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哲
凉州有二怪,挑夫开当铺,丐帮报饭庄;
同行恶意打压,新店举步维艰,另辟蹊径;
遭受天灾人祸,饭庄倒闭在即,乞丐援手;
以德行商,名利双收;慈悲为怀,天人不欺!
这世上的事,有时候还真不好说。就说松涛村的挑夫李大吧,平日里饥一顿饱一顿,日子过得很凄惶,突然有一天,他在凉州城里开起了当铺,当上了东家,你说邪乎不邪乎?
李大家住凉州城北五里外的松涛村,村子因紧邻著名的松涛寺而得名,家中一贫如洗。每天早上,他呼噜噜喝完清汤寡水的小米粥后,一边赶路,一边啃着菜窝头,从北门城楼子进城后,靠一根扁担给城里的买卖字号担货物,挣几个铜板,养活家里的婆姨和娃娃,常常是顾了上顿没下顿。
这年麦黄时节,正是凉州雨水最多的时候。接连下了七天的大雨,路上泥泞难行,李大没法进城去找营生,自然也就没有任何进项。婆姨娃娃只能喝绿乎乎的菜汤充饥,要命的是,从第三天起,家中的盐也断了顿。五谷生力,盐长精神。没了盐吃,两个娃娃有气无力,病懨恹地躺在炕上,昏昏欲睡。
李大心急如焚,在屋里转出又转进,看着院子里雨点溅起的无数个水泡,愁得一筹莫展。
好不容易熬到了第八天早上,老天爷总算开了眼,大雨停了。日头从厚厚的乌云缝里露出了半张不好意思的脸。雀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开始在果树上叽叽喳喳跳来跳去,四处寻觅食物。
李大让婆姨从炕柜里翻出家中唯一值钱的那件破翻毛羊皮袄,往胳肢窝里一夹,手里提着草鞋,光着大脚,匆匆出了庄门。他一路小跑,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凉州城,来到了北门内的瑞升昌当铺。李大想当了破皮袄,买一把盐,剩下的钱再买点儿苞谷面,让两个娃娃长点儿精神。
此时,瑞升昌当铺刚刚开门。李大一脚踏进店门后,也来不及穿草鞋,急忙踮起脚尖,把破羊皮袄递上了高高的柜台,道:“掌柜的,当五十文。”
掌柜的姓王,山西人,小眼睛,大鼻头,两腮无肉。他早上下炕时,一脚踩翻了放在地上的夜壶,洒了一地的尿,满屋子全是尿骚味。王掌柜气坏了,喊来新收的学徒,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因为每天早上的夜壶都该由学徒倒。王掌柜早饭也没胃口吃,刚从后院来到了前院当铺,他气还没顺下去呢,偏偏遇上了前来当破皮袄的李大。
王掌柜瞄了一眼羊皮袄上的七八块补丁,顿时来了气,抬手便把破皮袄从柜台扔了出来,嘴里还骂骂咧咧道:“大清早的,真他娘的扫兴。一个光板无毛的臭破烂皮袄,还想当五十文,你想钱想疯了啊?滚!”
李大像三九天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井水,从头顶凉到了脚底,一下愣住了。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羊皮袄,道:“你不收就不收,为啥要骂人啊?”
王掌柜没想到这个穷鬼居然还敢顶嘴,又骂道:“臭穷鬼,你是属狗的啊,大清早的,眼睛还没睁开就来扫兴,老子不骂你骂谁啊?”
李大一听王掌柜居然给自己充老子,一下子火了,道:“你少仗势欺人!告诉你,我要是开个当铺,别说是大清早拿件破羊皮袄来当,就是把挺了尸的人抬来,我也照收不误!”说完,拿破皮袄故意往柜台上使劲地甩打了几下,转身走出了瑞升昌当铺。
这句更加扫兴而丧气的话,噎得王掌柜半天还不上一个字来。他转身冲着学徒撒起了气,骂道:“还愣着干啥,赶紧去把柜台给我擦一遍,再把地扫一遍,一遍不行,扫三遍。真他娘的晦气!”
凉州城里只有瑞升昌一家当铺,人家不收当,破皮袄就当不出去,意味着一文钱也没有,家里的娃娃可怎么办啊?李大一时没了主意,在街上磨跫过来又磨跫过去,最后叹了口气,只能去张嘴求人了。
找谁去借呢?他闷着头思谋了一会儿,来到了不远处的一家杂货店。
李大经常给这家杂货店挑货,掌柜的是个心善之人。
掌柜的见李大手里提着草鞋,脚上全是泥巴,胳肢窝里还夹着件翻毛羊皮袄,好奇地问:“大热天的,你夹件羊皮袄,去哪里了啊?”
李大脸一红,厚着脸皮,嗫嚅着讲了一遍自己当破皮袄遇到的事,最后说想借二十文钱,三天后便还。掌柜的听后,“哎哟”一声,赶紧拿出了一枚五十文的大铜板,说:“二十文哪够啊,借你五十文。赶紧去买点儿盐,再多买点儿苞谷面。人要是不吃盐,哪还有精神头啊!”
李大十分感激地说:“等我挣了钱就还您。”
掌柜的说:“不着急,你啥时有了啥时还。赶紧去买盐吧。”
到了盐店,李大先买了一大捧粗颗粒盐,又上粮行称了一斤苞谷面、半斤小米,手中有了盐和吃食,他浑身上下顿时有了劲,急急忙忙出了城往家赶去。
李大前脚出门后,婆姨后脚也强撑着出去,挖回来半筐曲曲菜,熬了半锅菜糊糊。等李大进门后,她急忙打了一碗苞谷面水,在锅里边搅边倒,搅完后,加了几颗粗盐粒,翠绿的菜汤便立刻有了五谷的香味,在破旧的屋里弥漫开来。
两口子各抱起一个娃,左手扶着娃,右手拿着小木勺,吹温勺里的菜面糊糊,小口喂两个娃吃。在五谷和食盐的滋养下,不一会儿,两个娃的眼神开始清亮了起来。
李大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浑身像散了架似的。
婆姨急忙给李大盛了一海碗菜面糊糊,端给了他。李大接过后,让婆姨也赶紧吃。一阵呼噜吸溜的贪婪声过后,半锅菜面糊糊便被两口子吃光了。
饭罢,李大用手抹了一把嘴,拿出旱烟锅,坐在门槛上抽了起来。他一边抽一边思谋,趁着天气放晴,赶紧再进一趟城,兴许还能找到点儿活干,等攒够了钱,赶紧把杂货店掌柜的钱还了。
这时,破旧的屋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进来一个穿着长衫的陌生男人。他一见着李大,便远远地拱手作揖,开口说:“李师傅啊,我总算找到您了!”
李大愣了一下,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望着这个陌生的长衫人,一脸的迷糊,问:“您是谁,我不认识您啊。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长衫人却没答话,踩着泥泞,一步步走到李大跟前,笑着回答说:“李师傅,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甘州的张东升啊——”
李大仔细一瞅,“哎哟”一声,想了起来,道:“原来是您啊,瞧我这眼神和记性。快,请屋里坐。”赶紧把张东升让进了屋。
十年前,李大给南门外的高坝挑了一趟货,回来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半个月亮爬上了远处的树梢,散发着清冷的月光,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显得格外冷清。为了不让婆姨担心,李大抄近路,斜插向西坝河滩,然后往北直奔松涛寺,这样可以省半个时辰。当他刚来到西坝河附近的一处乱坟岗时,忽然听到有人喊救命,有人打劫。
李大一把抄起扁担,顺着喊声传来的方向跑过去,边跑边大声吓唬打劫贼:“呔,你们想干啥——”
前面不远处,李大隐隐约约看见有三个人影在动。等他追近细一瞧,果然是两个打劫贼,手拿闪着寒光的刀子,一前一后堵住了另外一个人。
眼看他们就要下手打劫时,李大紧握扁担从斜刺里冲上去,呵斥道:“住手!”
两个打劫贼一下子愣住了。月光下,他们见李大人高马大,手中还握着一根五尺长的扁担,真要动起手来,一点儿便宜也占不了,只好骂骂咧咧悻悻而去。
被救的人叫张东升,是从甘州来民勤县收甘草的药材商。两人结伴走出乱坟岗后,李大不放心,又特意绕回凉州城里,把张东升送到了他落脚的客店。张东升十分感激李大,从肩上的褡裢里摸出两块银元感谢他。李大却说啥也不收,道:“出门在外,谁也难免遇上难处,相互帮衬一把就过去了,客气啥啊。您是买卖人,这钱还是留着多收些药吧。”
回家后,婆姨听李大讲完这件事后,埋怨说:“你救了人家的命,人家愿意给你钱,你就收着呗。”
李大瞪了她一眼,道:“你个婆姨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我要是遇上这种事,被人救了,你说我是给钱还是不给钱啊?”
婆姨便不吭声了。
此事已经过去十年,李大都快忘了。不知张东升眼下找来,所为何事?
张东升进了屋,在板凳上坐下后,婆姨忙给他倒了一碗白开水。张东升告诉李大,这些年他做生意挣了点儿钱,半个月前来凉州城办事,想顺便找到李大报答上次的救命之恩,谁知却赶上老天爷下雨。雨停后,他一路打听才找到了松涛村。他见两个娃娃在炕上睡着,不由得问:“李师傅,娃娃们怎么了?”
李大说没啥事。一旁的婆姨却眼眶一红,说出因老天爷连下了七天大雨,李大没法出去寻活干,大人娃娃被困在家里缺盐缺吃的事。
张东生听后,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银票,道:“李师傅,我没想到您日子过得这么难,这五十块钱您别嫌少,给娃娃们买点儿吃食吧。”
谁知,李大一边后退,一边摆手说:“张老板,您的心意我领了,但这钱我不能收,您留着做买卖用吧,家里还扛得过去。”
婆姨在一旁使劲地冲李大挤眼睛、使眼色,他却装作没看见。
张东升见李大执意不收,只好作罢。和李大东拉西扯,又闲聊了一会儿,喝完碗里的开水后,便起身告辞了。
婆姨数落起了李大:“人家诚心诚意来谢你,你倒好,死要面子活受罪。我给你使眼色,你還跟我装。我看你能装到啥时候!”
李大道:“你就是把眼睛挤烂,我也没看见。”说罢出门,一把抄起立在一侧的扁担,进城寻活去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后晌,张东升突然再次来到了松涛村。他见到李大后,二话不说,一把拉起李大出了庄门,坐上了停在门外的一辆马车。
李大问:“张老板,您这是要干啥啊?”
张东升却呵呵一笑,回答说:“去了您就知道了。”
车把式驾着马车,很快便来到了凉州城西大街的一家铺子前。停车后,两人下了马车,张东升指着一家没有字号的铺面说:“李师傅,从今天开始,您就是这家当铺的东家了,别再去挑货了。”
李大一下子惊呆了,不解地望着张东升,问:“您这是啥意思啊?”
