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大烧锅

2023-11-20 02:00陈婧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23年6期
关键词:陈忠当家的陈家

陈婧

陈家大烧锅,飘香雪里红。关内贼势炽,惶然避关外。穷途遇匪,命大得脱;顺境被诬,在劫难逃。妻死女亡恨世道,几度沉浮哭沧桑。宁做太平犬,不为乱离人。

陈忠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经营起一个像模像样的烧锅,让自己家祖传烧制的“雪里红”在兴隆镇一带家喻户晓,甚至名震整个大关东,重振陈家烧酒作坊的声威,让所有人都知道在大关东有一个响当当的陈家烧锅。

陈忠的老家在山东清水县清河镇,爷爷和父亲都是有名的烧酒匠,祖上还曾在京城给皇帝烧过御酒。等到他爷爷陈老九这辈儿,一家人回到老家,经营起了一个烧酒作坊。陈家烧制的“雪里红”白酒,酒香浓郁,色泽纯正,入口绵软,余香满齿,喝一口便可抵御三九天的严寒,而且即使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起来依然头不疼眼不花。靠着祖上曾烧过御酒的声望,再加上诚信经营,陈家烧酒作坊的影响力越来越大。等到了陈忠的父亲陈保顺接手作坊的时候,陈家“雪里红”已经是山东一带家喻户晓的民间名酒了。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陈家“雪里红”红遍了当地,陈家烧酒作坊几乎成了烧制大洋的作坊,因而,这烧锅自然就成了许多人觊觎的宝贝。

这年中秋节前夕,当地驻军团长楚横龙突然让人把陈保顺请进了军营。

寒暄过后,楚横龙对陈保顺说:“陈老掌柜,兄弟行伍出身,说话不喜欢曲里拐弯,不知老掌柜可否听说过谢维汉这个名字?”

陈保顺说:“谢维汉?不知楚团长说的是不是那个大刀客谢维汉?他可是清水县尽人皆知的人物,我当然也知道!不知楚团长为何突然问起他来?”

“正是此人!”楚横龙点了点头,“他可是个惯匪呀,手下有百十来号人,搅得地方不得安宁,上峰这才派兄弟驻扎在清河镇专门剿匪。可这家伙好像是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兄弟每次出兵围剿,他都能事先得知消息,然后神秘地消失。鄙人刚刚得到密报,原来是我们清河镇有内奸给他通风报信!”

“内奸!”陈保顺一愣,“不知是……”

楚横龙右手一伸,指向陈保顺。

陈保顺身子一颤,“扑通”跪倒在地,说:“楚团长,您可要明查呀,我陈保顺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一天到晚只知道酿酒,私通土匪的事跟我八竿子打不着啊!”

“陈老掌柜请起!”楚横龙双手扶起陈保顺,“虽然兄弟在清河镇驻扎不到三年,可陈老掌柜的为人,兄弟还是有所耳闻的,说你通匪,兄弟也不相信。”

陈保顺深深一揖,说:“多谢楚团长……”

楚横龙却打断了陈保顺的话,说:“陈老掌柜,实不相瞒,兄弟我得到的情报,私通谢维汉的不是你,而是你儿子陈忠!”

“啊——”陈保顺大惊,再次跪倒,磕頭如山响,“楚团长,陈某以性命担保,我儿陈忠每天经营烧酒作坊,从早到晚,极少外出,私通谢维汉绝无可能。请楚团长明查!”

楚横龙深深地叹了口气,在厅堂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圈,然后说:“陈老掌柜,兄弟我也不想相信这个情报。但是,现在的年轻人啥事都干得出来,私通土匪这样的秘密事儿,哪个人会大声张扬?眼下是白纸黑字有人举报,还有人当场作证,这事儿又事关剿匪和各县镇的安宁,如果上峰追究下来,兄弟我实在担当不起啊!”

陈保顺跪前几步,一把拉住楚横龙的胳膊,说:“楚团长,小儿的性命全在您的掌握之中,如果您能帮陈某化解此难,陈某愿意奉上一千大洋。”

楚横龙嘿嘿一笑,再次将陈保顺扶起来,说:“既然陈老掌柜如此相信兄弟,那兄弟我也就帮你这个忙吧。不过,一千大洋可化不了这么大的灾,而且……”他故意欲言又止。

陈保顺睁大眼睛道:“楚团长有什么话,但讲无妨,只要能救犬子,我愿意翻倍,不,可以翻十倍,给一万大洋。”

楚横龙用手轻轻掸了掸陈保顺身上的灰尘,假惺惺地摇摇头道:“唉,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陈保顺近乎哀求道:“楚团长,请您务必想想办法让犬子脱困!”

楚横龙又来回走了一圈,忽然停住脚步,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证明少掌柜没有通匪,那就是你陈老掌柜和少掌柜一起来为剿匪捐款,捐得越多,就越能证明你们的清白,依陈老掌柜的家业,我看就一次性捐上大洋十万块吧!那时候,谁再敢说一句少掌柜私通谢维汉的话,我他妈就一枪崩了他!”

十万大洋!陈保顺的脑袋“轰”的一声,都快炸开了,就算把他们陈家的人全卖了,也不值十万大洋呀!他突然明白过来,楚横龙的真实目的就是想吞掉他的陈家烧酒作坊。这个惺惺作态的家伙,其实是一条吃人不吐骨头的狼!怎么办?答应他,陈家几代人的心血将付之东流!不答应他吧,他就会以通匪的名义把自己的儿子陈忠抓起来,甚至还会把他的陈家烧酒作坊全面查封,他陈家同样面临着覆巢大难。怎么办?怎么办?陈保顺的背心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汗水浸透。

这时,楚横龙开了口:“陈老掌柜,我知道,一提起钱,没几个人愿意,况且这十万大洋又不是小数目。而且要是兄弟我没猜错的话,陈老掌柜现在在想是不是我楚横龙想以此为借口来吞掉你家的烧酒作坊。”

陈保顺慌忙抬起头,说:“楚团长,我没……”

楚横龙摆摆手,打断陈保顺的话:“陈老掌柜,说实话,兄弟我比较重情重义,来到清河镇将近三年了,人不亲地还亲,我不想打扰哪位乡亲。再者,兄弟我敬重陈老掌柜是个人物,所谓英雄惜英雄,我这才把陈老掌柜请来团部说明此事。要是换作别人,我的手下早去抓人了。既然陈老掌柜犹豫不决,那就请先回家,好好问问你家少掌柜,看如何处理此事。三天之内,兄弟我要举兵进剿谢维汉,到时候一切都会水落石出。不过,为了保证剿匪成功,从今天起,兄弟要在全镇戒严,陈老掌柜管好家里人,千万不要随便外出,枪子儿可是不长眼睛的呀。”

楚横龙冲外面一挥手,说:“何副官,送客!”

“多谢楚团长,多谢楚团长!”陈保顺忙不迭地躬身施礼,等他抬起头,楚横龙早已离开了房间。

陈保顺跌跌撞撞回到家后,立刻把儿子陈忠、儿媳柳淑云、管家陈保田叫到了书房里,将自己去军营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对他们说了一遍。

陈忠听了,呼地站起,两眼喷火道:“这不就是栽赃陷害、强取豪夺吗?不行,我要去告他楚横龙!”

陈保田也气愤地说:“我这就上省城,找咱的老关系,宁可花钱也要把这小子收拾住,咱陈家的产业说啥也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不行!”陈保顺摇了摇头,示意两人坐下,“自古官官相护,你到哪儿去告他?楚横龙已经告诉我,从今天起他要全镇戒严,你想咱还出得去吗?姓楚的是吃定了咱陈家烧酒作坊,咱们没法儿跟人家拼啊。”

“是呀,爹说得对。”柳淑云开了口,“人家有枪在手,就好比是狼,人家什么时候下口吃咱们,是人家说了算呀,咱跟人家拼不起。陈家烧酒作坊咱恐怕保不住了,依我看,咱还是应该保人和咱‘雪里红’的秘方!”

