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伟东,傅承哲,莫庭阳
(1.中山大学 粤港澳发展研究院,广东 广州 510275;2.华南师范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香港、澳门融入国家发展大局,是落实“一国两制”的关键环节。在庆祝香港回归祖国20周年大会上,习近平主席就更好地在香港落实“一国两制”提出了四点建议,其中一点便是“始终聚焦发展这个第一要务,把主要精力集中到搞建设、谋发展上来”[1],要更好地贯彻落实“一国两制”中“人心回归”的核心宗旨。2019年出台的《粤港澳大湾区发展规划纲要》明确指出,要支持港澳青年融入国家、参与国家建设。在2022年庆祝香港回归祖国25周年大会暨香港特别行政区第六届政府就职典礼上,习近平主席再次强调“要特别关心关爱青年人”,“要引领青少年深刻认识国家和世界发展大势,增强民族自豪感和主人翁意识”[2]。新任特区行政长官李家超在2022年施政报告中提出,培育青年成为爱国爱港、具备世界视野、有抱负和正向思维的新一代,并推出“青年参与倡议计划”等一系列举措,旨在协助青年人解决在学业、就业、创业、置业方面的困难。可见,提升香港青年的国家认同已然成为粤港澳大湾区建设的重要内容,对“一国两制”行稳致远有着深刻的影响。
香港回归25周年以来,中央政府和香港特区政府制定了多项经济民生政策,旨在推动香港民众向上流动发展,实现国家认同的重构。在回归前十年,这些政策中的国家认同建构效应取得了不错的效果,香港市民的国家认同呈现稳中向好的态势。然而,2009年开始,香港民众的国家认同历经波折,其中香港青年群体面临的挑战尤为巨大。尤其是近十年来,以“80后”“90后”为主的“新一代”香港青年频繁出现在各种社会议题中,香港青年的国家认同问题越发引起社会各界的关注。为此,中央政府和香港特区政府都在经济民生领域内制定了不少公共政策,旨在推动香港青年向上流动,通过助推青年发展实现国家认同的重构,从各大调查数据的结果来看,这些政策的国家认同建构效应在回归前十年取得了不错的效果,香港青年国家认同度持续上升。但自2009年开始,香港青年的国家认同程度便持续走低。对此,有部分内地和香港本土的学者认为,这是由于“新一代”香港青年的主流价值观发生了后物质主义转向所致。在后物质主义的影响下,香港青年的政治价值观和生活态度均向着非物质方向的追求转变,物质要素难以促进香港青年国家认同的建构与提升,从而导致公共政策供给与青年价值诉求之间发生“错配”。与此同时,物质因素同样影响着香港青年的国家认同建构[3]69,呈现出“家庭功利主义”的特征:在宏观层面,自由放任资本主义的体制缺失,导致社会经济矛盾不断累积[4],阶层固化[5]、经济增长与民生改善滞后[6]阻碍着国家认同的建构。微观层面的个人物质生活满意度[7]、个人发展前景[8]对香港国民身份认同有着显著影响。实际上,两种分析进路均有现实依据与学术价值,后物质主义价值观与物质生活状况均对香港青年国家认同产生着影响。虽然青年群体身上出现了后物质主义倾向,但与物质主义价值体系并非互斥关系,两者可以并行不悖,因而后物质主义可能并没有削弱“物质因素”政策的功效,二者共同影响着群际关系的走向[9]。由此便引发了疑问,在后物质主义的价值转向的背景下,不同世代的香港市民国家认同融合状态呈现出怎样的差异化特征?以物质要素为内核的相关政策对香港青年国家认同变化的作用机制和效果如何?对以上问题的回应对于调节香港青年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对国家认同建构的影响、改良和优化现有公共政策的国家认同的提升效应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
因此,本研究着眼于香港青年国家认同在后物质主义价值观与物质因素双重效应作用下的变化和作用机制,首先考察后物质主义不同发展阶段中的年龄效应及其变化趋势,检验后物质主义对香港青年国家认同的影响程度。其次,通过加入经济民生指标,考察在后物质主义的影响下“物质要素”对国家认同的作用效果,评估现有偏向物质性的公共政策对于提升香港青年国家认同的作用几何,从而为相关政策的制定提供决策参考和启示。
