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的“捕获”与“深描”

2023-11-22 16:30曲亭亭
百家评论 2023年5期

曲亭亭

内容提要:柏祥伟在《亲爱的小孩》中扎根现实,“捕获”底层儿童物质匮乏、心理困苦的典型实例,营造出生活的真实质感。在“捕获”之上,柏祥伟借助“深描”的方法,以小荞、奶奶等人物各自的语言方式和思考方式进行表达,并透过微观的贫困儿童脱困之旅,折射出参差错落的众生相,与时代对话。“捕获”的纪实性细节为故事奠定了一个扎实、真切的生活基底;“深描”则给予小说纵深思考的可能。借助“捕获”与“深描”的交替,柏祥伟均衡了纪实性与小说性两股势力,进而达到一种精妙的“真实”,更好地传达出源于生活、高于纪实的现实主义精神。

关键词:柏祥伟 “捕获” “深描” 现实主义精神

2022年第6期《人民文学》头题刊载了柏祥伟的中篇小说《亲爱的小孩》,编者按语激动地写道:“《亲爱的小孩》用小说之体承载了有原型有实境有传承的爱心故事。‘微公益协会是这些故事的群体主人公,经党的基层组织指导、牵线,他们以实际行动关爱帮助因各种原因处于各种困境中的孩子们,管治病、管吃穿住、管上学、管生存脱困和心理纾困,让孩子们有生活保障、有亲情依靠、有正向价值追求。这感人至深的新时代故事发生在孔子曾与弟子‘胜日寻芳的泗水;道出‘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孟子,其故里也在泗水近邻。”确然如此,小说取材鲁南农村的真实事件,传递了作者深切的现实关怀,本文拟从现实主义的精神层面谈谈这部纪实小说。

一、“捕获”现实的背后

《亲爱的小孩》聚焦于贫困儿童的成长问题,实地记录了社会发展的一个真实侧面,“捕获”底层儿童沉重成长的典型事例,展现出自觉的现实主义精神,小说的细节描写真切而传神,自然而然地呈现出现实生活的质感。

柏祥伟扎根现实,详尽地描述了底层儿童物质匮乏、心理困苦的真实状况。主人公小荞4岁时父亲生病逝世,母亲狠心抛弃了她,只剩下年老体弱的奶奶与小荞相依为命,勉强糊口。但随后,奶奶也很快因病离世。这样听起来过于巧合的惨烈人生,却源自人物真实经历。还有患病的留守儿童宋瓜秧,父母进城务工数年来没有音讯,爷爷因没有足够的费用带他去大城市看病延误了病情,最终瓜秧失去了长大的机会。女孩豆荚的奶奶因病不能劳作,妈妈是精神病患者,哥哥是自闭症,爸爸要照顾2个儿童和2个病人的起居,还要赚钱供應一家的开销……社会边缘的小荞们、豆荚们、小米们的辛酸与孤独、病痛与无助、挣扎与希望,在这里均得以呈现。在社会经济水平不断提高的今天,大多数人已拥有安居乐业的生活,物质极度贫穷的个案常常因为过于稀少而未能引起关注,或者因为过度的巧合而显得“戏剧化”、过于“刻意”。但真正的现实立场不会因此而止步。

小说不只是捕捉到静止的生活横截面,还刻画了小荞逐渐摆脱物质与心理困境的动态过程,捕捉到小荞每一次成长的关键细节。无论是北京冬令营,还是进入县城就学,伴随着小荞不断接近城市的脚步,逐渐实现了物质上的脱困。另一面,在城市乡村的切换之间,小说也详尽地展现了小荞一步步的个人心灵成长。亲人的相继离开,贫穷与苦难教会她自食其力、自强不息;拒绝高高在上的“捐赠者”的施舍,教会她自尊;晏阿姨的出现教会她人生可以有另一种活法,燃起了对未来的希望;与母亲的重逢教会她理解世界的无奈……柏祥伟清晰地记录下这一个个成长的瞬间,命运的打击和善意的帮扶都化作小荞成长的养料。

