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尔纯在伊犁

2023-11-22 18:22刘宪军
伊犁河 2023年5期
关键词:伊犁油画画家

我住在七楼,离月亮比较近。傍晚的时候,站在巨大而明净的窗户前,既可以看到城镇里各种各样的街道、房屋和树木,也可以看到远处的田野、草原和漫山遍野的坟场。这时,我总会感觉岁月如梭,光影似箭。三十多年前的一些往事好像就在眼前。

1986年,中央美术学院在新疆举办了一期油画培训班。据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而我去上课的时候已经是下半个学期了。当时,中央美院为了照顾到大部分的知名教授、画家能来新疆感受一下遥远而神奇的边塞风情,能来上上课、采采风,所以,每个月都要调整一位教师来乌鲁木齐。之前给我们教课的是油画大家苏高礼、吴小昌和朱乃正,最后一位就是罗尔纯。

罗老师可是大名鼎鼎、享誉中外的油画家,当年已经出版了好几本作品集,而且经常可以在一些报刊杂志上看到他的画。当时在全国美术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罗老师的油画很接近于马蒂斯的表现主义。其作品充满了创造的激情、充满了阳光、充满了绘画性的美感,非常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类似于欧洲的野兽派被称为“中国油画的色彩大师”、中国的“梵高”。

油画培训班结束后,我去看望了罗老师。在小饭馆里坐了几分钟后,我问他:“您什么时候回北京呀?”他说:“最近不想回去。第一次来新疆,机会难得,我想到外地转一转、看一看。”

我一听,马上眉飞色舞地瞎吹一通:“罗老师,你跟我去伊犁吧!伊犁是个大草原。民族众多、群山环抱,森林茂密,到处是鸟语花香,天天是歌舞升平……”趁着酒劲,我还给他唱了一首民歌:“伊犁河水翻波浪,长辫子姑娘满街逛。河南姑娘看不上,新疆姑娘太漂亮……”。

就这样,第三天一大早,罗老师和我一起坐上了开往西陲边城的班车。汽车在天山北坡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像酒鬼一样摇摇晃晃地奔走了两天一夜。记得当时国庆节刚过,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但是,快到赛里木湖的时候,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像弹棉花似的下起了鹅毛大雪,把我吓了一跳!如果在果子沟封个三天五天,那可就麻烦了。我倒没什么,已经习惯了。可那时罗老师已经年过半百,而且身体不太好。不过,好在几个小时后就通车了。随后,汽车在漫天雨雪中,在冰大坂、在群山峻岭的盘山公路上像蚂蚁一样,艰难地爬行、翻腾了好几个小时……

出了果子沟,可就是另外一番天地了。半下午的阳光非常明媚,蓝蓝的天空下到处是色彩斑斓的树木和田野。有时汽车行驶在高大的白杨林中,仿佛是穿梭在金灿灿的隧道里,好像行走在梦幻般的天上人间。而沿途满山遍野的马牛羊、川流不息的毛驴车、花枝招展的各族同胞,更是让罗老师目不暇接。

太陽快要下山的时候,老黄牛一样的破班车总算连滚带爬地到了伊宁市。总算到家了。我当时所谓的家,就住在伊犁师范学院旁边的工人街里。走在巷子里,认识不认识的男女老少都会用维语打个招呼。他们有的人还跟我聊上一阵子,我就装作听懂的样子胡扯一气。罗老师望着我惊叹地说:“啊!小刘,你真厉害,还懂他们的话。”

我当时的家是单位租的一套又矮又小、又潮湿的小平房。屋子里除了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不冒烟的铁炉子,还有一颗生满绿芽的树墩子。更糟糕的是,书桌上摆满了罗尔纯油画的图片——有的是我从图书馆的《罗尔纯油画集》上偷偷扯下来的,有的是从一些报刊杂志上剪裁的。去进修之前,怎么也不会想到能认识罗老师,更没想到,他会跟着我跑到伊犁来,跑到这个小破屋子里来。

屋子里很乱,我赶紧一边收拾,一边说不好意思。但罗老师好像不以为然,还安慰我说:“没什么!没什么!看见你这样,很高兴、很开心。”

