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彦
《兰台遗卷》问世以来,读者的目光,大多被这部类似侦探小说的纪实文学所吸引,也不乏较为深入的评论,缅怀被今人淡忘的理想主义精神。我花费六年心血挖掘出来的珍贵素材,不仅鲜为人知,还填补了中国革命史上被忽略了的重要史料,因此被列入了多家好书榜,并获得入选2022年度中国报告文学排行榜的殊荣。然而,我通过这个故事想要阐述的一些理念,尚需更深入的解读。
这本书的创作,实属偶然。2014年,我所任教的大学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涉及一位过世多年的老华侨。校长委托我翻译有关材料。在探寻真相的过程中,不断涌现出来的历史资料牵扯出一系列与中国革命息息相关的重要人物,丢弃哪个,都舍不得。不过,这些人物之间既相互关联却又异常松散,像掉落在草丛里的一粒粒珍珠。如何使他们融为一个有机整体,存在着极大难度。尤其是,这些事件牵扯到中国共产党的领袖人物,如毛泽东、周恩来、宋庆龄,还有一批掷地有声的国际友人,如白求恩、艾黎、斯诺、史沫特莱等,容不得半点虚构。
几年间,我曾犹豫不决,数次推翻,又数次重拾,究竟是用虚构小说手法,通过合理想象使作品增强趣味性和可读性呢,还是用严谨的纪实手法,为重要的历史文献补上被遗漏的篇章?
冥冥中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一直在默默地牵引着我,在我屡屡打算放弃的时刻,却突然在密林深处闪现出一丝光亮,让我发现了与人物和事件相关的证据,解答了一个又一个疑惑。于是,我最终把这部作品定位为纪实文学,完成了《兰台遗卷》。
书的内容涉及到中外交流史上被忽略遗漏的许多珍贵史料。主人公是被冠以“粉红色主教”的英国人——香港主教何明华(Ronald Owen Hall)。他的头上罩着扑朔迷离的光环。
为什么毛泽东会从延安窑洞里给他写那封感谢信?为什么这个英国主教会把中国共产党视为拯救中华大地的一剂良药?
他与白求恩大夫在同一时期为中国人民的抗战付出了贡献,二人之间是否有直接联系?假如有,又是通过何种契机?
何明华是否“共产国际”的秘密联络人?何明华是否曾派遣外籍医护人员去延安?他们究竟是哪些人?为什么他们在中共党史上几乎无人知晓?为什么何明华在1966年从香港离任时烧毁了所有文字资料?
抗战前后,何明华与周恩来曾密切交往。1956年夏,周恩来在中南海西花厅设家宴款待何明华后,他在回港的火车上写了一封数千字的英文长信,详细记录了二人会谈内容,涉及到中英关系、香港问题等。
上述史实均为中国革命文献中被遗漏的资料,未留下丝毫痕迹。
1949年后,何明华公开发表言论,赞颂新中国在共产党领导下的巨大成就,并在香港支持工人罢工、争取合法权益。港英当局曾放言,要某些部门“对他做点儿什么”。在“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调查期间,何明华的儿子神秘地死于车祸,其他几位同时代的“亲共”国际友人也发生了“车祸”,令人不寒而栗。
草蛇灰线,马迹蛛丝,隐于不言,细入无间。调研的过程,好似挖掘一株盘根错节的大树,又像是侦破刑事案件。面对愈积愈多的素材,该如何着手,才能清晰地绘制出这幅错综复杂的历史画卷?
通过重重设问,步步推理,多条主线与支线交织推进,我引领着读者踏入了历史的迷宫,追寻真相,并最终解开了几乎所有“谜团”,同时也认真思考了多年来一直想理清的一个关键问题:如何看待私有制与公有制的关系,围绕着何谓“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跨界思考和国际视野,提供了新颖的观察角度。
何明华对共产主义的热忱,令很多读者惊讶:为什么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会成为共产主义的拥护者?