国家认同的实质是一种个体与其他的国家成员、个体身份与国家身份在情感上和心理上的融合过程,不仅强调心理认同,更注重情感联系[10]。在制度—心理框架下,香港青年认同的建构实际上可以理解为以心理适应为前提,在实现心理适应的基础上,个体的价值观念、社会角色能够与国家身份的意涵发生有机结合的心理融合过程[11]。在这一分析框架下,国家认同中的心理融合可以理解为宏观的社会机制与微观心理机制的共同作用过程,而在宏观社会机制中所发现的关键性社会结构因素可以作为国家认同心理融合机制在微观个体认知过程中的考察背景。作为两种关键性社会结构因素,宏观的后物质主义价值观转向和经济社会发展状况分别在社会文化和利益分配维度为个体的身份认同建构过程提供判断依据,由此推动香港青年国家认同的变迁,并最终形成世代间的认同差异:在社会文化维度,这一过程具体表现为较高的经济社会发展水平在个人层面引发了后物质主义价值观转型,个人生活的关注重点从传统权威和国家权威转向强调个人需求,由此引起了国家共同体层面的合法性危机;而在利益分配维度,社会发展不充分不平衡引发的一系列民生问题阻碍着个人物质生活水平的提升,深层次发展问题与个人物质生活的获得感缺失,又因香港社会与祖国内地固有的差异与矛盾转化为对国家制度、主权、文化象征的排斥。因此,较高的社会发展水平引发的价值转向与个人物质生活因素共同塑造着香港青年的国家认同。
具体而言,在社会价值维度,有不少学者将年轻一代建立国家认同的难点与挑战归因于后物质主义的影响。“后物质主义”最初由英格尔哈特提出,用来描述西方发达工业社会中出现的,追求高于物质的文化、政治目标的价值观转型。后物质主义具有世代差异,代际更替会逐渐促成社会价值观的转变[5]。与西方发达国家类似,尽管目前香港面对一系列深层次社会问题,但新一代香港青年所处的物质生活环境较上一辈更为充裕。在高度现代化环境下成长起来的香港青年的价值取向开始关注生活质量、工作满意度、民主参与度等非物质方面的社会问题。此外,尽管香港的青年人大多没有经历殖民管治时期,但这一群体依然是在充斥着西方价值文化的社会环境中完成自身社会化的。香港青年的后物质主义的价值追求在很大程度上契合香港本土文化中蕴含的以西方价值体系为主要内容的意识形态,两者间存在一定程度上的继承关系[12]。后物质主义导致香港青年在国家认同的认知过程中会更多地强调本土优越性,过分放大内地的不足。这种意义系统认知的不均衡所导致的多重张力的状态对于香港青年国家认同的心理融合造成了极大的障碍。
而在利益分配维度,香港青年普遍将回归后出现的社会经济结构性矛盾、利益格局固化等投射到了“一国两制”的制度框架上,认为原本在香港社会中广为接纳的一套靠个人努力向上流动的传统论述已然瓦解,香港社会越来越多的不平等现象均来自于回归后政治制度缺乏民主性,因此利用对政治权利的抗争来表达其政治理想与诉求[13]。这种由经济社会发展与民生问题引发的排斥中央政府与内地社会的政治意识形态思潮与否定权威、关注个人权利的后物质主义价值转向合流,共同构成了香港青年建构国家认同的心理障碍。本研究将在制度—心理视野下分别探讨两者在香港青年国家认同变迁中扮演的独特作用,并提出研究假设。
1.香港民众国家认同的群体差异
已有研究认为,香港民众国家认同在心理层面的融合状态呈现出较大程度的群体内部差异,可以通过APC模型进行解构。APC模型(Age-Period-Cohort Analysis)是动态分析社会变迁的重要工具,通过分解影响事件发生的“年龄”(Age)、“时期”(Period)和“队列”(Cohort)三类不同的因素来寻找影响事件发生的确实原因。其中,队列效应又称为世代效应或代际效应,Glenn认为,代际效应是由于不同时代的社会环境不同导致的代际间的系统差异[14],与年龄实际上呈线性关系,二者分别从宏观和微观来进行反映。由于后物质主义对香港社会影响的时间跨度不大,因此后物质主义的世代差异也可反映成年龄差异。