开心!开心什么?后来我想,可能是他做梦也没想到,在祖国这么边远的地方,竟然还有一个黑乎乎、脏兮兮的小伙子这样喜欢他的作品,这样崇拜他,这样收藏着他的油画图片。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骑着又破又旧的自行车,驮着罗老师到学校报道上班了,还带他去拜见了校长和书记。领导们见到我和罗老师,都觉得非常惊奇和亲切——惊奇的是,刘宪军竟然能把北京的大画家、中央美院的大教授请到伊犁来,请到学校来;亲切的是,校长、副校长,包括教务主任,都是“文革”前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的高材生。突然见到了北京人,见到了从北京来的大教授,真是感慨万分,真是他乡遇故知。

当然,至于罗老师是真是假,他们多少还是有点怀疑的。因为罗老师实在不像一个大画家———个头不高,其貌不扬,一副和蔼恭敬的样子。身上穿了一件破旧的灰色风衣,肩上斜挎着一个泛黄了的军用书包。如果摘掉头上的鸭舌帽,简直就像一尊西安的“兵马俑”。

当年,我工作的这个单位是个中专学校,俗称“伊犁二师范”。在学校上专业课的时候,罗老师就跟我一起到教室里看同学们的课堂作业。但罗老师实在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看了两天同学们天真可爱的画作后,说的最多一句是:“都画得不错,画得不错。没想到画得这么正规、这么正统。”是啊!也许罗老师觉得在这么边远的地方学画画,可能画的都是乱七八糟的,都像深山老林里的古代岩画和草原石人。

同学们不上专业课的时候,我就请来几位美女,想让罗老师画几幅油画肖像。但罗老师有些难为情,并很认真地给我说:“我的心脏不太好,医生不让太劳累,怕身体出问题,怕随时去见马克思。”听了这话,我也不好再勉强,并安慰他老人家:“您放心吧!只要来过我们伊犁大草原的人,都会长命百岁的!”

针对我画的油画写生,罗老师也总是说:“画得好,画得好。”然后就静悄悄地坐在角落里,默默地看我一个人画大头像,看得我不知所措,手忙脚乱。后来,我又连番几次地恳请罗老师指导一下,他还是表扬我:“画得真好——造型准确、色彩丰富,在北京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也不多。你画得很有张力,很有冲击力。这点比我强,我应该向你学习。”虽然罗老师的赞美有些言过其辞,但我还是很开心,也多了一点学油画的自信。

一个人画了两三天,也没什么兴趣了。美丽可爱的模特儿也都跑完了。后来,我就骑着自行车,每天带着罗老师在伊宁市坑坑洼洼的大街小巷像没有脑袋的苍蝇一样满世界乱蹿。碰到感兴趣的景致,罗老师也会停下来画几笔。罗老师画写生,就更是令人大跌眼镜了——他在军用书包里装了一个书本大小的调色盒,调色盒的格子里都是些脏兮兮的水粉颜料,有些颜色都长毛了。他画风景,都是画在速写本上的,有的画作也就巴掌一样大小。这些水粉写生,基本上是先用颜色铺个大调子、大关系,然后用彩色线条把造型和物体勾一勾,深入刻画一下就算完成了——比巴合提家的牛娃子生得还要快。虽然他老人家三下五除二就捣鼓出一幅画,但画面却非常独特,色彩也非常高雅而灿烂。伊宁市破败不堪的大街小巷,让他老人家一画,画得像在月球上一样。真是让人耳目一新,惊叹不已!

后来的后来,我觉得罗老师来伊犁、来学校,如同大姑娘上花轿,是件千载难逢的事情。而美术班的同学们每天不是上文化课,就是一些课外活动。我当时觉得,同学们如果错过这样一个学习机会,实在太可惜了,所以跟校领导建议:安排全班同学下乡实习。

当时我们实习的地点,就是我现在住的伊宁县。经过一位同学家长的引荐,大家都吃住在县文化馆。就是现在白天鹅大酒店的对面,那时是一个很大的果园子。园子里有樱桃、杏树、核桃树,左边是葡萄长廊,右边也是葡萄长廊。院子的前面是一排排俄罗斯式的老建筑——有办公室、教室和会议室。高高的房子完全是土木结构的,墙很厚、很结实,好像有上百年了吧。房间的地板也都是松木铺成的,正好成了大家晚上睡觉的“榻榻米”。

