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6 世纪丝绸之路上搏击功能的视觉表达与搏击术的发展
——以萨珊王朝与魏晋南北朝金属器物为中心

2023-11-28 02:11
武术研究 2023年11期
关键词:狩猎图像

王 娜

北京体育大学人文学院,北京 100084

自西汉张骞凿空西域,繁盛的汉帝国与贵霜帝国、安息帝国、罗马帝国频繁交往,商队路线遍饶欧亚大陆。然而,汉帝国分裂的同时,整个欧亚大陆政治格局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往西,丝绸之路上的萨珊波斯王朝(公元226—651 年)取代安息帝国,与动乱不安的魏晋南北朝(公元220—589 年)基本相始终。3-6 世纪的欧亚大陆普遍遭受入侵,诸古典文明被蛮族入侵者所践踏[1],旧文明废墟中不断孕育出新的文明,此时期的萨珊王朝和中国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了很多以搏兽为主题的器物,以萨珊银盘、银币帝王狩猎图和北魏透雕铜牌、铜铺首驭兽图为代表。英国的大英博物馆、法国的卢浮宫、纽约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德国的柏林国家博物馆等世界各大博物馆都藏有以帝王狩猎造像为主题的银盘,帝王狩猎主题成为萨珊波斯典型的艺术主题,丝绸之路推动了这一主题在东西方的交流与传播。学界围绕萨珊王朝银器及帝王狩猎图的研究集中在帝王狩猎图的意义、图像渊源、演变及对东西方装饰艺术、织造艺术的影响等。[2]也有学者在研究深受古波斯文化影响的山西虞弘墓时,提出石椁上大量被称为“狩猎”的图像是否均为“狩猎”值得怀疑,并指出人兽搏斗图像具有特定含义。[3]笔者从美术史、战争史和体育史视角出发,仔细考究萨珊银器图像和魏晋南北朝铜驭兽图发现,公元3-6 世纪丝绸之路上的搏兽造像,试图以艺术的方式表现搏击功能,凸显力量对于身份、权力的重要意义。萨珊王朝造像艺术中运动人体的塑造秉承古希腊人体雕塑理念,追求紧张搏击中的动态平衡感,注重表现人体的力量感和动态。广见于北魏铜牌的一人驭二龙图案,反映出一人二兽造像风格在东西方丝绸之路上的传播。由此,引发的问题是:公元3-6 世纪丝绸之路上的金属器物有哪些搏兽场景制造?与此前相比有何不同?这些视觉形象产生的背后,搏击术又是如何发展的?探讨这些问题,对于多元文明观下探讨体育全球史具有重要启发意义。

1 公元3 世纪前的搏兽图像记录与文献记载

亚欧大陆对狩猎过程的表现由来已久,在中亚巴克特里亚-马尔吉亚纳考古共同体(约公元前2100-前1800 年)出土的狩猎纹银杯(见图1)、狩猎纹化妆容器(见图2)和狩猎纹装饰化妆棒(见图3)等金属器物中,都出现了狩猎山羊的场景,其中狩猎纹银杯(见图1)为两个猎人分别带猎狗狩猎野山羊,以浮雕方式还原了狩猎场景。狩猎纹化妆容器(见图2)和化妆棒(见图3)都采用立体造型,表现猎人用弹弓和弓箭瞄准山羊,猎人的深蹲和张弓姿势栩栩如生,山羊造型生动活泼。在西亚艺术中,狩猎主题也很常见,亚述时期的宫殿及石雕、纺织品等器物中广泛出现狩猎图。公元3 世纪前的中国,也出土了很多“斗兽”主题图像,如,湖北云梦睡虎地秦墓出土的斗兽纹青铜镜,河南洛阳金村出土的战国错金银狩猎纹铜镜(见图4),河南郑州出土的汉代延光斗兽纹陶灶等,以及河南南阳汉画像石、画像砖上的斗兽场景(见图5)。

图1 狩猎纹银杯

图2 狩猎纹化妆容器

图3 狩猎纹装饰化妆棒

图4 战国错金银狩猎纹铜镜

图5 汉画像砖斗虎拓片

从图像造型来看,早期“搏兽”图多从狩猎场景演变而来,到了汉代画像石和画像砖上的斗兽图开始对斗兽竞技或表演进行描摹。金属器物、陶土或石砖上图像的共同特征都非常写实,意在制器载象,对搏兽场景真实再现,以显示人战胜野兽和制衡自然的能力。