因此,本研究通过比较香港青年和中老年的国家认同情况,描述、归纳青年国家认同的变化特征①。吴晓刚发现香港青年的代际国家认同明显下降[15]。不同的民意调查结果均显示,回归第一个十年香港民众认同状况较乐观,但2008年后随着本地认同,香港民众的国家认同降低[16]。从香港民意调查研究计划20年的纵向追踪数据可以看出,2008年以后香港民众国家认同和本地认同的变化走势逐渐呈现出“剪刀差”,国家认同的障碍开始凸显出来,其中在“80后”和“90后”年轻人身上尤为明显。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后,以青年群体为主力的社会政治事件的发生频率明显升高,认同变化从文化、经历领域蔓延到政治领域[17]。
有不少学者认为,2008年是回归后香港青年国家认同真正面临挑战的开端,本研究以此阶段作为研究重点。虽然也有学者以1997、2005和2012年的民意数据为基础,发现回归后包括青年在内的香港民众的“中国人”认同逐渐增长[18],但与年长群体相比,青年群体的国家认同度依然明显偏低,表明青年群体的国家认同情况相比年长群体更为严峻。据此,提出研究假设H1:
H1:香港青年国家认同的融合程度显著低于中老年群体。
2.后物质思潮发展的时期效应
自“保育运动”之后,后物质主义开始被用来解释香港社会运动的变化。有学者指出,香港“80后”青年相较于其他年龄段群体后物质倾向更显著[19]。从后物质主义的价值内涵来看,香港青年的后物质主义价值诉求更多地与西方式的民主、自由、平等的价值认同相关。西方价值观在香港青年心目中的根深蒂固是香港青年在国家认同建构上遇到极大挑战的重要原因,其中以后物质主义价值体系的影响最为明显。作为政治认同的重要元素,这种后物质主义的价值认同对国家认同产生了明显的影响。综合已有的观点,大致可以将后物质主义在香港的发展和影响以2013年为分界线,分为两个阶段——掩藏阶段和爆发阶段。具体来看(见表1),在潜藏阶段的社会运动中,青年逐渐担当主体,对特区政府主导决策的不满尚未蔓延到国家融合的关系中。但从集中爆发阶段开始,内地与香港的联系更多地被香港青年所关注,也成为矛盾所指,青年的行动更暴力,青年群体跟国家之间的关系受到了较大的冲击。到了突显阶段,经济民生议题更容易被政治立场标签,青年希望通过制度化手段突显其政治倾向的影响。
表1 香港后物质主义变化阶段的划分依据及其研究情况
表2 主要回归变量描述统计
表3 香港民众国家认同融合的群体差异与时期效应
综合以上论述可见,后物质主义的影响对香港青年群体的影响明显大于年长群体,并且随着激烈程度的上升,其对应国家认同相关的节点事件也呈现上升趋势,对国家认同的影响也逐步增强[26]。基于此,提出研究假设H2:
H2:相比2013年以前,香港青年国家认同融合程度与年长群体的差异在2013年之后更为显著。
英格尔哈特将物质价值与后物质价值二分,认为人们的价值追求都是遵循先满足物质需求再追求后物质价值的排序规律。然而部分学者认为,英格尔哈特基于马斯洛需求层次的观点并不能适用于所有情况,后物质发展并非抛弃物质追求,二者可能存在不同维度上的共存[27]。有学者认为,在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念的影响下,过往以促进发展和稳定社会为主导的物质措施一旦不能满足民众的安全感需求,便容易引发民众的不满[5]。因此,追求后物质主义价值并不等于放弃物质因素,两者共同影响着社会文化与认同的流变,香港青年便是其中一个典型特例。
对于香港青年而言,物质因素和文化价值因素一直共同影响着他们的国家认同建构与形态,前者通过物质落差表现,如内地与香港的经济发展水平的逆转;后者强调对经济理性的不认同,如针对大型基建工程的环境评估提出司法复核。因此,对于香港青年而言,物质原因也可能成为调节后物质主义效应的关键要素。已有学者指出,香港经济发展的制度性缺陷引发了深层次社会矛盾[28]:高度集中的资本垄断了香港经济发展和社会资源[4],导致发展成果未能实现全体市民共享,社会阶层上升渠道逐渐减少,贫富差距加大。此外,民生政策与产业政策失灵使自由市场引发的民生问题更加严峻:港英时代以来,各届香港政府长期奉行“积极不干预”原则,未能以有力的政策引导市场形成公平的社会分配秩序;现行政策未能解决的经济生产与分配中的种种问题阻碍着香港青年物质生活水平的提升。郑宏泰认为,经济民生政策的“失灵”使得香港青年未能享受物质发展成果,导致自我阶层认同低,产生了相对剥夺感和挫败感[29]。
