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辰
(西安外国语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8)
《史记评林》(以下简称《评林》)又称“百五十家评史记”,由明代凌稚隆辑录,被誉为《史记》评点“集大成”之书。此书万历四年(1576)问世之后,就受到了普遍欢迎,引起了《史记》阅读研究的热潮。这种空前绝后的传播盛况基于《评林》出色的学术价值,也与它的科举用书性质息息相关。近年来,学界对此书的学术价值多有肯定,但未曾对该书与科举考试之关系作出研究。本文将从该书的辑评体例、评家身份、评语特色三个方面探讨其与明代科举考试之间的关系。
明代中晚期是我国古代出版业发展的高峰,在经济文化高度繁荣的江南,出现了杭州、南京、湖州等诸多出版中心,《评林》编纂者凌稚隆所属的凌氏家族就是湖州出版行业四大世家望族之一。与中国古代其他书坊相似,包括凌氏在内的出版家族具备强烈的商业意识,他们希望自己编刊的书籍能拥有更大的销量和更广阔的传播范围,以宣扬家族声誉并获取更多利润。那么,如何更好地迎合读者需求、扩大消费群体便是凌氏等家族首先面对的问题。
自古以来,“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就是大多数读书人的追求。明代,科举制度发展至鼎盛,“十年寒窗,一朝及第”更是学子们的梦想。明代士人一旦金榜题名,就会在铨选系统中拥有绝对优势,升迁速度远远超过非科举出身者,尤其是及第进士在人才选拔与评价体系中更是占尽优势。①参见郭培贵《中国科举制度通史·明代卷·绪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1页。就像嘉靖皇帝所说:“今举人无九卿之望,岁贡禁方面之升,田野绝举保之路,有一员缺,必求进士出身者,斯得推补。”[1]嘉靖时任工科给事中的陆粲也曾说:“资格独重进士,致贡举无上进阶。”[2]5448因此,明代各阶层对科举功名趋之若鹜。科举考生数量增加,也就意味着科举用书的需求量增大,对书坊主来讲无疑是巨大的商机。因此,明中期以后,科考用书层出不穷,不仅有直接为理解经义和撰写八股文服务的四书五经讲章、时文选本、翰林馆课,还有一些为满足士子答卷需要而编纂的古文选本、诸子汇编、类书,其中的古文选本即指《史》《汉》以及韩、柳、欧、苏等唐宋散文名家的作品。②余象斗刊刻的《新锓朱状元百大家评注史记品粹》卷首有与举业相关的刻书目录,著录的图书可分为四书讲章、《史记》《汉书》、诸子汇编、古文选集、明文选集等。参见沈俊平《举业津梁——明中叶以后坊刻制举用书的生产与流通》,台北:台湾学生书局,2009年,第63-65,107-108页。
另一方面,评点类书籍的流行也与科举制度密切相关。有宋一代,科举制度已成为朝廷选拔人才的重要手段,读书人多在与科举考试密切相关的经史著作与古文写作方面下功夫,而评点恰好可以用最简洁的文字与符号引导读者快速理解文学作品要义和文法的美妙,颇受学子青睐,因而诞生了一大批以谢枋得《文章轨范》为代表的服务于科举的评点著作。①除谢枋得《文章轨范》之外,还有饶辉《圈点龙川水心二先生文粹》,马括《类编标注文公先生经济文衡》,李诚父《批点分类诚斋先生文脍》,魏天应编、林子长注《批点分格类意句解论学绳尺》等。参见张秋娥《宋代文章评点研究》,武汉:武汉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0年,第48页。到了明代,科举在人才选拔制度中占有绝对主导地位,而带有评点的书籍再次成为士子考取功名之路上的得力助手。书商迎合购书者偏爱评点本的心理,将很多著名评家的评点汇为一册。这种辑评本方便读者纵横对比,深化认知。在明代中晚期,各种辑评、汇评本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增多,其中出自凌稚隆之手的《史记评林》不仅在当时名声赫赫,而且在中国评点史上也享有独一无二的地位。