张东升笑着说,他见李大家里衣食不保,却一点儿也不贪财,思谋来思谋去,决定替他寻摸个稳妥的买卖,好养活家里的婆姨娃娃。张东升在凉州城里转悠了好几天,发现城里只有一家当铺,觉得干这买卖应该不赖,便拿出五百块银元盘下这家铺面,改成了一家当铺,想送给李大。
李大听后,连忙摆手道:“这哪能行,我天生就不是做买卖的料啊。”
张东升却拉着李大走进了当铺,笑着说:“李师傅,您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这一点我早就替您安排好了,掌柜的也给您请了过来,您只管安安心心当您的东家。”说完,他冲着里面喊了一声,“陈掌柜,请您出来一下。”
听到里面有人应了一声,很快便走出来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客客气气地叫了一声:“张老板。”
张东升介绍说:“这位就是我说的李东家。你们认识一下。”
陈掌柜冲着李大双手一拱,客客气气叫了一声“东家”。
李大心里一阵热,看来张东升确实是真心实意想帮自己,如果再拒绝的话,就有点儿不近人情了。他思谋再三,道:“张老板,这样吧,我呢,干惯了苦力,您让我一下子啥事也不干当东家,说实话,我坐不住,也闲不住。我还挑我的货,当铺就交给陈掌柜经管,我不插手。等将来挣了钱,连本带利把您垫的本钱还给您,我这算是借本开店,您看这样行不行?”
张东升满口答应:“行,就这么定了。李师傅,哦,不,李东家,您得给您的买卖起个字号啊。”
李大挠了挠头,咧着嘴笑道:“我是个大老粗,半个字不识,您让我起字号,这不是难为我嘛。还是您来起吧。”
张东升呵呵一笑,点头说:“那就叫兴隆盛吧。祝李东家的买卖兴隆昌盛,财源滚滚!”
婆姨得知张东升给男人盘了个当铺,当上了甩手东家,十分高兴,道:“这个张东升,还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李大却叹了口气,道:“人情不是债,砸锅都得还啊。记住了,不许你到铺子里动一文钱。”
婆姨嘴一撇,不屑地说:“你就是八抬大轿请我去,我还不稀罕去呢。”
李大请人择了个黄道吉日,兴隆盛当铺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开业了。张东升了了一桩心事,安安心心地去外地接着收他的甘草了。
瑞升昌的王掌柜听说西大街新开了家当铺,赶紧打发学徒去打听,这家当铺是谁开的。很快,学徒打听完后回来了,他告诉王掌柜:“掌柜的,兴隆盛当铺的掌柜是甘州人,姓陳,本金是五百块银元。东家是本地人,家住城北的松涛村,名叫李大,听说是个给人挑东西的挑夫。”
王掌柜一下子惊呆了。
李大不正是上个月来当翻毛破羊皮袄的那个挑夫吗?一个卖苦力的穷挑夫,一下子哪来这么多的本钱开买卖啊?王掌柜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对劲,经过一番仔细打听后,才知道李大开当铺的本钱是一个甘州老板出的。王掌柜心里不由得嘀咕起来,凉州城里可干的买卖多了,李大为啥偏偏要开当铺呢,他这不是明摆着冲着瑞升昌来的吗?
王掌柜摇着蒲扇,躺在躺椅上思谋了一会儿,鼻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看来,这个生瓜蛋子是来者不善啊,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这天后晌,李大给西门的一家绸布庄挑完货后,看天色还早,便来到兴隆盛,想看一看最近的买卖怎么样。
陈掌柜是个精细人,当铺买卖虽然一般般,他却经管得有条不紊,丁是丁卯是卯,李大对此十分满意。每到月底,他还请来李大查阅账目。李大笑着说:“陈掌柜,您知道我不识字,这查账的事就免了吧。我信得过您,该干啥就干啥,您只管放手干就行。”
进了柜房,落座后,陈掌柜对李大说:“东家,昨天瑞升昌的伙计四处放话,说他们当铺从即日起,两块银元内的活当,只收一半的利钱。看来,瑞升昌这是想跟我们兴隆盛抢客源啊。”
李大听后,问陈掌柜:“那依您之见呢?”
陈掌柜回答说:“东家,要不我们也和瑞升昌一样,照着葫芦画瓢?”
李大思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俗话说,挑葱的见不得卖菜的,这很正常。我们不和瑞升昌对着干,没啥意思,搞不好反而还真成了冤家对头。要不这样吧,干脆关几天门,正好利用这几天的空闲时间,把柜台改一改,改成三尺高。您觉得行吗?”
陈掌柜一下子愣住了,连忙摆手说:“东家,不和瑞升昌对着干,歇几天业,这我都没啥意见。只是改柜台的事,您再考虑考虑。据我所知,自打出现典当这一行当以来,全国各地的当铺柜台都是六尺高,主要是为了防止坏人抢劫,这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改不得啊!”
李大却不以为然,说:“规矩是死的,人可是活的。我是个穷苦出身,说实话,原来一进瑞升昌当铺,看见那么高的柜台,我心里就直犯怵,为啥啊,这不就是店大欺客吗。您想想看,我们兴隆盛是吃开门饭的,上门当东西的又大多是穷苦人,我们能不能不摆这个高架子,把柜台改低一些,和穷苦人平起平坐,多好啊。至于抢劫,铺子里也没啥可抢的值钱东西,谁来抢啊?”
陈掌柜听李大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他想起张东升临走前的交代,李东家虽是个挑夫出身,却是个明事理识大体的人,今后要多听听他的建议和意见,便点头答应了。
三天后,兴隆盛重新开张。凉州城里的人忽然发现,兴隆盛把柜台改低了,去当东西时,再也不用踮着脚尖仰人鼻息了,柜台高度和杂货店、酒馆等地方一模一样,都觉得十分新鲜,纷纷过来瞧稀奇。他们还发现,当铺的陈掌柜和瑞升昌的王掌柜不一样,不管是谁来当东西,都是客客气气笑脸迎送。再加上兴隆盛给的当金也比较合适,从不乱压价,更不会狗眼看人低。一传十十传百,自然而然,兴隆盛的客人便渐渐地多了起来。
消息传到了王掌柜那里,他开始并不信,亲自去了一趟西大街,站在兴隆盛门口往里瞄了几眼,还真如众人谈论的那样,柜台改得和杂货店的一般高。王掌柜心想,看来这个挑夫还是有两把刷子的,竟然能想出这么个办法,来化解自己故意压低利钱抢客源的招数。于是,他也照着葫芦画瓢,把当铺的柜台改成了三尺。但是,来瑞升昌当东西的人却并没增加多少。
王掌柜心里不服气,自己在凉州城里开了十几年的当铺,哪能让个当挑夫的门外汉把买卖说抢就给抢走了啊,不行,得思谋出个更好的办法,挤垮兴隆盛。
一天早上,兴隆盛还没开门呢,奇怪的是,门前却聚集了不少前来当东西的人。陈掌柜出门仔细一瞧,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门道,这些客人手里拿的全是些破棉袄、破铜烂铁之类的东西。他一问才知道,他们全是瑞升昌的伙计鼓捣过来的,说西大街的兴隆盛给的当金高,利钱也很低,十分划算,让他们去那儿当破烂东西。大家一听,多好的事啊,全来到了兴隆盛。
陈掌柜十分生气,瑞升昌怎么能干这种事呢?他有些为难,收吧,都是些不值钱的破烂东西;不收吧,传出去会影响兴隆盛的声誉。陈掌柜犹豫再三,不敢自作主张,赶紧打发伙计去了趟松涛村,请来了李大,问这事该怎么办。
李大却满不在乎,说:“收!怎么能不收呢?我们干的就是当铺买卖,只要客人看得起兴隆盛,东西差不多就全收了,当金也要给足。”
陈掌柜想说这样会钻进瑞升昌的圈套,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只好“嗯”了一声。
半个月下来,兴隆盛后院的库房里便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破烂当品,而账上的本金却很快见了底。
陈掌柜坐不住了,照这样下去,铺子非得关门歇业不可。他背着李大给远在甘州的张东升写了封信,把大致的情况讲了一遍,问他该怎么办。张东升看完信后,二话没说,准备了一百块银元,打发了个靠得住的伙计,连夜送到了兴隆盛。账上有了钱,兴隆盛算是勉强撑过了这次难关。
李大知道后,觉得自己不该一意孤行,让陈掌柜为难不说,还让张东升又破费了一笔钱,人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而是辛辛苦苦挣来的。李大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谁也没想到的是,兴隆盛的这一做法,却歪打正着,换来了凉州城里穷苦百姓的好口碑,都说兴隆盛的李东家是个好心人,比瑞升昌的王掌柜实在、厚道。因此,他们手头只要有了活钱,都按时拿着当票来赎当。渐渐的,兴隆盛的人气居然超过了瑞升昌。
王掌柜也没料到,他挖空心思思谋出来的主意,不但没有挤垮兴隆盛,反而成全了李大,让李大银元挣着了不说,还落下了个好名声。眼看着瑞升昌的买卖日渐冷清,而兴隆盛呢,虽谈不上生意兴隆,但比瑞升昌的买卖要好很多,照这样下去,他迟早会败在李大这个门外汉手里,他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呀!
“不行,绝不能输给这个穷挑夫!”王掌柜心里暗自发狠说。
入秋后,老天爷又接连下了三天大雨,西门外的石羊河河水暴涨,冲毁了两岸的不少农田。
初一上午,王掌柜照例去西郊的海藏寺烧香拜佛,回来路过警察所时,见门口围了不少人,不知道在看啥热闹。他心中有些好奇,吩咐伙计把马车停在了路边。下车后,王掌柜挤进人群往里一瞧,忽然掉头往回走。
来到马车跟前时,大伙计好奇地问:“掌柜的,出啥事了啊?”
王掌柜却一脸愠怒道:“问啥问,赶紧走。大清早的,真他娘的晦气!”说罢踩着板凳上了马车,钻进了车厢。
路过西大街时,王掌柜特意掀开车帘,瞥了一眼路北的兴隆盛当铺。他忽然想起李大当破羊皮袄的那天,两人唇枪舌剑说过的那几句气话,心中不由得一动,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诡笑。
回到瑞升昌,王掌柜在柜房喝了一碗茶后,仔仔细细又思谋了一遍,觉得没啥问题后,大声喊来了大伙计。
大伙计进门后,问:“掌柜的,有啥事?”
王掌柜招了一下手,示意大伙计走近把耳朵凑过来,然后,他在大伙计耳边小声交代了几句。
大伙计听后,一脸惊愕道:“掌柜的,这样干不合适吧?”
王掌柜一下子来了气,道:“叫你去你就去,天塌下来也有我这高个子顶着呢,你怕啥啊?!”
大伙计一脸的不情愿,耷拉着个脑袋,慢吞吞地走出了柜房。
第二天一大早,兴隆盛刚一开门,王掌柜便大摇大摆迈了进来。陈掌柜正拿鸡毛掸子在掸柜台上的灰,听见咳嗽声,扭头一瞧,愣了一下,忙笑脸相迎,道:“哟,是王掌柜啊,您可是稀客。快,请坐。”
王掌柜“嗯”了一声,在靠墙安置的茶桌旁的圈椅上坐了下来。学徒立刻端来了一碗三炮台茶。
陈掌柜陪着坐下后,笑眯眯地问:“王掌柜今日登门,不知有何见教啊?”