小说里作者对于孩子们姓名的设计独具匠心:小荞、宋瓜秧、猫耳草、黄小米、豆荚、陈麦粒……都是以土地中生长的粮食作物命名。与这些粮食作物的相同之处是,这群孩子也生于乡土,长于乡土,是大地的孩子。但这些大地的孩子又都向往着城市。城市对于他们来说像是一个模糊又遥远的美梦,如小荞央求宋瓜秧去城里看病回来时给她画一幅城市的图画,以便让她想象出城市的模样,城市在孩子的想象中太美好了可是又遥远地不具形状;城市也承载着他们对大世界的迫切渴望,就像小荞即将前往北京夏令营的时候一样,全村人都喜气洋洋起来,笑意盈盈地相继攀问;甚至城市蕴含着他们可能会获得光明的未来,对宋瓜秧来说,城市就是延续生命减轻痛苦的希望。值得肯定的是,作品在这里没有落入“城乡二元对立”的陷阱,没有为了表现城市而诋毁乡土,遵循了人们对乡土和城市给予人的真实感觉。“捕获”并呈现最真实的现实侧面,乡土有乡土的朴实与热情,城市也有自身所能蕴含的“治愈”的能力。

柏祥伟擅于抓取真实性的生活细节,营造出了生活的质感。《亲爱的小孩》中不乏精彩、逼真的细节描写,如小荞在夜深独自抓知了龟补贴家用的情景描写:“那些呆头呆脑的知了龟趴在草叶尖上,慢慢爬到树干上,好像故意要让小荞看见似的,伸手就能拿到,这不是捉了,伸手拿就行了。”有过乡村生活经验的人或可知,其实捉鱼捉蛙是很看时运的。柏祥伟的描写乍看之下有夸张意味,但却是他真正地深入乡土的体验所得,画面感非常强,同时形象地再现了小荞飘飘然的情绪状态,欣喜之意与勃勃兴致跃然纸上。再如那个来小荞家里的资助者,她“探头看了看小荞的床铺,掀开锅盖看了看小荞吃的剩饭。”皱着眉头对自己女儿说:“宝贝,你要认真学习啊,不然你以后也会过上这样的穷日子!”用几个日常的动作、几句习以为常的语言就表现出她对小荞的嫌弃、轻蔑和无礼,勾勒出一个呼之欲出的反面人物。爱心于她而言不过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以捐赠为名,实则是在满足自己的优越感。又如,奶奶的耳朵有些聋,小荞大着嗓门回应奶奶,“喊声很响,吓得正在地上蹦跶的麻雀都飞跑了”。勾勒出一幅生动、真实的生活场景。老年人耳朵不好是常事,麻雀受惊突然飞跑也是常事,虽然是一个极其简单的生活画面,读后却总在脑中挥之不去。成功的“捕获”手段使小说处处充满现实生活的底色与质感,随意自然,又十分真实。

在这篇纪实小说中,首先值得肯定的是,作者“捕获”现实的能力。在尚不能创造出更高层次的抽象的真实的情况下,“捕获”现实不失为一种稳妥的方式。本节从小说创作的内容出发,发现作者从真实事件中“拦截”出不少素材,“捕获”出现实生活的质感和具有典型性的故事。而在“捕获”现实的背后,是现实主义精神的融注。

二、“深描”现实的穿透力

《亲爱的小孩》中,作者深入小荞所在的泗水乡村的生活环境,以小荞的视角进行观察,运用人物各自的语言方式和思考方式进行表达;并做到以小见大,透过微观的事件,发掘更深层、更宏大的社会议题。真正实践了“深描”采用当事人的视角、深入文化语境、探究背后文化意义的要求。

柏祥伟在作品中很好地做到以小荞的视角展开生动叙述。如小荞的这一段心理描写:“好像是刮过一阵风,下过一场雨,天晴了,阳光出来了,妈妈就像地上的一汪水,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一个孩子,无法理解母亲离去背后那些复杂的社会根源,那些心底百转千回的权衡、辛酸与挣扎。小荞只能以日常生活中自己看到的、感受过的雨水被晒干的情境去理解母亲的离去,柏祥伟精准地把握了儿童理解世界朴质的、具象的方式。再如:“小荞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她走一步,影子便往前挪一步。小荞走得越快,影子跟着挪得越快。小荞想到了老师教的一个成语:形影不离。这个成语多好啊……”孩童总是能够在普通的事物中找到乐趣,踩影子的细节呈现出儿童幼稚可爱的行为举动与天真的状态。柏祥伟融入小荞的内心深处,真切地以她的视角去感受生活的苦难,去传达小荞只能与影为伴的缺失与渴望,失落与孤独。这两段字里行间充满朦胧的童稚感,又生成一种淡淡的忧伤的氛围,使读者跟随儿童的视角自然地进入故事深处。