同学们到了这田园般的小镇,完全像一群逃出铁笼子的小白兔,个个开心得不得了。当时同学们最小的只有十五岁,大一点的也就十六七岁。所以,只要一有空,大家就在园子里蹦啊跳啊,追来跑去的。好像有唱不完的歌,笑不完的事——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美术班的所谓实习,就是户外写生。就是每天在野外的草滩上、丛林中、吉尔格朗河的岸边画画远山,画画牧民的毡房和马牛羊。有时进了山沟,一些有干劲的同学——主要是男同学,就会像一群草原上的狼娃子,跟着我一口气爬上连绵起伏的山顶。在高高的群山上,我们既能看到万里云天里银光闪闪的雪山,也能看到纵横交错、彩带一样流向异国他乡的伊犁河……

而罗老师行动不方便,我就把他交给了县文化馆的两个维吾尔族画家。他们一个是中央民族学院毕业的;一个是新疆艺术学院的高材生,叫什么名字早就忘掉了。他们能和北京来的大画家一起画画写生,整天也是兴高采烈、激情满怀的,围着罗老师忙前忙后,不亦樂乎。到了晚上,他们还会轮流请罗老师到家里吃抓饭、喝奶茶。偶尔还要在自家院子里烤羊肉、炖土鸡,整上两瓶伊宁县的“黑牡丹”。兴致高的时候,就弹起了热瓦甫,拉起了手风琴,在月光下载歌载舞。

每天早上外出写生前,我都会让同学们挑一些习作,在会议室里摆成一片,请罗老师进行点评。但罗老师认认真真地看几遍后,总是说些构图、造型的问题。要么就讲——画画要动脑子,要胸有成竹,要整体观察,“外师造化,中得心原”。哎!这一群小孩子哪能听懂这么深奥的东西?个个都瞪着大眼睛,张着大嘴巴,像听天书一样。我只好又长篇大论地补充一通。我一再强调:“同学们跟罗老师一起下乡采风写生,一方面是加强专业基础。最重要的是长长见识,提高格局,充满自信。要感觉像在中央美术学院上课一样——你就是画家,你就是大师……”

这个美术班是我大学毕业后带的第一个专业班。年轻时第一次为人师表,实在不知姓什么了。在这激情燃烧的两年多时间里,几乎日日夜夜陪伴着他们学习、画画和成长。虽然是个中专学校,但那时候的孩子们,还是有很强的专业素养和绘画精神的。所以,我非常希望那些孩子中能够冒出几个美术学院的大学生,冒出几个全中国的大画家。

后来,同学们的确进步很大,画得很好。当时的伊沙、聂振山、高声的素描,贾永强、吴常辛的速写,绝不亚于一些美术学院的高材生!记得裴勇、贾永强等同学搞的毕业创作,虽然有些人物众多、场面宏大,但基本上造型准确、构图饱满、画面朴实而意境深远。这些主题性的作品,如果再深入画几遍,完全可以参加自治区的美展。

在伊宁县,有一天下了一整天的毛毛雨,不能外出写生。我就找了一个维吾尔族中年男子,请罗老师给同学们画个素描范画。罗老师拿着一支2B铅笔,不慌不忙地在一张八开大小的纸上描画着。画了几下,就让我大吃一惊——他的油画作品都是非常变形、非常写意、非常现代的。但画起素描来,却是很保守、很精确。他画素描的理念和步骤,也完全不像当时流行全国的“契斯恰科夫”素描体系,而是用长长短短的线条,刻画着头像的造型和结构。素描完成后,其形象的精准、画面的生动,真是令人叹为观止,终生难忘!