从传世文献来看,早在古希腊罗马时期,就有色诺芬的《狩猎术》,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等作品对帝王狩猎进行记载。中国最古老的诗歌总集《诗经》中有《郑风·大叔于田》和《小雅·车攻》,分别描述了“襢裼暴虎,献于公所”和“建旐设旄,搏兽于敖”的场景。“襢裼暴虎”,汉代郑玄释“襢裼,肉袒也。暴虎,空手以搏之。”[4]可知,周代狩猎时出现了裸露上身,空手搏虎的场景。诗中记述的是一位勇士在搏虎,从下句“将叔勿狃,戒其伤女”的叮嘱,可以想象一人一兽激烈相搏的情景。《小雅·小旻》中也有“不敢暴虎,不敢冯河”的记载,说明此时期徒手与虎搏斗是勇敢的表现,成为衡量一个人是否勇武的标准之一。《小雅·车攻》中的“搏兽于敖”,不同于《郑冈·大叔于田》的特写镜头,全景式记述了周王室在会同诸侯时举行的大规模狩猎活动。对于《小雅·车攻》中的“搏兽”,郑玄释“兽,田猎搏兽也”,[4]但在这种解释中,“兽”为动词,那么“搏”作何解?于是,唐代孔颖达进一步解为“搏取禽兽于敖地也”。[4]具体来说,这里的“搏”应当是使用弓箭等武器驾车进行集体围猎,间或也会有一对一的射猎甚至近距离肉搏,主要目的在于军事演习。

《孟子·尽心下》载晋人冯妇“善搏虎”[5],在众人逐虎,老虎背靠山角无人敢去靠近时,冯妇“攘臂下车”。“攘臂”即捋起袖子,伸出胳膊,可见冯妇惯用徒手搏虎;《史记·殷本纪第三》载商纣王“材力过人,手格猛兽”,李广“有所冲陷折关及格猛兽”[6],都提到格猛兽,“格”即击杀;西汉武帝酷爱搏兽活动,为此西汉孔臧作《谏格虎赋》劝谏,赋中记述了“手格猛虎,生缚貙犴”[7]的情景;两汉扬雄《长杨赋》序载“以罔(网)为周阹,纵禽兽其中,令胡人手搏之”[7],“手搏”即空手擒拿禽兽,汉成帝为夸耀苑囿中禽兽多,让胡人徒手搏兽,抓获即归之所有。赋中载“搤熊罴,拕豪猪”,“搤”同“扼”,“拕”同“拖”,都有徒手抓捕之义;东汉应玚《西狩赋》言“俯掣奔猴,仰捷飞猿”[7],表现猎者身手的敏捷,捕兽技巧的高超。

综上所述,公元3 世纪前的东西方出现了很多由狩猎发展而来的搏兽图像与文献记载,其共同特征是对场景进行真实再现,很多画面极富紧张感。从造像载体来看,出现在银杯、化妆容器和陶灶等器物上,说明搏兽场景无论是在贵族还是平民,男性还是女性中都深受欢迎。究其原因,当是源于原始朴素的驱邪祈福观念。文献记载中的搏兽场景与图像一样,是对狩猎或搏兽场景的写实性文本描述。