王掌柜呵呵一笑,回答说:“陈掌柜,我今天来你们兴隆盛,是想当一件东西,就是不知道陈掌柜作不作得了这个主啊?”
陈掌柜心中一愣,问:“王掌柜,您想当啥东西啊?”
王掌柜左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后,眉毛往门外一挑,用嘴努了努,说:“我要当的东西就停在门外。陈掌柜,你出去瞧一瞧,不就知道了吗?”
陈掌柜觉得王掌柜说话有些阴阳怪气,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啥药,只好说了声“好”,起身走出了当铺门。只见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车上放着一件东西,却用席子裹着捆了起来。他问站在一旁的瑞升昌大伙计:“车上放的是啥东西啊?”
大伙计脸上露出一副很不自在的表情,啥话也没说,而是打开了捆席子的绳头。席子“哗”的一下崩开了,里面竟然是一具泡得浮肿的死尸,惊得陈掌柜一下子倒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大伙计,转身“噔噔噔”进了当铺,一脸愤怒道:“王掌柜,你也算是行里的老人了,怎么一点儿规矩也不讲啊?对不住了,我这儿不当死尸,请你立即拉走,不然就别怪我对你下逐客令了!”
王掌柜却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后,笑眯眯地说:“陈掌柜,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和气才能生财啊。是这样,昨天我路过警察所门口时,见那儿贴着张告示,说这具死尸是在石羊河里发现的,有人捞上来后送到了警察所,但一直无人认领。我听凉州城的人议论,说兴隆盛的李东家是个大善人,我就越俎代庖,替别人代领后送了过来。我刚才就说了,陈掌柜你作不了这个主,那就把李东家请来吧,他一定会收我这个当。”
老话说,伸手不打笑脸客。陈掌柜知道,王掌柜今天明摆着是冲着李东家来的,他只好强忍着心中的怒气,打发伙计赶紧去请李东家。
伙计急急忙忙出了北门城楼子,往松涛寺赶去。走了没多远,在半路上遇到了扛着扁担准备进城的李大,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东家,掌柜的让我来请您去趟铺子。”
李大见伙计一副着急忙慌的样子,问:“出啥事了?”
伙计回答说:“出……出大……事了!”
李大心中一惊,大步流星地赶到了兴隆盛。他见铺子外面停着一辆马车,还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便凑过去瞄了一眼,顿时吃了一惊。当李大走进当铺看到喝茶的王掌柜时,心中顿时明白了。
王掌柜见到李大后,跷着二郎腿,慢悠悠地说:“李东家,我今天来当门外停的那件当物。你当初说,你要是开了当铺,把挺了尸的人抬来,你也照收不误,你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没想到,李大却呵呵一笑,回答说:“我好歹也是个爷们儿,当然吐口唾沫砸个坑。只是不知道王掌柜想当多少钱?死当还是活当?”
王掌柜以为李大不敢答应,到时候就可以当众羞辱他一顿后,拉着死尸埋到西坝河的乱坟岗上。没想到,李大居然答应了。
王掌柜站了起来,冲着李大伸出了两根手指头,说:“也不多,就二十塊银元,七天的活当。”
李大爽快地答应说:“好,全依你!”立即吩咐账房写当出票。
王掌柜突然又说:“到了第七天,我会按时来赎当。当物要是有一丁点儿的腐烂,你们兴隆盛就得按老规矩办。李东家,你可得赔我双倍的当金啊!”说完,他接过伙计双手递过来的当票和银元,往怀里一塞,一脸得意地走了。
这下可把陈掌柜急坏了,道:“东家,您怎么能答应他呀?”
李大长叹了一口气,这才把王掌柜为何来当死尸的原因讲了一遍。
陈掌柜听后,埋怨说:“当初您也是一句气头上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李大无可奈何地说:“我是没当真,可王掌柜却当真了啊。”
陈掌柜苦笑着摇了摇头,问:“东家,眼下正是秋老虎的天,最大的问题是,这死尸该怎么存放七天而不腐烂啊?”
这句话一下子把李大给问住了。他原本还想去找活干呢,一听陈掌柜这么问,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啥心思也没有了,耷拉着脑袋,坐在柜房发起愁来。
瑞升昌的王掌柜把警察所无人认领的死尸当给兴隆盛的事,很快便在凉州城里传开了。有人觉得不可思议,说李东家怎么这么傻啊,瑞升昌给你当死尸,你完全可以拒收啊。也有人很气愤,王掌柜也太欺负人了,从古到今,哪有当死尸的道理啊,真是挑葱的见不得卖菜的。一时间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吃过晌午饭,一个曾在兴隆盛当过东西的老汉忽然找上门来,他见到李大后,说:“李东家,瑞升昌给你们当死尸的事,我也听说了。我年轻时,在东门外的一家老字号杠房干过几年,多多少少知道点儿保存死尸的办法。您想不想听啊?”
李大当然愿意听了,赶紧把老汉请进了柜房,泡了一杯三炮台,请他说说究竟是啥办法。老汉如此这般说完他的办法后,李大紧锁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他一把握住老汉的手,道:“老人家,真是太感谢您了。不然的话,我就像个没头的苍蝇,六神无主了。”
老汉连忙摆手说:“您这话说重了,一点儿小事情。”
李大立刻打发了个伙计去街上请来了画像的先生,先把死尸的相貌画了下来,张贴在当铺外的墙上,继续做警察所没做完的认领告示,寻找死者的家人。然后,李大上就近的布庄扯来几丈白市布,在老汉的帮助下,把停在门板上的死尸裹得严严实实,买来一口薄皮棺材入殓进去。他又雇人拉来一车干沙子,把棺材里的尸体全部埋严,在铺子旁边简单支了个灵棚,并将棺材停在棚下,请这老汉看守,只等王掌柜来赎当。
到第七天后晌,王掌柜摇着蒲扇,一步三晃,一脚踏进了兴隆盛的门槛,把当票往柜上“啪”的一拍,大声说:“赎当!”
陈掌柜回了一声“好”,走出柜台,冲王掌柜做了个请的手势,道:“王掌柜,请您先验当。”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灵棚下,陈掌柜和看守棺材的老汉合力推开了棺材盖,把覆盖在尸体上面的干沙子扒拉开,露出了缠着白布的尸体。
陈掌柜笑呵呵地说:“王掌柜,您来查验一下,看看您这当物腐烂了没有。”
王掌柜往前迈了几步,探头朝棺材里瞄了一眼,却嚷嚷了起来:“哎呀,我说陈掌柜,你不把缠在上面的白市布打开,我怎么查验啊?”
陈掌柜听后没说话,和老汉一起动手,清理掉棺材里的干沙子后,一圈一圈打开了缠在死尸身上的白市布。
王掌柜这才走近了两步,瞥了一眼死尸,心里却犯起了嘀咕。李大能耐不小啊,居然知道大热天用白市布裹住死尸,再埋进干沙子里的办法,这样死尸既不会腐烂,也不会有任何异味。看来,自己的第一招已经被李大破了,接下来只能出第二招了。
陈掌柜见王掌柜不吭声,乐呵呵地问:“王掌柜,您闻您的当物了吗,有没有怪味啊?”
王掌柜却打了个哈哈,说:“赎当。”
陈掌柜暗中一声冷笑,知道王掌柜今天连半个屁也放不出来了,接下来,就等着看他是怎么把死尸拉过来的,还怎么拉回去的笑话了。
进了当铺门后,陈掌柜吩咐账房收当票,谁知王掌柜却忽然改口道:“陈掌柜,请转告你们李东家,就说这个当我不赎了,把活当改成死当。这是我赔给你们当铺的赔金!”说完,掏出六十块银元往柜上咣啷一撂,双手一拍,走人了。
陈掌柜一下子愣住了。他终于明白过来,王掌柜其实压根就没想着把死尸赎回去,这不是明摆着在耍兴隆盛吗?陈掌柜咽不下这口气,决定拒绝改当,立刻打发伙计去雇辆大车,把死尸还给瑞升昌,看他姓王的最终怎么收场。
伙计在街上正好遇到了李大。李大听伙计一说,急忙来到了铺子里。他劝陈掌柜说:“人家已经赔了赔金,您要再把死尸退回去,这可就是我们兴隆盛的不是了。算了,我们不跟这种人一般见识,既然已经这样了,干脆好人当到底,去杠房请来两个帮工把死尸埋了,让死者入土为安吧。”
陈掌柜叹了口气,道:“东家您呀,就是太厚道了。知道现在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吗,人善被人欺啊。”
李大笑了笑,没说话。
当天傍晚,李大和杠房的两个帮工,一起张罗着把这具无名死尸葬在了西门外的义地。这里葬着百十年来客死凉州的外乡人。
几天后,一个操着古浪口音的外乡人,一路打听来到了兴隆盛当铺,当他看到墙上贴的画像后,突然放声大哭起来。陈掌柜闻听,连忙走了出来,问:“您这是怎么了啊?”
外乡人指着墙上的画像,一边抽泣一边说,画像上的人是他的堂叔,家住古浪县土门镇,十几天前下大雨,不慎失足掉入了石羊河,被大水冲走了。全家人沿着河岸寻找,却一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不甘心,扩大了寻找范围,发动所有的长工和亲戚四处寻找和打听……
陈掌柜听后,把事情的全部经过讲给外乡人听,他连声谢过后,急忙赶回古浪报信去了。
三天后,南门外忽然出现了几十号披麻戴孝的人,一路号哭着来到了兴隆盛当铺门前。陈掌柜得知他们是从古浪赶来的死者的孝子贤孙后,赶紧带着他们来到了西门外的义地。一番祭奠、哭拜后,在天擦黑时,孝子们请来的阴阳先生手持桃木剑,化完黄表纸,口中念念有词,祷告和禳解了半个时辰后,指挥雇来的杠房人,抄起锄头和洋鎬,将埋葬的棺材重新起了出来。开棺后,孝子们看到里面的遗体后,立刻放声恸哭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这群孝子贤孙忽然抬着灵柩来到了瑞升昌当铺门口,几个身强力壮的孝子冲进铺子里,把王掌柜从柜台后揪了出来,二话不说,抬着棺材,押着他来到了县府门口,嚷嚷着要追究王掌柜冒领死者遗体,违背公俗良德,把遗体当给兴隆盛的事。是可忍孰不可忍!