如果将小荞和奶奶的细节描写对照来看,不难发现她们相异的语言模式与思考模式。在奶奶送给公益组织成员竹筐被拒绝时,“她瘪了瘪嘴巴,愣怔着说,你们这是当年八路军的传统呢,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与小荞的童稚感不同,奶奶回答的语言非常陈旧,仿佛回到了新中国成立前后的语言模式,但作为一个长久待在乡村、落后于时代变化的老年人,这段语言描写就很相符合了。再如,当小荞问奶奶怎么才能奔上好日子时,奶奶说:“日子是一点一点过好的,就像土多了就成高山了,水多了就成大海了。”年少时总是耐不住性子,恨不得一下子就能实现愿望。而奶奶的话却很朴实,是乡村老一辈经过风霜洗礼后沉淀下来的朴素道理,深究下来正是生活的逻辑。文中不乏这种看似随意实则精深地刻画,并且还能够在不同模式下自如切换,得心应手,背后离不开作者在鲁地乡村的深耕。

仅仅“捕获”表层现实片段是不够的,还需把现实的复杂与多面一起呈现出来。柏祥伟曾在评论其他作者的创作谈中提及:“如果能让读者悲喜交集,能感受到柔软的坚硬和温暖的疼痛,能确切地体察到人性最悲悯的力量,这样的小说其实已经是一篇优秀的小说。”a在他的小说里柔软与坚硬、温暖与疼痛常常同时具备,充分揭示了现实生活中的不同面向、甚至是两个相悖面向的混杂与交叉。小荞无疑是一个年少又无所依仗的柔弱女孩,但却一步步磨砺出一颗勇敢坚韧的内心,柔中有刚是为“柔软的坚硬”。亲人的相继离世与极度贫困的压抑给她带来了难以言说的疼痛,这种疼痛伴随着母亲的离弃骤然加剧。但是当小荞脱离困境重遇母亲时,她却没有愤怒地苛责母亲。成熟越多,也就理解越多,小荞开始明白母亲残酷背后的无奈,也因此没有一丝犹豫地同意去医院检验骨髓是否能够与母亲配型,救母亲性命。正如篇尾歌曲中所唱的那样,小荞的心底开出了一朵花,让她能够有勇气去面对命运的风霜刀剑,也让她能够共情众生在各自命运中的奢望与挣扎。因为有了这朵花,疼痛竟也可以蒙上一层温情的气息。作者在表现出小荞成长历程的同时,并将对个体温情的体恤汇进小说创作。

《亲爱的小孩》布满苦难叙事,但主人公却没有被苦难吞噬、磨灭掉意志,也没有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进行激烈的指责与批判,流露出柏祥伟温情脉脉的现实关怀。这种温情并非只是针对底层儿童个体的关注与体恤,就像小荞最后的顿悟那样,更有对贫困众生的悲悯与宽容。“深描”赋予柏祥伟一种穿透力,透过微观的贫困儿童的脱困之旅,展开贫苦众生层叠错落的不易与无奈,折射出世界的参差。这也是“深描”背后所隐含的深层现实意义,展现出柏祥伟跳出一己悲欢、杯水风波,与时代对话的精神与能力。

三、在纪实与小说之间

《亲爱的小孩》是脱贫攻坚主题下的一部作品,可贵的是其避免了空泛的主旋律的宣讲,内容真切感人,深受读者喜爱。翻阅《人民文学》公众号的读者评论,读者既钦佩于柏祥伟对“生活的洞察力”,刻画出“真实而立体”的人物、十足的“生活镜头感”,使读者置身故事之中。同时,读者也感慨于柏祥伟赋予故事的精神力量与情感温度,动情于那些困苦之中的“光与暖”“爱与善”。细腻的洞察与悲悯的精神交织杂糅,共同融汇成这个令人动容的故事,在读者心里“发酵,蓬松,蔓延”,“回味无穷”……实际上,之所以能使读者在这两个层面感触良多,要依赖于作品中营造的纪实与虚构之间的张力。

