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游戏

2023-11-22 22:05西遇尘
伊犁河 2023年5期
关键词:姑妈山庄净水

西遇尘

要不是姑妈病重急需钱,肖雨泽不会接这个单子。病人患有双相型障碍,有一定的攻击性,他是留美博士,犯不着冒险的。再说,他从小有阴影,打心底对富人没好感,甚至有些许厌恶。

肖雨泽敲响净水山庄的绿漆铁门时,两只像牛犊的藏獒疯了似的张牙舞爪。门房出来一个老人,穿着体面,锥子般的眼光在肖雨泽身上扎了几个窟窿。肖雨泽掏出名片,简单地介绍了自己。老人急匆匆地回到门房,拿了钥匙,开了铁门。

肖雨泽走进净水山庄,一阵清风吹来,带有压抑的气息。山庄里绿树成荫,弯弯曲曲的道路两旁开满了鲜花。拐了几个弯,树木掩映的白房子在绿色中露出了斑斑点点的白。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在白房子前張望,见到肖雨泽,微笑着,小跑着上前,接过了肖雨泽的行李。她说她叫汪初夏,这里的人都叫她汪初夏阿姨,是患者的小姨,退休前在医院当护士。外甥女的病,辗转了好几家大医院,都治不好。有专家建议找一偏僻处好好静养,说不定对患者有好处,病也会慢慢有起色。外甥女需要人照顾,她退休闲着没事,就过来了。肖雨泽说:“呃,汪阿姨,您已退休,真看不出来。从容貌体征看,您顶多四十岁呢。”汪初夏阿姨低下头,内心的欢喜起了化学反应,脸如小姑娘碰到陌生人,倏地绯红。

“不,不要!”汪初夏阿姨带着肖雨泽上到二楼,一声撕心裂肺、歇斯底里的喊声,像炸雷,震得楼梯呜呜响,使人听了脊梁发凉。汪初夏阿姨失声:“不好。”把肖雨泽的行李扔在一边,步履匆匆地冲下楼去,动作麻利,根本不像上了年纪的人。

两个身体强壮的女汉子,一个紧紧地箍着患者上身,一个死死抱住患者双腿,汗涔涔,喘吁吁,试图把患者绑在铁床上。一个护士模样的女人,拿着一支针管,拍着患者的的屁股说:“放松放松,乖乖啊,一会儿就好。”汪初夏阿姨进去,心疼得不得了,眼含热泪说:“孩子,不要抗拒嘛,不要抗拒嘛。打一针就好了的。”

肖雨泽过去,弯下腰,伸出左手,柔柔地抚摸着患者的脑门,又举起右手,展开五指说:“集中精神,放松,没有人伤害你。集中精神,放松,我们不会伤害你的。”患者的脸已扭曲,头发已被汗浸透,湿漉漉的。她使出浑身力气,挣扎着,呲着牙,咧着嘴,眼里闪烁着恶狠狠的光。肖雨泽极其耐心,重复着柔柔的动作和柔柔的话。

一刻钟,半个小时……肖雨泽的腰已酸,腿不听话,渐渐有些抖,汗一颗一颗从额上滴下。患者的目光轻柔了些,挣扎轻微了些,肖雨泽示意拿着针管的护士,可以打针了。

镇静剂起了作用,患者安静了,昏昏沉沉地睡去。肖雨泽整个人瘫软了,虚脱了,一屁股跌坐在铁床上。汪初夏阿姨端上午饭,肖雨泽没了胃口,匆匆扒拉了几口,去汪初夏阿姨准备好的房间休息。他上楼的时候,感觉腿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地颤抖。

肖雨泽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做了几个梦。旁边断断续续地闹腾竟没有惊醒他。

晚饭后,汪初夏阿姨介绍说,他们的团队加上刚来的他,一共八人。两个女汉子,体校毕业,牛高马大,身体强壮,一个叫小凝,一个叫紫萱;两个护士,一个是她自己,一个是上午打针的那个,叫芷荷。门卫老高、厨子老闵、清洁工老刘,团队里的成员,除了肖雨泽,都已婚。

肖雨泽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转入正题。他希望全面了解一下患者的情况。

汪初夏阿姨为难地瞅瞅大家,然后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芷荷见此情景说,没有其他的事儿,她可以先去看看赵亦寒。其他的人也借故离开。大家的反应,肖雨泽深感诧异,有点儿尴尬,以为他喧宾夺了主,犯了大家的忌。