为了更好地博人眼球,增加销量,书商还会巧妙利用名人广告效应吸引买者。他们常常将自己出版的科举用书冠以新科进士、八股名家、文坛领袖、权威时文评选家、科举考官等人的姓名,而《评林》所收录的评家身份也有类似的特征。
《评林》卷首的《史记评林姓氏》共收录九十五位明代评家②《史记评林》现存版本非常多,无论是版式还是内容,都存在一些差异。其中以万历间熊氏种德堂刻李光缙增补本流传最广,故本文以此版本作为研究对象。,如表1 所示,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在科举考试中成绩优异:
表1 《史记评林姓氏》收录明代评家统计
《史记评林姓氏》中没有科举功名的明代评家只有宋濂、王祎、方孝孺、杨士奇、张之象、何良俊六位。前四位生活在明初,当时百废待兴,朝廷为了尽快网罗天下英才,采取了多种多样的选官方式,并不局限于科举取士。这四位受到朝廷礼聘或被官员举荐,未经科举考试而直接授官。政权稳定之后,贡举、荐举等选官渠道逐渐有名无实,科举几乎成为了唯一的人才选拔渠道。除去宋濂等四人,其余九十一人中,张之象是太学生、何良俊是贡生,无功名;举人有胡俨、凌约言、卢舜治、李应祯、黄省曾五位,另外八十四人全部是进士。在八十四位进士中,一甲进士及第的有十五人,其中状元八人,即吴宽、胡广、杨慎、钱福、吕柟、康海、茅瓒、罗洪先;榜眼四人,即陆、周洪谟、程敏政、董玘;探花三人,即王鏊、余有丁、邹守益。二甲进士出身与三甲同进士出身的有五十二人,其中又有李东阳、王九思、杨守陈、谢铎、崔铣、张邦奇、王廷陈、廖道南、王韦、邵锐、黄佐、马汝骥、董份、高仪、王维桢、闵如霖等十数位在殿试之后被选拔为庶吉士。③庶吉士制度确立于明朝洪武年间,指的是朝廷在殿试之后在二、三甲进士中选择品学兼优者,派往翰林院、承敕监等近侍衙门观政,熟悉政务的制度。其目的是为了进一步培养进士们的学识与品行,使之成为朝廷重要官员的储备人才。庶吉士制度可以很好地弥补一甲进士数量的不足,成为明廷扩大高级人才来源的主要手段,也就是说,进士选拔为庶吉士之后,就有了大好的前途,很有可能成为朝廷重臣。《评林》所收明代评家中进士所占的比例高达89.4%,其中不乏成绩优异的状元、榜眼、探花、庶吉士,他们的名衔就相当于最好的书籍广告,对汲汲于功名的士子有巨大的诱惑。
除了较高的科举名衔之外,《评林》中的明代评家还具备如下身份:
一是时文名家。明代考生特别看重八股名家对文章的品评,时文评选本应运而生。此类书籍在选文的末尾汇辑各位名家的评点,如同科举考官阅卷的批语,以揭示文章的优劣。《评林》显然受到了时文评选本的影响,利用眉批和尾批两种方式大量罗列时文名家对《史记》的评点。王鏊是明中叶最受推崇的时文名家,得到了后人极高的评价:“制义之有守溪,尤史之有龙门、诗之有少陵、书法之有王右军,更百世而莫并者也。”[3]在他的文集中,经常能够见到对士子的谆谆教诲,如:“汝辈做举业,须先打扫心地,洁洁净净,不使纤毫挂带。然后执笔为文,不论工拙,定有一段潇洒出尘之趣。”[4]534“吾辈为时文,不可翻阅讲章,亦不可专主传注,须澄神定虑,先将经书正文从容讽绎,务要见古先圣人立言之意,看得明白,然后胸中之真见发而为文,则不期精而自精矣。”[4]536王鏊也是最受凌稚隆重视的评家之一,《评林》收录他的评语多达128条。此外,在八股文坛与王鏊并驾齐驱的钱福和董玘,开隆万文风先河的王守仁等时文名家的评语均多有收录。
