同老物件保护等事项也提出了意向方案。
另一方面,分析师引导居民关注自己作为家园建设者的身份角色,积极思考对于当下面临的问题有哪些潜在的资源和优势、能做哪些可能的改善,进而消除或缓解其负面影响。一系列协商会议也归纳出如下积极要素,如居民家里有不同的生活工具可利用公共空间成立“居民互助角”,公共空间可为居民舞蹈队和合唱队等多元文体组织提供活动和展示空间,居民可成立志愿组织为访客讲解北京传统文化等。
经过三次深入协商,相关方不仅澄清了误解,消解了负面归因,且针对大家共同关心的事项达成了共识性行动方案或原则性共识,前期居民讲述的消极故事得到了成功改写。
上述环节过后,由消极内容主导的故事已被改写为积极内容主导,还需要进一步对新故事进行强化,深化和延续故事中的积极内容,具体策略包括回溯评价和追踪巩固。
回溯评价部分的具体做法是在协商会议之后及时询问居民、社区工作者、规划师等参与者的感受和体会,各方是否改观了之前关于其他主体的消极印象,并讲述引起这种转变的关键事件(见表2)。
表2 协商会后相关方的感受(示例)
可见,回溯评价阶段逐渐修正了各方对其他方的消极印象,并更加深刻地理解和肯定了真诚、深入沟通与协商的重要性与有效性。
追踪巩固故事的具体做法是为新故事不断注入新的积极内容,最终积极内容不断累积,原来消极的故事将彻底被重构为积极的故事,并不断得到强化。胡同更新整治完成后,J街道将前述协商会议作为基层协商实践的一次良好开端,从中充分吸收新的工作思路和方法,大力发掘和凝聚居民中的积极力量。例如,通过胡同更新整治协商会议在内的将近20次协商会,J街道逐渐从居民当中吸纳了各种力量,如居民自愿担任志愿者协助值班,参与街道治安,组建为老服务队等;鼓励和协助有积极性、有能力的居民担任30号院公共空间的公益性活动带头人发起和组织各类活动等。此外,通过后续访谈,社区书记发现,先前会议明显提升了居民的归属感和凝聚力,为新冠疫情防控工作凝聚了广泛的居民力量。譬如,许多居民主动参与值班,给基层工作人员煮茶叶蛋、做糖葫芦等,整个街道形成了守望相助的良好氛围。
基层协商以生活议题为主要内容,以生活体验为实际标准进行互动,可以说,基层协商具有生活叙事的性质[34]。而叙事实践强调从生活中发现“闪光事件”,消解人们的负面认知,不断发掘积极力量。具体而言,叙事实践促进基层协商的内在逻辑主要表现为三个方面(如图2所示)。
图2 叙事实践促进基层协商的内在逻辑
传统的基层协商往往呈现两种状态:一是政府、基层工作者或专家完全占据主动权,直接提出街道面临的问题并提出解决方案,居民仅仅是“听众”;二是居民尽管掌握一定发言权,但传达的大部分是抱怨、焦虑等消极情绪。这两种情况导致基层叙事被消极内容主导,角色也被定义为负面,即居民认为基层工作者和专家是高高在上的权威,而自身处于弱势、被动处境。反之,在基层工作者及专家眼中,居民只会通过抱怨和诉苦宣泄情绪,缺乏理性沟通的能力。这样一种带有明显无力感的故事进一步弱化了居民参与公共事务的积极性,同时也使基层工作者对开展深入沟通协商产生抵触和畏难情绪。
将叙事实践引入基层协商,以参与者为主体,通过互动叙事的方式协助定义街道目前面临的问题及对各方的影响,帮助外化和厘清各方面临的挑战和关切的议题,与此同时,通过引导各方寻找故事中的闪光事件,能帮助扭转其对彼此的负面印象。
叙事实践帮助人们以多元视角审视生活经历,将困境与问题外化,进而更广阔地理解自己和他人的角色,尽可能消除刻板印象,减轻无力感,发现自身的公共责任感、家园情怀等主体性[35],从而激活基层协商动能。一方面,即便是居民的“诉苦”和“抱怨”等消极负面的故事内容,其背后也蕴含着一定的合理观点、立场或利益诉求,当居民的叙事得到倾听和共同的商讨、分析时,能够增强其信心与价值感,进而激发其参与协商的主体意识。另一方面,居民的故事在协商互动叙事的过程中互相补充和校正,能使各方的观点、立场、诉求、建议等逐渐清晰并更具说服力,使协商更有效率,进而提升基层工作者组织开展深入协商的积极性和效能感。