实习期间,每天晚饭后,大家都会集中在会议室里画速写。罗老师也会和大家一起画。罗老师画完后,都会把画作送给同学们的。他每天晚上都能画好几幅。如果那些速写都保留着的话,现在可以出一本罗尔纯速写集了。

罗老师不抽烟、不喝酒、不跳交谊舞,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捡石头。有时在晚霞中,罗老师弓着腰、低着头,在河滩上寻找着七彩斑斓的鹅卵石,感觉好像在捡金元宝。而这时,总有一些爱热闹的男女同学跟在后面。罗老师往左拐,他们也跟着往左边拐;罗老师往右拐,他们也跟着往右边拐,像花果山上一群活蹦乱跳的小猴子——幸亏这是捡石头,如果是钓鱼的话,早把鱼儿吓跑了。

罗老师离开伊犁之前,州美协的关维晓老师要在州群艺馆搞个座谈会,让罗老师见见伊犁的画家们。罗老师得知后,很重视,就像秀才准备进京赶考一样。他老人家认认真真地在速写本上挑选了一些写生作品,认认真真地从速写本上剪裁下来,整理好。到了州群艺馆,又认认真真地把画摆在一长溜的桌子上,然后很羞涩、很难为情地坐在角落里,双手不知所措地放在腿上,并一再小声地说:“请大家多多指教,多多指教!”

那天,伊宁市的画家们几乎都来了,有好几十号人。大家争先恐后地围着桌子,像一群野鸭子一样,向前伸出各种各样的大脑袋,议论纷纷地观看着。有的画家还不时地转过身来悄悄地问我:“小刘,他真的是罗尔纯吗?他真的是中央美术学院的教授吗?怎么像个老农民?”

我心想:真是有眼无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我和罗老师相处了两个多月,画没什么长进、但深深地明白了——什么是低调、什么是谦虚、什么是大师、当然也明白了什么是油画、什么是现代艺术。表面上看,罗老师像草原石人一样、像大熊猫一样可爱。其实,他骨子里,像“老八路”一样坚强,像哲学家一样睿智。他心灵深处,时时刻刻都闪烁着艺术的灵光、燃烧着激情的火焰!

太阳快要下山了,座谈会也终于结束了。画家们一哄而散,像野兔子一样各回各家,吃馍馍喝茶了。我只好自己掏钱,请罗老师在汉人街的地摊上品尝了一大盘凉皮子,当然,也要了两串烤羊肉。

多年后,在上海的一个全国美展上,偶然遇见了罗老师。寒暄了几句后,他还问到:“你再去过伊宁县吗?你们那个班的同学们还在画画吗?”

我装作不以为然地回答:“谁知道呢?那些小兔崽子们,很多年都不见了。”

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还是惦记着大家——不管在新疆,还是在内地;不管在草原,还是在沿海;不管在北京,还是在乡村;我常常都会想起美术班的同学们,也会梦到在伊宁县一起实习写生、爬山下河、欢歌笑语、莺歌燕舞的美好时光。每当想到这些遥远的往事,我总会不由自主哼唱起:“十八的姑娘一朵花、一朵花。眉毛弯弯眼睛大、眼睛大……”

2004年,我也跑到北京乱七八糟、鱼龙混杂的“画家村”当“北漂”了。那几年,我一直想去看望一下罗老师。但是自己一真没画出什么名堂,更没什么成绩,实在不好意思去见他老人家。不过,在北京、在内地的各大城市里,常常会在各种大型的画展上、大型的拍卖会上看到罗老师的作品。罗老师的有些油画,还是根据在伊犁的写生放大完成的。每当看到这些作品,我都会激动不已,都会眼含泪水地怀念着伊犁大草原的山山水水。

后来,令人震惊的是——2015年10月,罗老师因家中失火不幸去世,享年八十五岁。罗老师的突然去世,让北京及全国的画家、艺术家们都深感惋惜和悲痛!他老人家的去世仿佛使中国的当代油画艺术一夜之间就结束了一个时代……

当年在伊犁,罗老师还给我画过一幅水粉肖像。那时我穿着一件花格子衬衣,鼻子下面留着野猫一样的小胡子,眼睛瞪得像个大牛蛋。在北京宋庄,有一次我去外地写生,生怕这幅画带在身边弄坏、搞丢了,临走前存放在一个朋友的美术馆里。后来再去索要,说找不到了。再后来,听说他把我的“标准像”卖掉了,卖了十七八万人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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