2 公元 3-6 世纪丝绸之路上搏兽图像的视觉制造

2.1 公元 3-6 世纪萨珊王朝搏兽图像的演变与再造

公元3-6 世纪的萨珊王朝,疆域广阔,沙普尔一世以杰出的军事才能积极扩张领土,成为第一个在战争中俘虏罗马皇帝的国王,为了记录和宣扬赫赫战功,沙普尔一世铸造了大量以战功为主题的壁画和金银器,其中很多被称为帝王狩猎主题。与亚述时期具有很强叙事性和真实感的王宫狩猎图不同,萨珊王朝不再以全景式表现,而是聚焦帝王与猛兽的近身搏斗。图像带给人的紧张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身姿挺拔、神态自若的帝王和徒有其姿、而无其力的待宰猛兽。特别是银器上的帝王与猛兽,强弱对比明显,即便猛兽腾空跃起,张口前扑,凶猛感也被造像构图所消解。如,日本平山郁夫博物馆藏公元3-4 世纪萨珊王朝鎏金银帝王狩猎纹盘(见图6),用近浮雕的手法表现国王骑在马上搏虎的场景。图像上的国王,马蹄下已有一只猛虎被打倒横卧在地,又回身一剑刺向背后突袭的另一只猛虎。马与腾空的老虎在整个银盘上占幅一半以上,但马的造型不是昂首嘶鸣,而是颔首奋蹄;猛虎虽前腿凌空跃起,反倒像被国王的左臂提起,尾巴也呈蜷缩状。很显然,这样构图,是在刻意为之。这种刻意尤其体现在国王的回身和动作上:国王在马背上双腿向前、双脚向下,在没有马镫的时代,整个上身几乎180 度转过去,现实中能否做到?画面表现的是激烈的一对多搏兽场景,紧张感、力量感与平静的面部表情和放松的搏斗状态形成巨大反差,这是何故?

图6 鎏金银帝王狩猎盘萨珊王朝(公元3-4 世纪)

山西博物院藏北魏封和突墓的一件狩猎纹鎏金银盘(见图7),以萨珊王朝惯用的锤压法制成,表现萨珊贵族与三只野兽搏斗的场景。与大多数银盘上骑马的猎者不同,这个贵族没有骑马,单腿独立,手持的武器不是狩猎常用的弓箭,也不是剑,而是长枪或矛,如同身姿矫健的古希腊运动员,明显受到古希腊造型艺术的影响。枪(矛)尖刺入一只猛兽前额,猎者回身抬起右脚反踹后方突袭的另一只猛兽,腹背受敌之际,第三只猛兽又逼近左脚处。整个画面本应紧张感十足,然而,从视觉效果来看,猎者淡定自若,眼神没有落在眼前出现的三只猛兽上,而是瞄向后方更远处,似乎暗示还有第四只动物。这样的构图,显然是刻意为之。

图7 狩猎纹鎏金银盘北魏正始元年(公元504 年)

两件银盘上展示出的搏兽造型,是萨珊王朝狩猎图的典型造像风格。画面内容所表达的紧张感与人物面部表情的平静感,形成鲜明对比,与古希腊艺术表现中一以贯之的高贵感非常相似,古希腊雕塑强调激情与理性、节制同在,萨珊王朝在征服脱胎于希腊文明的罗马帝国时,受到希腊文明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图像形式的延续,表现出萨珊王朝对希腊艺术的认同与借鉴。美国学者哈珀·奥利弗认为萨珊王朝帝王狩猎图体现的是王权意识。[8]我国著名考古学家夏鼐认为“构图者为了颂扬国王(或贵族)的英勇,不仅把他们突出在画面中央,占了很大的空间,还特别表示他们胆量过人,举动敏捷,只身与一群野兽作斗。”并通过进一步分析认为“这些狩猎图并不是写实的,所以猎者常常是头戴王冠,颈后飘带,项悬珠链,打扮得竟像是坐朝或燕饮,并不像是处在狩猎猛兽的紧张时刻,这可以说是艺术构思中的夸张手法。”[9]笔者认为,萨珊王朝搏兽图像在继承前代阿契美尼德王朝和帕提亚帝国的帝王狩猎造型的同时,吸收了古希腊造像艺术的特点,将真实生活加以艺术化,进行合理的夸张化艺术构思,因而出现了画面紧张与人物状态放松的巨大反差,形成了以彰显帝王权力为目的的独特艺术造型,也开启了不同于以往的对搏击功能的视觉形象制造。在丝绸之路的作用下,对东西方艺术产生深远影响。

2.2 媒介转换:北朝搏兽题材的本土化视觉再造

宁夏固原北魏漆棺画墓出土的萨珊银币,大同南郊北魏遗址出土的中亚西亚金属器物,安阳出土的北齐石棺床等都成为丝绸之路上东西方文化交流的重要实物。根据《魏书》记载,北魏孝明帝时,萨珊王朝与中国来往密切,波斯国王“每使朝献”。[10]迄今为止,中国丝绸之路沿途出土了近2000 枚萨珊银币。公元5世纪,北魏王朝处于鼎盛时期,随着丝绸之路上东西方贸易的频繁交流,异域文化为中国传统造像风格注入了新鲜血液。