20世纪30年代,何明华在香港布道时说:“共产主义学说为人们提供了一种崇高的梦想,能够改善人的心灵世界。天堂,不是你死后要去的地方,而是在你活着时便须建设的神圣社会!”a
抗日战争中,何明华给英国教会高层的报告中说:“日本人被打败之后,统治中国的,将会是共产党。因为老百姓所拥戴的,并非蒋介石以及他的基督徒追随者,而是英勇不屈、百折不挠的八路军。那是一批像英国的罗宾汉和他那群侠客们一样,经历过激励人心的冒险磨炼、品尝过艰苦生活、坚守克己奉公的群体。因此,能够战胜日本侵略者的,将是共产党人,而非基督徒。”b
国共内战初期,胜负未见分晓之际,何明华便对人说:“毛泽东将在整个中国大陆获得全面胜利,就像初升的太阳,锐不可当。因为在今天的中国,没有任何其他事业能像共产主义那样,如此强调个人的奉献与忠诚!”c
新中国成立前夕,何明华在香港激动地宣称:“中国准备了六千年,就是在等待着这一辉煌时刻的到来。我相信,在共产党的治理下,这粒种子必将成长为参天大树!”面对人们狐疑的目光,他进一步阐释:“基督教终止了奴隶制,但却无力阻止另一种罪恶,即财产私有化的集中。而私有制总是会导致贫穷,它不但是太平天国的起因,也是国民党垮台的因素。”d
在《兰台遗卷》中,我介绍了一个陌生的概念,铢必离(Jubilee)。这是解开所有困惑的一把钥匙。
在《圣经旧约》“利未记”的篇章中,早已写明了Jubilee这个概念。我在《兰台遗卷》中把这个字眼译为“朱碧丽”,为赏心悦目之故。但我的中国朋友刘杰医生却建议说,也许翻译成“铢必离”更貼切。的确,那个英文词汇所代表的是:每隔50年,必须对全社会的财产进行一次重新分配,归还土地,免除债务,解放奴隶。e
人类本性自私贪婪,“铢必离”的制定,允许人们发挥聪明才智,创造财富,但每隔50年,则强制实施一次“土改”,避免两极分化,落实社会的平等公正。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有众多在中国出生成长的西方传教士及其后代,会像何明华主教那样,热烈欢呼“土改”。譬如著名的“红色传教士”、死后把骨灰撒入长江的加拿大人文幼章。在传教士们眼中,他们历经数代,辛苦奋斗了百年,都未能改变旧中国的贫穷落后,却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大刀阔斧地实现了。
《圣经新约》中“使徒行传”篇记载,两千年前的基督徒,在耶稣离开后,曾按照其旨意,过着消灭了私有制、“按需分配”的共产式生活,但未能长久。缺乏坚定的信仰,很难维持任何高尚的理念。f
但有极少数人,至今未放弃高尚。《兰台遗卷》介绍了这一现象。16世纪欧洲基督教会分裂后,产生了胡德莱特派(Hutterites)信徒。19世纪时,仅余的一百多人移民北美后,坚持过着消灭了私有制、吃大锅饭的共享式生活。这种集体运作方式,力量远超周围的私有制小农庄,因而不断发展壮大,迄今已发展为五万人、近500家独立的公社。g
此外,在以色列存在着大量的“基布茨公社”(Kibbutz),不仅是农业生产方面,也在工业生产各个领域奉行消灭了私有制、按需分配的共享式生活。其人数与规模,均远远超过了北美的胡德莱特公社。假如以色列人是受《旧约》影响,开始了这种方式的话,今天的“基布茨公社”却已逐步淡化甚或摆脱了宗教色彩,在这点上,又与依赖《圣经》维持信仰的胡德莱特公社,具有显著不同。h
2018年,我曾与西班牙汉学家马诺(Manuel)教授探讨这一现象。他说,当今罗马教皇方济各(Pope Francis)曾声称,社会平等公正的理念,原本是基督教的发明,我恍然所悟,理解了为什么在2015年9月24日那天,教皇在美国国会讲演时,会谴责万恶的垄断资本主义造成人类空前的贫富悬殊与社会不平等,以及为什么西方媒体会争相质疑,教皇是否马克思主义的鼓吹者?i
德国革命家闵采尔(Thomas Münzer)在胡德莱特人中有很多朋友,受他们的影响,领导了农民战争,并影响了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关于早期基督教的共产主义形态,恩格斯的作品中也曾提及。马克思在他中学毕业的论文中,感佩宗教先驱崇高精神对他的激励。假如马克思主义学者借鉴了共享式理念,毫不稀奇。
资本主义制度,无疑背离了西方文明的奠基石《圣经》中说教、背叛了基督教原始社会主义的核心理念。为了满足贪婪和私欲,西方政客早已篡改了“铢必离”的本意,把“50年一次再分配”的金科玉律彻底庸俗化了,衍变为“金婚纪念”“终身成就奖”等世俗涵义,故意扭曲了其深刻内涵。今天的年轻一代,已鲜少有人知晓“铢必离”的本意了。
行文至此,我想起了多年前与一位同事的对话。这位教授出身于牧师世家。我曾问她是否基督徒,她的回答令我困惑。她说:“我信奉基督教理念,但我岂敢大言不惭,声称自己是基督徒呢?那些声称是基督徒的人,有几人问心无愧?他们真能做得到吗?”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她为何会出此言。