二是文坛领袖。文学流派竞相争鸣,交替执掌文坛是明代文学史上的独特现象。几乎每一代文坛盟主都是进士出身,熟谙八股之道。他们走上高位之后仍对时文创作的发展趋势保持关注,并尝试结合自己的文学主张不断修正和完善八股文写作理论体系。前七子中的何景明就在《师问》一文中直斥当下“执经授书,分章截句,属题比类,纂摘略简,剽窃程式,传之口耳,安察心臆,叛圣弃古,以会有司”[5]587的作文方式将文章变成了“干荣要利之媒”[5]587。王世贞也曾批判“渐趋奇诡”的科场文字和书坊所刻“怪异不经”的程墨房稿,指责它们“灌渍人心,浸寻世道,其害甚于洪水,甚于异端”[6]。为反对不正之风,前七子从“文必秦汉”的文学观出发,提出通过模仿秦汉散文恢复时文情志的道路。后七子中的李攀龙更重视对秦汉文的模拟,其文“要不出《左》《语》《国策》、太史书”[7]。此外,唐宋派主将唐顺之、茅坤、归有光主张将古文笔法融入时文写作,使时文具备古文的神思与气度,也对八股文的体式和文风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文坛盟主的思想左右着科场文章的评判标准,为了占得先机,士子对他们所编刊、评点的文章选集青睐有加。书坊主人迎合市场需求,有意识地选择出版此类人物所冠名的科举用书。《评林》也采取了类似的经营手段,收录以上诸位文坛领袖的评论多达806条。
三是科举考官。每科考官统领三场考试的出题、阅卷和取士的全部工作,是考生命运的直接决定者,因而考官的好恶同样也是指引科场文风的风向标。《史记评林姓氏》中收录了杨士奇、王直、丘濬、吴宽、李东阳、程敏政、董玘、张邦奇、董份、余有丁等十数位会试正副主考的716条评论,为考生提供了窥探衡文标准的途径。
四是编纂科举用书的行家。在全民科举的环境之下,科举用书的出版形成了一套成熟的产业链,很多文人与书坊主合作完成科举用书的编纂。万历进士袁黄就是极具代表性的一位,《四书删正》《袁先生四书训儿俗说》《游艺塾文规》《游艺塾续文规》《群书备考》《增订二三场群书备考》《谈文录》《举业榖》《袁了凡先生汇选古今文苑举业精华》《古今经世文衡》等通行于世的举业用书均出自他手。凌稚隆对这位同时代的科举用书编纂行家给予充分的重视,几乎将袁黄有关《史记》的评论全数收入《评林》一书。另外,焦竑、李廷机、罗洪先等认可度较高的举业用书编纂者也在《评林》中拥有一席之地。
明代的乡试与会试均包含“五经义”“礼乐论”“经史时务策”三场考试,由于首场“五经义”作文和评卷标准最客观明确,且士大夫又以儒家经典为立身之本,“五经义”自然受到了重视。此外,由于考生数量不断增长,考官的评卷工作紧张繁重,他们很难将三场试卷全部看完,所以就会先入为主地以首场试卷作为评判高下的主要参照对象。①参见郭培贵《中国科举制度通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77页。而以八股文形式答卷是“五经义”考试的首要要求,因此,八股文写作水平对于士子能否顺利中举基本上起到决定性作用。