“你给我闭嘴!”陈忠大吼一声,“你个婆娘家知道什么,头发长见识短,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再说这悖逆祖宗的话,我打折你的腿!”

“忠儿!”陈保顺喝住儿子,看了看柳淑云,又看了看大家,“淑云说得对,咱保不住烧酒作坊呀!咱现在能做的就是要把咱的人保住,把咱的‘雪里红’秘方保住,总有一天,陈家烧酒作坊还会回到咱们手里的。忠儿,你是咱陈家‘雪里红’这一代的唯一传人,你一定要把它保住。必要时,你带着淑云和秀珍月珍(陈忠的双胞胎女儿)远走他乡,家里边,就留下我和他们对付。记住,不管遭多大的难,你一定要把咱的陈家烧酒作坊再振兴起来!”

陈忠还想说些狠话,见陈保顺拿眼瞪他,他只好瓮声瓮气地回答一句:“好的爹,我听您的!”

陈保顺又对管家陈保田说:“保田呀,大哥知道你对大哥好,这些年来也是一心为了这个作坊,可今天大哥求你一件事儿,你千万不要再管这件事儿了,一会儿从柜上支取两百块大洋,等镇上的戒严解除了,你还是赶紧远走他乡逃命去吧。”

陈保田一瞪眼,说:“啥?你赶我走?大哥,当年我一个要饭的,饿昏在半路上,要不是你把我捡回来,哪有我的今天。这些年你对我像亲哥一样,现在咱家有难了,我要是走了,那我还算个人吗?大哥,你放心,今天我听你的,绝对不乱动,可我也绝对不走,除非你把我杀了。”

陈保顺眼含热泪,一把握紧了陈保田的手,说:“好兄弟……”

当晚子时,一条黑影突然从陈家墙院里翻了出来,正是管家陈保田。陈保田自打听说楚横龙要夺陈家烧酒作坊那一刻起,就打定主意要去告倒楚横龙,假若找到省城多年的老朋友也弄不倒楚横龙,他宁愿怀揣尖刀去和楚横龙同归于尽。他清楚陈家这次面临大难,他更清楚这些年陈保顺对他的大恩,所以他宁愿粉身碎骨也要帮助陈家化解这次劫难。白天他用话稳住了陈保顺父子,等到夜深人静时,他就悄悄起身,翻身出院,准备离开清河镇。

悄悄来到镇里,陈保田猛然发现,主要路口处全部有持枪的士兵把守。他急忙转到黑暗处,躲在那里仔细地观察了半天,这才像猫一样从一个黑暗处跳到另一个黑暗处,蹑手蹑脚地避开士兵,向镇子口摸去。来到镇子口,他趴到地上,眼睛死死地盯着两个聚在一起对火抽烟的士兵,一点儿一点儿地向镇外爬去。足足有一炷香的工夫,陈保田总算爬出了镇子口,他轻轻站起身,回头望了望那两个持枪站立的士兵,得意地一笑,飞快地向山脚跑去。

突然,他双腿一软,脚下的地面“轰”的一下坍塌了,他的整个身子紧跟着“刷”的一下陷了下去。他反应很快,双臂拼命一撑,整个人便悬在了陷坑上面。

猛然间,光亮一闪,顿时火把亮如白昼,无数持枪士兵举着火把从黑暗处围了上来,把陈保田团团围住。

何副官从人群里走出来,用鞭子挑了挑陈保田的下巴,讥讽道:“哎哟,这不是陈家烧酒作坊的大管家陈保田吗?三更半夜黑灯瞎火的,你这是去干什么呀?”

陳保田狠狠地瞪着何副官,说:“你个狗日的,老子没留神中了你们的奸计,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哎哟哟,没看出来,陈大管家还是条汉子咧!”何副官说着一瞪眼,“别他妈跟我装爷们儿,到时候是杀是剐可由不得你,押走!”

几个士兵一拥而上,把陈保田拽出陷坑,五花大绑起来,押着他去了团部。

楚横龙一见陈保田被推进来,身上绳捆索绑的,佯怒道:“谁他妈这么混账,竟这样对待保田兄。”说完,急忙走上前给陈保田松绑。

陈保田看了看楚横龙,问:“姓楚的,你抓我干什么?”

楚横龙一笑,说:“保田兄到陈家已经四十来年了吧?一直像牛一样给他们干活儿,像狗一样为他们守财理账,没有你保田兄,哪有他们陈家烧酒作坊的今天呀,陈家烧酒作坊一大半家业都应该是你保田兄的呀!可是他们陈家是怎么对待你的呢?烧酒作坊没你的份儿,大事儿还得人家爷们儿作主,就说打前年你老婆去世后,他陈保顺就没再舍得给你娶上一房,弄得你现在孤身一人,子嗣全无,唉,连我都替保田兄不值呀!”

陈保田皱了皱眉头,说:“别拐弯抹角的,有啥话就直说。”

“痛快!”楚横龙一竖大拇指,“我就喜欢保田兄这直来直去的性格。明人不说暗话,这些年他陈保顺靠着烧酒作坊也挣足了钱,好处也应该大家伙分分。现在我就想把他的烧锅弄过来!我是个军人,不懂什么烧酒做生意,可保田兄你懂啊,所以咱们就来个英雄携手。只要保田兄按照我的意思去办,烧酒作坊到手后,我就让你经营,每年的红利我分你一半。怎么样?”

陈保田低了低头,问:“不知道楚团长想让我怎么办?”

楚横龙说:“很简单,只要明天你当众向我告状,说他陈忠私通土匪谢维汉,其余的事儿就不用你管了。我保证他陈保顺乖乖地把烧酒作坊让给你我弟兄,到时候你就等着管理作坊吧。”

“啪——”陈保田猛地给了楚横龙一记耳光,“你个狗日的,竟然要使这昧良心的招儿夺我们家作坊,我今天就掐死你个狗娘养的!”说着就去掐楚横龙的脖子。

何副官和卫兵们急忙冲上去,三两下便把陈保田按倒在地。

楚横龙狠狠地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说:“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刑具硬,拉下去。”

何副官一挥手,卫兵们押着陈保田进了行刑室。皮鞭抽,灌辣椒水,上老虎凳,不长时间,陈保田便昏死过去。

迷迷糊糊间,陈保田又被凉水泼醒。他睁开眼,楚横龙满脸堆笑地站在他面前。

楚横龙拍着陈保田的肩膀,说:“这又是何苦呢?为了别人受这么大的罪,值吗?再说,这血肉之躯能架住这铁家伙?跟我合作吧。”

陈保田抬起头,一口血喷向了楚横龙。

楚横龙下意识后退几步,一抹满脸的血,大怒道:“不识抬举,继续给我上刑!”

“团长,他……”一士兵指着地上半截血乎乎的东西,竟然是半截人舌头。

楚横龙气急败坏道:“你以为你这么做,我就拿你没办法?哼哼,咱们走着瞧!”

第二天一大清早,陈保田违反戒严令被抓走的消息便在整个清河镇传开了。得到消息的陈保顺急匆匆地赶到了军营,请求面见楚横龙。

“陈老掌柜来了!”陈保顺刚在会客厅坐下不久,楚横龙便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这是哪阵香风把你给吹来了呀?”

陈保顺急忙站起,抱拳施礼道:“楚团长,保田无知,闯下大祸,还请求您高抬贵手!”

楚横龙嘿嘿一笑,说:“陈老掌柜,你搞误会了吧!陈保田是在我这儿,可他不是让我的弟兄抓来的,而是他自己主动来的。他向我再次告发你们家少掌柜陈忠私通土匪谢维汉,这儿还有他的告发记录呢!”