回归以后香港与内地社会日益密切的经济社会交流带来的次生负面影响和社会矛盾使内地人、中央政府等代表的祖国内地的社会角色成为消极情绪的转移对象,例如“双非儿童”和“自由行”政策实施后内地游客大量涌入,引起香港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部分香港青年将香港本地民生问题归因于内地对香港社会的干预,因此更加排斥更多象征着内地的“中国人”的身份认同。此外,从个人生命周期发展来看,初步进入社会的青年面临着生活经验不足、社会资源匮乏、财富积累微弱等现实制约[30],因此对宏观经济发展状况更加敏感。物质因素对各世代在不同程度的影响加剧了代际间国家认同状况的差异。政策失灵加剧了经济民生领域获得感缺失进而对国家认同产生的负面影响,可以具体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考察和检验:
1.整体经济政策影响及其要素体现
后物质背景下的经济环境仍然是解决民生问题的基础。而经济发展对应的政治学话语为绩效[2],以GDP的增速为主要表征的整体经济发展集中反映经济政策的整体绩效。在绩效合法性层面,诸多实证研究以经济发展作为经济政策绩效的代理变量来考察其对公民的政治信任[31]、获得感[32][33]的影响。由此可以推断,经济物质环境对国家认同的影响并不会随着后物质倾向的转变而消解,即在后物质主义影响下,经济增长依然对香港青年的国家认同有着显著影响。因此,提出以下研究假设:
H3a:GDP的变化对香港青年国家认同的融合状态具有显著影响。
2.住房政策影响及其要素体现
房价的变化也直接影响着香港青年的国家认同。香港社会服务联会公布的“香港社会发展指数”显示,经济垄断造成楼价畸形而政府未能作出及时调整,引起了人们的反感[34][35]。尽管特区政府为缓解住房问题推出以“公屋”为代表的一系列住房政策,但供给数量有限、申请轮候时间过长、居住环境不佳等问题在相当大程度上限制了住房政策的保障效应。大多数香港青年仍需通过房产市场实现安居需求。一旦基本住房需求得不到满足,将会对国家认同产生负面的影响[6]。因此,提出以下研究假设:
H3b:房价的变化对香港青年国家认同的融合状态具有显著影响。
3.就业政策影响及其要素体现
学者们对就业这一民生问题的影响效果的看法基本上一致,受制于“积极不干预”的原则,特区政府产业政策导向作用非常有限,在面临外部发展环境剧烈变迁的新形势下,未能及时推动产业转型,创造新的经济增长极[36]。产业政策失灵未能改变产业结构不均衡的状态,进而导致整体经济过度依赖金融业、房地产业和旅游业等少数产业,产业发展的困境难以为香港市民提供更多的就业岗位[37]。程恩富认为,失业等民生问题造成生活压力上升是2019年修例风波的经济根源之一[28]。根据学者的研究,为了缓解经济低迷和高失业率,2003年颁布的“自由行”政策重新赋予香港经济以活力,有利于拉动香港青年认同融合。但2009年4月推广“一签多行”政策后,“自由行”带来更多的是不过夜游客②,但也因此带来了更多的社会问题,如“水货客”使物价猛涨、“双非婴儿”占床位、环境压力和社会治安问题等,人们开始重新审视该政策[27]。“自由行”政策带来的双面效应并非惠及所有港人,特区政府没能及时解决负面影响,这将会降低民众的政治信任和认同[38]。后物质影响下社会问题的出现和深化更会降低青年国家认同水平。因此,提出以下研究假设:
H3c:失业率变化对香港青年国家认同的融合状态具有显著影响。
H3d:跨境旅客数量对香港青年国家认同的融合状态具有显著影响。
本研究利用香港追踪调查原始数据对香港民众国家认同的年龄效应与时期效应进行分析。该调查运用电话问卷的方式对香港18岁以上的居民进行调查。本研究采用的是2008年至2017年的数据,根据研究选取的变量清除具缺失值的样本,并且结合每次调查的事后加权系数进行样本校正。