《评林》之所以能够从众多科举用书中脱颖而出,受到广大读者的认可并广为流布,除了著名评家带来了广告效应之外,评语内容的丰富性与实用性是更深层次的原因。《评林》编纂者凌稚隆早年曾有多次科考经历,熟悉考试流程与内容,了解考生需求。同时他也具备良好的家学渊源与较高的史学素养,能够从众多材料中筛选出对考生有切实帮助的评语,这些评语对八股文写作的指导作用尤为显著,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评林》中大量明人评点带有经学化倾向,与八股文解经的实质相吻合。乡试、会试中最重要的“五经义”,主要考查的就是考生对《四书》《五经》及其《传》《注》义理的阐释。明廷规定八股文写作必须以程朱传注为依据,依靠自身对文题的理解,对题目所在经文阐发新的义理,达到通过明道、知经、穷理而服务现实的目的②参见龚笃清《明代八股文史》,长沙:岳麓书社,2015年,第6页。。由此可见,经学性是八股文的重要属性,义理是八股文的灵魂。在科举之风浓厚的明代,《史记》评点也呈现出阐释义理的经学化倾向,这在《评林》中有明显体现。弘治年间的状元钱福是凌稚隆最重视的明代评家之一,他的时文以恪守传注见长,这种特色在其《孔子登东山》中非常突出,③参见龚笃清《明代八股文史》,长沙:岳麓书社,2015年,第210-211页。清代学者俞长城曾评价他“发明义理,敷扬至道,正大醇确,典则深严”[3]。钱福的《史记》评点也多带有阐发义理的性质,如《评林》卷三一《吴太伯世家》眉批中:
太伯之去不于传位之日,而于采药之时,此泰伯之让所以无得而称也。使太王有其意而吾不去,则太王终亦以位而传我。吾于是明言而公让之,则太王终不忍言而弟终不忍受,是亦夷齐之终不遂其父之志而已矣。张子房率四皓以羽翼太子,其事近正,而终于伤父之心中生,徘徊不去。其心则恭,而陷其父杀嫡之罪。故成而为惠帝,不成而为申生,皆非也。惟太伯不可及矣。[8]第3册,696
《礼记》有言:“忠信,礼之本也;义理,礼之文也。无本不立,无文不行。”[9]可见义理是礼的外在形式,是忠信思想的外化,具有推行礼制的作用。《史记正义》载吴太伯以替父采药为名逃往荆蛮之地,在这段评语中,钱福将吴太伯与汉惠帝、张良等人的处事方式进行对比,认为吴太伯既把天下让给了德才出众的三弟季历,又不使父亲陷入两难的境地,更避免了国家的动荡,忠信守礼,遵循了为人臣的准则。本卷中邵宝的评语:“天道之不爽如是哉?后稷大有功于天下,故报之以天下,犹有遗泽焉。”[8]第3册,699在此同样是从义理角度出发,以探讨吴国得以享国十九世的历史原因。再如《五帝本纪》眉批:“王世贞曰:‘征诛衰耶?黄帝先之矣;揖逊盛耶?莽操后之矣。是故于道不于迹。’”[8]第1册,19《秦本纪》眉批:“康海曰:‘戎使由余观秦,终竭谋虑,灭其旧强,岂钟仪操南音,乐毅不谋燕国之士哉?秦穆公之用由余,而辟戎土也,失君君臣臣之训矣。’”[8]第1册,296《秦始皇本纪》眉批:“丘濬曰:‘狄入寇,不得已伐之可也。始皇信卢生亡秦者胡之谶,而兴无名之师。呜呼!岂所谓不得已哉。’”[8]第1册,383或论用兵之道,或论君臣之训,具有明显的义理化倾向,能够辅助士子对经义的理解和阐发。
其次,《评林》倡导的文风与明廷的要求相吻合。明代统治者一向倡导平实典雅、晓畅质朴的文风。洪武三年初设科举就有诏令颁行天下,提出对科场文风的要求:“特设科举,以起怀才报道之士,务在经明行修,博古通今,文质得中,名实相称。”[10]整肃文风的诏令基本上贯穿了整个明代:嘉靖十一年(1532),“会试文卷必纯正典雅、明白通畅者,方得中式。若有仍前钩棘奇僻,痛加黜落,甚则令主考官奏闻处治”[2]3179;嘉靖十七年,礼部题准“会试校文务要醇正典雅、明白通畅、合于程序者,方许取中。其有似前驾虚翼伪、钩棘轧茁之文,必加黜落”[11]。历任主考官在规范文风方面也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嘉靖二十年会试主考官温仁和说:“见其词严义正、浑厚典则者,曰是必素有涵蓄、自守不惑者也;见其雄深俊逸、敷腴畅达者,曰是必淹贯百家、油然自得者也;见其平易和厚、庄重简雅者,曰是必慈祥恺悌、纯明正直者也,悉取之。反是而浮诞、而险怪、而芜杂、而萎靡,一切弗与焉。”[12]万历十七年会试的主考官许国与诸考官共同约定:“所取士,文不得减质,巧不得斫朴、奇不得掩正,百家二氏不得用以缘饰六经。”[13]379可见,典雅醇正、古朴劲健、浑厚畅达的文章才能在科考中脱颖而出。而《史记》正因雄深雅健的风格成为中国古代散文史上的一座丰碑,对于士子来讲,无疑是值得学习效仿的楷模。