叙事实践重视人们对生活经验的表述,并通过引导参与者从过去生活经验中发掘以往被忽视的自身及本街道优势或其他类似问题的好做法来汇聚积极内容,将消极负面的故事改写为积极正面的故事。因此将叙事实践整合进基层协商中,能通过参与者共同重构故事的过程发掘其特别是居民主体的生活智慧,挖掘街道协商势能。
首先,叙事实践可以包容多元群体的表达,兼容文化差异,进而尽可能多地汇集来自各方故事中的积极力量。叙事实践重视生活故事和人生经历的表达,通过改写故事推进协商,主要是注重引导讲述者思考和陈述生活经历中的积极片段,而讲述者因不同文化背景、社会阶层、生活环境、经历等,表达的形式、风格不同,同时一些群体不善于运用协商所注重的理性论证的表达方式,在叙事实践中讲述者无需按照特定统一的方式进行表述,只需用自己习惯的方式讲述积极的故事即可,这些表述在协商中都被视为有效的。
其次,基层协商将叙事实践融入协商,能最大程度汇集地方知识。基层协商议题与居民生活往往息息相关,因此除了来自专家的专业知识以外,来自居民生活故事蕴含的地方知识也同样重要。协商中可以通过叙事实践引导居民在共同讲故事的过程中,为彼此提供启示和检验,进而使积极故事内容趋于丰富和完善,为问题的解决提供更多可能的方案或思路。
消极故事被改写为积极故事后,可以通过回溯评价、追踪巩固的方式延续故事的积极意义,促使基层群众在协商后的日常生活、公共事务实践中持续输出积极故事,进而延续基层协商效能。
叙事实践关注居民日常生活中的“微小事务”,将叙事实践融入基层协商中,有助于将繁杂的基层治理任务分解、细化,降低每个任务对政府单一主体或资源的依赖性,进而调动基层居民的参与积极性,也能提升协商结果的可操作性。
回溯评价不是被动地回顾协商过程,而是引导相关方反思与总结协商对于自己认知和生活的积极影响,思考和重述引起这些积极转变或影响的事件,并将上述内容讲述出来,既可以启发他人,又可以强化故事对自我的触动,进而更加彻底地消解相关方对于自己和他人的消极认知[36]。
追踪巩固则是在协商后引导各方积极参与基层的其他公共事务,取得更多的自治成就,并对这些成就予以肯定,进一步建立相关方对彼此积极角色、积极认同的深度总结与内化,使基层治理当中能够持续输出积极故事,延续基层协商的效能。
本文论证了叙事对于协商有积极的促进作用,并基于叙事实践框架对北京J街道协商会议的成功案例进行了过程呈现和分析,进一步揭示出叙事实践促进基层协商的内在逻辑,能够为类似的基层协商情境提供理论支持和实践启示。
具体而言,基于北京J街道胡同整治更新系列协商会议的“中国故事”,运用叙事实践的分析框架,解释了如何从居民参与基层协商习惯于“讲故事”的表述特点中发掘助力基层协商的潜力:首先,协商中不排斥居民充满“抱怨”“诉苦”的碎片化、感性的故事叙说,而是着力通过外化问题重塑各方的角色认知,扭转主体间的负面印象,提升居民主体的主体性与能动性,激发协商动能。其次,通过累积、加工“闪光事件”将消极故事改写为积极故事,从中能够梳理出居民合理的观点、诉求并发现以往未被注意到的资源和能力,挖掘协商势能。最后,通过让居民反思和回顾参与协商对自己生活的积极影响并及时引导居民参与其他公共事务以强化新故事,巩固和增强基层主体之间的正向认同,促进基层治理中持续输出积极意义,延续基层协商效能。
由此可见,叙事实践助力基层协商重点在于更新基层居民的消极诉苦文化,促使其从新的角度重新发掘被自己隐藏的“优势”,以全新的视角看待和处理与其他主体的关系,提升基层治理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