我国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在宁夏固原和山西大同先后出土了一些“一人二龙”图像的铜铺首和铜牌饰,出土时间和地点与公元5 世纪北魏开国皇帝拓跋焘统一北方,再次疏通丝绸之路均相吻合,学界推断为北魏时期所造。有学者通过梳理西方相关图像情况,认为这种图像是在西方因素影响下的视觉再造产物。[11]我国最早的铺首大约产生在战国时期,一般表现为兽头造型。固原出土的透雕铜铺首(见图8)下部为传统兽面,正中上部有一立人,高髻,以左右手分别控制两侧二龙,铺首整体造型与两汉大异其趣。透雕铜牌饰(见图9),也是中间一立人,高髻,左右手边二龙对称交错。大同出土的鎏金铜牌饰(见图10),中间立人双脚叉立,分别踏在二龙龙角上,双手高举,攥住二龙龙脚。另一个鎏金铜牌饰(见图11)一人盘腿坐在二龙头上,双手置于腹部。这些图像造型基本一致,都是一人二龙模式,说明来源于共同母本。有学者认为固原和大同出土的几件一人二龙铜器都是铜铺首,是神人控驭对兽图像,推断“原初铺首与衔环应组合在一起钉在漆棺上”。[12]根据固原博物馆青铜器藏品目录登记和外借展出简介来看,应为透雕铜牌饰。牌饰是用来装饰武器的顶端或武士腰间的牌扣。早在新时期时代的良渚文化时期已有玉牌饰出现,商周时期随着青铜铸造技术的发展,出现大量兽面纹青铜牌饰和双兽博斗青铜牌饰,如,殷墟妇好墓出土的玉兽面牌饰、甘肃金川三角城遗址出土的虎噬鹿青铜牌饰等。考古发现,无论是铜铺首还是铜牌饰,北魏之前基本都是独兽或二兽相搏造型。在中亚和西亚广为流行的一人二兽题材,随着丝绸之路传到北魏后,通过媒介转换,发展为稳定的一人二龙题材,反映出器物传播与本土文化相结合的过程,尤其是以中国传统信仰中的“龙”作为固定的兽,用中西亚未曾出现过的铺首来造型,成为独特的东西方艺术融合体。

图8 透雕铜铺首北魏太和年间(公元477-499年)宁夏固原县西郊乡雷祖庙村出土

图9 透雕铜牌饰北魏太和年间(公元477-499年)宁夏固原县西郊乡雷祖庙出土

图10 鎏金铜牌饰大同阳高下深井北魏墓出土

图11 鎏金铜牌饰大同湖东北魏一号墓出土

除了铜铺首和铜牌饰,搏兽题材的媒介转换,还体现在一种特殊的金方奇上。2006 年,宁夏盐池县出土了镂空方金板——狩猎纹金方奇(见图12),根据学界断代研究成果[13]及展品展出简介,笔者认为这件方奇为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统一北方之前十六国晚期时的器物。“方奇”意为各地出产的珍奇物品。《后汉书·列传·西域传》载:“自兵威之所肃服,财赂之所怀诱,莫不献方奇,纳爱质,露顶肘行,东向而朝天子。”[14]这件狩猎纹方奇展现出一幅非常典型的西域狩猎场景,图像上的有翼狮子、马踏鹰隼、生命树等元素以及武士张弓射箭的姿势,与萨珊王朝的狩猎图表现手法非常相似,显示出浓厚的异域文化特色。方奇外框的乳钉纹、蔓草纹,尤其是四角的龙首纹样,则采用了中国传统纹饰。背面刻有82 字魏碑体隶书铭文,其中“良工刻构,造兹方奇”显示出金板自名为“方奇”。整件作品传达出中外文化的交流与碰撞,成为丝绸之路上文化交流的又一本土化视觉再造产物。

