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秋》谨严 , 《左氏》浮夸 ” 的学术考察

2023-11-20 13:37:35沈立红
今古文创 2023年43期
关键词:春秋左传

【摘要】韩愈在《进学解》中曾提出“《春秋》谨严,《左氏》浮夸”的说法,后世学者众说纷纭。从《春秋》尊崇礼法、书法不隐以及遣词用字等方面来看,确实具有“谨严”的特点。《左传》迷信鬼神与梦境、重视怪异和卜筮,不可否认它的“浮夸”之处。但作者意图并不是现象本身,而是为了借助鬼神以达到惩恶劝善的目的。所以,“谨严”和“浮夸”并非韩愈个人的主观臆断,而是具有客观合理性的特殊总结。

【关键词】《春秋》;谨严;《左传》;浮夸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3-003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3.011

韩愈在《进学解》中曾评价道:“《春秋》谨严,《左氏》浮夸。”[1]46将“谨严”和“浮夸”进行对比,说明了《春秋》和《左传》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差异。韩愈“《春秋》谨严,《左氏》浮夸”的评价,得到了后世经学家、历史学家和文学家的广泛认可,同时也在这几个领域中被反复讨论。

一、“《春秋》谨严”学术考察

韩愈提出这种说法后,《春秋》谨严已成为了大家的共识。宋人包恢《敝帚稿略》中甚至把这种说法提升到“立言之体”的高度:“且其立言之体,腴而若瘠,泽而若枯,切而若缓,文而若质,所谓浑浑无涯者,与谨严、奇法、正葩之体既不同,而以朴学不嗜者多矣。”[2]显然,“谨严、奇法、正葩之体”这种说法,正是对韩愈“《春秋》谨严”“《易》奇而法,《诗》正而葩”的进一步发展,反映了宋人对文学艺术发展的新要求。到了明代,科举考试的程文批语中也以“谨严”或“谨严体”作为选录标准。明代薛瑄在其《读书录》卷六直言“《春秋》谨严,不止于谨华夷之辨,字字谨严,句句谨严,全篇谨严”[3]。这也体现了明代人对“谨严”的普遍看法。

“谨严”被看做历史叙事的根本要求,《春秋》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倾向就是对礼制的推崇。春秋时期,礼崩乐坏,礼制一统天下的状态被打破,各种不符合礼法的思想盛行一时。礼仪是用来制约人的行为的,它调节着人的主观想法和客观现实之间的矛盾,使二者之间达到一种平衡状态。《春秋》对各种思想非常敏感,但在“礼”的问题上,却保持着强烈的保守和复古倾向。史书写作的根本要求就是遵守礼法,通过史料来证明礼的重要性。史官书写历史时按照礼制对人事进行判定,以此来维护上尊下卑的权利秩序。宣公十年记载了“陈夏征舒弑其君平国”,古代臣杀君、子杀父母为弑,哪一个都是罪大恶极。如果我们只看這个记载,可能会认为夏征舒犯上作乱杀了陈国君主。不过,从案件的实际情况来看,是因为陈灵公淫于征舒之母,并且酒后侮辱夏征舒,征舒怒,杀了灵公。事件中的陈灵公极其荒谬嚣张,导致弑君事件发生的主要因素是他自身。只是因为春秋时候掌管记事权力的史官认为,弑君是大罪恶,即使是君王昏庸失德,臣子也不能随意“弑杀”君王。夏征舒应该为这件事负责,所以史官将这件事记为“夏征舒弑其君”。按照春秋礼制,当君臣发生矛盾冲突时,如果君王杀了臣子,史官会将事件记载为“某国人杀其臣某某”。而一旦臣下杀国君,君恶往往被掩盖,臣子就成了绝对的大恶。《春秋》是一种严格遵守礼法的“谨严”,但是在这种只求合礼的记史传统中,往往会歪曲历史事件的真相,难以呈现事件的本来面目,这样的史书对后人了解历史造成很大的困扰。