一旁的何副官取出几张纸交给陈保顺。

陈保顺接过去,只见纸上写满了陈忠私通谢维汉的“罪行”,下面按有陈保田的指纹。

陈保顺一脸疑惑地说:“楚团长,在下有个冒昧的请求,我想见见保田,跟他当面对质,不知团长可否允许?”

“行啊!”楚横龙一摆手,“把陈保田带上来。”

很快,浑身是伤、戴着脚镣的陈保田被押了上来。

陈保顺一见,快步上前,紧紧托住陈保田的双臂,惊问道:“保田,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陈保田看了看陈保顺,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昨晚,他差点儿咬舌自尽,就是不想被楚横龙利用。在这暗无天日的军营,他终于看到了亲人。他颤抖着伸出双手,紧紧握住陈保田,哆嗦着嘴唇开了口,嘴里发出的是含糊不清的声音。

“兄弟,你的舌头……”陈保顺一眼看到陈保田嘴里只有半截舌头,顿时什么都明白了,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又硬硬地咽了回去,“楚团长,保田的舌头是怎么回事儿?”

楚横龙笑了笑,说:“是这么回事儿,昨天晚上他向我告发你儿子私通土匪谢维汉,我不相信,可谁知他一气之下竟然把舌头咬了下来,以此证明他所告发的绝无虚言。对了,陈保田,你不是说要跟陈保顺对质吗?现在他来了,你就跟他对质吧。”

陈保田看了看楚横龙,又看了看陈保顺,眼里悄悄泛起了一阵泪花,转瞬间拧成了一股仇恨,他使劲地抓了抓陈保顺的手,疯了一样撞向楚横龙,楚横龙慌忙一闪,陈保田一头撞在了桌角上,顿时倒在血泊之中。

陈保顺急忙扑过去抱起陈保田,拼命地喊着他。陈保田慢慢睁开眼睛,轻轻张了张嘴,艰难地说出了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字:“走……”

陈保顺咬牙把陈保田没有闭上的眼睛阖上,擦了擦眼睛,站起身,说:“楚团长,人都已经死了,能不能让我把他的尸体带回去安葬了?”

楚横龙看了看陈保顺,说:“按理说应该让他入土为安,可他是涉及通匪大事的证人呀,所以兄弟我真是爱莫能助了,还望陈老掌柜理解。”

陈保顺说:“楚团长,烧酒作坊是我家的事儿,本不应该牵扯到其他人,现在他又是一个死人,还能作什么证?”

楚横龙摆了摆手,说:“陈老掌柜此言差矣,他人虽死了,可证言还在呀。陈老掌柜不要误解,我现在就起兵去圍剿谢维汉,等我抓住他,一定要亲自问个明白,到时候自会还众人一个公道。兄弟有公务在身,就不陪陈老掌柜了,陈老掌柜请回吧!”

陈保顺向着楚横龙抱了抱拳,说:“祝楚团长此战顺利,告辞!”说完,在陈保田的尸体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走出了团部。

傍晚时分,镇上便传出了楚横龙凯旋的消息,说楚横龙此战大捷,歼灭了刀客谢维汉的大部分人马,已经元气大伤的谢维汉带着几个人侥幸逃脱,去了外地。

此时的陈家,陈保顺和儿子陈忠正在堂屋里烧纸钱,遥祭陈保田。

陈保顺看了一眼儿子,说:“楚横龙剿匪获胜,他们今晚必定会庆祝,镇上的戒严就会松懈,趁此机会你赶紧带着淑云和孩子们走,去东北奉天牛家集镇找一个叫冯天顺的人,他是我的故交。”

“我不走!”陈忠倔强地摇了摇头,“保田叔的大仇未报,楚横龙又对咱要下毒手,我不能走,就是死也要跟爹和酒坊死到一块儿。”

“你傻啊,你难道看不出来,楚横龙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现在不走,咱们全家就一个走不了!你要把淑云和两个孩子带到安全的地方,要保住咱们的‘雪里红’秘方。记住,一定要重新把陈家烧酒作坊办起来!不然,你就不是我儿子,就不是我陈家的子孙!”

陈忠眼含泪水,痛苦地叫了一声:“爹……”

“淑云她们娘儿仨应该差不多准备好了,你快去找她们。”陈保顺说着一推儿子,“快走!”

“走?哪里走!”话音未落,几个黑衣人闯了进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陈家父子,背后的大砍刀泛出森森的寒光。

“你们要干什么?”陈保顺急忙用身体护住儿子。”

“你就是陈保顺吧?久仰!”为首的黑衣人一抱拳,“爷们儿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谢维汉,打扰了。”

陈保顺一愣,说:“你就是谢维汉?你们不是让楚团长他们给……不知道谢大当家的深夜到我家来有何指教?”

谢维汉一阵大笑,说:“陈老掌柜经营烧酒作坊这么多年,难道连这点儿事儿都搞不清楚?什么叫兵匪一家呀?他楚横龙这些年其实是靠我谢维汉的存在向上头要钱要枪,只有我存在,他才能有油水,才能发展壮大,所以他是不会真打我的。我呢,也时常给他送点儿东西,依靠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求生存。楚横龙今天去打我也是假的,那些打胜仗的消息更是他编造的,目的就是造声势,为夺得你们陈家烧酒作坊作准备。实不相瞒,谢某今夜前来,就是楚横龙的意思,他要我杀了你们全家。陈老掌柜,不是谢某不仗义,事儿赶到这儿了,就只能得罪了。”

陈保顺朝谢维汉一抱拳,说:“谢大当家的,陈保顺虽然不是江湖上的人,可对谢大当家的早有耳闻,陈保顺知道谢大当家的是仗义之人,最好为人打抱不平,请谢大当家的容我把事情简单地说一遍,大当家的再杀我父子不迟。”

谢维汉一笑,说:“你想说就说吧,反正你们也跑不了。”

陈保顺于是把楚横龙怎么要勒索强取烧酒作坊、陈保田怎么自尽、他们陈家已处于什么境地等,向谢维汉说了一遍,最后说:“谢大当家的,陈某已经准备把烧酒作坊交给楚横龙了,只求他能放过我儿子、儿媳和孙女们一命,谁知他竟然如此心狠手辣!望谢大当家的可怜可怜我们陈家,放我儿子他们一条生路吧。”

谢维汉听完,眉头皱了老半天,终于一挥手,说:“陈老掌柜,我就卖你个人情,也算是做件好事吧。你让你儿子带着老婆孩子连夜逃走,明天我再把你交给楚横龙,让他来发落。”

“多谢谢大当家的!”陈保顺急忙抱拳答谢,一推陈忠,“还不快去找淑云她们?!”

陈忠还是不肯走,说:“不,爹,我不能扔下您不管。”

陈保顺狠狠地给了儿子一记耳光,吼道:“你个混蛋,你以为你不走就是孝顺吗?你死了,淑云她们娘几个怎么办?以后的事儿怎么办?还不给我滚!”

陈忠流着泪给陈保顺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一咬牙,转身出了堂屋。

见儿子走远了,陈保顺又朝着谢维汉一抱拳,说:“谢大当家的大恩,来日我一定报答。”

“好哇,团座果然没猜错,你们真是勾结在一起呀!今天你们还有什么话说?”话音未落,何副官带着部队冲了进来,无数条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陈保顺和谢维汉他们。

谢维汉一愣,问:“何副官,你这是什么意思?”

何副官讪笑道:“什么意思?你是匪,我是官,你说是什么意思?奉楚团长的命令,就地歼灭惯匪谢维汉!”

“楚横龙,你个狗娘养的,你诓老子来原来是想整死老子,看老子不去宰了你!”谢维汉说着,伸手就去拔枪,他手下的人也纷纷拔枪。

“打死他们!”何副官一挥手,数十条长枪一齐开火。

可怜谢维汉、陈保顺和那几个刀客,全部死在乱枪之下。

“爹——”陈忠闻声,疯了一样冲进堂屋,一把抱起了浑身是血的陈保顺,拼命地喊着,摇着。

陈保顺缓缓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儿子,嘴唇抖了几抖,说:“快……走……”头一歪,停止了呼吸。

“爹——”陈忠慘叫一声,抚尸痛哭。

猛然间,他一回头,用血红的眼睛盯着何副官问:“你们为什么要杀我爹?为什么?”