《亲爱的小孩》作为一部纪实小说,均衡纪实与虚构两股力量是其必须完成的课题。纪实小说游走于非虚构性叙事与虚构性叙事文学的交叉之处,在纪实方面要求“生活形态的真实”“不虚美、不隐恶、实录直书”b。另一方面,纪实小说也不排斥发挥作者的想象力和创造性,允许表达作者自身的情感倾向与价值导向,兼具纪实作品与小说的创作特征。在纪实与小说之间,《亲爱的小孩》如何均衡两股力量,展现出纪实与虚构之间的张力?

众多纪实性细节的铺垫,“成全”了虚构的合理性。柏祥伟依靠“捕获”的方法,为故事奠定了一个扎实、真切的生活基底。他纪实了众多具体的社会问题,把小荞妈妈狠心抛弃她、精神病母亲与自闭症儿子、进城务工父母选择性遗忘留守老人和孩子等这些社会丑相直书出来,不曾隐去那些生活残忍的侧面和人心之恶。“捕获”现实片段、“深描”现实细节还详尽地描写了人物的行为逻辑和成长历程,展开一幅幅逼真的生活场景,为作品增添了细节丛生的生活质地。在这些纪实的地基上,虚构方能平地起高楼。回顾柏祥伟以往的作品,不但纪实小说如此,即便是在他的《羊的事》《火烧》等众多虚构作品中,他也会用纪实性的方式复现出详细、具体的生活细节,为虚构做好铺垫。如《火烧》在虚构的故事开始前,会先讲泗水火烧的特色,火烧摊子的状貌,火烧的名字由来,围绕火烧的地区世情等。从做烧饼的方法就能折射出一个人物的性格来,鲁南風土的真实感、厚重感扑面而来。这一份厚重感,熔铸了柏祥伟的生命体验,非“深描”而不可得。在构筑出一个实在的、接地气的生活背景后,读者会更加愿意相信,在鲁南的火烧摊子前真的来来往往过那些人,真的发生了这样或那样的故事。

虚构给予作品纵深思考的可能,避免流于纪实表象。柏祥伟也觉察到纪实的局限性,他认为小说不是“把生活里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或者把生活里发生的事情编织成一幅似曾相识的画”。如果只是“用文字来重复现实生活,试图让别人相信自己的经验”,这并不具备“写作地基本意义”c,不应该是作者去努力的方向。归根结底文学是一种创作活动,而非记录。

其实,《亲爱的小孩》中每一步纪实,都伴随着亦步亦趋的虚构。作品中,扶贫案例的始末、小荞人物原型、乡村生活环境这些真实细节,无一不是经过作者思考后的主观地删选。小荞为详,其他孩子为略,也同样伴随着作者个人化的理解与侧重。小荞的典型性在于,她的成长节点非常明晰,从父母离去与奶奶相依为命,到奶奶去世成为孤儿,到接受帮扶独立上学,再到找到患病的母亲……成长的因果关系可以梳理得很清楚,有步步深入、不断纵深挖掘成长真谛的可能,外部帮扶与个人努力相结合的成长路径也是作者对社会问题的一个解答。此外,“深描”赋予作品以小见大的穿透力,使柏祥伟从表层生活向深处发掘下去,从对小荞个人的关注,到对贫困儿童群体的关注,再到对于众生普遍的同情与关切,一步步生长出比纪实更深刻的现实主义精神。

借助“捕获”与“深描”的交替,柏祥伟均衡了纪实与虚构之间的力量,既不使纪实缺少虚构,以致浮于表象;也避免虚构缺少纪实,以致流于虚假。在这里纪实与虚构共同作用,达到一种精妙的真实,更好地传达出作者源于生活、高于纪实的现实主义精神。

注释:

a柏祥伟:《祥瑞图里看人生》,《福建文学》, 2015年第11期。

b张韧:《纪实小说的美学形态》,《天津文学》,1987年第8期。

c柏祥伟:《纸上谈兵(创作谈)》,《当代小说(上半月小说原创版)》,201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