1.自变量
在年龄、时期和世代变量方面,均运用调查提供的数据。在年龄变量方面,将香港民众划分为三个年龄段,其中18—29岁为青年,30—59岁为中年,60岁及以上为老年,青年为参照组。在时期变量方面,根据调查的年份设置年份虚拟变量,以2008年6月—2012年12月为参照组,以2013年6月—2017年12月为比较组。在世代变量方面,调查数据设置1966—1975年、1976—1985年、1986—1995年和1996年及以后出生等四个世代组,由于1996年及以后出生的被调查人数数量不足以纳入分析,因此结合被访者的年龄和世代划分出1975年及以前、1976—1985年和1986年及以后出生等三个世代,以虚拟变量加入模型,1986年及以后出生的组别设定为参照组。
在影响因素方面,包括人口学变量和社会经济环境变量。其中受教育程度以小学及以下为参照组,设置中学、大专或以上为比较组。职业以其他为参照组,设置行政或专业人士、文员及服务工作者、体力劳动者、学生、家庭主妇为比较组。出生地以香港出生为参照组,设置中国内地、其他地方出生为比较组。社会经济环境因素方面,根据研究假设,从香港政府统计处获取每季度GDP和失业率等数据,按照时期划分折算成香港半年平均GDP、半年平均失业率。从旅游事务署获取一日游访港人数和多日游访港人数,并将它们加总折算成半年游客访港人数。以CCI(Centa-city Index中原城市指数)作为测量香港房价的变量。
2.因变量
本研究从心理融合的角度将原始数据中Chinese Citizen、Hong Kong Citizen、Chinese Hong Kong Citizen、Hong Kong Chinese Citizen四个选项构建成三个衡量国家认同程度的融合等级水平。具体来看,将选择Hong Kong Citizen编码为1“边缘型”,Chinese Citizen编码为3“融合型”,Hong Kong Chinese Citizen和Chinese Hong Kong Citizen编码为2“融入型”,其融合程度介于“边缘型”和“融合型”之间。
3.研究变量的描述性统计
描述统计显示,自变量的性别、受教育程度、职业、生源地中各类型变量均值不同,女性、中学受教育程度、其他职业和香港出生者均值在同类自变量中最大。年龄变量中青年均值小于非青年,时期变量中则是潜藏阶段均值最大,其余两个阶段均值相当。因变量国家认同融合等级比例有所差异,其中最为理想的“融合型”的比例最小,为19.47%。国家认同融合等级是定序变量,故采用了次序逻辑斯蒂模型(Ordered Logistic,简称OLogit)来拟合,回归中加入世代和时期变量进行检验国家认同融合变迁。同时增加了OLS回归模型(Ordinary Least Square,OLS),主要用于检验交互项的显著性,作为稳健性检验。
本研究利用OLogit首先对香港民众国家认同的融合状态进行年龄效应和时期效应的检验,继而对二者混合和交互检验,四个模型采用相同的人口学变量作为控制变量。回归结果显示,OLS回归模型与OLogit回归模型呈现非常一致的显著性。在四个OLS回归模型中,对于香港民众的国家认同融合差异,从变量显著程度可推测由于性别接收信息范围和内容的不同而对融合造成的影响;而生源地的变化则由于亲缘、地缘关系造成融合差异。除人口学变量以外,本研究所聚焦的年龄和时期这两个核心变量都显示出显著作用④。模型(1)、模型(2)检验年龄变量、时期变量,模型(3)检验二者混合效应,而为了评估二者的内在关系,模型(4)检验年龄与时期的交互效应。