等大家都走了,汪初夏阿姨收回了目光,瞄了瞄肖雨泽,伤感地说:“赵亦寒,哦,亦寒,您今天见过了的。亦寒,我的外甥女,是个苦命的孩子。她上大学时,谈了一个男朋友。男朋友家境不好,她在男朋友身上花了不少钱和心思。男朋友对她很好,宠她呵护她。亦寒天真,以为找到了真爱,全身心地对男朋友好。大学期间,他们一直很好。大学毕业,男朋友出国留学读博,亦寒出资供他。男朋友博士毕业,在国外找了工作,突然断了音讯。亦寒用情太深,联系不上他,接受不了,久而久之,常常一个人坐在房间,以泪洗面。她爸妈忙着生意,没时间顾及她,以为年轻人失恋嘛,是小孩子过家家闹情绪,过一段时间就会忘掉男朋友,好起来的。他们给她请了一个保姆,照顾她生活起居。有一天,保姆打电话通知亦寒妈妈,说亦寒在房子又哭又闹,把东西全砸了。她妈妈说,东西砸了没关系,她发泄完就好了。可亦寒没有好,一天到晚,坐在房间不说话。有时静悄悄的,沉默寡言;有时突然爆发,情绪激动,歇斯底里,狂躁不安,有东西砸东西,没东西砸墙……反复几次,才引起了她妈妈的重视。她妈妈带她到大医院,专家诊断为双相型障碍。亦寒住一阵子医院,好一阵子,回去不几天,又要住院。反反复复,她妈妈嫌烦,就请了专业人士住进了净水山庄。在您之前,赵亦寒妈妈请了几个心理医生,最长的待了三个月,最短的只待了一周。”

肖雨泽问:“为啥?”

汪初夏阿姨迟疑地盯着他,最后鼓足了勇气说:“亦寒有攻击人的倾向。我本想不说,隐瞒您的。亦寒妈也是这个意思。可我——我觉得这样不好。您接触亦寒时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另外,亦寒爸妈急功近利,短期不见效果就要辞退人家。所以,请了几个都没待住。”说完,汪初夏阿姨像做完了一件大事似的,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汪初夏阿姨的善意关怀分明有母亲的味道,让肖雨泽内心一热。肖雨泽柔声说:“谢谢!汪初夏阿姨,我会注意的!我也会竭尽全力让亦寒的病好起来,让她爸妈见到效果的。”

肖雨泽检查了赵亦寒服用的常规药,没有更改医嘱。他坐在监控室,观察了三天。所幸,赵亦寒非常安静,只是紧紧搂着一只玩具熊,嘴里嘟囔着什么,在监控里听不清。

一天早晨,肖雨泽跟汪初夏阿姨简要说了他将采取的办法。他叮嘱,他要一只跟赵亦寒一模一样的玩具熊。汪初夏阿姨眼里的光暗淡了,说:“这……”接着又亮了,说:“按您的办法来,我……相信您!”芷荷打电话,辗转问了好几个地方,人家才把玩具熊送来。肖雨泽带了录音笔,抱着玩具熊进了房间。他跟赵亦寒一样,紧紧地抱着玩具熊。

两人坐在房间里。对赵亦寒来说,是无知无觉的,时间完全凝固了;对肖雨泽来说,是十分难熬的,时间遥遥无期,不知何时是尽头。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赵亦寒情绪稳定,打针吃药,不配合也不抗拒。汪初夏阿姨和助手们提着的心不知不觉地放回了肚子里。

可没过多久,她们刚安的心又蹦到了嗓子眼。

事情是这样的。

第二十一天,毫无征兆,赵亦寒突然狂躁不安,在房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大喊大叫,歇斯底里……小凝、紫萱和芷荷不约而同地冲进了房间。肖雨泽张开双臂,拦住她们,轻轻地、威严地说:“不,出去。”她们三人愣住,盯着肖雨泽,不敢相信。汪初夏阿姨在监控室里说:“都出来,听肖雨泽博士的吧。”

肖雨泽送她们三人出去,关好门,转过身,脱掉上衣,一声大吼,撕扯着上衣,然后狠狠地扔在地上,又狠狠地跺了几脚。紧接着,他学着赵亦寒的样子,来来回回地走,歇斯底里,张牙舞爪。不晓得过了多久,赵亦寒见肖雨泽这个模样,抱着玩具熊,渐渐地,渐渐地,动作慢了下来,最后安静了,席地而坐,抬头悠悠地问:“你在干什么?”

肖雨泽浑身湿透,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继续走了一个来回,在赵亦寒身边站定,漫不经心地反问:“你在干什么?”

赵亦寒说:“我没干什么。”

肖雨泽抱起他的玩具熊,紧紧搂在怀里,在赵亦寒对面席地而坐,说:“我也没干什么。”他指着她怀里的玩具熊,问:“你搂着它干什么?”

赵亦寒说:“哦,他是我的男朋友。他感冒了,老不好,闹得慌。我一松手,他就使劲闹使劲闹。我哄我抱,他也闹。”她的右手抚摸着玩具熊的脑袋,“你看,他又闹了。”她嘴里发出“哦哦哦”哄孩子的声音,还像模像样地悠了好一会儿。她感觉男朋友不闹了,紧紧地搂着它,定定地盯着肖雨泽,问:“你搂着的,是你男朋友吗?”

肖雨泽摇摇头,说:“不,我搂的是我的女朋友。”

赵亦寒说:“你搂的是女朋友?我怎么搂的是男朋友呢?你骗人,你搂的是男朋友。你骗人,你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我搂的是男朋友嘛,你搂的也应该是男朋友!”