知事听后,也十分生气,真是岂有此理,王掌柜此举,简直有违人伦道德,败坏凉州的风气。知事当即判令王掌柜给棺材磕了九九八十一个响头,以示谢罪,又对孝子们赔礼道歉,最后拿出两百块银元善后。孝子贤孙们这才饶了他。之后,他们扶着灵柩,一路浩浩荡荡又来到了兴隆盛门前,拿出五百块银元,说是特意来感谢李大的,请他一定要收下。
李大却慌忙摆手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这钱我是万万不能收的,你们留着给老人办后事用吧。”并让陈掌柜拿出了王掌柜赔的六十块银元,说天气炎热,让他们赶紧把灵柩拉回去,早点儿下葬。
孝子贤孙们感动不已,齐刷刷地跪在了李大面前,毕恭毕敬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后,这才扶着灵柩离开了凉州城。
这件事立刻轰动了整个凉州城,自此,城里的老百姓们一见着王掌柜便吐唾沫,骂他阴损缺德,迟早没好报,对李大则是赞不绝口,都说他仁义厚道有福报。兴隆盛的生意一下子火了起来,大家还给兴隆盛起了另外一个字号:挑夫当铺。只要一提起,凉州城没有一个人不知道。
两年后,李大便把张东升开当铺的本钱连本带利全还给了他。起初,张东升说啥也不收,说:“李东家,这钱本来就是感谢您对我的救命之恩,我不能收。”
两人你推过来,我推过去,直到李大跟张东升急道:“您要不收,从今往后我就不要这当铺了!”
张东升还能说啥,只好收下了银元。
凉州北乡小泉沟有个郭瞎子,摸骨算卦特别准,凉州贤孝(又称凉州劝善书,唱词以凉州方言为主,通俗易懂,幽默风趣。内容主要述颂英雄贤士、烈妇淑女、孝子贤孙、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等故事,旨在隐恶扬善、喻时劝世、因果报应、为贤行孝等。2006年5月20日,“涼州贤孝”被收录在中国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代表剧目《丁郎刻母》)也唱得好。他把这件事编成了贤孝,名叫《李大开当铺》,四处传唱:
松涛村有个挑夫叫李大,家里穷得丁零咣啷响……一次他去瑞升昌当皮袄……被救的人大名叫张东升,十年后来报答救命恩,出钱给开了兴隆盛……瑞升昌偷鸡不成蚀了把米,腊月二十三就关了门。凉州贤孝唱的就是贤人呐,兴隆盛的李大他就算一号!
凉州城大什子西北旮旯里有家李记饭庄,专营陇菜。
饭庄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掌柜的姓李,是城门西柏树村人,五十多岁,个子不高不矮,胖乎乎的,大鼻头,小眼睛,要是笑起来,小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缝儿。
李掌柜是个心善之人,每月的初一和十五后晌,饭庄都要给乞丐们舍两顿饱饭,暂不接待其他客人。因此,每到这两天后晌,便有不少乞丐三三两两从四街八巷赶过来,等在饭庄门外,眼巴巴地盼着舍饭。等伙计收拾停当,李掌柜笑眯眯地出现在了门前,客客气气地把乞丐们请进来。后厨的学徒把各种荤素杂菜烩成一锅,烩热后端出来,给每个乞丐盛上一海碗,外加两个麸皮面馒头。等乞丐们吃饱喝足后,李掌柜再客客气气笑脸相送。
月月如此,年年这样,少说也有十五个年头了。
每年的大年三十,饭庄歇业过年。这天晌午,李掌柜亲自下厨,炒上八个拿手的陇菜,四个凉拌菜,蒸好大米饭,犒劳辛苦了一年的后厨大师傅、跑堂的伙计和打杂的学徒。吃完后,他还要给大家报饭庄的账,全年进项是多少,支出了多少,结余是多少。报完账后,当场给大师傅、伙计结清当月的工钱,学徒管吃管住没工钱,再给每人发一个用红纸包的红包,最后双手一拱,乐呵呵地说:“回家后,记着把你们挣的钱交给家里,别在外面乱花。在家好好过个年,缓上半个月,等过了十五就赶紧回来,我们一起再好好干,争取明年多挣些钱,给家里多贴补贴补。在这里,我给大家拜年了,过年好!”
大家也纷纷拱手作揖还礼,给李掌柜拜年,然后互相再拜。完事后,大师傅、伙计和学徒各自背着早已收拾好的大小包袱,高高兴兴地各回各家,过年去了。
李掌柜收了个徒弟,大名叫刘知远,为人敦厚实诚,而且心灵手巧,他从打杂开始干起,干够三年后才正式成为李掌柜的徒弟,深受李掌柜的器重。
这年的腊月三十晌午,大家吃饱喝足,怀揣工钱和红包,相互告别后回家过年了。刘知远也辞别了师傅,背着蓝布包袱,怀揣刚发的红包,里面是一块银元,喜滋滋地出了后院门,穿过往南的巷子,到了西大街,再往东一拐,朝东门走去。
大街上人来人往,个个身着新衣新裤新鞋,脸上喜气洋洋,遇见熟识的人,都笑呵呵地拱手作揖互相拜年。四街八巷里的住户家,不时传来娃娃们的欢闹声,还有二踢脚“嗖”地窜到天上的呼啸声,以及在半空炸响的回音,或是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烘托出只有过年才有的热闹和喜庆。
刘知远边走边瞧瞧这儿,看看那儿,走到东关小什字时,他不由得摸了一下怀里,这才发现,刚才走得急,忘了拿给娘买的簪子了,簪子还压在铺上的枕头下面呢。这是前阵子他特意给娘买的过年礼物。刘知远急忙转身,一路小跑返回了李记饭庄。
饭庄后院门没锁,他推开门进去后,径直来到自己住的大房子里,在枕头下面摸到簪子,揣进了怀里,出了房门朝后院门走去,忽然听到饭庄后厨那边传来一阵叮铃咣啷的炒菜声。
刘知远不由得停住了脚,这都要过年了,谁还在后厨炒菜啊?
他禁不住好奇,来到了前院的饭庄,从后门进去揭开后厨门帘一角,往里瞧了一眼,只见师傅围着围布,正在灶上忙活着。菜板上,摆放着切好的各种各样的配菜,一边放着个大食盒,另一边灶上的蒸笼里冒着丝丝热气,在蒸啥吃食。
刘知远心中有些不解,没听师傅说过今天谁家订菜了啊,这是要招待谁呢?他也没多想,把包袱往桌上一放,走进了后厨,说:“师傅,我来炒吧,您歇一会儿。”
李掌柜闻声转过头来,见是刘知远,一边炒菜一边问:“你怎么还没走啊?”
刘知远边系围布边回答说:“师傅,我忘了拿给娘买的簪子,所以又回来取了一趟。”
李掌柜“哦”了一声,说:“那你赶紧回家去吧。没几个菜,我来炒就行了。”
刘知远却没说话,而是从师傅手中接过了炒勺,麻利地炒起了剩下的几个菜。师傅给他打下手,递菜、拿盘子。
不一会儿,刘知远便炒完了菜,全部装进食盒后,他才忍不住多了句嘴,问:“师傅,这些菜是谁家订的啊?”
李掌柜回答说:“都过年了,谁家还订菜啊?我是要去看望几个老朋友,顺便给他们炒了几个下酒菜。知远,你去找个干净的白市布口袋,把蒸笼里的热馒头全装上。”
刘知远“嗯”了一声,找了个干净的白市布口袋,揭开一旁冒着热气的蒸笼盖,却愣了一下,里面全是麸皮面馒头。这怎么拿得出手去看望朋友啊?他想提醒师傅,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乱说,这是当徒弟的规矩。
等刘知远装好热馒头,扎紧口袋,李掌柜已经把食盒放在了后厨门外的一辆独轮车上,还有一坛未开封的烧锅酒。刘知远把口袋放在车上,找了根绳子绑好了食盒、酒坛和白市布口袋。李掌柜从他住的小屋走了出来,肩上多了个褡裢,前褡裢里还插了一个只露出半截的香盒。
刘知远正准备推独轮车,却被李掌柜叫住了:“你的包袱呢,拿去。”
他赶紧进了饭庄,拿着包袱出来,李掌柜已推着独轮车走向了后院门。刘知远紧跑几步追了上来,道:“师傅,我来推。”
李掌柜说:“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把后院门锁好,赶紧回家去吧。”
刘知远锁好了后院门,说:“师傅,我帮您推过去再回家也不迟。”说完,走过来想把师傅手中的车把接过来。
李掌柜却摇了摇头,道:“你别管了,赶紧回家,晚了的话,你娘会着急的。快去吧,天色不早了。”
刘知远只好站住了,看着李掌柜猫着腰,推着独轮车顺着巷子往南而去。他跟在李掌柜身后,一边走一边思谋,师傅既然是去看望朋友,为啥不蒸白面馒头,而是麸皮面馒头呢?还有,褡裢里为啥还要带一盒香呢?刘知远转念一想,自己只是个学徒,师傅干啥,再怎么也轮不到当学徒的多嘴,还是先管好自己吧,赶紧回家过年,娘还在家眼巴巴地等着自己呢。
看着李掌柜穿过西大街,进了街南边的一条巷子后,刘知远抬脚朝东门外的自己家大步走去。
三年后,在李掌柜的悉心传授下,刘知远掌握了陇菜的蒸、炸、炒、爆、炖、煎、烤等烹饪技术,深得李掌柜的真传,他还善用苦豆、小茴香、芥末、孜然和大蒜的五香,且味道奇特,擅长调用酸辣、咸鲜、苦、五香、香辣五味。由刘知远掌勺烹饪的雪山驼掌、玛瑙海参、金鱼发菜等陇菜名肴,深受凉州城里富户人家的赞誉。
李掌柜看在眼里,心里有了打算。
这天晚上,饭庄打烊后,李掌柜把刘知远单独叫到他住的小屋,指着炕沿说:“坐。”
刘知远没敢和师傅平起平坐,便站在了当地。
李掌柜坐下后,说:“知远,你跟着我学了五年,出师也有两年了,该教的我毫无保留地教给你了,该学的你也全学到了手,而且学得比我当学徒时还要好,这一点我很满意。这几天啊,我思谋来思谋去,决定过完年后,把饭庄交给你来经营,我呢,回柏树村,享几天清福去。”
刘知远听后,十分惊讶,道:“师傅,您身子骨好好的,再经管几年饭庄都没啥问题啊,为啥这么早就交给我,我还想跟着您多学几年呢!”
李掌柜却摇了摇头,说:“知远,你不知道,岁数不饶人啊。俗话说,麦黄一日,人老一年。今年,我觉得这身子骨明显不如往年了,一到晚上,浑身上下都不舒坦,骨头像散了架似的,不行了,是时候回乡下养老了,当几天甩手掌柜。你这几年越来越老练了,我也问过后厨的大师傅,他也认可你的手艺。就这么定了,到时候我寻个合适的机会,跟大家说一声。你放心,该交代的,我都会安排好的。你不要有啥顾虑,我是怎么干的,你就怎么干……”
刘知远只好点头答应了,但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生怕经营不好饭庄,辜负了师傅對他的期望。
到了大年三十,吃过晌午饭,李掌柜报完账目后,把年后打算将饭庄交给刘知远经营的事讲了出来,征求大家的意见。大师傅、伙计和学徒们都说没啥意见,同时流露出对李掌柜的留恋和不舍。
李掌柜满意地点了点头。发完工钱和红包后,大家高高兴兴收拾各自的东西都回家去过年了。李掌柜却忽然叫住了刘知远,道:“知远啊,今天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你得跟着我去办一下。这次我给你带一回路,以后就得你自己一个人去办了。你先去后厨,蒸一笼麸皮面馒头,炒上八个家常菜,全部炒成荤的,再拌四个清爽一点儿的下酒菜,具体做啥菜,你自己看着办就行。记住,菜量做大一些。”
刘知远答应了一声,进了后厨。他一边择菜,一边在思谋,师傅今天要去办啥重要的事啊?忽然,他想起了三年前看到的事,会不会还是师傅那次说的要去看望他的老朋友啊?这几位老朋友对于师傅来说,一定很重要,要不然,为啥年年都要去看呢?