《春秋》中的“谨严”也体现在“书法不隐”。中国自古就有优良的记史传统,春秋时代的人们已经认识到,作为一名优秀的史官,不仅要有丰富的历史知识,还应该秉笔直书,书法不隐,真实的记录社会的状况及其变化。史官在写史书时,直接揭露被叙述者的恶行,即使被记载者是君主或高官,史官也会直接批判他们的恶行。史书作者应该有高度的历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以极其严谨的精神态度进行创作。最重要的还在于不掩饰自己对历史事件的态度,更不隐瞒或扭曲事件的本来面目,才能更加真实地反映历史事件的原貌。尊王尊君是孔子奉行的原则,但是当这个原则和历史之真冲突时,孔子秉笔直书。鲁庄公二十三年,庄公下令将桓公庙里的楹柱涂红。但是按照古礼,天子、诸侯宗庙应该涂黑,“丹楹”不合礼法。再如《春秋》桓公十五年记载了“天王使家父来求车”,在当时天子求车之事也是非礼。但孔子对于君主和天子的非礼做法,在《春秋》中照书不误,表现出孔子对“书法不隐”规则的执着。“书法不隐”要求史书应坚持史料的真实性,《左传》庄公二十三年记载:“君举必书,书而不法,后嗣何观?”[4]246君王的举动史官必书于策,记载必须真实,以此来垂范后人。“书法不隐”的原则能够彰明道义,直接展示作者的善恶观,起到“使乱臣贼子惧”的作用,同时也为中国文学史的发展奠定了非常优良的传统。

《春秋》的“谨严”还可以体现在遣词用字上,《春秋》中的文字俭省精约,极度简练,在用字上一丝不苟,所以有“一字褒贬”之说。《春秋》中每一个字、每一个词的选择,都体现了作者从礼制体系上做出的评价。如《春秋》成公十四年记载:“秋,叔孙侨如如齐逆女。”“九月,侨如以夫人妇姜氏至自齐。”[4]949在先后记载的两件事情中,“侨如”和“叔孙侨如”本是指同一个人,但是在称谓上却有细微的差别。这种细微的差别并不是作者随意书写,而是有意为之,这也体现着他的深刻用意。“叔孙”是族名,在当时称族名表示对人的尊重。侨如接受鲁君的命令,出使齐国迎娶齐国之女,先称族名表示尊重其受命于君。后迎娶齐女回国,舍去族名而称“侨如”,是因为要尊重夫人。所以说《春秋》在文字的锤炼上,处处体现着微言大义。《春秋》特别注重遣词造句,言辞不多但意蕴深厚,记载史实而意义幽深,语言委婉而合乎逻辑。

总之,韩愈对《春秋》“谨严”的断语,已成为他之后学者的共识。

二、“左氏浮夸”学术考察

可是,对于韩愈所提出的“左氏浮夸”的说法,后人异说纷纭,莫衷一是。多数人认为“浮夸”是一种褒扬,是说《左传》在叙事过程中为了丰富人物形象,采用了夸张、富于想象的艺术手法,如清代李扶九、黄仁黼《古文笔法百篇》评论道,“浮夸”二字“见《左氏》之浩博,非贬词也”[5]。何新文认为“左氏浮夸”,即所谓的“左氏好奇”,是说《左传》在叙事写人时不时表现出一种浮幻夸大、好奇喜怪,甚至虚构想象的特点。[6]他们认为《左传》运用夸张、虚构的艺术手法,可以使文章人物形象更加丰富。

有人认为“浮夸”是一种贬斥,认为《左传》具有一种虚浮、夸大、奇幻不实的特点。如元代何异孙言:“左氏博洽有史才。大抵博物洽闻者必有文章,而浮夸是其短也。”[7]明代文学家杨慎曰:“《左氏》浮夸繁冗,乃圣门之荆棘,而后人实以为珍宝,文弊之始也。爱,忘其丑,可乎?”[8]显然,在这些学者的眼中,《左传》在解释《春秋》时故意浮虚夸大,这种浮夸繁冗、虚妄不实是古代叙事文章“坏”的开端。

还有部分人虽然并不否认“浮夸”二字有浮虚夸大的意思,但认为韩愈用“浮夸”来评价《左传》并不合适。清代吴闿生说:“盖自退之论《左氏》而取其浮夸,浮夸未足以尽《左氏》也。吾未尝不疑退之于《左氏》犹为未得其深也。”[9]在他看来“浮夸”二字并不足以概述《左传》,认为韩愈未能理解《左传》的深层含义。