明代学者在这方面进行了有益的探讨,茅坤于万历年间编选的《唐宋八大家文钞》(以下简称《文钞》就是较为典型者。此书虽仅收录唐、宋两代散文家的作品“以为操觚者之券”[14]第1383册,14,但在品评时却多以《史记》为参照。欧阳修之文在《文钞》中数量最多,茅坤对欧文的推崇很大程度上是因其对《史记》文风的继承:“宋诸贤当以欧阳修为最,何者?以其调字史迁出,一切结抅裁翦有法而中多俊逸处。”[14]第1383册,15在评论单篇文章之时,茅坤也经常以《史记》相较,如评欧阳修《清边郡王杨燕奇碑》曰:“条次战功极畅,然不及太史公遒逸。”[14]第1383册,142评苏轼《方山子传》:“奇,颇跌宕,似司马子长。”[14]第384册,658明人对《史记》文风的追慕可见一斑。
《评林》中也搜辑了很多提示《史记》文风的评语。有“举业鼻祖”①参见郑鄤《峚阳草堂文集》卷七,乾隆武进刻本。之称的八股名家王鏊论文以韩愈为宗②王鏊认为:“近世文章家,要以昌黎公为圣。”参见王鏊《震泽集》,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64页。,远追司马迁,形成了正大醇确、谨严雄伟、浑厚简劲的文风,③参见龚笃清《明代八股文史》,长沙:岳麓书社,2015年,第197-207页。王鏊的《史记》评点也体现出与时文写作一致的审美趋向。在卷三二《齐太公世家》中,司马迁在文中用简洁利落的语言记录了公子小白在齐国内乱之时,抢先一步回到母国,登上王位之事:“桓公之中钩,详死以误管仲,已而载温车中驰行,亦有高、国内应,故得先入立,发兵距鲁。”[8]第3册,753王鏊对其中体现出的精炼扼要、刚健有力的笔法大加赞赏:“数语甚警健,‘误’字妙。”[8]第3册,753类似的评语在《评林》中俯拾即是,有些是评论《史记》的简洁质朴,比如《五帝本纪》王维桢之评:“叙禹让、叙舜子,但曰‘如舜让尧子’语简意尽。”[8]第1册,76《周本纪》王鏊之评:“晋入敬王始终历七十年间,不数语而自详尽。”[8]第1册,238《平津侯主父列传》凌约言之评:“此言穷兵之祸,极爲详悉,于治道有关,其言华采中有质实,质实中有华采。《汉书》起有‘风俗救敝’一段。”[8]第6册,411有些是提示《史记》雄健俊逸的风格,如《秦本纪》王维桢之评:“叙先世缪公政绩,词简而壮。”[8]第1册,309页《项羽本纪》闵如霖之评:“历叙分王诸将,文势如惊涛怒浪,模仿喑哑叱咤之风。”[8]第2册,41还有的在评语中点出《史记》典雅温厚的风格,如《孝文本纪》真德秀之评:“文帝除收孥及肉刑求直言,除诽谤祠官劝农等诏,皆尔雅温厚有典诰气象。”[8]第2册,197《屈原贾生列传》杨慎之评:“太史公作《屈原传》,其文便似《离骚》,其论作骚一节,婉雅凄怆,真得骚之趣者也。”[8]第5册,534《淮南衡山列传》王鏊之评:“两‘诏弗许’,两‘公卿请’,文法古雅可观,《汉书》损之非。”[8]第6册,597这些评语在关键处给予提示,引起读者的关注和思考,向士子示以朝廷所倡导的文风,便于他们学习模仿。