图12 狩猎纹金方奇十六国(公元418 年)宁夏盐池县青山乡古峰庄出土

在最具搏击功能的武器方面,宁夏固原北周李贤墓出土了迄今为止所见最早的双附耳悬挂式铁刀实物,刀的形制为我国传统的环首铁刀,鞘上有一对附耳,为典型的中西合璧产物(见图14)。从李贤的生平事迹来看,这件环首附耳铁刀并非仪仗刀剑,而是李贤生前所佩的实用战刀。在稍早的太原北齐娄睿墓壁画中,牵马者悬挂的是双附耳式佩刀,稍晚的隋墓壁画和瓷俑中人物所佩也均为双附耳式刀。此前我国刀剑佩戴方式是璏式,固定在刀鞘的外侧,如,南昌西汉海昏侯墓出土的玉剑璏、绍兴东汉墓出土的铜刀璏等。双附耳悬挂法从萨珊波斯传到中国后,渐渐取代了中国传统的璏式佩戴方式,后来又传到日本,日本正仓院所藏唐大刀采用的便是双附耳式。生产技术的提高对器物造型产生了重要影响,器物造型的变革,又推动了器物使用者技术的发展。加之,北朝普遍尚武风气,促使搏击术有了新的发展,中国武术文化在中外多元文化的影响下,进入多样化的发展阶段。

图14 环首附耳铁刀北周天和四年(公元569 年)宁夏固原南郊李贤夫妇墓出土

3 文化循环与文化杂交:丝绸之路上搏击术的交流与发展

萨珊王朝和中国魏晋南北朝金属器物考古成果,反映出公元3-6 世纪跨越时空的文化交流,丝绸之路上的贸易往来促进了人员之间的交流,带来了技术和文化的传播与发展。文化循环(Cultural Circulation)与文化杂交(Cultural Hybridity)在视觉艺术领域的直接表现是上述搏兽题材器物的产生,是东西亚器物文化和实用艺术融合的典型案例。中国铜铺首、铜牌饰和金方奇等金属器物是东西亚“一人二兽”文化循环链上的典型代表,同时,又在交流、互鉴、互用中,循环杂交,影响萨珊王朝的视觉表达,比如,萨珊王朝宫殿壁画和雕塑中多次出现的搏击图像,人物形象展示出类似中国武术拳法、腿法和器械使用的技术动作。然而,在“双向交流研究中,中华文化在异域的影响一直是学术界涉足的弱项,外来的文化与文物我们研究得很多,但是中国文化向外域的拓展却常常隐没不彰,语言的障碍、史书的缺载,以及大量实物不公布的困难,都使得我们丝绸之路的研究呈跛脚鸭状态。”[15]在萨珊王朝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双向交流中,笔者同样遇到了这一问题,好在随着近年来出版物和博物馆跨国展览的增多,可以稍窥中国文化因素对其他民族的渗透。

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2023 年1 月—4 月举办的《攻金之工:亚欧大陆早期金属艺术与文明互鉴》,展示了跨越4000 年的亚欧大陆金属艺术,众多萨珊王朝帝王狩猎图银盘与北魏一人二兽金属器物,显示出亚欧大陆不同地区彼此交流互鉴的轨迹;山西青铜博物院“世界青铜文明”展览,将世界冶金遗迹的最早发源地定位在公元前5000 年的伊朗(萨珊王朝时期版图涵盖今天的伊朗)锡亚尔克遗址;Manouchehr Moshtagh Khorasani2013 年出版的《波斯射箭与剑术:伊朗的历史武术》一书对古代伊朗骑马、射箭、剑术,伊朗历史上使用长矛的技巧,肉博战中使用的武器和技巧,伊朗传统摔跤技巧等进行系统介绍;韩香2023 年出版的《波斯锦与锁子甲——中古中国与萨珊文明》一书,对萨珊波斯帝王狩猎狮子图像做了题材归类,关注到萨珊波斯造型艺术,以中国纸张对波斯的影响为例剖析了东风西渐,华族对中亚、西亚的影响,这些都对3-6 世纪丝绸之路上的双向交流提供了重要线索。