何副官一笑,说:“你可不要胡说呀,是土匪谢维汉窜到你家,打死了你爹,我们听到枪声赶来,击毙了谢维汉,保住了你的性命,你应该感谢我们才是呀!哈哈哈!”

陈忠刚要冲上去,柳淑云跑过来,死死地拉住了陈忠。

何副官恶狠狠地说:“陈忠通匪,证据确凿,给我带走。”

士兵们不由分说,一拥而上,将陈忠扭住。任凭陈忠怎么拼命挣扎、柳淑云怎么哭喊拉扯,都无济于事,陈忠还是被带走,关进了军营牢房。

柳淑云哭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她安顿好两个女儿后,直奔驻军团部,求见楚横龙。

一见到楚横龙,柳淑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楚团长,请您高抬贵手,放过我们一家吧。现在我公公死了,管家也死了,如果我男人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儿仨就没法活了。只要您放了陈忠,我啥都依您!”

楚横龙一边伸手扶起柳淑云,一边说:“少奶奶快起来说话。楚某不是不想帮你,实在是陈忠通匪证据确凿,罪大恶极,我也挺为难啊!”

柳淑云一咬牙,说:“楚团长,只要我男人平安无事,我可以把陈家烧酒作坊赠送给您!”

“这个嘛!”楚横龙搓了搓手,暗自得意,表面上却装作一副正人君子样,“少奶奶若是把作坊交于楚某,世人将如何看待我,楚某岂不要自愧而死!而且,就算你答应了,你男人未必会答应啊!”

柳淑云说:“楚团长尽管放心,我男人也是识时务之人,我会想办法让他答应的。”

楚横龙点点头,说:“既然少奶奶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楚某如果再不帮你,就太不近人情了!其实,我也是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给你们陈家留着一个后门,并没有把陈忠送给县政府,而是关在军营牢房……”

柳淑云面露喜色,说:“多谢楚团长!”随即摸出一个小盒子,“这是我陈家的几个祖传小物件,您的大恩无以为报,就用它略表心意吧。”

“不不不!”楚横龙连连摆手,“帮你们陈家,救陈忠,都是楚某分内之事,少奶奶不必如此客气。”

柳淑云将小盒子塞在楚横龙手里,说:“楚团长,您如果不收,淑云心里倒不踏实!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些小玩意算不了什么,只要能保陈忠的命,它就值了!”

楚横龙矫情地笑了,说:“那好,那我就先留下。少奶奶尽管放心,我回头就来想办法给你打通关节,争取尽快放人!”

柳淑云深深一揖,道:“多谢楚团长,那我就先告辞了!”然后踉踉跄跄地离开军营回了家。

一个月后,陈家烧酒作坊和全部家产都变卖一空,变相归了楚横龙,陈忠这才被释放出来。

柳淑云领着两个女儿,把陈忠搀到镇外的破庙里。

陈忠愣了,问:“咋不回家,你们把我弄到这儿来干什么?”

陈忠的小女儿月珍看了看陈忠,抽泣着说:“爸,为了救您,咱家能卖的全卖了,就剩下咱们这几口人了。”

大女儿秀珍急忙阻拦妹妹,说:“月珍,别瞎说。”

月珍不乐意地说:“我哪瞎说了,这都是事实嘛。镇上的人都怕受咱们的连累,谁也不敢收留咱们,就只好住这破庙里了。”

陈忠浑身一抖,一把抓住柳淑云,说:“烧酒作坊呢?咱的烧酒作坊呢?”

柳淑云咬着嘴唇,眼泪无声地淌了下来,说:“为了救你,我把作坊给了楚横龙……”

“你说什么?”陈忠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一头栽倒在地。

母女三人急忙哭喊着抢救。

老半天陈忠才睁开了眼睛,他恨恨地说:“楚横龙你个王八蛋,我一定要杀了你!”

月珍说:“杀什么呀,咱们的家业和作坊全归了他,人家还因为剿匪有功,当上师长了呢。”

柳淑云瞪了一眼月珍,对陈忠说:“孩他爸,现在咱们是在人家的枪口下活着,他们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对咱们下毒手了!再说,‘雪里红’的秘方他们现在不知道,但早晚会逼要的。为了‘雪里红’,为了有朝一日重振陈家烧酒作坊,咱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

陈忠思考了半天,最后无奈地点了点头,说:“一会儿去跟咱爹和保田叔道个别,再去奉天牛家集。”

秋风哀号,落叶满地,在两座低矮的坟墓前,陈忠领着柳淑云和两个女儿跪了下来。

“爹,保田叔,我出来了!一会儿我就领着她们娘儿仨远走关东,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来看你们。爹,保田叔,我向你们发誓,我一定要把‘雪里红’的秘方传下去,一定要重振咱们陈家烧酒作坊的雄风!”

陈忠说完,在两座坟前各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身,和柳淑云、两个女儿一起,踏上了离乡之路。

冰天雪地,寒风刺骨。

在白茫茫一片冰雪覆盖毫无生气的天地间,走来四个人。男人手里牵着一匹马,马上半坐半伏着一个女人,另外两个少女一左一右跟在马旁照顾着马上的女人,艰难地前行着。

他们就是陈忠一家。

陈忠一家四口先是到了奉天的牛家集镇,谁知一打听,陈保顺的故交冯天顺,几年前就拖儿带女搬离了牛家集,到哈尔滨做生意去了。于是,陈忠又带着妻女一路向北,准备赶往哈尔滨寻找冯天顺。途中,陈忠听好心人说,千里之外的兴隆镇土地肥沃,许多闯关东的人都去了那里,日子过得还不错,于是,陈忠临时改变了主意,也打算去兴隆镇碰碰运气。此时已是严冬,一家子日夜兼程。柳淑云本来身体就不好,风抽雪灌之下,没过几天她就有些吃不消了,因而一家子走走停停,行进得非常缓慢。

也不知走了多少日子,这天,他们到达了一个陌生的所在。

忽然,一阵马蹄声从后面传来。

“胡子!”秀珍刚扭头扫了一眼,脸便“刷”的一下变白了。

十几匹马旋风一样从后面冲过来,马上的人穿戴各异,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腾腾的杀气,他们手里端着长短枪支,像野狼见了绵羊一样,叫喊着冲了上来。还没等秀珍回过神来,这些人已经冲到了跟前,一下子把他們四个人围在中间,十几匹马走马灯一样围着他们飞快地圈跑着,嘴里又是啸叫又是呼喝。

陈忠急忙把两个女儿护在身后,柳淑云也在马上硬撑着直起了腰。

马停了下来。为首一个身穿羊皮袄、头戴狗皮帽子的大胡子朝着陈忠扬了扬下巴颏,问:“哎,你他妈的是干啥的?”

陈忠急忙抱拳施礼,说:“这位大当家的,小的一家四口从关里逃荒过来,不知哪儿冲撞了各位爷,小的这里给各位爷赔罪,还求各位爷放过小的们。”

“逃荒的!”大胡子上下打量了一下陈忠,“你他妈的糊弄谁呢?有骑着马逃荒的吗?啥也别说了,大风小号的,弟兄们出来一趟,总不能灌一肚子风回去吧?要怨就怨你他妈的命不好,麻溜儿地孝敬爷呗!”