肖雨泽说:“我是男的,搂的是女朋友。你是女的,搂的当然是男朋友了。”

赵亦寒的脑袋贴着玩具熊,说:“哦,这样啊。你女朋友好乖好乖,我男朋友好不乖好不乖。”

肖雨泽说:“你讲讲,你男朋友怎么不乖了?”

赵亦寒说:“我男朋友以前很乖的。现在他一直不乖。不感冒,他好听我的话;感了冒,他就变成小孩子了。我天天搂他在怀里,他还闹还闹,闹得我好心烦好心烦,我日日夜夜地抱着他,不敢放手,抱着他到了好多好多地方,给他说了好多好多好听的话。他要闹我啊,我感觉我的耳朵里、脑袋里、血液里、细胞里、都是他的闹声。这么大的人,不叫人省心啊。要闹到什么时候呢?我问他,他不說话。他就是不说话。他感冒了,不说话怎么行呢?哪怕他呻吟一声也好啊。他不说话,动动手,指指哪个地方,我知道他哪个地方不舒服啊。他不说话,我干着急。我抱他哄他,他不说话。我抱他哄他,他不说话。我抱他哄他,他不说话……”

赵亦寒开始自言自语,一手紧紧搂住玩具熊,一手不停地抚摸着玩具熊的脑袋。

肖雨泽紧紧搂住玩具熊,下巴顶住玩具熊的后背,打量赵亦寒。赵亦寒披头散发,却遮挡不住她的美丽。长年累月睡不好觉,让面貌姣好的赵亦寒皮肤干燥,脸色略带青黑,眼睛深陷,整个人显得疲惫憔悴。看着看着,肖雨泽感觉眼睛里突然有股辣辣的东西。

刚才的剧烈运动,使肖雨泽浑身疲软。他盘腿而坐,双腿发麻。他撑着地板,艰难地挣扎着站了几次,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又趔趔趄趄地,差点跌坐在地上。小凝和紫萱进来,把肖雨泽搀扶出去。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了解,肖雨泽认为赵亦寒的病情看起来比较严重,实际上她的双相型障碍属于早期病症,不需要经历相当长的治疗过程,就可能看到康复的那一天。他为赵亦寒制定了一系列治疗措施,即定期监测的药物治疗体系,每周的认知治疗法,借助阅读关于双相型障碍的一些书籍的阅读法。

治疗了三个月,赵亦寒间歇性狂躁的次数急剧减少,她深度睡眠的时间逐渐加长。在进行认知疗法和阅读法时,她能主动跟人交流几句了。她的脸有了些许光泽,眼帘下的黑眼袋略微淡了些。赵亦寒的好转,使汪初夏阿姨和其他工作成员深受鼓舞。她们都对肖雨泽竖起了大拇指。

一天晚上,肖雨泽接到姑父电话,说姑妈急切见他。挂断电话,他懵了,前些天,姑妈刚做完手术,不是效果很好吗?姑妈着急见他,难道姑妈手术后出现了不良反应?或是……肖雨泽心急火燎的,姑妈可不能说走就走啊。他还没来得及在姑妈跟前尽孝呢!

肖雨泽接这个单子来净水山庄,完全是为了挣姑妈的医疗费。他从小失去了父母双亲,是姑妈把他拉扯大,供他上学的。去年,姑妈发烧老治不好,去大医院检查,诊断结果是肺癌。医生说,如果能够及时手术,切除肿块,治愈的可能性很大,但手术费和后期治疗费用加起来,大概需要五十多万。听到这个天文数字,姑父傻了眼,一个农民家庭,上哪去弄这么大一笔巨款?他学成归国,得知此消息,放弃了进大医院工作的机会,瞒着姑父姑妈,悄悄接了大学导师给他介绍的这个单子。他知道,姑妈的医疗费只有靠他。姑妈没有儿子,一生心血花在他身上,两个表妹已成家,经济状况不太好,帮不了什么忙。他想起小时候在姑妈家的点点滴滴,温情从心底升起,化作泪水,蓄满了眼眶。

肖雨泽向汪初夏阿姨请假,并提出预支十万元报酬。汪初夏阿姨面露难色,因为他是留美博士,亦寒爸妈痛下决心,高薪请他,也不指望立竿见影了。因此在合同写得明明白白,赵亦寒家预付报酬总数的百分之三十;赵亦寒的病不管治愈与否,在一年之内,肖雨泽不能离开净水山庄。汪初夏阿姨不准假,肖雨泽情急之下,把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汪初夏阿姨为之动容,沉吟半晌,说:“我准您一星期假,快去快回。钱嘛,从我的积蓄里预支,您结了账,还我就行。这事我作主了,就不跟赵亦寒爸妈打招呼了。悄悄走吧,您!”

肖雨泽千恩万谢,揣着十万元,赶到了姑妈住院的城市。姑妈见到肖雨泽,高兴极了,拉住肖雨泽的手,嘘寒问暖的,仿佛她的病已然完全好了。肖雨泽见姑妈的气色和精神都好,笼罩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油然露出了灿烂的笑脸。

姑妈催姑父带肖雨泽上街吃了饭。回到病房,她拉着肖雨泽的手,从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照片说:“孩子,你看这个姑娘怎么样?她是我病友的姑娘,也是博士生毕业呢。你要回来之前,我和姑娘妈妈为你们定好了见面时间。就明天,有人来接你。孩子,看照片,这姑娘你中意不?”