在其他变量不变的条件下,OLogit模型(1)结果显示青年国家认同的融合概率比老年低约60%,比中年低约30%,研究假设H1得到验证。OLogit 模型(2)说明香港民众的国家认同状况在2013年发生了转折:相比于2012年12月及以前,2013年后香港民众国家认同提高的概率降低了约41%,即排除其他因素时,国家认同的建构在不同的后物质主义阶段的挑战呈现差异。通过OLogit模型(3)年龄效应与时期效应的分析可以看出,两者系数较模型(1)和模型(2)中稍微有所减弱,且均呈显著差异。模型(4)中将年龄效应与时期效应交互后发现,相比于参照组“60岁及以上×2012年12月及以前”,青年在2013年6月及以后的认同概率均降低了约50%,而年长群体交互作用的显著性低于青年。由此可得,香港青年国家认同变迁的解释机制可以理解为年龄效应与时期效应的共同结果,即在后物质主义变迁的背景下,香港青年的国家认同迎来更大的挑战。因此,研究假设H2得以证实。
从图2可以看出,国家认同的融合状况大概可以分为“边缘型”“融入型”和“融合型”等三种类型,其发生的概率边际效应方面,香港青年国家认同融合的概率比中老年明显较低,年龄差异和时期效应亦可显现。具体而言,香港青年在“边缘型”认同状态的曲线于2013年以后明显提高,其发生概率明显高于中老年世代,而“融入型”和“融合型”认同状态于2013年以后明显走低,发生概率明显低于中老年世代。从总体边际发生率角度来看,以2013年以前老年群体状态为基准进行比较可以发现,青年世代“边缘型”认同即“心理隔阂”的边际发生率最高,“融合型”和“融入型”认同状态边际发生率最低(均小于0)。
总体来说,香港青年“心理隔阂”较强,而“心理融合”较弱,共同导致了香港青年在国家认同上的障碍。在后物质主义影响下,青年与中老年的国家认同融合状态差异更加凸显,由此,假设H2得以进一步证实。虽然如此,但大多数中老年尤其是老年港人的融合情况比较乐观,当前香港中老年一代仍占据香港民众的多数,为青年一代的国家认同提供了社会心理基础和感化基础。
在上文香港民众国家认同融合变迁的基础上,本研究进一步加入经济民生政策要素作为解释变量,仍利用OLogit回归模型进一步探究以经济民生政策作为代表的物质要素如何影响后物质主义背景下的香港青年国家认同变迁机制,从而为现有公共政策的改良和优化提供启示。
从表5可见,与表4中的模型(4)相比,所有经济民生政策作用机制模型(即模型5—7)的解释率均有提升(AIC和BIC指数均有下降,表明模型的拟合度有所提升),表明物质因素对香港青年国家认同的变迁具有解释力。值得关注的是,加入经济民生政策的影响后,青年群体的国家认同状况有明显改善,后物质主义倾向对青年国家认同的影响有所缓解。这便说明,当前后物质主义背景下的香港青年国家认同挑战的背后可能有更为深层次的物质因素作用机制。因此,从“精准施策”的角度出发,需要进一步分析经济民生政策在不同年龄群体中的效应差异,从而寻找政策优化改良的着力点。
表4 后物质主义变迁下的经济民生要素解释机制
表5 香港青年发展本地政策梳理表⑦
首先,对整体经济环境的影响进行检验,在模型(5)中加入半年平均GDP的自然对数及其交互项,系数均呈0.01水平上的显著,研究假设H3a成立。交互系数为负,且三者交互系数均为正数,表明整体经济环境越好,青年国家认同的融合程度越低(与年长群体相比更低),不利于国家认同状况的改善,但这种情况在2013年发生后物质主义转折后有所改善。其次,对住房因素的影响进行检验,在模型(6)中加入房价指数与年龄组以及后物质转向时期的交互项,在0.01水平上达到显著水平,并且为负数,研究假设H3b成立。与整体经济状况的情况类似,交互系数为负,表明房价越高,青年国家认同的融合程度越低(与年长群体相比更低),不利于国家认同状况的改善,这种情况在2013年发生后物质主义转折后并无改善。最后,对就业因素的影响进行检验,在模型(7)和模型(8)中加入失业率指数和游客数量,将两者与年龄组交互后系数为负,结果回归系数均呈0.01水平上的显著,再跟后物质转向时期的变量组成交互项,发现系数均不显著。研究假设H3c和H3d成立。与整体经济状况、房价、失业率和旅游业等社会民生政策要素的情况类似,交互项系数为负,表明失业率越低、游客数量越多,青年国家认同的融合程度越低(与年长群体相比更低),而现有的公共政策也未必能改善国家认同状况。