一阵烹、炒、煎、炸后,八个荤菜和四个凉菜便做好了。他把十二个菜全装进大食盒,又把蒸好的麸皮面馒头装进白市布口袋里,外加一坛没开封的酒,全部在独轮车上绑好后,来到李掌柜住的小屋,说:“师傅,都做好了。”
李掌柜应了一声:“好,我们这就走。”说完,从炕上拿起那个沉甸甸的褡裢,搭在了左肩上,褡裢里依旧带了一盒香。出了后院门,李掌柜锁好门后在前面带路,刘知远推着独轮车跟在后面。
师徒二人顺着巷子往南走,出了巷子,穿过西大街,进入了对面的巷子里,继续朝南走。一路上,李掌柜一句话也不说,背着双手不紧不慢地走着。刘知远紧跟在他身后。曲里拐弯,很快便看见了城西南角的魁星楼,师徒二人走出了凉州城。
日头温和地照着师徒二人,把他们的影子在土路上拉得很长很长。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行色匆匆,都想早点儿赶回家去过年。附近有个不大的村庄,家家户户的房顶上冒着炊烟,传来几声公鸡的打鸣声和一阵狗叫声,还有娃儿们玩闹的欢笑声,并夹杂着此起彼伏的二踢脚和鞭炮声,一切都在温馨而热闹地宣告着,要过年了。
刘知远一边推着独轮车,一边在心里思谋,师傅的这几个朋友究竟住在哪里啊?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问:“师傅,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李掌柜却没回头,回答说:“别着急,就快到了。”说罢继续往前走。
二人往西南方向走了一大段路后,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个破败不堪的庙。李掌柜忽然侧过身来,指着前面的庙对刘知远说:“到了。”
刘知远愣了一下。大过年的,师傅大老远地来这破庙送啥菜啊?再说了,庙里一般都是出家人,哪能动荤腥啊?他觉得今天的师傅有些怪怪的,又不敢多问。
走近破庙后,刘知远才认出,这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关帝庙,没有山门,也没任何围墙,只有一间孤零零的大殿,独自建在离土路不远的一块空地上。大殿虽然看上去破败不堪,但没倒塌。殿门的门楣处,还飘出一股股浓烟,里面一定是有人在烤火取暖。从殿外朝里望去,里面正对殿门的是关老爷的塑像,端坐在神台上,红脸膛,黑长胡子,披着绿色的战袍,但上面的彩漆已经剥落了不少,露出灰白相间的石膏底。左侧站立的是周仓,也是一片破败之象,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刀把还在他手中,刀身却早已不见了。
刘知远在殿门外停好了独轮车,李掌柜吩咐他把食盒先提进庙里,自己则抱起那坛酒走进了大殿。刘知远提着食盒进去后,只见里面一片乌烟瘴气,二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围着火堆在烤火。
刘知远一下子愣住了,师傅所说的老朋友,就是经常来饭庄吃舍饭的这帮乞丐吗?
乞丐们见二人进来后,个个眉开眼笑,立刻站了起来,却无人跟他们打招呼。
李掌柜把酒坛子放在了一边的地上,从褡裢里拿出香盒,抽出三炷香,拿白头洋火点着了,用右手掌轻轻扇灭火苗后,双脚并拢站在了关老爷像前,双手对齐,举起点燃的香,毕恭毕敬地作了三个揖,把香插进神台一个破旧的香炉内,然后跪在地上,虔诚地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后,才冲着乞丐们作了一圈揖,道:“各位,我给你们拜年来了!”
说完,他吩咐刘知远把食盒里的饭菜端出来,一字儿摆放在了地上,然后又拿来装馒头的白市布袋子,解开了口子。乞丐们拿着讨饭的豁口大海碗,在衣襟下摆处蹭了几下双手后,立刻围成一团,一手抓着热乎乎的馒头,一手拿着筷子,争先恐后地抢盘子里的菜,大吃大喝起来。
刘知远站在一旁,看着这帮乞丐狼吞虎咽地吃着菜、喝着酒,心里却在想,师傅每月已经给乞丐们管两顿饱饭了,为啥大年三十还要好吃好喝地招待他们呢?
等乞丐们风卷残云般吃完全部的酒菜,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时,李掌柜又从褡裢里掏出一把铜板,给每个乞丐发了十文压岁钱,边发边说:“各位,今年是我最后一回来了,从明年开始,李记饭庄就交给我的徒弟刘知远刘掌柜经营了,明年的年夜饭也由他来送。我老了,干不动了,要回乡下养老去了。”
乞丐们听后,目光纷纷望向了刘知远。有个乞丐问:“李掌柜,那每月初一、十五的舍饭呢?”
李掌柜笑着回答说:“还和我在饭庄时一模一样,请大家放心,我说话算数。”
乞丐们听后,继续围坐在火堆旁烤起了火,不再理睬师徒二人。只有一位眼生的老乞丐眼里含着泪,冲着李掌柜和刘知远作揖道:“李东家、刘掌柜,我给你们拜年了。祝李记饭庄四季发财,二位贵体安康。”
李掌柜也作揖还礼道:“老人家,也祝您身体健康。”刘知远拱了拱手,算是还了礼,然后把菜盘子摞起来,放进食盒,和师傅离开了关帝庙。
在回来的路上,刘知远忍不住问:“师傅,您初一、十五已经给他们舍饭了,为啥过年时还要送酒菜和压岁钱啊?”
李掌柜却没有说话。刘知远便没再多问,估计是师傅不想说,但他心里却始终有个疑团,挥之不去。
过完年后,等大师傅他们回到了饭庄,李掌柜简单收拾了一下,雇了辆马车回了柏树村。临走前,他一再叮囑刘知远:“知远,你一定要记住,初一、十五的舍饭要按时按点,不管来多少人都要舍。再就是,每年大年三十后晌,别忘了给关帝庙的乞丐送酒菜和压岁钱,千万千万别得罪他们啊!”
刘知远虽然满肚子的疑惑和不解,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刘知远经营李记饭庄后,从早上开门,一直到晚上打烊,每天都是亲力亲为,饭庄的生意还算四平八稳。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他都会学师傅在饭庄时那样,停业半天,专门给寻上门来的乞丐舍饭,每回和师傅一样笑脸迎送。后来,这件事越传越远,来吃舍饭的乞丐也越来越多,饭庄头天的剩菜远远不够吃了,刘知远便让学徒多加一些便宜的白菜,和烩菜混在一起,尽量让每个乞丐都能吃饱肚子。
到了月底,刘知远拿着账本,雇了辆马车来到了柏树村,一来看望一下师傅,二来给他老人家报下这个月的账。李掌柜说:“以后你不用每个月都来,年底报一回总账就行了。”
可刘知远不这么认为,说:“师傅,您既然把饭庄交给我经营,我就得替您经营好,还是每月报一回比较好。有时我要有做得不对不到的事,您还得多给我指点指点呢。”
李掌柜知道,刘知远这是担心经营不好饭庄,让自己失望,便说:“我怎么干的,你照着干就行。这样跑来跑去,会耽误饭庄的买卖,听我的话,以后就别来了。”
刘知远只好点头答应了。
时间一晃,过去了三个月。这天,刘知远正在柜房算账,师傅的堂侄忽然着急忙慌地来到了饭庄,见到他就说:“刘掌柜,我堂叔忽然得了重病,请您去一趟,他说有要紧的话交代!”
刘知远吃了一惊,道:“上回我去看望师傅时,他精神还不错,这才刚过了三个月,怎么就得重病了呢?”他连忙放下账本,简单安排了一下饭庄的买卖,然后雇了辆马车,和师傅的堂侄一起赶往柏树村。
见到师傅后,刘知远一下愣住了,短短三个月不见,师傅竟已卧炕不起,身体也一下子瘦了很多。他觉得情况有些不妙,二话不说,急忙叫来师傅的堂侄,商量着把师傅接到城里,去找凉州名医陈一付看病。
谁知,师傅却摆手说:“知远啊,瞎子点灯,别费这个油了。我自己的情况我自己知道,进啥城啊,不折腾了。”
刘知远忙坐在炕沿上,劝道:“师傅,您身子骨不舒服就得去看大夫,到了城里,请陈一付给您好好把把脉,说不定几服药下去就好了,千万不能拖啊!”
师傅摇了摇头,道:“实话告诉你吧,年前我就去找陈一付看过了,他也无能为力,所以我才把饭庄交给你……我估摸着,怕是阳寿够了。我今天叫你来,是要给你说一件要紧的事。”
刘知远感到十分意外,问:“师傅,陈一付说是啥病了吗?要不,我陪您去兰州城看吧,那里的名医不少,陈一付看不好,不等于别人也看不好。我们现在动身,天黑之前就赶到了。”
师傅再次摇了摇头,示意刘知远把他扶起来,在炕柜那儿摞了两床被子,他靠着被子半坐起来,冲刘知远招了招手,示意他坐下来。刘知远见状,知道劝也没用,只好问:“师傅,是啥要紧事啊?您说,我听着。”
师傅缓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忽然问:“知远啊,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为啥要在每年的大年三十给关帝庙里的那些乞丐送饭菜吗?”
刘知远愣了一下,问:“为啥啊?”
师傅忽然长叹了一口气,顿了一会儿才说:“今天我叫你来,就是想趁着我还有一口气,把其中的缘由讲给你听,你就会明白了。”
接下来,他断断续续地讲起了发生在十五年前的一件旧事:
那是李记饭庄刚开业的一天早上。饭庄刚开门后,忽然冒出个讨饭的中年乞丐,进门后“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昏死过去了,把伙计们吓坏了,赶紧叫来了李掌柜。李掌柜也吓了一跳,乞丐要是死在饭庄里,被人告到县府,他浑身上下长满嘴也说不清了。他赶紧蹲下身子,在乞丐鼻孔那儿探了一会儿,还有一丝气息,这才放了心。这乞丐十有八九是饿昏了。
李掌柜赶紧让伙计端来一碗温开水,伙计扶着乞丐的头,他拿了个木勺子,一勺一勺喂了乞丐几口。不一会儿,乞丐果然醒了过来,说他已经有三天没吃东西了,想进来讨口吃食。李掌柜赶紧吩咐学徒热了一些干净剩菜,端了过来。乞丐是真饿坏了,狼吞虎咽,一口气连吃了三大海碗,还觉得没吃饱。吃第四碗剩菜时,吃着吃着,他忽然不停地咳了起来。李掌柜问怎么了。乞丐咳得脸红脖子粗,用手指着自己的喉咙,却说不出话来。李掌柜顿时紧张起来,喊来学徒一问,才知道他热的最后那碗是头天剩的鱼,这乞丐可能是被鱼刺卡着喉咙了。李掌柜急忙让学徒去后院抓来了一只大白鹅,倒提着鹅腿,捋直鹅脖子,接了一小酒盅鹅嘴里流下来的口水,鹅口水化鱼刺,让乞丐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吞咽下去。过了一会儿,卡在乞丐喉咙处的鱼刺被鹅口水化软后咽了下去,可以说话了。临走前,李掌柜见乞丐十分可怜,又给了他几十文钱。
第二天后晌,饭庄门前忽然来了一大帮乞丐,抬着一块破门板,门板上躺着个人,一动也不动。领头的乞丐见着李掌柜后,一把揪住他的衣領,道:“我的兄弟昨天在你这儿吃了几碗剩菜,今天晌午突然死了,肯定是被你害死的。走,跟我们上县府去评理!”