肖雨泽恍然大悟,姑妈着急见他,原来是为他张罗对象。他哭笑不得,说:“姑妈,你安心养病吧。我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

姑妈说:“你这孩子说啥话呢?你一天不成家,你姑妈我一天能安心?这事就这么定了,明天,你去见这个姑娘。孩子,你成了家,我也好向我的哥嫂你的爹妈交代了啊!”说完,姑妈忍不住抹起了眼泪。姑父不会说话,默默帮姑妈擦着眼泪,自个儿的眼圈也红红的。

不去见姑娘的面,姑妈这一关是过不去的。第二天,肖雨泽陪姑娘吃了饭,看了电影。电影散场,姑娘问肖雨泽有车有房吗?肖雨泽坦诚,他是三无青年,无车无房无存款。自己刚学成归国,参加工作不久,连薪水也不高的。姑娘低着头,没看他,“哦”了一声,便消失在人流里。

一大早,奉姑妈之命,肖雨泽打电话过去,姑娘那边是忙音,再打,还是忙音。人家姑娘没看上肖雨泽,姑妈不好强求了。肖雨泽如释负重,陪了姑妈几天,匆匆回到了净水山庄。

在净水山庄绿漆大门外,肖雨泽惊奇地发现,赵亦寒夹在迎接他的人中间,嫣然地笑。汪初夏阿姨告诉他,自生病以来,赵亦寒第一次走出房子。

肖雨泽创造的奇迹惊动了赵亦寒的爸妈。他们意想不到,这么短的时间,女儿的病有了好转。肖雨泽不愧为留美博士,专业知识有一套,他们果然没有看错人。赵亦寒爸爸,君尚集团董事长,凰普市大善人——赵君尚先生携集团总经理夫人汪初春女士亲临净水山庄看望爱女,并慰问肖雨泽团队。

在白房子门口,赵亦寒见到父母亲,先沉思,后抬头,轻轻叫了一声爸爸妈妈。亦寒妈妈汪总经理控制不住自己,上前搂住女儿,肉啊肝啊地大哭。赵董事长拥抱着母女俩,亦泪流满面。在场的人也禁不住被此种情景惹出了不少眼泪。

在众人的帮助下,初夏阿姨费了很大劲,说亦寒刚恢复了一点,不宜伤心过度,才让姐姐姐夫放开亦寒。

亦寒虽然有些恍惚,但能跟人简单交流。赵董事长见宝贝女儿的确开始好转,心里高兴,握着雨泽的手感激不已,说了不少溢美之词。他立即做出决定,要在凰普市宴请大家,以示感谢。

肖雨泽说:“谢谢董事长,亦寒稍见好转,经不起颠簸劳累,您的心意,大家心领了。等亦寒彻底治愈,我们再庆祝不迟。”

初夏阿姨趁机说:“姐夫,净水山庄啥都不缺,没有必要外出破费,在山庄陪大家吃顿饭,一样可以表示感谢嘛。姐姐,你说呢?”她见姐姐在旁边,搂着亦寒,嘘寒问暖的,笑一阵哭一阵,知道没空理她,就不等姐姐回答了,“咱在净水山庄庆祝吧!就这樣定了。”

厨子老闵竭尽所能,使出浑身解数,做了好几样拿手好菜。女人们的焦点都聚在亦寒身上,她们边吃边聊,非常开心,忽略了饭桌上的三个男人。

赵董事长不以为忤,女人们聊女人们的,男人们喝男人们的。他凭三寸不烂之舌,忽悠很少喝酒的雨泽也喝了一小杯葡萄酒。

赵董事长内心高兴,多喝了几杯,面红耳赤,话便多了。海阔天空地扯了些闲话,中间不忘感谢肖雨泽。他大着舌头,突然问雨泽:“肖博士真是南江市人吗?”

雨泽说:“是的。”

赵董事长说:“市上的?”

雨泽说:“不是。南江市辖区一个偏僻农村的。”

赵董事长说:“南江市的工业区,你熟悉吗?”

雨泽说:“不太熟悉。”

“唉,”赵董事长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呷了一口葡萄酒,扬起酒精作用下绯红的脸,喃喃道,“你们南江市那片工业区啊,是我的大手笔。那时我年轻,只要能挣钱,啥事都敢干呢!”