陈忠再次抱拳说:“大当家的,这褡裢里还有几块大洋,我们全给你,求大当家的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

大胡子从马上跳下来,一把推开陈忠,眼睛一下子盯在了秀珍和月珍脸上,不由咽了口唾沫,说:“真他妈带劲,老子刚报号(土匪黑话:拉起人马宣布当土匪的意思)就碰着这么俊的娘们儿,正好给我做压寨夫人。”说着,仰天狂笑起来。

众胡子也跟着狂笑起来。

陈忠抢步上前,说:“大当家的,不能呀,我求求你,她们还都是孩子呀!”

大胡子一把甩开陈忠,径直向旁边的雪堆走过去,抠出一大把干净的雪攥成雪团,大口地吃了起来,说:“孩子?嫁给了老子她们就不是孩子了!”

陈忠两眼冒火,伸手抓起一把防身用的柴刀,说:“谁敢动我女儿,我就跟他拼了!”

大胡子嘿嘿一笑,一抖手,手里的雪团“嗖”的一下射出,正好打在陈忠的手腕上,他的柴刀“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大胡子眼珠子一瞪,恶狠狠地说:“你他妈的,就这样还敢跟老子耍横,看老子不插了(土匪黑话:杀死的意思)你!”说着伸手去腰间拔枪。

“大当家的!”突然,一个胡子猛地叫了一声,用手一指。

远处,一匹快马飞奔而来。

大胡子一挥手,众胡子急忙拨马,成了一个半圆形,枪口对准了来人。

这是一匹黑马,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四个白蹄小碗大小,一看就是一匹好马。马上的人五十来岁的样子,身穿大氅,头戴狐狸皮帽子,两眼炯炯有神,一脸豪迈之气。

一见众胡子举枪相对,来人在马上一抱头,说:“达摩老祖威武。”

众胡子一愣,目光一齐射向了大胡子。

大胡子眉头皱了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来人,一言不发。

来人微微一笑,再一抱拳,说:“达摩老祖威武!”

大胡子狠狠地皱了皱眉,连忙抱拳,说:“西北悬天一枝花,十八罗汉始当家。”然后右手一侧,众胡子立即带马分立两边,给来人让出了一条道。

来人一催马,刚要前行,大胡子一抱拳,说:“当家的在哪个山头报号,上下怎么称呼?”

来人一抱拳道:“兄弟不在绺门,家住兴隆镇双山子,兄弟姓顺水蔓(姓刘的意思)。

大胡子一愣,说:“当家的难道就是前门对威武窑(土匪黑话:衙门的意思)接待古子、跳子(土匪黑话:官吏、军队的意思),后门对绺门山头(土匪黑话:土匪组织的意思)接待江湖响马的刘天宏?”

来人跳下马来,微微一笑,说:“江湖上的朋友抬举了,正是兄弟。兴隆镇、通肯河一带的大小绺门山头,兄弟全都熟悉,可大当家的兄弟我好像是头一次巧遇,敢问大当家的在哪个山头报号?”

大胡子恭恭敬敬地一抱拳,说:“原来是刘家大院大当家的到了,失敬!失敬!兄弟黑虎,刚刚在小西河报号,手下就这么几个崽子,刚才多有冒犯,大当家的请行!”

“兄弟刚刚报号,那就是我刘天宏的朋友,改日请你带众弟兄到我府上,我给黑虎大当家的庆贺!”刘天宏说着看了看陈忠几个人,“黑虎兄弟,我和兴隆镇、通肯河一带的众绺门弟兄全有约定,不管是哪家山头别两子(土匪黑话:劫路的意思),只要是兄弟我碰上,就放过他们。我看这几个人也不像是坏人,不知黑虎兄弟能不能给兄弟一个面子?”

黑虎一愣,说:“刘大当家的,我们几个弟兄可是刚刚报号,连星星散(土匪黑话:小米饭的意思)都吃不饱,要不也不会顶风冒雪出来做活儿。好不容易碰上了这一票,刘大当家的还……”

刘天宏一笑,说:“三天后,就请黑虎兄弟带众弟兄到我府上,别的不敢说,哈拉气(土匪黑话:酒的意思)、翘脚子(土匪黑话:小鸡的意思)、江错儿(土匪黑话:猪肉的意思)、翻张子(土匪黑话:油饼的意思)、漂洋子(土匪黑话:饺子的意思)管够,众弟兄的红杠(土匪黑话:钱的意思)我也会出,还请黑虎大当家的放过他们。”

黑虎仰天大笑道:“刘大当家的果然豪爽!听说刘大当家的枪法神奇,不知能不能指点黑虎一二?”

刘天宏点了点头,说:“既然大当家的有兴趣,那刘天宏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请!”

黑虎从头上摘下了狗皮帽子,说:“刘大当家的,今天就以这帽子为靶子,兄弟我先献丑了。”说完把帽子猛地扔向了天空,“刷”地拔出枪来,甩手就是一枪。

“砰!”随着一声枪响,黑虎伸手接住了帽子,帽耳朵下的一条绳带已经被打断。

“好!”众喽啰叫了起来。

“好枪法!”刘天宏也摘下了自己的帽子。

“不,刘大当家的,你那帽名贵,就用这顶。”黑虎说着把自己的狗皮帽子递了过去。

“好,那我就冒犯了!”刘天宏说着,把狗皮帽子扔上了天空,伸手掏枪,甩手击去。

“砰!砰!”两声枪响,帽子落在了刘天宏手里,他又捧给了黑虎。

帽子的左右耳朵正中间被子弹穿透,而且只有一道弹孔。

两颗子弹从一个弹孔中射出!

黑虎愣了愣,猛地大吼一声,说:“好!真是好枪法!”

刘天宏一抱拳,说:“黑虎兄弟,今天冒犯了。我这顶帽子就权当给你赔罪了,这是一百块大洋,就算刘天宏请各位弟兄受苦莲子(土匪黑话:喝茶的意思)吧!”说着,取出一百块大洋,并摘下头上的狐狸皮帽子递了过去。

黑虎急忙抱拳,笑呵呵地说:“多谢刘大当家的,这红杠兄弟我就收下了,可这帽子黑虎是万万不能收。”

刘天宏见黑虎一再推辞,便把帽子收了回来,说:“也好,三日后,我在府上恭候各位兄弟。”

黑虎一抱拳,飞身上马,带着人走了。

陈忠急忙跪倒在地,说:“恩公,多谢您救了小的一家,请恩公受小的一拜。”

刘天宏急忙搀起陈忠,说:“使不得,使不得!在家千般好,出门事事难呀。路见难人,出手相助,都是应该的。听兄弟的口音是从关内过来的吧,大关东好跑胡子,你还是赶紧找个地方落脚,我看马上的朋友好像有病在身,更不能再颠簸了。”

陈忠连忙点头,说:“是呀,小的叫陈忠,一家四口是从关里逃荒过来的,马上的是我屋里的,正有病呢,我也想早找个地方落脚,可不知到哪儿好呀!”

刘天宏看了看陈忠,说:“这已是兴隆镇的地界了,再走三十里便到了兴隆镇。兴隆镇方圆有许多地方都没人住,土肥水美,倒是可以过日子的,就看陈老弟怎么选了。”说完,拿出十块大洋,让陈忠到兴隆镇先找个客店住下,请个郎中给病人看看病,然后再找过日子的地方。

陈忠实在推辞不下,只好千恩万谢地收下了大洋。

刘天宏正准备上马离开,又迟疑了一下,将手里的那把匣子枪扔给陈忠,说:“大关东地广人稀,跑马占荒即是家,而且绺子横行,没有枪是万万不能的,这把枪就送给你用吧。”说完,飞身上马,纵马离去。

陈忠站在那儿呆愣了半天,那种感激,真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真是个好人啊!”他摸着大洋和匣子枪,眼泪簌簌直落,“他日我们陈家一定要报答他的恩情!”