在魏晋南北朝中国与萨珊王朝交流史上,金属器物锁子甲的传入,见证了东西亚文明的交流。曹植《先帝赐臣铠表》被视为锁子甲的最早记录,据尚存的文字来看,铠为两当环锁,是曹操所赐的珍贵之物,其最大好处在于普通的弓箭不能射入,《晋书》“胡便弓马,善矛槊,铠如连锁,射不可入”[16]可证。由西域传入中国后的铠甲,经制甲师的改良,到唐代盛行,明清时仍有沿用。《晋书》还记载,东晋时西域有武士来华,“武帝时,有西域健胡趫捷无敌,晋人莫敢与校。帝募勇士,惟东应选,遂扑杀之,名震殊俗。”[16]从“晋人莫敢与校”的记载来看,西域武士应当是摆了擂台,晋武帝为此征募勇士,素有勇力的庾东以过人的武艺扑杀了这名矫健无敌的武士。这条史料显示,此时期东晋和西域有过武术上的较量,“扑杀”一词和伊朗武术史表明,庾东与健胡进行的当为近距离肉搏。甘肃酒泉下河清五坝河出土的魏晋墓壁画砖上,绘有高鼻蓬发的两名少数民族武士习武图,一人持戈(戟),一个引弓,也说明此时期东西方习武之风盛行,武术交流较多。北齐时期,据《北齐书·南阳王绰传》记载,北齐后主高纬宠信胡人相扑士何猥萨,因为政治目的,借相扑比赛的方式,令何猥萨杀掉南阳王高绰,“使宠胡何猥萨后园与绰相扑,搤杀之”[17],这条史料表明,北齐时相扑是宫中常见的运动项目,北齐汉人与胡人经常切磋武艺,宫中还配有擅长相扑的胡人护卫皇帝或供统治者娱乐欣赏。在灭掉北齐的北周敦煌壁画上,绘有二武士相搏的习武图,反映出北朝搏击运动的兴盛。

随着魏晋南北朝时期武术的发展,南朝宋颜延之《皇太子释奠会作诗一首》中出现了最早的“武术”二字,收录在南朝梁萧统所编的《文选》中,原文“堰闭武术,阐扬文令”,指的是停止穷兵黩武的军事行动,宣扬文教政令。梁简文帝萧纲作《马槊谱》,是我国第一部专门的枪法著作,说明当时的武术教育突破了口传心授模式,开始形成理论、技术与图像相结合的著作。邱丕相《中国武术史》评价“武术”一词和“谱”不是出现在其他时代,而是出现在两晋南北朝时期的宋和梁,“是这个时代的伟大贡献,是武术走向成熟的一个显著标志。”“如果说‘击有术、舞有套、套有谱’的构架以前尚未形成的话,两晋南北朝时期的历史资料雄辩地证明,这种构架至此已经完成。”[18]

出土金属器物、壁画和文字资料共同显示,秦汉时期已经成为一种独立体育搏击项目的人兽相搏运动,到公元3-6 世纪有了新的发展。随着丝绸之路的交流,萨珊王朝的搏击注重力量、技巧和美感的结合,与中国武术注重以柔克刚、内外合一、四两拨千金的原则相契合。铜镜、银盘、铺首和牌饰上人物的搏斗和搏击场面,反映出东西亚对武术和搏击术的共同关注。从东西方人与兽搏、人与人搏的共同发展历程来看,作为一种身体在场文化,搏击术从本质上来说具有暴力特征,因为体育“从本质上来说具有暴力特征,很多种运动没有暴力就不会存在。”[19]但在公元3-6 世纪,中西亚搏击功能的视觉表达上,出现了从暴力互搏到暴力消解的变化,这或许是艺术审美创造所要表现的“理想的美”。不过,这种造型艺术上相通的理想的美,所设计的平衡感和美观性,并未使6 世纪之后东西方的搏击术朝着共同的方向发展,比如,萨珊王朝的武术以器械为主,南北朝武术更注重徒手技术和身体控制。中国武术在儒、释、道影响下,成为独具一格的人文化的中华武术,正如,《中华武术通史》所指出:“从未有哪种搏斗技击技术被如此明确地冠以‘中华’之名称,尊其为具有国格的文化主体,换言之,武术是属‘中华’的文化主体,即是说中华之文化特质使得武术之为武术的根本。”[20]这也是中华文化在数千年历史演变中,兼收并蓄,以极强的开放性、包容性,不断吸收不同民族、不同国家、不同地区的文化因子,却始终保持自我本色和强劲生命力的表现。