“在那片工业区啥事都干”如一记响雷,震得肖雨泽的身体微微一颤,那片工业区可是他的伤心地。“南江市的工业区是我的大手笔”,这句话如苍蝇盘旋在肖雨泽耳际。当时大规模拆迁,难道这个赵董事长在场?不对啊,他不在凰普市吗?怎会跑到南江市去?他细细地打量赵董事长,在童年记忆的海洋里搜索着。是的,他最悲愤绝望的时刻,这个人好像闪现过。他下巴下那颗痣,长着一小撮毛。对,眼前的他一定是那个人。难怪,刚才见面,这个赵董事长的面孔似曾相识,好像在哪见过的。他心头一悸,脑袋胀胀的,有些发昏。

肖雨泽说不胜酒力,借故提前离开了。赵董事长吩咐厨子老闵搀扶博士上二楼休息。走出餐厅,肖雨泽听见背后的欢声笑语好似恶魔的狂笑。这个晚上,他连续做了好几个梦,梦见自己突然变成了小孩子,爬到一对中年男女的身上,直起腰,却发现满手满脸都是血……他最后一次惊醒,望着一团黑的天花板,好久好久。天快破晓时,他的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

亦寒爸妈第二天一早回去,跟雨泽道别,敲他的门。肖雨泽装睡,懒得搭理他们。肖雨泽一夜未睡,恹恹的。一连三天,肖雨泽无精打采,有人跟他说话也心不在焉。他悄悄打电话问姑妈,二十几年前,南江市的工业区是不是一个叫赵君尚的人开发的?姑妈说:“你怎么想起他来了?这个人坏着呢。碰到他,最好甭理他,离他远点。”至于赵君尚如何坏,姑妈并没有提。肖雨泽的心里长满了蔓草,乱蓬蓬的。初夏阿姨以为他生病了,准他假,让他去附近的镇上看医生。肖雨泽说,他没病。但他心里有事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病。

小凝和紫萱对肖雨泽殷勤起来。在净水山庄,她俩实际上干的是体力活。自肖博士住进山庄,亦寒间歇性狂躁发病越来越少,甚至不发作了。她俩无事可做,成了闲人,随时都有被赵家解雇的可能。她俩体校毕业,进入省田径队,退役后一直找不到工作。她俩应聘到净水山庄工作,以为捡了一个大便宜:一个疯子,不太可能会好,十几万的薪水,拿一辈子不成问题。哪晓得,人算不如天算,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肖博士仅用了三个月,就让她俩闲得发慌了。她俩不希望亦寒的病好,可不敢表现出来。一个有良心有同情心的正常人诅咒病人一直病着,人品一定有问题呢。她俩憋屈啊,想在肖博士面前使个脸子。肖雨泽呢,研究病人病情,设计认知小游戏,翻看资料,学习外语。亦寒愿意去室外活动时,还要陪她散步谈心,哪有时间顾得上她俩呢?

近来,肖雨泽心情不好,小凝和紫萱抓住机会,不敢怠慢,尽量表现。只要肖雨泽感受到了她俩的好,他岂有不为她俩说话的?他说了话,雇主定会言听计从,哪会解雇她俩呢?

功夫不负有心人。小凝和紫萱认为,她俩的殷勤打动了肖雨泽。因为,在这节骨眼上,肖雨泽为她俩找了活儿。

肖雨泽设计了一个认知游戏,目的是培养亦寒感知人与人之间的爱心。肖雨泽说:“这个游戏,需要一个特定环境。”他列了一个清单:两个中年男女硅胶人,中年男女硅胶人穿的衣服,一些搭建房子的泡沫,一台小型挖土机。初夏阿姨读完肖博士的计划,就在清单上签了字。为了让亦寒的病早点康复,对赵家来说,花钱不事儿。

材料很快买了回来。肖雨泽在山庄选了一块空地,用泡沫搭建两间房子。小凝和紫萱派上了用场。这点儿活,对身强力壮的小凝和紫萱来说,算得了什么呢?她俩干得可欢了。

搭建好房子,肖雨泽带着亦寒装饰房间——用泡沫搭了床,支了桌子,给硅胶人穿了洒了红墨水的衣服,让他们躺在床上。布置完毕,在屋外的墙壁上画了一个大圈,在圈里面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小型挖土机开到了门口。

布置这种场景,初夏阿姨心里疑惑,但没多想。一切以亦寒的病为主,只要对亦寒的病康复有好处,出点格,甚至怪异点,也无所谓。

准备就绪,肖雨泽对初夏阿姨说:“这个认知游戏,需要家人参加。考虑赵董和汪总工作忙,我们安排在周末吧。”初夏阿姨有些犯难,公司的事情太多,姐夫姐姐太忙,恐怕抽不出时间来。她说:“肖博士,这个认知游戏,我们带着亦寒完成,不行吗?”

肖雨泽说:“这个认知游戏,一周两次,我们不会天天做。作为亦寒的爸爸妈妈连这点时间都抽不出来吗?亦寒的脑子一辈子混混沌沌,他们挣的钱再多,有什么用呢?现在孩子病着,他们开心吗?更何况,这事可谓一箭三雕,周末赵董汪总既看了女兒,又做了游戏,又得到了休息。他们何乐不为呢?”

初夏阿姨说:“这事不能通融了?”

肖雨泽坚定地、不容置疑地说:“不能!”