进了兴隆镇,卖掉马匹,他们找了一家极为偏僻的房屋租住下来,陈忠请来郎中为柳淑云治病,一家人便在兴隆镇暂时落了脚。

几个月后,柳淑云的病情完全好转,身体开始全面恢复,陈忠也大致弄清了兴隆镇的情况。

兴隆镇方圆数百里,东靠通肯河,西靠小西河,土地肥沃,猛兽众多。兴隆镇买卖兴隆,住户较多,但多是富裕人家,而且镇上明争暗斗,处处暗藏杀机。兴隆镇以东人烟较少,纵横通肯河一带的大绺子小白脸子常在那里出没。只有一个双山子因为刘家大院在,所以才站得住脚。可双山子六十三户人家基本上全刘姓,刘家大院不再接纳其他人口,所以别人想进也没法进。兴隆镇以西人烟较多一些,比较集中的有王大煙口袋、肖细狗子和尹家窑三处地方。王大烟口袋以主人王五得名,王五整天叼着烟袋,烟口袋特别大,因此得名王大烟口袋,那里是胡子经常争夺的地方。肖细狗子在大当家的肖老太爷的经营下,有庄有田,可肖老太爷特别喜爱细狗,整整十三间房子里面全住满了细狗,与人一样平起平坐,一般人都不敢到那里去。尹家窑倒是个好地方,不但水土好,大当家的尹百吉以务农为主,广辟良田,家里又建起大院,在老婆周桂花的帮助下,庄子越来越大,里面的住户在他的庇护下,日子过得很是安稳。

陈忠和柳淑云商量了好几天,最后决定去投奔尹家窑。

此时已经是春暖花开,满眼绿色。一家人选择了一个良辰吉日,带着对美好生活的无限憧憬,离开兴隆镇,直奔西北方一百多里外的尹家窑。

越往西北走,人烟越少。四人互相搀扶,兴致勃勃地一路走来。等到太阳偏西的时候,他们发现远处出现了一个村庄,二三十户人家聚在一起,中间有一个特大的院落,一丈多高的院墙,四角修有炮台,大门敞开,人们自由地进进出出。村子里全是平顶土坯房,一家家房顶上堆满了金黄的苞米,外面的山墙上绷满了狼皮、狐皮等。一缕缕炊烟从房顶上飘起,村子里不时传出鸡鸣狗吠之声,仿佛世外桃源。

尹家窑到了。

陈忠看了一眼柳淑云,两个人满意地笑了,他们清楚,他们终于到了一个可以安心立足的地方。

月珍兴奋地一拉姐姐秀珍,欢叫着向前跑了起来。

“秀珍、月珍,别跑,小心摔着!”柳淑云在后面着急地喊着。

还没等柳淑云的声音落下,一匹马从她的身后蹿了过去,跑到月珍跟前,突然停了下来。

马上骑着一个跟月珍年龄相仿的少年,他呆头呆脑地勒马站在那儿,傻乎乎地盯着月珍看直了眼。

“你看什么看?”月珍气得脸一红,冲着他叫了起来。

秀珍急忙一拉妹妹,两个人奔到了跟上来的父母面前。

谁知那个少年一下子从马上跳下来,冲到月珍面前,说:“呵呵……你别跑,你好看,你给我当媳妇儿!”

“你!”月珍急得一咬嘴唇,恨不能一脚把他踹个跟头。

陈忠急忙走上前,说:“这位小哥,不要開玩笑。”

少年一把推开陈忠的手,说:“谁跟你开玩笑?你是干啥的?你拦着我干啥?我就是要找她,她好看,我就相中她了,她就得给我当媳妇儿,我们俩一块儿过家家。”说着,猛地向月珍扑了过去。

月珍吓得惊叫一声,急忙闪身躲开。

少年用力过猛,一个跟头扑倒在地。他哼哼唧唧地坐起来,一脸的哭相,可一看到月珍,立刻又露出了笑脸,爬起来又追了过去。

陈忠让过月珍,一步抢到前面拦住少年,用手一扯,说:“你要干什么?”

少年脚下一滑,一个屁股墩坐在了地上。他翻着眼皮死死地盯着陈忠,说:“你是干啥的?凭啥管我?你还敢打我,我今天就整死你!”说着从地上跳起来,几步抢到马跟前,一伸手,从马鞍旁抽出了一支枪。

陈忠一愣,急忙护住柳淑云和两个女儿,说:“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你又不是我爹,你凭啥管我是谁?我今天就毙了你!”少年说着,把枪口对准了陈忠。

“志忠,快放下枪!”随着一声惊呼,一匹快马冲了过来。

“妈!”被叫做志忠的少年抬头看了一眼马背上的中年女人,露出了笑容。

“志忠,怎么随便拿枪对准人呀!把枪给我!”女人跳下马,从儿子手里收过了枪。

“妈!”少年噘起了嘴,“那个小姑娘长得好看,我相中了,要娶她当媳妇儿。可是他,没他啥事儿他偏要管,还把我推了个跟头,你说他该不该毙!”

女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志忠,他们是你爹最好的朋友,再胡闹你爹可饶不了你,快先回家去,妈一会儿就回来。”

少年看了看他娘,用手一指月珍,说:“是爹的朋友,那他们一会儿是不是要去咱们家呀?她去不去?”

女人说:“你先回去,他们要是去咱们家,妈一会儿就亲自陪着他们去,快回去吧。”

“哎!我在家里等着她!”少年说完,兴高采烈地翻身上马,又回头瞅了瞅月珍,这才兴冲冲地打马进了尹家窑。

女人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她抱拳施礼,说:“几位好,这里是尹家窑,我叫周桂花,那是我儿子尹志忠,刚才多有冒犯,还请几位莫怪。”

陈忠和柳淑云一愣,说:“周桂花,你就是尹家窑的女掌柜周桂花?”

周桂花点了点头,说:“几位怎么知道我?”

陈忠急忙上前,说:“周掌柜,我们一家四口就是来投奔尹家窑的。”然后由柳淑云把从山东到关东逃荒、半路生病、路遇胡子等经过说了一遍,求周桂花收留下他们。

周桂花扶起夫妻二人,叹了口气,说:“不是我不收留你们,尹家窑其实也需要壮大,可是我真的没法儿收留你们。刚才你们也都看到了,我那儿子志忠,实不相瞒,脑子有些毛病。他认准的事儿往往谁说也不听,他刚才冒犯了这个小姑娘,他还会问起她,见着她还会追她。如果不顺他的心思,他很可能会做出让人想不到的事儿来,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像这样,我还怎么敢收留你们?你们又怎么能在尹家窑住下呀?!”

陈忠顿时呆在了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柳淑云一把抓住周桂花的手,说:“周掌柜,我们一家四口从关里跑到关东,就是为了活命,我们历尽了千辛万苦才找到这儿,只有这儿能让我们全家活下去。离开这儿我们全家只能是死路一条呀!求周掌柜帮我们想想办法!”

周桂花皱起了眉头,过了半天,眼睛一亮,说:“尹家窑东北三十里有一个叫孤树坡的地方,那里地肥水美,适合过日子。只是没有开荒,你们如果实在想留在这儿,就去那儿开荒种田,我家在那盖有一个打猎时住的马架子,你们就住在那儿吧。”

柳淑云一拉陈忠,说:“多谢周掌柜。”

周桂花摆了摆手,说:“谢什么呀,明天我再让人给你们送点儿农具和粮食什么的,你们就在那儿开荒种地吧,这也算是我对刚才志忠冒犯你们的赔礼。不过你们要记住,一定不要让志忠碰上你们,尤其是她们姐妹俩。”

陈忠和柳淑云赶紧鞠躬,说:“谢谢周掌柜!”