本研究通过对历时十年的追踪调查数据进行分析发现,随着后物质主义的影响程度逐步变化,香港青年群体国家认同与年长群体国家认同之间的差异逐步增加,说明后物质主义对香港青年国家认同建构的挑战的确存在,而且挑战逐步增大。究其原因,由于个体的价值观、认知和性格等因素决定着人们对制度的认知、理解[39],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加剧了新一代香港青年的国家认同建构的难度:较高的经济社会发展水平在个人层面引发了后物质主义价值观转型,香港新一代青年个人生活的关注重点从传统权威和国家权威转向强调个人主义、个人自由与权利的实现,更倾向于通过各种途径强调个人发展权利与政治表达权利。而香港社会积累已久的深层次问题,容易造成香港青年对现行社会制度和政策的负面态度,使得国家认同的建构难度增大。虽然整体经济的发展对此有所回应,但还不足以完全抵消负面效应。更重要的是,考察其中几项关键性的经济政策可知,以GDP、房价、失业率、游客数量为代表的经济民生政策对青年国家认同的建构效果未如理想。这种类似“政策失灵”的状态被掩盖在后物质主义影响的背后,在根本上影响着香港青年的国家认同,因此成为在后物质主义背景下提升香港青年国家认同水平的关键要素,其背后的机制启示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香港青年对于经济民生政策的整体获得感较低,本用于解决社会深层次问题的公共政策难以充分发挥作用,“聚合效应”不明显。近年来,香港特区政府的政策仍以经济发展为主,用以通过纾解民困来推动香港民众对特区政府建立信任,从而提升国家认同感。但从实际成效来看,政策目标与结果存在偏差。分配制度方面,现行收入再分配手段不足,未能遏制贫富差距扩大的趋势:《2016年中期人口统计》显示,2006—2016年基尼系数上升减缓,2006年基尼系数为0.533,2011年为0.537,2016年为0.539[40],已经超过警戒线0.4及众多发达国家的水平。增长动力方面,产业政策引导也未能为香港经济注入足够强劲的发展动能:2009、2010年受金融危机的影响,人均GDP增长率则在1%与3%之间波动⑥,反映出香港市民生活水平提升缓慢。就业方面,积极的就业政策也未能彻底改变就业压力逐渐增大的问题:学历高、求职需求高但行业饱和,引进的人才与本地青年形成了更加激烈的就业竞争。值得注意的是,虽然特区政府致力于帮助基层群众提升生活和工作质量,但已有政策的资源供给在一定程度上与青年的需求存在“错位偏差”,相当规模的政策资源投放在低收入者和长者等其他弱势群体,缺少关注青年独特需求的保障政策。此外,特区政策采取经济政策刺激经济增长时却并未同步优化政策设计,避免政策可能带来的负向外部性:以自由行政策为例,来自内地的游客为旅游业等第三产业提供了相当程度的增长动力,但随着政策的推行,由于未能同步合理调整和优化政策,导致政策的受惠群体偏窄,同时游客涌入也产生了公共资源紧张、社会矛盾激化等问题,反而容易导致青年忽视该政策的积极效应。上述多种现象的出现削弱了香港青年的政策获得感,使其较少感受到政策对自身生活的实质帮助。在后物质主义的作用背景下,公共政策难以形成国家认同的建构合力。
其次,特区政府的政策仍欠缺足够的精准性。一些民生政策仍未精准对应青年需求,平衡处理政策利弊的能力也还需提高。整理2008年至今特区政府与香港青年发展相关的政策(主要以房屋、就业与教育为主,见表5)后发现,已有政策的资源供给在一定程度上与青年的需求存在着“错位偏差”。比如房屋政策方面,房屋属于紧缺公共资源,“中签”几率本身很低且轮候时间长。而对于青年群体而言,既不像长者拥有公屋优先轮候权,亦无购买居屋的能力,因此在住房问题上的困难极其突出,缺乏政策设计上的精准化,因而大大降低了政策效能。又比如,促进内地居民来港消费的“自由行”政策本来是提升香港本地青年充分就业的有利政策措施,但由于在政策细节上处理不当,加上青年接触社会的时间较短,对政策的理解能力尚较缺乏,因此反而阻碍了青年认同的建构,政策效果与预期南辕北辙,可见相关政策精准度的提升空间很大。