初夏阿姨说:“我试试。尽量做通亦寒爸妈的工作吧。”

肖雨泽说:“我们等着亦寒爸妈。”

爱女心切,赵董事长和汪总经理无条件接受了肖雨泽的要求。

星期六,肖雨泽郑重其事地对亦寒爸妈说:“赵董,汪总,在电话中,初夏阿姨有可能跟你们说过我的意思了。我当着大家的面,再次强调,这个认知游戏,对亦寒来说,非常重要。你们一定要认真对待,不可应付了事。因为你们的态度是亦寒的病情更进一步好转的关键。”

赵董事长说:“没问题,肖博士,您尽管吩咐。”

汪总经理说:“肖博士,您放心,我们听您的,会尽力配合。”

肖雨泽说:“好。既然赵董和汪总同意了。我现在分配角色:亦寒扮演白衣天使,赵董扮演挖土机驾驶员,剩下的扮演抢救人员。”

分配了角色,大家来到搭建的房子前,肖雨泽说:“认知游戏的流程是这样的,赵董开着挖土机铲掉了房子,房子倒塌后,我们发现里面有人,当然是硅胶人,就冲进去救人,把人抬到亦寒跟前,亦寒施救,芷荷在旁协助。注意,认知游戏一旦开始,我请求所有人要严肃认真,不可嘻嘻哈哈,一定要把亦寒带入认知游戏情境,让她感知内心涌动的感情。”

赵董事长爬上挖土机,动作娴熟,慢慢举起铲子,然后狠狠地一挖,房子轰然倒塌。肖雨泽煞有其事,失声喊道:“不好,里面有人。快快快,救人!”

小凝和紫萱不由分说,冲进房子,翻动砖块(泡沫),找到了压在里面的人。小凝临时加了台词,喊:“找到了,找到了,大家快来搭把手,把人抬出去。”紫萱跟着喊:“哎呀,不好,不是一个,是两口子。快来啊!救人啊!”

大家七手八脚,把两个硅胶人抬到了亦寒面前。亦寒觉得好玩,左瞅瞅,右瞧瞧。芷荷拿着她的手,教她:“这两人受了伤,很严重。我们要帮他们包扎伤口,实施抢救。亦寒乖,跟姐姐一起做。”

芷荷趴着听人气息,亦寒趴着听人气息;芷荷包扎伤口,亦寒包扎伤口。芷荷每做一个动作,重复教很多遍,亦寒才能完成。

看着,看着,肖雨泽不禁潸然泪下。

看着,看着,赵董事长的额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看着,看着,汪总经理微微有些诧异。

看着,看着,初夏阿姨一脸惊愕。

小凝和紫萱平日里没心没肺,满脸茫然。她们搞不懂,肖博士为啥感情恁丰富。此情此景都是假的,有啥哭的嘛?

每周两次这样的认知游戏。参加了五六次,赵董事长不干了。他让夫人汪初春代替他完成。他找托词说:“父母双亲有一方参加游戏,效果会照样好。”

肖雨泽让初夏阿姨跟赵董协商沟通了好多回,赵董事长死活不愿来了。肖雨泽说:“行,赵董不心疼女儿,我一个外人,凭什么这么上心?根据合同要求,家属不愿配合医生治疗,我可辞职。我走吧。亦寒碰到这样的爸爸,没得救了。”说完,他真回房间收拾行李了。

初夏当然不会让肖雨泽走。

迫于肖雨泽的压力,赵董事长硬着头皮携夫人继续参加认知游戏。每次结束了游戏,赵董事长都大汗淋漓,脸色苍白。大家包括夫人汪总经理都以为他累了的缘故,没有往其它方面想。

半年后的一个周末。

赵董事长主动向肖雨泽请假。肖雨泽寸步不让。赵董和夫人自驾小车,来山庄参加认知游戏。

游戏结束,赵董事长感觉胸口闷闷的,要立即赶回市里看医生。开车前,他让夫人下去,请肖博士上车,他有几句话说。

肖雨泽钻进车,赵董事长足足盯着他看了一分钟,问:“你到底是谁?”

肖雨泽满脸无辜:“我是亦寒的心理医生啊!”

赵董事长说:“我看不像。”

肖雨泽诧异道:“啊?不像?那么,您觉得我是谁?”

赵董事长说:“不知道。您?哦,不知道。”他无力地抬起手,“您下车吧!”

第二天,初夏阿姨通知肖雨泽,他被辞退了。赵家愿意付那笔合同规定的违约金。初夏阿姨做了很多努力,最终没有挽留住肖雨泽。初夏阿姨觉得莫名其妙,亦寒的病刚刚好转就要辞退肖雨泽,姐夫姐姐不知怎么想的,喝了什么迷魂汤啊?

转眼过了三年。

三年中,发生了很多事儿。

肖雨泽拿到那笔报酬加违约金,为姑妈续了命,并给姑父和姑妈买了保险,在南江市替两老口买了房,开了一爿小商店。办完这些事儿,那笔钱花得差不多了。恰巧这时,经大学导师推荐,他去了北京一家大医院。

肖雨泽三十岁出头了还没结婚,这成了姑妈一桩心事。姑姑急坏了,有事没事一打电话就是催婚。平常日子,肖雨泽接到姑妈电话,姑妈就没完没了,弄得他头皮发麻。

这不,肖雨泽今儿个不值晚班,天下了一场雨,挺凉爽的。他心情愉快,下午下班在外面吃了快餐,回到公寓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拿出心理学方面的外文资料,潜心研究,正入迷呢,手机响了。

这个时候,只有姑妈会打电话过来。肖雨泽习惯性地把手机放在书的旁边,边看书边跟姑妈聊天。他摁下接听键,电话那头传来急急切切略带激动的声音:

“肖博士,您能听出我是谁了吗?”