陈忠一家人告别周桂花,按照她指点的方向直奔孤树坡。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群星眨眼,皓月升起。陈忠一家终于来到了荒草漫天、仅有一棵粗大的大榆树的孤树坡。马架子里米、油、盐、住的东西一应俱全,柳淑云淘米点火,一缕炊烟在孤树坡上袅袅升起。

孤树坡人烟荒芜,陈忠一家成了这里的第一家固定住户,这便打破了多年以来孤树坡的惯例。每天晚上,成群的野狼常常远远地围着马架子嚎叫,甚至慢慢走到马架子前陈忠架起的火堆旁。要不是手里有把匣子枪,陈忠一家真不知道该怎么度过那一个个漫漫的长夜。

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陈忠一家起早贪黑地开出了一片片荒地,按节气种下了各种庄稼。几场透雨,小苗发疯一样往上长。陈忠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庄稼上,肯吃苦,不怕累,庄稼也一天一个样,黑油油的惹人喜欢。眼看着秋天将至,看着眼前这一片片丰收在望的庄稼,陈忠乐得嘴都合不上。他打算等庄稼下来后再好好置办些东西,亲自到尹家窑拜谢尹百吉和周桂花。

这天,陈忠和柳淑云正在屋里商量着秋收的事儿,秀珍和月珍突然惊慌失措地跑进来,说:“爸,妈,东北边来了好几十匹马,好像是胡子。”

陈忠腾地站起,说:“淑云,你快带秀珍和月珍藏起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儿你们都别露面。”说着,拉着她们娘儿三个就往外跑。

刚跑出马架子,几十匹马便冲到了门前,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一家四口。

“娘们儿!”

“还是几个漂亮娘们儿呢!”

“今晚可有乐呵的了!”

胡子们盯着他们旁若无人地大呼小叫起来。

陈忠暗暗扫了一眼柳淑云,几个人目光一对,他们知道,今天只能拼个一死了。

一声马嘶,一匹快马从远处冲过来。

“大当家的!”

众胡子立时严肃起来,纷纷给大当家的闪开了正中的路。

“大当家的,這马架子里有人,还有娘们儿呢!”

大当家的一笑,说:“是吗?他妈的,真是达摩老祖特意派来给咱助兴的哟!”

陈忠看了一眼大当家的,不由一愣,这大当家的不正是曾经劫过自己的黑虎吗?

黑虎也认出了陈忠,也一愣,说:“怎么是你?你们咋又跑到这儿来了?”

陈忠急忙抱拳施礼,说:“见过大当家的,是刘大当家的指点我们到这儿来安身的。”

黑虎看了看陈忠一家,说:“既然上次是刘大当家的救了你们,这回又是刘大当家的让你们到这儿来,我黑虎也不能不仗义,今天对你们就以礼相待了。不过,我和众弟兄要去砸窑(土匪黑话:吃大户的意思),就以你这儿为据点了,赶紧给弟兄们准备吃喝。”

陈忠急忙答应道:“多谢黑虎大当家的,多谢大当家的,我们这就准备,这就准备。”

黑虎走进马架子,大马金刀地坐在炕上等饭菜。

吃完了饭,黑虎派出二当家胡老六等几十个土匪出去砸窑,原来他们今天要踢的地方是尹家窑。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一匹快马返回,马上趴伏的胡子浑身是血,那马还没有到马架子前,他就重重地摔了下来,近旁的土匪赶紧上前搀扶住他。

黑虎闻声,蹿出马架子,一把抓住那个受伤土匪的胳膊,急问道:“老幺,咋回事?你咋这样了?二当家他们呢?快说!”

老幺强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大当家的……我们过了河(土匪黑话:事败的意思)了……原来二当家……领我们把马蹄子、马嘴全绑上了,从……庄稼地里……摸了过去。可谁知……尹家那个傻儿子……尹志忠……在外面玩儿,偏偏要到……庄……庄稼地里拉屎,发现了我们。人家……大门紧闭,炮手都上了炮台,咱们的偷袭……就……就成了硬攻,结果……二当家和弟兄们……全都过了桥(土匪黑话:被打死的意思),我……我拼命才跑出来……给大当家的送信儿。大当家的,你……你可要给我们……报仇哇!”说完,气绝身亡。

“他妈的,老子一定要砸开尹家窑,给二当家和众弟兄报仇。”黑虎一把拔出枪,“弟兄们,都给我上马,跟我去砸尹家窑!”

三当家田柱子说:“大当家的,咱们现在去是硬砸窑,人家个个炮台都有准备,咱必须把门推开才行,这让谁去推呀?”

黑虎红着眼睛一扭头,一指陈忠,说:“把他们四口人全带上,让他们一个一个地推门,推开了算他们命大,推不开就活该他们命短。”

田柱子急忙带人把陈忠全家押上了马,众胡子立马横枪,看着黑虎。

黑虎红着眼睛扫视了一圈,说:“弟兄们,二当家他们砸尹家窑砸响了,去的三十一个弟兄全扔在了那儿,现在咱们就去硬砸,给弟兄们报仇。记住,尹家窑一个活气儿的也不能留!跟我上!”说完,两脚一踹镫,快马箭一样冲了出去。

众胡子齐声吼叫,狼一样地跟着,潮水般向尹家窑涌去。

尹家窑早已严阵以待,大部分老百姓全跑进了尹家大院躲避,剩下几个没有进入尹家大院的,全做了黑虎他们的枪下之鬼。

黑虎带着众胡子勒住马,远远看着院大墙高的尹家大院,他一挥手,让人把陈忠推了出来。

黑虎用手指了指尹家大院,说:“你看到没有,老子今天就是要砸开这个地方,他们现在是四门紧闭,老子让你去‘推八门’(原意是占卦问吉凶,黑虎无知,误认为就是推门),也就是把他们的大门烧了炸了,你要是把八门推开了,老子就放过你,要不然,你们全家一个个全都别想活!”

陈忠看了看尹家大院那高大厚实的院墙,瞅了瞅那巨大坚固的大门,又扫了一眼角上的炮台,他知道,只要他一靠近大门,不知道从炮台的哪个射击孔里就会飞出子弹来,他来不及寻思就会被打成筛子。他一死,黑虎就会逼着柳淑云去推八门,然后是秀珍、月珍,他们一家人全会死在这尹家大院的高墙之下。为了柳淑云和两个孩子,他无论如何也要推开这道门。可如果把门推开,尹家窑必然会遭到血洗,而周桂花又对自己有恩。这,到底该怎么办?

“还他妈寻思啥?”黑虎大吼一声,“你个熊包,害怕了是吧?来呀,把他的老婆先插了,给他壮壮胆!”

陈忠急忙阻拦道:“大当家的手下留情,我这就去推!”

他看了一眼尹家大院,心里暗暗地说:周掌柜的,为了我们全家,我只能这么做了,陈忠欠你的,下辈子再还吧!

“大当家的!”陈忠突然转过头来,“能不能给我找件东西?”

黑虎一愣,问:“找什么?”

陈忠说:“给我找两个大八仙桌,几条棉被,再弄些火药,我好去推八门。”

黑虎和众胡子被陈忠弄愣了,他想了想,一挥手,说:“快给他找!”