以上几种说法虽都有偏颇之处,但对于后人充分理解“《左氏》浮夸”的含义以及认识《左传》的价值具有指导意义。

三、“《左氏》浮夸”再考索

“谨严”与“浮夸”是相对而言的,所谓“《左氏》浮夸”,就是说《左传》不同于严谨、隐晦的《春秋》,而是有一种虚浮、夸大、奇幻不实的风格。如果我们认真阅读《左传》,就会发现左氏的“浮夸”主要体现在对鬼神、卜筮、怪異、梦境、预言的描写上。晋代的范宁在《春秋谷梁传集解序》中提到:“《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唐代杨士勋《疏》曰:“‘其失也巫’者,谓多叙鬼神之事,预言祸福之期。”[10]春秋时期人们迷信鬼神,有相当浓厚的鬼神观念,这样的鬼神观也对当时的社会生活产生了深远影响。

(一)迷信鬼神与梦境

《左传》中记载了大量的鬼神怪异的事,春秋时期,绝大多数人信鬼神、畏鬼神。那时的人们认为,鬼神保护了各个诸侯国,保护了每个家族和人民,鬼神可以赐福于人。各诸侯国的许多重大事件,往往受到鬼神观念的影响,他们认为鬼神的态度是国家生存的关键。隐公十一年,郑庄公灭亡许国后,宣扬说“天祸许国,鬼神实不逞于许君”,把鬼神对许国的不满当成许国灭亡的原因。[4]80按照当时人的看法,鬼神是人民的保护神,但是也需要人恭敬的侍奉,不虔诚地供奉鬼神,就会受到惩罚。鬼神能不能保护人,不仅要看祭品是否丰盛,但更看重人的德行,人们认为“苟有明信,涧、溪、沼、沚之毛,苹、蘩、蕰藻之菜,筐、筥、锜、釜之器,潢、污、行潦之水,可荐于鬼神。”[4]29祭品的丰盛度并不是影响神灵降福的根本原因。鬼神重德不重物,僖公五年晋献公向虞国借道攻打虢国,虞国贤臣宫之奇劝虞公加强戒备,虞公认为“吾享祀丰洁,神必据我”,宫之奇对曰“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鬼神更看重人的德行和敬意。[4]337只要人有敬意,祭祀时可以不献祭品。春秋时候,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非常敬重鬼神,对神的存在和伟大深信不疑。左氏关于鬼神的记载,既是他对社会现实的客观记录,也是他的思想在特定历史阶段中的反映。

《左传》中也有很多关于梦境的描写,全书所写的梦,有二十七个之多。不仅数量丰富,手法多变,而且想象奇幻莫测,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叙事文学中梦幻作品的起源。左氏常通过描述梦境来揭示故事情节的发展和人物的命运,而且大部分的梦境都是预言性的。如昭公三十一年赵简子之梦:赵简子夜里梦到一个小孩赤身露体唱歌跳舞,这一天刚好发生了日食,他担心这是噩梦,怕有灾祸降临到他身上。史墨占之,此梦预示着六年后的这个月,吴国军队将会进入楚国的郢都,但无法击败楚国。果然,六年后的柏举之战,吴军大败楚国,进入郢都,申包胥哭于秦庭,秦师出,击败吴军。这是作者利用梦境和占筮来预言历史事件,对事件结局做出预告。《左传》中还有梦境直接应验的例子,如成公二年齐晋鞌之战时,晋韩厥梦到父亲告诉他避开车之左右。于是,韩厥听从了父亲在梦中的忠告,作战时立于车中央追击齐侯,最后不仅保住性命,而且俘虏了逢丑父。这种情况下,人物的命运是通过梦象和对梦象的占筮直接预测的。在这些梦境描写中,作者往往喜欢让有德之人做好梦,而对道德败坏的人,作者常常让他做噩梦。这些带有因果报应的梦,是想告诉人们:行善事的人必有好报。

《左传》所记叙的鬼神和梦境,充满奇幻的色彩。从事件本身来看,如果只是把这些事件当成某种现象进行记载,确实是虚浮荒诞的。但作者的意图并非是鬼神梦境的本身,而是为了与现实社会的兴衰、成败、福祸等联系起来,是为了揭示惩恶扬善的宗旨。同时也体现了儒家思想对社会现实的重视,对人们思想观念的教化。