不是姑妈,肖雨泽看了一下电话号码,是个陌生号,徐徐道:“您是——”

“我是初夏阿姨啊?肖博士,您听不出来了?”

“哦,初夏阿姨,您好!”肖雨泽莫名激动,拿起了手机,“您好吧?亦寒也好吧?大家都好吧?”

“呃——”初夏阿姨支支吾吾,欲语还休。

“初夏阿姨,怎么了?您说话啊!”

初夏阿姨叹口气,幽幽地说:“肖博士啊,自从您离开后,一言难尽啊。”

又一阵沉默。

“初夏阿姨,您有话就说嘛。”

对方还是沉默。

“初夏阿姨,您要是不说话,我挂电话了啊。”

“肖博士,您别挂,我——”初夏阿姨沉吟了一会儿,语速加快了,“我能带亦寒去北京找您吗?”

轮到肖雨泽沉默了。

“行,还是不行?给句痛快话。”初夏阿姨向来直性子。

肖雨泽心里说不行,嘴里却吐出了两个字:“行吧!”

去机场接人,见到初夏阿姨和亦寒那瞬间,肖雨泽的鼻子酸酸的。三年过去,初夏阿姨苍老了很多,两鬓有了白发,眼角的鱼尾纹也多了深了。亦寒目光呆滞,任人摆布,抱着那个玩具熊,嘴里不停念叨:“爸爸感冒了,妈妈感冒了,怎么办?”初夏阿姨附在亦寒的耳朵边说:“亦寒,这是肖雨泽,那个留美博士,在净水山庄住过的,还记得他不?”亦寒抬起头,空洞的眼睛瞄了他一眼,拍着玩具熊,自言自语:“爸爸感冒了,妈妈感冒了,怎么办……”

亦寒离不开人,出去用餐,又怕把亦寒弄丢。肖雨泽叫了外卖,在宾馆陪初夏阿姨和亦寒吃饭。

初夏阿姨端起饮料,说:“肖博士,首先向您道个歉。为三年前的事儿,也为今天的唐突。来,咱碰一个!”

肖雨泽端起纸杯,跟初夏阿姨碰碰,说:“言重了,初夏阿姨,在净水山庄,您照顾我少了?”

初夏阿姨抿一口饮料,放下,说:“三年前,那事,哎,不知我姐夫姐姐怎么想的……”

肖雨泽摆摆手,说:“不说了,不说了,都过去了。过去的事儿,谁能说得清,初夏阿姨,您说是不是?”

“是是是,”初夏阿姨瞅瞅身旁的亦寒,声音压得很低:“肖博士,咱不说以前的烦心事儿了。肖博士,我带亦寒来找您,您能猜到我什么意思吧?”

肖雨泽摇摇头。

初夏阿姨说:“您肯定猜不到。您怎么能猜到呢?实话实说吧,肖博士,我不绕弯子了,直说吧,我是来把亦寒托付给您的。”

肖雨泽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声音也很低:“您——您——您——把——把亦寒托——托——托付给我?”

肖雨泽的窘样逗笑了初夏阿姨。她知道他误会了她的意思,说:“肖博士,我把亦寒托付给您,不是给您做老婆,而是让她去您工作的醫院住院治病。她的病情您了解嘛。”

肖雨泽瞅瞅亦寒,吁了口气,说:“她家不是很有钱嘛?让她住净水山庄,请人照顾就行了啊。”

“不提了,”初夏阿姨放下筷子,使劲摆着手,瞅了一眼亦寒,声音轻轻地,“那都是老皇历了。自从亦寒爸爸妈妈出车祸过去后,亦寒哥哥接管了家族企业。她这个哥哥呀,狠心……”

“什么?亦寒的爸爸妈妈去世了?什么时候?”肖雨泽心头的刺被挑了一下,打断了初夏阿姨的话。

初夏阿姨说:“肖博士,您不知道。您被解雇后,亦寒爸爸的身体突然垮了。他老觉得心口闷闷的。亦寒妈妈以为他有心脏病,带他去国内国外的大医院检查,可查不出毛病来。前年春天,亦寒爸爸感觉身体舒服了些,亦寒妈妈一高兴,带着他和他们的大孙子去郊游。回来的路上,亦寒妈妈开的车,亦寒爸爸坐在副驾驶室,说太靠右边了,让亦寒妈妈往左打一点点方向盘。亦寒妈妈听了,往左打了一点方向盘,车却突然失控翻下路基,在路基下又翻了几个跟斗才停下来。交警赶到的时候,老两口已经咽了气,他们的大孙子却毛发无损,交警把他从车里拽出来。他见爷爷奶奶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站在车边吓傻了。那个时候,亦寒经过您几个月的治疗,您是知道的,已经愿意跟人交流了,发病少了。可突然失去至亲爸妈,这种家庭变故,正常人一下子都接受不了,亦寒以前受过刺激,她更受不了。爱她的爸妈走了,亦寒受不了打击,又成这个样子了。”