4 结论

东西方自古以来不乏对狩猎场景的记载,公元3世纪前的搏兽图像与文献记载,在驱邪祈福观念支配下,造像载体多样化,重在对真实场景再现,造型场面多具紧张感。公元3-6 世纪丝绸之路上的萨珊王朝与中国魏晋南北朝,在“文化循环”与“文化杂交”场域下,产生了很多相似的搏兽题材器物。萨珊王朝搏兽图借鉴了古希腊造像艺术特点,对真实生活进行了合理的艺术化处理,形成了不同于以往的对搏击功能的视觉表达。中西亚的一人二兽题材,随着丝绸之路传到魏晋南北朝后,与本土文化结合为一人二龙造像题材,成为本土化的视觉再造,在交流、互鉴中,影响到萨珊王朝的视觉制造。在这些视觉形象产生的背后,如同全球体育叙事一样,“任何历史叙事,包括全球的体育史叙事,都不是历史原貌整体的完整再现,而是叙事选择和各种倾向性解释的建构性结果”。[21]因此,公元3-6 世纪的东西亚搏击造像共同选择了对暴力的消解,在平和感中追求“理想的美”。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搏击术此后的趋同发展,中国武术在兼容并蓄的同时,始终保持人文化底色,在儒、释、道的道德影响下,成为独特的演练样式和文化存在。

注释:

[1][美]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215-222.斯塔夫里阿诺斯在《全球通史》中反复强调:“古典文明在3 世纪至6 世纪遭到蛮族的猛烈冲击”“3 世纪至6 世纪是欧亚大陆普遍遭受入侵的时期”“3 世纪至6 世纪的入侵结束了古典文明”“公元3 世纪至6 世纪间,欧亚大陆诸古典文明被蛮族入侵者所践踏”。

[2]夏鼐.综述中国出土的波斯萨珊朝银币[J].考古学报,1974(1):91-110;//夏鼐.近年中国出土的萨珊朝文物[J].考古,1978(2):111-116;//杨静,沈爱凤.萨珊时期的帝王狩猎图研究[J].西域研究,2022(3):130-144;//孙志芹,李细珍.萨珊艺术东渐下狩猎纹锦艺术流变与织造技术特征[J].丝绸,2021(9):100-109.另外,有很多外国学者对萨珊银盘进行了深入研究,如德国学者库尔特·埃德曼(Kurt Erdmann)和恩斯特·赫茨菲尔德(Ernst Herzfeld),前者对狩猎银盘进行了分类,后者将银币与银器上的帝王造像进行了比较;俄罗斯学者约瑟夫·奥贝里(Joseph Abgarovich Orbeli)和特雷弗(Kamilla Vasil'evna Trever)认为应将银盘划分为不同流派;美国学者哈珀·奥利弗(Harper Prudence Oliver)和皮特·迈尔斯(Pieter Meyers)运用经典艺术研究方法、加工与化学技术等手段提出了新看法。(见杨静、沈爱凤.萨珊时期的帝王狩猎图研究[J].西域研究,2022(3):133.)

[3]齐东方.虞弘墓人兽搏斗图像及其文化属性[J].文物,2006(8):78-84.

[4]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79:713,917.

[5]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0:308.

[6]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105,2867.

[7]费振刚,胡双宝,宗明华.全汉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115,201,725.

[8]Prudence Oliver Harper,Sasanian Silver,In E .Yarshater(Editor),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Iran,1983:1115-1120.

[9]夏鼐.北魏封和突墓出土萨珊银盘考[J].文物,1983(8):5-7.

[10]魏收.魏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2272.

[11]郭物.一人双兽母题考[J].欧亚学刊,北京:中华书局,2004(4):1-33;//张海蛟.北魏平城“一人二龙”图案的渊源与流变[J].形象史学,2017(1):64-81.

[12]李静杰.北魏前后神人控驭对兽图像及其西方来源[J].艺术设计研究,2021(5):16.

[13]白述礼认为是隋朝末年文物,见白述礼.试论宁夏盐池新发现的黄金方奇[J].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2007(4):82-87;马强认为是十六国晚期文物,见马强.白乌二年金方奇及相关问题[J].文物,2015(4):91-95.

[14]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2931.

[15]葛承雍.两大文明的对接与互动:读《波斯锦与锁子甲:中古中国与萨珊文明[J].读书,2023(7):78-85.

[16]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3055,2385.

[17]李百药.北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2:160.

[18]邱丕相.中国武术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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