《兰台遗卷》中引用了西方学者的解释,他们虽然做不到信守“铢必离”的教诲,但通过不断调整政策,采用温和手段,例如税收制度(包括征收遗产税)、完善福利制度、提供全民免费医疗等,努力维持社会平等公正,避免了革命性举措。
这种想法也许不错。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共同富裕”的高尚情操,早已被污名化了。尽管西方某些国家事实上已经采取了社会主义制度的多项举措,却坚决不肯承认其实质,而中国几十年来无论付出了何等代价、何种牺牲,西方阵营会采用贴标签、泼污水。此种行径,好比是出卖了耶稣的犹大,却指控别人是叛徒一样。
这就涉及到了一个问题,谁才是真正的基督徒?谁又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也许,“铢必离”的概念,恰是真假美猴王的试金石,也是戳穿伪君子的一柄利剑。
人类对真善美的标准,本质上相同。从《圣经》中规定的“铢必离”到中国古代先贤警示的“不患贫、患不均”,再到马克思对消灭私有制的论述,人类亘古的追求,无不是社会的平等公正。
企及社会的平等公正,不同文化有不同做法。在缺乏文字的北美印第安原住民部落里,几千年来盛行着一种习俗:potlatch (giveaway 散财宴)。每逢婚丧节庆,部落里最富有的酋长就会招来所有人赴宴,并把自己绝大部分财产分散给众人。在他们眼里,这才是“富有”的标志。印第安原住民认为,人属于大地,而大地不属于任何人,所以没有“土地是私有财产”的概念。他们的财产不过是兽皮、珠宝、黄铜器皿一类的东西。通过这种习俗,酋长也树立了自己的声望,在他死后,其子可继承酋长的地位,并继续举办“散财宴”,维持部落内外的财产均衡。
1919年初,毛泽东曾前往曲阜,瞻仰孔子墓。他回忆说:“我看到了圣人的弟子们濯足的小溪,也看到了圣人童年时生活过的小镇。在历史悠久的孔庙大殿旁,传说有圣人手植的一株树,我也看到了。我还去一条小河旁驻足逗留,孔子的著名弟子颜回曾在那里居住过。我也去了孟子出生的地方。”j
不禁遥想,在孔林中独自徜徉、默默沉思的青年毛泽东,脑中萦绕的,可是“天下为公”的千古绝唱?文以载道,史以鉴今。《兰台遗卷》完稿后,我也理解了,从此不会再困惑了。
人类的生存发展,需要文明互鉴。正如中华民族在历史长河中不断汲取融合了各民族优秀文化,因而得以丰富壮大一样,地球上不同村落的人民,唯有摈弃偏见、面对事物本质,方能携手步入人类命运共同体之路。
注释:
abcdDavid M.Paton, R.O.The Life and Times of Bishop Ronald Hall of Hong Kong, Hong Kong: The Diocese of Hong Kong and Macao and The Hong Kong Diocesan Association,1985.〔大衛·佩灯:《香港主教何明华的生平与时代》,港澳主教管区及香港主教管区协会1985年版,第220页,第252页,第220页,第253页。〕
e《旧约》“利未记”(Lev.25:1—7),(Lev.25:8—17)。
f《新约》“使徒行传”“哥林多前书”(Acts 2:44-45),(Acts 4:32 and I Corinthians3:8)。
ghYossi Katz & John Lehr, Inside the Ark: The Hutterites in Canada and the United States, University of Regina Press,2014.〔尤西·凯兹、约翰·理尔:《方舟——加拿大及美国的胡德莱特公社》,里贾纳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iRobert Barron,Is Pope Francis a Marxist Prophet? Real Clear Religion,July 15,2015.〔罗伯特·拜伦:《“教皇方济各是马克思主义鼓吹者吗?”》,《真实清晰宗教报》2015年7月15日。〕Kevin Clarke, Pope Francis is not a Marxist,but make no mistake: He will challenge the worlds leading capitalist power,The Washington Post, July 14,2015〔凯文克拉克:《“教皇方济各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但无疑他将挑战这个世界领先的资本主义势力。”》,《华盛顿邮报》2015年7月14日。〕
jEdgar Snow, Red Star Over China, Grove Press, UK,1968〔埃德加·斯诺:《红星照耀中国》,英国格鲁夫出版社1968年版,第15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