再次,《评林》有很多探讨文章结构与指点制义之法的评语。虽然八股文有较强的经学性,但其本质仍然是一种文体,具有文学之美的结构和语言能够使义理阐发达到更好的效果。明廷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他们在强调八股文义理的同时,也没有忽略对辞章的要求。在八股文刚刚定型的成化年间,考官批评程文时已经常使用“理有定见,辞不蹈袭”[13]719“词理通畅”[13]719“义理纯正,词气森严”[13]749“议论英发,文气老成”[13]749等兼顾义理与辞章的评语。
八股文是一种高度程式化的文体,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每部分都有一定的格式要求,也有相应的写作技巧。明中叶以降,科场竞争日趋激烈,为了吸引考官的眼球,士子们对写作技巧更加重视,往往不惜挖空心思创制既能融汇六经,又工巧圆润、神韵清微的应试美文。
明人通过探究《史记》写作技巧、结构布局来获取时文写作经验也是屡见不鲜。茅坤所编的《史记抄》中就不乏这类评语,比如评《封禅书》“文凡三千言,而前后血脉贯穿如一句,总属一‘幻’字”[15]110;评《平准书》“廉耻相冒,武力进用”为“一篇之纲领”[15]115。唐顺之在他的《唐荆川先生批选〈史记〉》常用“提”“起话头”“根”“总”“纲”“断”等词语标明文章结构。李梦阳也曾评论包括《史记》在内的秦汉散文:“大抵前疏者后必密,半阔者半必细,一实者必一虚。”[16]万历年间,董其昌将当时盛行的八股技法总结为“九字诀”:一曰宾,二曰转,三曰反,四曰斡,五曰代,六曰翻,七曰脱,八曰擒,九曰离。“九字诀”基本囊括了所有八股技法的基本元素,在明清两代八股文坛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评林》中有为数不少的评语与这些八股技法相关。宾是围绕主题的发散性阐释,用董其昌的话来讲就是“题目为主,或前进一步,或后退一步,皆谓之宾”[17]第3册,25。使用这种技巧的要求是“惟宾中有主,主中有宾,明暗相参,生杀互用,步步恋着正意,而略不伤触”[17]第3册,26,即从不同角度照应中心思想,不可与之相互矛盾。“同为一事,分在数篇,断续相离,前后屡出”[18]是纪传体史书与生俱来的缺陷,要想在网罗天下之事的同时突出传主,避免重复叙事,就必需在行文中分清主次,详略得当。项羽和刘邦是《史记》着力塑造的重要人物形象,在汉王朝建立之前,二人的事迹相互交织,司马迁分别为他们立传,就用到了“明暗相参,生杀互用”之法。如田荣失封,反叛项羽,自立齐王一事,起因是反秦之役中项梁与田荣结怨,结果是田荣不满项羽“为天下宰,不平”[8]第2册,43,在楚汉相争时联合彭越,倒向刘邦。此事与刘、项两家胜负密切相关,所以在两人的传记中都要有所体现。《项羽本纪》的传主项羽也是此事的主角,所以司马迁在此篇详细叙述了事件的经过。而对于《高祖本纪》,传主刘邦并未直接参与此事,但其结果又间接决定了刘邦在楚汉战争中的胜利,所以此事不得不提,但又不能多费笔墨,仅用“项羽怨田荣,立齐将田都为齐王。田荣怒,因自立为齐王,杀田都而反楚;予彭越将军印,令反梁地”[8]第2册,114寥寥数语带过。对于《高祖本纪》的处理方式,凌稚隆之父凌约言评论:“此而参看《羽纪》,则见重轻宾主之得体,转换应接之无痕矣。”[8]第2册,114此处的略写不会有“喧宾夺主”之感,又为下文传主刘邦的胜利做了铺垫,保持了叙事的完整性。从宾主关系延伸出的技巧还有很多,比如《评林》评语中常出现的“伸缩”“详略”“立主脑”等。