李掌柜细一瞧,门板上躺的果然是昨天被鱼刺卡了喉咙的那个乞丐,心里顿时慌了,知道自己这回是有理也说不清了,怎么办啊?他一边不停地作揖,一边说了半天的好话,领头的乞丐才答应不去县府,可以私了,但张口就要五百块银元。李掌柜一听,惊呆了,说把饭庄卖了也卖不了这么多钱啊,求爷爷告奶奶,说了半天的好话,最后赔了一百块,并郑重许诺:从今往后,每月的初一、十五后晌,专门给乞丐们舍两顿饱饭,过年时再送一顿年夜饭,才把事情了结了……
讲完后,李掌柜一把抓住了刘知远的手,道:“知远啊,你记住,千万千万别招惹这帮子乞丐啊!”
刘知远终于明白了师傅的真正用意,他在病重前告诉自己这件事,是担心将来他走后,李记饭庄要是说话不算数,不给乞丐们舍饭,不按时给他们送年夜饭,会惹怒这帮乞丐,给饭庄带来麻烦。
刘知远忙握紧了他的手,说:“师傅,您就放一百个心吧。每月初一、十五后晌,我会按时舍饭;每年大年三十的年夜饭,我也会记着送到关帝庙去,还会给他们压岁钱。”
李掌柜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让刘知远扶着他躺下后,挥了挥手,道:“没事了,你回饭庄去吧。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
刘知远“嗯”了一声,说:“师傅,您安心养病,过几天我再来看望您。”然后坐着马车进城回饭庄了。
让刘知远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早上,师傅突然过世了。闻听消息后,他急忙赶往柏树村。一路上,刘知远心里十分悲伤,想起了师傅在世时对他的各种好。自打他进了李记饭庄,师傅从未打骂过自己,即便他有时做了错事,师傅也只是口头责备几句。听别的饭庄的学徒讲,他们每天晚上要给师傅洗脚,倒洗脚水,早上给倒夜壶,泡茶,要是做错了事,轻则一顿臭骂,重则被扫地出门,过年时发红包这样的好事,想都别想……刘知远常暗自庆幸,他遇到了一位好掌柜、好师傅,对待自己像亲儿子一样。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傅一生无儿无女,刘知远主动提出给他披麻戴孝当孝子,像亲生儿子那样,跪迎前来吊孝的亲朋好友,拄着孝棒跪守在灵柩跟前,只要有人来烧纸,他都要磕孝子头,并给师傅守了三天三夜的灵。据说只有这样,才能替师傅消除在阳间所犯的罪孽,让他早一点儿投胎转世。
第四天出殡时,按照凉州的风俗,刘知远作为孝子,要在出殡队伍最前面为师傅的棺木扯白布纤。一段五尺长的双层白市布,一头挽在棺材前杠正中,另一头缝了断口,类似于三角帽,戴在孝子头上做孝帽,弯着腰边走边扯,以此来送别过世的亲人。在声声呜咽的唢呐声中,刘知远低着头,弯着腰,使劲地用头拉扯着五尺白布纤,心中一阵悲痛,再也忍不住,放声号哭起来……
快到坟地时,忽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披麻戴孝的人,扶着师傅的棺材,一路上跌跌撞撞,边扶灵边大声号哭,哭得特别伤心。到坟地下葬时,这人跪在不远处,翻来覆去,一遍又一遍地号哭着说:“李东家,我对不住您啊,我对不住您啊……”
下完葬后,这人仍跪在坟地不肯起身,有人去劝,他却无动于衷。刘知远收了孝帽和孝服后,走过来劝这人,想看看他是师傅的哪门远亲。他走近后,仔细一瞧,却一下子愣住了!这个哭得满面泪痕的人,竟是关帝庙里给自己和师傅拜过年的那个老乞丐。
刘知远一把扶起老乞丐,劝慰道:“老人家,人死不能复生,您也别太难过了。”
老乞丐一边抹泪一边说:“我不知道李东家是啥时候生的病,听到他过世的消息后,赶紧赶了过来,想送他最后一程……我对不起李东家!我对不起他啊!”
刘知远见老乞丐刚才翻来覆去说这句话,不由得问:“老人家,您做了啥对不起我师傅的事啊?”
老乞丐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望了一眼刘知远,满脸羞愧而又痛心地说:“刘掌柜,我一想起这件事来,心里就愧得慌,我对不住李东家啊。如今,他已经走了,我说出来也晚了,没意思了。不说了,啥也不说了。”说完,冲着刘知远拱了拱手,独自一人黯然走了。
望着老乞丐渐渐走远的背影,刘知远心里在思谋,老乞丐有啥对不起师傅的事啊?
更为奇怪的是,自打师傅过世后,刘知远再没见老乞丐来饭庄吃过一次舍饭。刚开始,刘知远以为老乞丐可能去了别处,或者离开了凉州,有一次,他问一个乞丐,这乞丐说,老乞丐还住在关帝庙里,哪儿也没去。
为此,刘知远越发纳闷和好奇,追问:“那他为啥不来吃舍饭呢?”
这乞丐却摇了摇头,说他也不知道。
这天早五更,刘知远正睡得迷迷糊糊时,忽然听到一阵巨大的轰隆隆声,像一个粗大的石碾子,由远及近,碾压了过来,震得炕皮子一阵抖动。紧接着,窗格子上糊的白毛纸也哗哗作响,四面的墙壁也随之晃动起来,像要倒下来似的。他心中一惊,一个蹦子跳下炕,顾不上穿衣裳裤子,夺门而出,转身去拍大房子的门,并大喊:“快跑,地震了!”
睡在大房子的大师傅、伙计和学徒,一个个惊惶失措,光着膀子从里面跑了出来,都站在院子当中,瞪着惊恐的双眼,张着大嘴,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这是民国十六年四月二十三日凌晨,突然发生在凉州的大地震。此次地震,震毁全县村庄近两万处,倒塌房屋四十余万间,人口死伤近八万人,牲畜死亡二十余万头,毁坏耕地七千余亩。凉州人引以为傲的“文笔三峰”——大云寺塔、罗什寺塔、清应寺塔全部倒塌。凉州城乡处处满目残垣断壁,遍地听闻声声哀号。
幸好师傅盖饭庄时地基打得扎实,饭庄才没被地震震倒,只震落了屋顶上的不少青瓦,并震倒了后院的一堵围墙。刘知远请了几个泥瓦工,经过几天修缮和加固后,饭庄重新开业。但是,买卖却比起震前差了一大截,有时一天也没几个客人。迫不得已,他只好辞了后厨的大师傅和伙计,自己亲自掌勺,学徒兼伙计跑堂,但买卖还是一天不如一天。而初一和十五的两顿舍饭,吃饭的乞丐却一次比一次多,乌泱乌泱的,大多是生面孔,饭庄本来就没多少剩菜,乞丐们吃一回便是一个无法填补的窟窿。一个月后,饭庄实在承受不起了,刘知远只好暂停了初一、十五的舍饭,说等买卖好了后再重新开始。
一天晚上,刘知远忽然想起师傅曾说过,还有一些欠钱未还的陈年旧账,一直挂在账本上。他翻出近几年的旧账本,清理出了几十笔挂的欠账,这些赊账的大多是凉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富户人家。刘知远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把历年的欠账收回来,饭庄也许能撑过这次大劫。
于是,刘知远见天拿着账本,一家一户去要欠账。不料,这些富户人家早已知道李掌柜过世的消息,要么跟他打哈哈,找各种理由推脱;要么指东说西拒不承认,想赖账。刘知远几乎跑断了两条腿,却没收回来几块钱。而饭庄的生意呢,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为此,愁得他夜夜都睡不着觉,照这样下去,饭庄早晚得关门,自己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师傅啊!
地震造成浇灌凉州农田的河渠上游堵塞,入夏后,祁连山上的积雪融化,大量雪水无渠可通。六月十七日深夜,老天爷偏偏又下了一场暴雨,导致山洪突然爆发,河渠无法疏浚,洪水挟裹着泥沙和雪水汹涌而下,凉州又发生了特大洪灾,冲毁了大量农田,庄稼颗粒无收。物价随之暴涨,民不聊生,百业凋零。许多百姓为了活下去,只好拖家带口,或四处乞讨,或背井离乡,十分凄惨。
屋漏偏遇连夜雨。李记饭庄经历这样的天灾,更是门可罗雀,勉强撑到了腊月二十三,便实在撑不下去了。刘知远只好辞退了学徒,关停了李记饭庄。
除夕这天晌午,刘知远独自坐在空荡荡的饭庄里,看着摞在一起的桌椅板凳,一片冷冷清清,后厨则是死灰冷灶,他想起师傅在世时,大年三十大家都围坐在一起吃菜喝酒,高高兴兴,有说有笑,多热闹啊,他想着想着,禁不住落泪了。想到师傅苦心经营了近二十年的营生,就这样被自己关停了,刘知远心中十分愧疚,觉得对不起他老人家。他开始思谋着,过完年后,自己该怎么办?再接着开饭庄,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是把饭庄盘出去呢,还是租出去,自己去别的饭庄干老本行?眼下最大的问题是,大灾之年,饭庄还能不能盘出去,或者租出去啊……刘知远的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
此时,除了窗外偶尔传来一声或是几声弱小的鞭炮声,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前幾天,刘知远托人给家里带了口信,说要留下来看守饭庄,不能回家过年,顺便捎了一升黄米,让家里人过年吃。他思谋了好一阵子,脑仁子都思谋疼了,也没思谋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想出去转一转,散散心,已经走到后院门时,忽然觉得没啥意思,转身又回到了小屋。坐了一会儿后,刘知远索性脱鞋上炕,用被子蒙住头睡大觉,想暂时忘记这些乱七八糟的麻烦事。
大地震时,关帝庙没被震倒,安然无恙。洪水退后,讨饭越来越难,许多乞丐纷纷去了河西其他的州县寻活路,只剩下年老体弱或是岁数小的乞丐,还栖身在关帝庙里,每天早出晚归去讨饭,却经常是空着肚子回来。
此时的大殿里,几十个乞丐躺卧在铺着麦草的地上,个个饿得有气无力。大家都无心说话,有人盯着被熏得发黑的殿顶发愣,有人嘴角咬着一截麦草,一点一点咬断后,百无聊赖地吐在了地上,也有人围坐在燃烧的火堆边烤火,目光呆滞……
这时,老乞丐畏畏缩缩地走进了大殿,手里捏着三炷燃了一半的香,一看就是人家坟前没燃尽的残香。他走近火堆,在火上重新点着香后,来到关老爷像前,双手举着残香,作了三个揖,把香插进了破旧的香炉里,磕了三个头。
一个八九岁的小乞丐饿得受不了了,忽然站起来,走到大殿门口,朝外面望了几眼,问老乞丐:“爷,您说今天李记饭庄还会给我们送饭菜吗?”