习近平主席在香港回归祖国25周年庆祝大会上指出,香港要“帮助广大青年解决学业、就业、创业、置业面临的实际困难,为他们成长成才创造更多机会”[41],香港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如前所述,后物质主义价值观转向与社会经济发展中产生的民生问题分别在社会文化和利益分配两个维度对香港青年国家认同建构构成了挑战。基于此,本研究从“精准施策”的角度出发,针对香港青年国家认同提升问题提出以下两点政策启示:其一,提高青年政策的精准度,解决青年发展的“痛点”。从行为政策的视角出发,基于青年的政策感知,关注青年发展过程中的“痛点”问题,精准落实青年的获得感。比如针对当前香港青年普遍面临的就业和居住空间问题,从源头上解决其需要、保障其工作稳定,将政策对象范围扩展到更多青年,在收入有保障的情况下,再通过政策倾斜、物质资助津贴补助来帮助青年“上楼”。其二,政府更应该充分利用和发挥社区的作用,通过积极有序的社会参与来增加青年认同。在价值引领方面,通过有序的公共参与活动来唤醒青年的社区意识、社会责任,并通过国民教育、社区活动来帮助青年正确理解香港深层次社会矛盾的产生根源以及可能的解决措施,理性处理个人与集体、国家的关系;在利益分配方面,要鼓励青年参与民生改善,提高民生改善的获得感,从根本上降低其政治化倾向和后物质主义的影响,促进青年与社会、国家的融合。除此之外,随着南沙粤港澳全面合作示范区、前海深港现代服务业合作区、横琴粤澳深度合作区的建设,香港与内地城市之间的联系得以增强,互通的硬件基础设施、软件政策制度陆续出台。尤其对于人才流动问题,身份互认、减轻税收、人才公寓等都已有所成效。因此,相比于将青年囿于香港,鼓励青年走向大湾区也是帮助青年解决就业置业难题的办法之一。
总而言之,本研究通过实证结果表明,香港青年国家认同的确受到后物质主义的影响,而且影响程度和范围均有所扩大,但这并不代表“物质类”的经济民生政策对此无可作为。相反,这更要求香港特区政府善用现有的公共政策,进一步提升将中央惠港政策融入本地政策的政策效能转化能力,从而更好地应对香港青年国家认同建构过程中的挑战,实现“一国两制”的恒稳致远。
注释:
①由于本研究所采用的原始数据序列为十年,尚不足以在研究中分离年龄效应与世代效应,故本研究中年龄效应与世代效应基本重合,二者线性互换可体现后物质主义的影响。根据原始数据对应的问卷中,问题设置为选择题而非量表题,故图1纵坐标为选择题每个选项所选择的人数百分比。
图1 香港民众国家认同的变化趋势②
图2 香港民众国家认同融合状态的边际发生率变迁图
②多日游游客即过夜游客,一日游游客即不过夜游客。
③中原城市指数基于政府土地注册处登记的住宅楼宇交易记录编制,用以描述地产市场的价格变动。
④由于本研究涉及较多模型,故在此处的表格中省略OLS回归模型结果的展示,而用文字取而代之进行说明。另,本表中数值为OLogit模型回归系数,发生比(Odds Ratios)为实验组的事件发生几率(odds1)/对照组的事件发生几率(odds2),能更精准地解释OLogit回归模型,故下文对回归结果的解释采取发生比(Odds Ratios)进行表述。
⑤所有模型均加入控制变量,具体包括:性别、受教育程度、职业、出生地。由于文章篇幅所限,将控制变量回归系数略去不表,下同。
⑥香港GDP增长率(年百分比):https://data.worldbank.org.cn/indicator/ny.gdp.mktp.kd.zg?end=2017&start=2008;香港人均GDP增长率(年百分比):https://data.worldbank.org.cn/indicator/NY.GDP.PCAP.KD.ZG?end=2017&locations=HK&start=2008&view=chart。由于香港统计处对于人均GDP每年计算一次,无法对应本文中的时期分配,故在本文回归分析中没有加入人均GDP变量。
⑦表格政策特征来自香港特区行政长官历年施政报告中政策措施的归纳。另外,表中列举较具代表性的民生政策,以便说明和比较香港十几年来的政策特征,不排除对个别政策有疏漏而未列举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