转即文意的转折变换,董其昌对此法的运用十分重视,他认为“文章之妙全在转处”[17]第3册,27,“文章随题敷衍,开口便竭。须于言尽语竭之时别行一路”[17]第3册,27。董其昌在论述转的作用时,就以《史记·刺客列传》荆轲刺秦,“秦王还柱走”之下“而秦法”三字为例,认为此三字转折无痕,生出下文烟波无限,正与“势取直捷,转处无形”①参见董其昌《董其昌全集》,严文儒、尹军主编,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年,第三册,第27页。的制义要求相吻合。类似的转折在《史记》中比比皆是,《项羽本纪》一文被历代学者视为太史公最出色的作品之一,重要原因就是该篇文势起伏开阖,正如项羽波澜壮阔的一生,而巧妙的转折正是增强文势的关键。明代评家也经常围绕这一点展开评论,如凌约言:“篇中用‘当是时’凡八处,转折搏换,何等精神。非此三字提醒,不能发下文,文法最妙。”[8]第2册,60《项羽本纪》八次用到“当是时”三字转折文意,如项羽入关之后决定“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8]第2册,27,紧接着此文后司马迁写到“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8]第2册,27。“当是时”三字中断了上文的叙事,掉转笔锋,强调两方驻军之近与兵力之悬殊,将紧张的气氛渲染到极致,为下文项伯夜见张良与鸿门宴留下叙述空间,正如董其昌所谓言尽语竭之时生出无限烟波。
除“九字诀”谈到的基本技法,其他时文评点中常用的“反 正”“呼应”“过脉”“收 拾”“眼目”“纲目”“针线”“张本”等时文技法概念也被用于《史记》评点。另外,讲究声律、平仄对仗是八股文在音韵方面的要求,与此相应,明代评家对《史记》文章韵律亦有议论,尤其对合乎韵律的论赞部分倍加关注,如《南越列传》:“茅坤曰:‘独此小论用韵语甚奇,与他篇不同,似后人铭体。’”[8]第6册,446《东越列传》凌稚隆按语:“此赞亦用韵语。”[8]第6册,455《循吏列传》:“杨慎曰:‘赞语叶韵而句法奇。’”[8]第6册,631八股文与合韵的论赞相似,同样要兼顾议论畅达与声律严整,这些评语均提示读者《史记》中的佳句善调可为时文之典范。
出身于望族的凌稚隆并非以射利作为出版活动的唯一目的,比起盈利,他更希望借助书籍流通宣扬家族名声,甚至改善士林学风。再者,凌氏一族家学深厚,财力雄厚,刻书不计成本,凌本书往往版面舒朗,纸墨俱佳,校勘精审,在具有较高学术性的同时,还具备一定的审美与收藏价值。虽然凌本书的质量远远高于当时坊间普遍存在的“皆时文评语,讲章琐说”[19]313“敷衍旧说,实无可取”[19]59类举业用书,但也存在很多制举用书的痕迹。为了迎合书籍消费者喜爱名家评点本的心理,坊刻本举业用书往往冠以“评林”“百大家”“百五十家”等字眼,比如焦竑编《两汉萃宝评林》《新锓焦太史汇选百家评林名文珠玑》、汤宾尹编《新锓汤会元遴辑百家评林左传艺型》《新锓朱状元芸窗汇辑百大家评注史记品粹》等。《评林》又名“百五十家评史记”,书名就带有明显制举用书特色。另外,随着科场竞争日趋激烈,待考士子面对极大的生存压力,心态也愈发浮躁。明代中晚期的读书人已不愿花心思沉潜百家,精研经史,而是形成了“非举业之书不读”的虚浮学风。《评林》问世之后不断被重刻、翻刻、仿刻,在晚明就出现了七种版本。②参见李月辰《〈史记评林〉及其传播接受研究》,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20年,第131-148页。时至今日,国内许多图书馆仍藏有《评林》,仅国家图书馆和上海图书馆就有近四十部之多,当时刊印数量可见一斑。在几乎全民热衷于科举的时代,拥有如此巨大的社会需求量,也可以从一个侧面佐证《评林》是有资于场屋的科举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