老乞丐走到火堆前蹲下,伸出黑黢黢的双手一边烤火,一边慢悠悠地说:“你们不是说,李记饭庄已经关门了吗,估计他们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谁还会给咱们送饭菜啊?”
小乞丐似乎有些不甘心,说:“去年,李东家不是说了吗,从今年开始,由刘掌柜接着送,他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老乞丐叹了口气,道:“你这个瓜娃娃,今年这是啥年成啊,先是地震,后是洪灾,东西都贵得让人不敢问价钱了,除了有钱人家,平头百姓家,哪家的日子好过啊?就算刘掌柜想给我们送饭菜,没有了银元,他拿啥去买啊?别再白日做梦了,去睡吧,睡着后肚子就不饿了。”
小乞丐哭丧着个脸,说:“我饿得实在睡不着了……”
一觉醒来后,日头影子已经照到了东边的墙头上。刘知远忽然打了个激灵,自己怎么忘了给关帝庙送饭菜的事了!
他慌忙从炕上翻身起来,跳下了炕,来到后厨,找到了仅有的半斗黄米,盛了两升,正准备淘时,却又犹豫起来。如今,所有赖以救命的吃食比金子还要贵,这两升黄米够自己吃一个月了,再说饭庄已经关停了,以后开不开张都不知道呢,还有没有这个必要,按师傅的承诺给关帝庙的乞丐们送吃食呢?
刘知远想起了师傅临终前谆谆告诫自己,“千万别招惹乞丐”这句话,自己也红口白牙答应了他老人家,如果不给送去,这不是违背了对师傅的承诺吗?再说了,今天是大年三十,就算乞丐们想出去讨口饭,估计也没人会给,给了乞丐们,他们自己就得饿肚子,都难啊……
想到这里,刘知远自己劝慰自己,今年年成不好,乞丐们的日子更加不好过,既然答应了师傅,还是做好给送过去,明年再说明年的事吧。
刘知远淘净黄米后,怕乞丐们不够吃,又切了十几个洋芋打底,做了一大锅黄米洋芋拌饭,盛进一个干净的木桶中,盖好蓋子,又抱了半坛剩酒,在独轮车上绑结实后,赶往了城外的关帝庙。
刘知远推着独轮车到南小街时,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那些乞丐还住在关帝庙里吗?自打饭庄停了舍饭,他便再也没看见过那些乞丐。如果他们都离开了凉州,去了别的地方,这锅黄米洋芋拌饭可就糟蹋了。
刘知远心想,饭已经做好了,先送过去再说吧。
出了凉州城后,刘知远的眼前立刻呈现出一片荒凉的景象;附近的那个村庄没有一丝生机,听不到半声鸡叫和狗吠声,目光所及,全是被地震震倒的残垣断壁,孤零零地杵在那儿。路边的一棵白杨树上,有一只孤鸦落下后,又飞了起来,发出“呀”的叫声,听得有些瘆人。
远远地,刘知远看到关帝庙大殿门口隐隐显现出的火光,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乞丐们还住在庙里。刘知远这才腾出手,擦了一把因赶路而急出的一脑门子的细汗珠。
停稳独轮车后,刘知远一把提起木桶走进了大殿。乞丐们见到突然进来的他,手里还提着个大木桶,呼啦一下全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异常兴奋的表情。
老乞丐也愣住了,连忙迎了过来,道:“刘掌柜,您来了。”
刘知远放下木桶,双手一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住各位,我来晚了。”
一旁的小乞丐说:“刘掌柜,我们都以为您今天不来了呢!”
刘知远讪讪地笑了笑,说:“说好了的,怎么能不来呢?师傅说了,一诺千金,我得遵守他老人家的遗愿!大家都等急了吧,赶紧过来吃。大家都知道,今年的年成不好,饭庄的买卖实在撑不下去了,腊月二十三就关了门。所以,今年的年夜饭,请大家凑合着吃一顿黄米洋芋拌饭吧。等到了明年,要是饭庄能缓过劲来,重新开张,到时候我再请大家吃一顿像模像样的年夜饭……”
乞丐们听后,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没有作声。老乞丐主动拿起海碗,招呼说:“今天是大年三十,咱们能吃上一碗黄米洋芋拌饭就相当不容易了。还愣着干啥,都过来吃吧,不要辜负了刘掌柜的一片心意。”
乞丐们这才围拢了过来。老乞丐拿着勺子,挨着给每个乞丐盛了一勺拌饭。大家早就饿坏了,拿起筷子,三下五除二,着急忙慌扒拉进嘴里后,就又递过碗让老乞丐盛。不大一会儿,一锅黄米洋芋拌饭被乞丐们吃了个底朝天。小乞丐吃得又急又快,不停地打着饱嗝,撑得不敢下蹲了。
刘知远见大家都吃饱了,作了个罗圈揖,说:“我替我师傅给大家拜个年,过年好!”说完,忽然一阵心酸,眼眶一红,不由得想起了饭庄,过完年后还不知道会是啥情况,眼里的泪便再也没忍住,夺眶而出,为了掩饰,他飞快地提起木桶,转身走出了大殿。
这一切都被眼尖的小乞丐看见了,说:“刘掌柜怎么哭了?”
刘知远正在殿门外绑木桶。老乞丐走出了殿外,默默地看着他,忽然问:“刘掌柜,我听人说,前阵子您一直在收旧账,收回来了吗?”
刘知远摇了摇头,苦笑着回答说:“那些有钱人家啊,自打我师傅过世后,都翻脸不认账了,想耍赖皮,赖掉前几年赊的饭钱。我快跑断了两条腿,一笔也没要回来。估计悬了。”
老乞丐轻叹了口气,道:“欠账不还,刘掌柜,您说这叫啥世道啊?!”
刘掌柜默然片刻,说:“牛没力了胡走,人没钱了耍赖。他们日子过得再不好,也比我们平头百姓要强得多啊。没办法,只能是自认倒霉了。好了,我得走了。老人家,外面冷,您快进去吧。”说完,推起独轮车“吱吱呀呀”地走了。
目送刘知远的身影走远后,老乞丐才转身进了大殿,把大家招呼到火堆跟前,一边烤火,一边说:“大家吃了刘掌柜送来的这顿黄米洋芋拌饭,有啥想法吗?我记得孔老夫子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不知道对不对啊……”
大年初一早上,刘知远正躺在被窝里,思谋着过完年后究竟该怎么办,忽然听到前院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并且有人在不停地喊:“开门,快开门!”
他有些气恼,大年初一也不让人消停,只好披上衣裳下了炕,趿拉着鞋,来到了前院的饭庄,冲着门外没好气地说:“你们不知道今天是大年初一啊?拍啥拍啊,饭庄早就不开了!”
谁知,门外的人却还是不停地拍着门,一边拍还一边嚷嚷:“开门开门,再不开我们就要砸了啊!”中间夹杂着吵吵闹闹的声音,像是有不少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刘知远有些不耐烦地打开了饭庄门,却一下子愣住了。只见门外围了不少乞丐,全是住在关帝庙里的。门前的地上停着一块破门板,上面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他定睛一瞧,这不是黄米洋芋拌饭吃撑的那个小乞丐吗?
刘知远忙问一边的老乞丐:“老人家,这个娃娃怎么了啊?”
老乞丐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怎么了?昨天半夜,被你的黄米洋芋拌饭活活给撑死了!”
刘知远闻听,大吃一惊,说:“不可能啊!”说完,想蹲下来细瞧时,却被老乞丐伸手一把拦住了,道:“看啥看,人都已经死了,有啥好看的?!”
刘知远只好问老乞丐:“老人家,大过年的,你们为啥不赶紧把尸首埋了啊?”
老乞丐却突然圆眼怒睁,猛地推了刘知远一把,大声质问:“姓刘的,这娃娃是被你的黄米洋芋拌饭给撑死的,今天你不给我们一个说法就想把他埋了,想都别想!你说吧,这事该怎么办?”
听到这话,刘知远一下子愣住了,道:“老人家,您这是啥意思啊?”
老乞丐双手抱胸,一声冷笑,回答说:“刘掌柜,你说我是啥意思啊?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回答我就行:昨晚你是不是给我们送了一桶黄米洋芋拌饭?”
刘知远点了点头,回答说:“是啊。”
老乞丐接着又问:“你是不是看见这个娃吃撑了,在不停地打嗝?”
刘知远“嗯”了一声,道:“对啊,他是吃撑了,在地上走来走去消食。”
老乞丐穷追不舍道:“那我明确地告诉你。今天早上,我们醒来后就发现这个娃娃的身子已经挺直了。你说他不是被你送来的黄米洋芋拌饭撑死的,还能是怎么死的啊?!”
一句話,问得刘知远不知该如何回答,辩解道:“老人家,我也不知道这个娃娃会被黄米洋芋拌饭撑死啊!也许是他有别的病呢,谁也说不好,是不是?”
老乞丐一听,立刻沉下脸来,用手指着刘知远说:“姓刘的,既然你非要这么说,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走,上县府评理去!”说完一挥手,几十个乞丐便围了过来,一下子把刘知远团团围住了。看样子,他要是不想去,乞丐们就会架着他去。
一看这阵势,刘知远心里害怕了,急忙说:“老人家,有话好商量。您说我该怎么办啊?”
乞丐们开始起哄,跟提前商量好了似的,异口同声地说:“赔钱,赔钱!”
刘知远的头里面“嗡”的一声,一下子大了,脑门上的冷汗珠子一颗颗往下掉,他想起了师傅生前遭遇讹诈的那件事,自己怎么这么倒霉,竟然也摊上了。这可怎么办啊?
刘知远急忙说:“老人家,您也知道,饭庄早就关门了,我实在拿不出一文钱了。”
老乞丐抬头瞧了几眼李记饭庄的招牌,说:“这事好办啊,你把这饭庄卖了,赔娃娃的命价,五百块银元,一文钱也不能少!”
刘知远一听,慌忙摆手说:“老人家,这可使不得啊。饭庄是我师傅的家业,只是交给我经营,我可作不了这个主!”
老乞丐一下子火了,发狠似的说:“小子,我没工夫和你在这里磨嘴皮子。你要么跟我们去县府评理,要么就立刻赔钱。两条路,你自己选!”