初夏阿姨和肖雨泽聊的事情,似乎跟亦寒无关,又似乎跟亦寒有关。亦寒冷漠地瞅了他俩一眼,眼睛微微有点儿红,抱着玩具熊,嘴里念叨的声音大了些:“爸爸感冒了,妈妈感冒了,怎么办……”

初夏阿姨帮亦寒擦掉嘴边的饭粒,偏过脸,声音哽咽且更低了:“亦寒哥哥接管了家族企业,翻脸不认人了,说妹妹是个扫把星,把爸爸妈妈害死了。要不是她,爸爸妈妈不会那么辛苦,不会那么不开心,不会去净水山庄看着看着她,爸爸健壮的身体就莫名其妙垮了……”

赵董和汪总的死,激不起肖雨泽一丝丝快意。他回到公寓,已经很晚了。他懒得开灯,懒得洗漱,把身体窝上床,耳旁老是响起初夏阿姨的话:“不会去净水山庄看着看着她,爸爸健壮的身体就莫名其妙垮了。”他迷迷瞪瞪爬到中年男女身上,直起腰,发现自己满手满脸都是血的场景,又频频入梦了。他大汗淋漓,尖叫了一声,坐了起来,他再也睡不着了。

梦中的小孩,就是肖雨泽自己;那对中年男女,就是肖雨泽的爸爸妈妈。肖雨泽八岁那年,南江市划定北郊为工业园区。肖雨泽家住在北郊,房子的南墙上被圈了了两个大大的“拆”字。

村干部没跟开发商谈好之前,动员村民不要动迁。他们花言巧语,欺上瞒下,对上说,村民不愿搬,安土重迁嘛,中国人的习惯;对下呢,他们鼓动乡亲们不能搬,说我们凭啥搬,在村里住了好几代人了,一草一木都有感情呢。

领导们来了,谈不好,赶走了;开发商来了,谈不妥,轰走了。拉锯了几个回合,村干部突然转了风向,反过来动员村民们搬迁了。他们开始好言好语,继而恶语相向,最后帮着开发商下了最后通牒,几十台大铲车停在村里,严阵以待。

老百姓嘛,让搬就搬呗。下了最后通牒的那天,肖雨泽的姑妈生病来南江市人民医院住院了。他爸妈觉得妹妹来住院了,不去看看不好,他们不是不搬,想着动作慢点,人家也不会那么较真。他们放下手头的活儿,买礼物去了医院。

那天刚好碰上姑妈做检查,姑父又回去搬行李了,没有人陪伴。爸妈一寻思,陪妹妹做了检查,再回去搬家也不迟。可那天不巧,做检查的病人不少,下午快下班时,姑妈才做完检查。他爸妈帮着姑妈忙前忙后,一直到了晚上才回家。他当时上小学二年级,放了学,见爸妈不在家,上最要好的同学家完成了作业。他完成了作业,见爸妈还没回来,背着书包又去最要好的同学家了。他爸妈回家之前,先去同学家看了儿子,见儿子睡着了,家里又要搬家,乱糟糟的,就让他睡在同学家了。

他爸妈回到家,又收拾了一阵子,实在太累,就在家睡了。

人家的最后通牒不是吃干饭的。天刚蒙蒙亮,停在村里几十台大铲车,一齐怒吼,眨眼功夫,村子被夷为平地。

他中午放学回家,找了好几圈,找不到爸妈,他同学的家长才想起,这两口子昨天晚上是住在家里的。等乡亲们七手八脚扒出他爸妈时,他爸妈已经埋在废墟里大半天了,哪还有生命体征呢?

爸媽死后,有一个人在他头脑留下了深刻印象——下巴左边长了一颗痣,痣上长了一小撮毛。他假惺惺地滴了几滴眼泪,扔了一包钱(姑妈说是他爸妈的赔偿费,共四万元),就去村里命令工人继续干活了。姑妈说,他是开发商,叫赵君尚。赵尚君这个名字,他在净水山庄时向姑妈打听过。事隔三年,去南江市为姑妈买房子,无意中,姑妈又提到了这个名字。

鬼使神差,二十年后,他在净水山庄遇到了烙在他记忆深处的人——彼赵君尚,此赵君尚。

于是,他满怀愤怒,针对赵君尚制定了那个认知游戏。

往事如风,斯人已去,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已发生了。其间的结果是肖雨泽不愿看到的。作为心理医生,治疗疾患、拯救人类生命是他的职责。生活中的事实,不管直接间接,跟他有没有关系,两条活生生的生命已经化为尘土,灰飞烟灭了。这个结果让他与贪婪而又毫无底线的人无异。虽然这个结果不是他的本意。

肖雨泽一夜无眠,头晕脑胀,摇摇晃晃地拉开了窗帘。东方出现了一抹鱼肚白,渐渐变成了微红。

初夏阿姨带着赵亦寒还在宾馆,正等待他的答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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