(二)重视怪异和卜筮

与鬼神妖梦相类似的,还有怪异和卜筮。怪异是指那些看起来不合情理的事,《左传》中描写的离奇怪异的故事情节,常被作者用来突出人物的非凡命运和杰出的才能。例如:宣公四年关于楚国令尹子文诞生的描述,就颇具神异色彩,楚国的斗伯比“从其母畜于䢵,淫于䢵子之女,生子文焉。䢵夫人使弃诸梦中。虎乳之。䢵子田,见之,惧而归。夫人以告,遂使收之”“故命之斗谷於菟”[4]746。子文是楚国历史上有名的贤良之臣,曾毁家纾楚难,因子玉伐陈有功,子文主动将令尹之位让给子玉,是一个不计个人得失、清正贤能的人。子文降生的神异传说,给这位杰出人物增添了传奇色彩。《左传》也因其奇幻的传说,使历史事件的叙述更具故事性,人物形象更加生动丰富。《左传》宣公三年,郑燕姞梦兰得子的故事,也具有着超自然的离奇性和浓郁的魔幻色彩,给后人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兰象征着纯洁,郑穆公是燕姞梦到天使赐予兰花而诞生的,也象征着郑穆公高洁的性格,能够得到人民的拥护。《左传》中还有很多怪异的故事,例如僖公二十九年,介葛庐闻牛鸣而知牛生三牲;昭公二十二年,雄鸡惮牺而自断其尾等等。

而卜筮则是指原始时期人们为了沟通天神,用龟甲、筮草等工具来预测吉凶祸福所进行的占卜。《左传》中详细记载了春秋时期的卜筮活动,为我们研究先秦时期卜筮现象提供了完整而又丰富的文献资料。从《左传》中记载的卜筮数量以及占卜事件来看,说明当时人们在社会中运用卜筮是非常频繁的。《左传》卜筮中关于战争的占卜记载最多,几乎所有的战事都是需要占卜吉凶的。文公十一年,鄋瞒人侵齐,后又侵鲁,面对野蛮彪悍的狄国人,鲁文公不知所措,想反击又害怕追击敌人会招来不可预知的灾祸,在这时“公卜使叔孙得臣追之,吉”。鲁文公将战斗的决定权交给龟甲占卜,占卜到吉的结果就信心满满地的追敌,命“侯叔夏御庄叔”,任“绵房甥为右”,最终“败狄于鹹,获长狄侨如”[4]635。为了赢得战争的胜利,不仅需要在战争中进行占卜,而且在战争前国君也会占卜车右和御者,以保证自己的安全。《左传》中记载了很多战前选择车右和御者的事例,如:襄公二十四年郑简公卜御者,哀公十七年楚惠王卜选将领,僖公十五年“卜右,庆郑吉”。车右和御者是战争中保卫国君安全的重要人物,战争非常残酷,在战争面前产生强烈的恐惧感也是人类的一种生理本能,而克服这种恐惧心理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占卜,把生死权交给天。人们相信神灵有能力控制人类世界,君臣为了维持政权,延续宗族,也常用占卜的方式来解决内心的忧虑。人们愿意借助预测的方式把控未知的前途,这也体现了人们对个人问题愈发重视。

可见,《左传》对这些虚妄不实之事的描述,也是后人评价《左传》浮夸的主要原因。但我们也可以理解这种现象,那时的人心智未开,生产力水平有限,受宗教思想影响严重,上述现象的出现不可能完全避免。我们今天研究《左传》,应该辩证地去看待这个问题,既要充分肯定《左传》的历史价值,也要敢于承认它既真实和又浮夸的事实,科学地鉴别史料,维护历史的尊严。

四、结语

《春秋》和《左传》都是具有很大影响力的历史著作,是中国历史叙事的开创性作品,是我们研究春秋时期非常权威的资料。为后世的历史学和文学创作提供了两种理念、两种规范、两种风格,在世界各地的古代历史典籍和文学经典中熠熠生辉。

参考文献:

[1]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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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吴闿生.左传微[M].合肥:黄山书社,1995:10.

[10]范宁注,杨士勋疏.春秋谷梁传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5.

作者简介:

沈立红,女,山东聊城人,济南大学文学院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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