刘知远知道,小乞丐被撑死这件事,即便是到了县府,肯定和自己脱不了关系。真是祸不单行啊!他一边冲着老乞丐不停地作揖,一边央求说:“老人家,您看这样行不行。大过年的,你们先把人葬了,等过完年后,我再想办法给你们凑钱,行不行啊?”
老乞丐却坚决地摇头道:“不行,你今天必须得赔!等过完了年,你要是偷偷溜了,我们上哪儿去寻你啊?”
刘知远“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道:“诸位,我请大家念在我师傅生前给你们送了十五年年夜饭的情分上,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凑钱,行不行啊?我给你们磕头了!”说完不停地磕起了头。
老乞丐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忽然换了个话题,说:“刘掌柜,你不是说有不少有钱人家欠李记饭庄的饭钱吗,你为啥不去要啊,要回来正好赔娃娃的命钱!”
刘知远听了,显得十分为难,说:“老人家,大年初一去要债,您这不是让我去挨骂吗?还是等过了正月十五再去要也不迟。”
凉州有个不成文的习俗,债主不能在大年三十至正月十五期间上门要债,否则,意味着新的一年里,欠债的人会事事不顺倒大霉,而债主则会因此遭人唾骂。
老乞丐早就不耐烦了,骂刘知远道:“真是个窝囊废,你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还在乎这些破规矩。你现在就给我抄一份名单,我们抬着死人去要。听好了,要多了不退,要是不够,你还得想办法凑,不然就别想过个安稳年!”
刘知远没办法,只好点头答应了。他拿出旧账本,把欠钱人家的名单抄了一份。老乞丐一把夺过名单后,立刻指挥着乞丐们抬起门板,一路上吵吵嚷嚷,按名单挨家挨户去要账了。
刘知远一屁股坐在了饭庄门槛上,他万万没想到,一顿黄米洋芋拌饭竟然撑死了那个小乞丐,这不就和当年的师傅一样吗,好心救人,最后却落了个没好报的下场,上次师傅赔了一百块,而这次他们竟然讹诈五百块,心怎么这么狠毒啊!看来,师傅生前的担心不无道理,千万不要招惹这帮乞丐,他们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啥缺德事都干得出来。
今天,乞丐们抬着死尸去要账,要得到要不到暂且不说,自己给了他们名单,明摆着就是在得罪这些欠债的富户人家,这件事要是被人知道,以后自己还怎么出去见人啊?想到这里,刘知远有些后悔了,不该给乞丐们抄名单。可是,如果不给抄名单,他们就一定不会放过自己,逼迫他卖饭庄,真是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都难啊。
那些欠李记饭庄旧账的富户人家,听说一帮乞丐抬着个死人来替刘知远要账,一个个都坐不住了。大年初一,他们真要把死人抬到家门口,只怕自己家整年都会倒霉,他们全都害怕了,不等乞丐找上门来,赶紧打发人把欠的银元送了过来。谁知,老乞丐却不答应,对送钱的人说:“谁欠账,就回去告诉谁,他怕晦气,老子们就不怕吗?这钱必须得还双份,一份是李记饭庄的欠账,另一份算利息,是给我们的冲丧钱。谁家要是差一文,我们就把门板抬到谁家门口,热热闹闹给他全家唱一出过年大戏,还得管我们一天三顿的吃喝,啥时候还够了钱,我们啥时候才走!”
这些有钱人家一听,知道这帮乞丐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只好自认倒霉,赶紧乖乖地把钱送了过来。
到了后晌,老乞丐他们没费多大的劲,便把李记饭庄的旧账全部要到了手。他们原路返回饭庄门前,又“砰砰砰”敲响了门。刘知远以为他们没要到钱,回来逼自己卖饭庄,吓得没敢开门,隔着门缝说好话:“我求求你们了,等过完年,我就是借高利贷,也会把娃娃的命价给你们,行不行啊?!”
谁知,老乞丐却对刘知远说:“小子,算你走运,饭庄的旧账我们全要回来了,一共是六百块。五百块赔娃娃的命价,另外的一百算是给我们的冲丧钱。咱们两清了!”说完,一挥手,带着乞丐们高高兴兴地回关帝庙了。
刘知远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这件糟心事总算是了结了。
正月十五闹元宵。往年从初五开始,凉州城里各行各业便纷纷忙碌起来,准备彩纸颜料、铁丝竹篾,制作各式花灯,元宵节这天,四街八巷的住家、店铺、县府等,都在门前张挂彩灯,装点得凉州城宛如一片灯的海洋,到天刚擦黑时,万灯竞放光华,五彩缤纷。晚上,凉州人都要出门游灯、赏灯并猜灯谜,街上人头攒动,灯光闪烁,热闹非凡。但今年凉州城里的四街八巷,却显得十分冷清,除了偶尔零星燃放的爆竹和鞭炮声外,一片死气沉沉。
刘知远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了一会儿,觉得还不如在炕上躺着呢,便返回了饭庄。
从初一到十五这半个月时间,刘知远哪儿也没去,除了简单地扒两口黄米粥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小屋的炕上度过的,整天忧心忡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过完年后,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此时,刘知远正躺在被窝里思谋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时,忽然听见有人在拍后院门。他只好走出屋子,来到了院里,大声问:“谁啊?”
外面的拍门人却不说话,而是继续“啪啪啪”地拍门。刘知远觉得有些奇怪,走到后门前,隔着门又问:“谁啊?”
拍门人终于开口说话了:“刘掌柜,是我。”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后,刘知远一下子愣住了,是关帝庙的老乞丐。他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问:“给娃娃赔的钱你们已经拿到手了,还来干啥啊?”
老乞丐却说:“刘掌柜,您先把门打开,我再告诉您。”
刘知远迟疑了一下,想起了乞丐们在初一那天,一个个凶神恶煞地讹诈自己的情景,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阵后怕,这回他们又想干啥啊?他心中多了一份戒备,道:“老人家,您有啥事,到明天白天再说吧。”
老乞丐忽然压低了声音,说:“刘掌柜,您误会我们了。实话告诉您吧,我们是来给您还银元的。”
刘知远心中又是一惊,问:“还啥银元啊?”
老乞丐回答说:“就是初一那天我们收回来的六百块银元。”
刘知远不由得吃了一惊,这六百块银元是饭庄赔给小乞丐的命价和乞丐们的冲丧钱啊,他现在怎么会这么好心又给送回来,这里面会不会有啥花花肠子啊?吃了一次亏的刘知远,开始和师傅一样长记性了。
刘知远试探着问:“这钱不是赔给那娃娃的命价吗?你们会这么好心地还给我?”
老乞丐耐心地回答说:“刘掌柜,您先把门打开,听我给您细说,听完后您就知道了。其实,那个娃娃并没有被撑死,是我让他装的。您要不信,打开门看看这娃娃,他就站在我身边,这样您就知道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了。”
刘知远越听越糊涂,老乞丐究竟想干啥啊,一会儿说娃娃是被黄米洋芋拌饭撑死的,一会儿又说是装死的,到底哪句话是真的啊?他又想起师傅说过千万别招惹乞丐的话,再次多了一份戒心。
刘知远对门外的老乞丐说:“既然您说是来给我还钱的,那您就把钱放在门口后回去吧。黑灯瞎火的,我就不开门了。”
老乞丐在门外顿了一会儿,答应说:“好吧。”很快,刘知远便听到有东西碰撞门板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两个人走路的趿拉声,渐渐由近及远。
刘知远耳朵紧贴着门板,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确定老乞丐走远后,急忙拨开了门闩,见门槛那儿放着一个破包袱。他一把抓起包袱,飞快地关好门,插上了门闩。
包袱沉甸甸的。刘知远提溜着进了小屋,打开后,顿时惊呆了,里面果然是白花花的一堆银元。刘知远数了三遍,不多不少,正如老乞丐所言,是整整六百块。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第二天一大早,刘知远起了炕,洗了一把脸后,提溜着那个破包袱,直接赶到了关帝庙。在大殿里,他见到老乞丐后,打开包袱指着里面的银元,直截了当地问:“老人家,这六百块钱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大殿里的乞丐们都笑了。
老乞丐把刘知远喊出大殿后,才说出了其中的缘由:年三十晚上,送走刘知远后,他和乞丐们商量,大家除了白吃李记饭庄每月的两顿舍饭外,还吃了十六年的年夜饭,如今饭庄有了困难,被迫关了门,大家是不是该想想办法,帮刘掌柜渡过这一难关呢?乞丐们你一言我一语,出了不少主意,却都被老乞丐一一否决了。大家正低头思谋时,吃撑的小乞丐因肚子不舒服,在地上晃来晃去,老乞丐忽然灵机一动,想出了个主意。第二天早上,他让小乞丐躺在门板上装死,演了一出抬着死人替李记饭庄要旧账的戏……
刘知远听后,心里全明白了。他眼含熱泪,当即冲着老乞丐跪下,道:“老人家,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您啊!”
老乞丐一愣,慌忙“扑通”一下,也跪在了他面前,忽然声泪俱下道:“刘掌柜,真正该下跪的应该是我这个糟老头子啊!”
刘知远十分惊讶,问:“老人家,您这话怎么说啊?”他想扶老乞丐起来,老乞丐却一动不动,并满脸愧疚地讲出了一件埋藏在心底的事:
老乞丐有个双目失明的老娘,十五年前的冬天,不小心染了风寒,因无钱医治,卧炕不起。老乞丐是个孝子,眼瞅着老娘的病情越来越重,自己却拿不出一文钱请大夫来瞧病。就在他转出转进干着急时,一个乞丐出了个馊主意,让老乞丐去大什字新开的李记饭庄,从掌柜的手里讹一笔钱后,去给老娘看病。老乞丐救母心切,这才违心地演了一出鱼刺卡喉咙的苦肉计,用讹来的钱治好了老娘的病。让他没想到的是,李东家十五年来一直信守承诺,这使得老乞丐心中愧疚不已,一直没再好意思去饭庄吃舍饭。当老乞丐闻听李东家突然过世的消息后,立刻披麻戴孝赶来为他送行……
刘知远听后,心中一阵五味杂陈,不知该说啥才好。他紧紧握住老乞丐的手,道:“老人家,这事不赖您,要赖就赖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啊。啥也不说了,您赶紧起来吧。”
两人回到大殿后,刘知远当即提出,他只收其中的三百块钱欠账,剩下的三百块平分给大家,干点儿小本买卖,别再讨饭了。没想到的是,乞丐们却都不作声。老乞丐对刘知远说:“刘掌柜,我们早就商量好了,这钱一文不动全部给您,就算是我们付给李记饭庄十五年舍饭的钱吧。”
刘知远无言以对,满含热泪,冲着乞丐们作了一个长揖后,提溜着包袱离开了关帝庙。
手头有了现钱,刘知远心中不慌了。他叫回辞退的两个学徒,请人择了个黄道吉日,决定把李记饭庄重新开起来。开张的头天后晌,刘知远特意来到关帝庙,想请老乞丐他们在第二天晌午到饭庄好好地吃一顿,尝尝他掌勺的拿手陇菜,弥补大年三十欠的那顿年夜饭。
当刘知远走进大殿后,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乞丐们早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