很快,几个崽子便从附近民房里找来了陈忠所要的东西。陈忠把两个八仙桌一个桌腿朝下一个桌腿朝上,正反摞绑在一起,上面装满了土,自己披上三条棉被钻进下面的八仙桌,怀里抱着火药捆成的炸药包,一点点地向着尹家大院的大门挪去。远远望去,就像一个小土包在一点点地移动。

尹家大院炮臺上所有的枪口都对准了前来推八门的陈忠,一起开火,顿时,枪声大作。可是,所有子弹全打在了八仙桌的土上,有的则打中了棉被,根本伤不到陈忠。陈忠很快便来到了大门下,他点燃了火药包的导火索,猛地掀翻八仙桌,身裹棉被,沿着墙根拼命滚了出去。

“轰!”火药包爆炸了,尹家大院的大门被炸开。

“弟兄们,给我杀!”黑虎一挥枪,纵马上前。

“杀呀!”众胡子狼嚎一样,潮水一样涌进了尹家大院。

厮杀声、搏斗声、惨叫声、哭嚎声,弥漫了整个尹家大院。

大约一顿饭的工夫,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死尸横陈,血污满地,尹家大院几乎成了乱葬岗。

黑虎脸上溅满了血迹,他大吼一声,说:“把值钱的能带的全带上,再把那个娘们儿给我押上山。”

“是!”田柱子答应一声,把腿部受伤的周桂花押了出来,“大当家,都收拾好了。”

“那个推八门的呢?把他们全家也带上山,我要犒劳犒劳他们。”

“是。”田柱子命人把没有逃脱的陈家四口叫了过来,给他们牵过了马,“上马,咱们一块儿上山。”

周桂花看了一眼陈忠,什么也没有说。陈忠瞥了一眼周桂花,惭愧地低下了头。

众胡子临走时放了一把火,把尹家大院和整个尹家窑烧了个干干净净。

尹家窑从此不复存在。

夜幕降临,群星满天,黑虎和众胡子这才赶到了山寨。

山寨其实是在一片茂密的树林之中,几座巨大的木柯楞房子便是胡子们的家。

黑虎走进屋子,把胡老六以及死去的众胡子的尸体安放好,把尹百吉和尹志忠的脑袋摆在供桌上,恭恭敬敬地给死去的弟兄们上了三炷香。然后,他一转身,说:“来呀,把那个娘们儿给我押上来。”

田柱子应声把周桂花押进了屋。

黑虎看了看周桂花,又看了看众胡子,说:“弟兄们,打了一天了,累了也饿了,想吃什么呀?”

“吃面条,吃响铃面!”

“对,当然吃响铃面了!”

众胡子满脸淫笑地齐声说道。

“好,那就让这娘们儿做响铃面!”

陈忠急忙上前施礼,说:“大当家的,她一个妇道人家,又受了伤,你就放了她吧!大当家的想吃啥我给你做!”

黑虎一拍桌子,说:“你他妈的,敢给她讲情,活腻歪了?”

陈忠急忙抱拳,说:“大当家的,她对我们全家有恩呀,求大当家的看在小的份上,放了她吧!”

黑虎点了点头,说:“别说,你小子还真够义气,就冲你这点,老子就免了你的过。不过放是不能放的,响铃面还得她做,要不然就让你老婆孩子来做!”

陈忠愣在了那儿,不敢再吱声了。

众胡子一拥而上,扒光了周桂花的衣服,取来两个小铜铃,系在了她的乳头上,又取来面团和擀面棍,让她擀面条。

周桂花眼睛里全是恨,她强忍住屈辱和仇恨,咬牙擀起了面条。随着她身体的晃动,她乳头上的铜铃丁当作响,胡子们盯着她,发疯地淫笑着。

饭菜做好了,胡子们大吃了起来。吃完饭已经是夜半时分,他们一个个都沉沉地睡去。

陈忠悄悄爬起来,慢慢摸出木柯楞房,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关押周桂花的小房前。房门没有上锁,也没有胡子看守,陈忠轻轻地推开门摸了进去。

刚一进门,他不由愣在了那儿,柳淑云正在给周桂花松绑。一见丈夫进来,柳淑云一愣。

陈忠急忙示意她不要出声,三两步来到周桂花跟前,“扑通”跪倒在地,说:“周掌柜,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尹家窑的老老少少,是我推八门害了你们。”

周桂花摇了摇头,搀起了陈忠,说:“陈兄弟,这根本不怨你,胡子用枪逼着,又有你们全家押在后面,换作我也会那么做的。我要多谢你们夫妻俩,大院被打破后,我见到你们的第一眼,就感觉到你们肯定会救我,所以我才忍辱负重活到现在。”

柳淑云说:“周掌柜,你能明白我们的苦处就够了,他们全睡着了,那几个站岗的我也都弄清了在什么地方,外面已经备好了马,你赶快逃吧。”

“多谢两位,我发誓一定要报此深仇大恨。”周桂花猛地一抱拳,突然又一愣,“我逃走了,你们怎么办?要不咱们一起逃吧,胡子就跟狼一样,早晚是要害人的。”

陈忠摇了摇头,说:“周掌柜,你赶紧一个人逃吧,人多了咱们反倒谁也逃不出去。”

柳淑云一把抓住周桂花,说:“周掌柜,我有一事相求,请周掌柜务必答应。”

周桂花说:“妹子,你说吧,姐姐我就是粉身碎骨也为你做到。”

柳淑云两眼含泪,说:“姐姐说得对,胡子就是狼,这儿就是狼窝,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我和陈忠生死都无所谓了,可我那两个女儿却还是孩子呀,我求周掌柜带着她们离开这狼窝,早早逃得一命。”

周桂花说:“放心吧妹子,姐姐就是命搭上了也要把两个孩子带到安全的地方。”

陈忠从怀里掏出那把匣子枪递给周桂花,说:“路上防身用。”

几个人走出门外,转到树林里,秀珍、月珍已经牵着马等在那里。柳淑云跟她们简单说了几句,不顾两个女儿的反对,把她们弄上马,在马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三人飞驰而去。

看着周桂花和女儿消失在黑夜中的背影,柳淑云的眼泪“刷”地淌了下来。

第二天中午,黑虎才发觉周桂花跑了。他勃然大怒,一把将陈忠拽到跟前,左右开弓,狠狠地给了他七八个大耳光,说:“你说,是不是你放跑了周桂花?”

陈忠嘴角淌着血,定定地看着黑虎,说:“大当家的,我也是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也是刚醒,我怎么能知道她是咋逃的呀?就是有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放她呀!再说,我的两个孩子全不见了,肯定是周桂花见弟兄们都睡着了,趁机逃脱,她恨我推开了八门,所以就把我的两个孩子抓走报仇去了。我那两个可怜的孩子,现在肯定遭到她的毒手了。”说着,放声痛哭。

黑虎说:“那个娘们儿就算跑了,也做不出啥大事来,我看她就是你他妈放的。我不管是不是真是你放的,现在我再让你办一件事儿,办成了,你们夫妻俩回孤树坡过日子,办不成,我就把你们俩穿花(土匪黑话:剥光衣服绑在树上喂蚊子)弄死。”

陈忠说:“多谢大当家的。”

黑虎说:“老子这辈子好钱好枪更好酒,可是这山寨里他妈的没酒,每次下山也不一定能弄回来酒,我就让你给我酿酒,要是酿成了,我就饶了你们,酿不成,别怪我心狠手黑。”

陈忠说:“大当家的,酿酒得有工具,还需要原料,咱山寨有吗?

黑虎说:“看样子你好像会酿酒呀?需要啥你就说,没有的让田柱子去弄。”

陈忠说出了酿酒用的设备以及各种原料,田柱子一样样记下,然后带人下山,四处或买或偷或抢,凑齐后全部运上了山寨。

安装好设备,调配好原料,陈忠又一次生火开始酿酒。当生炉燃起火苗的一刹那,他想起了惨死的父亲,想起了陈家烧酒作坊,想起了这一路的生死坎坷,更想起了他想建起烧锅重振陈家“雪里红”威名的这一遥不可及的志向,他使劲地抓攥着红红的高粱,心在滴血。

进料、装炉、加水、生火……红红的红高粱变成了高粱酒,缓缓地淌了出来。

陈忠抖着手接起一碗酒,捧给了黑虎。

“别说,你小子还真他妈行!”黑虎满脸笑容,接过酒碗,张嘴豪饮。

“呸!这他妈的是什么酒,又苦又涩!”黑虎猛地把酒吐在地上,一下把酒碗摔了个粉碎。

陈忠急忙接过一碗酒尝了一口,果然又苦又涩。

怎么会这样?名震山东的“雪里红”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它不适合大关东?陈忠一皱眉,说:“大当家的,我再重烧一次,保管酒香可口。”

陈忠又酿起了高粱酒,可是接连三次,酿出的酒都是苦涩的。黑虎气急败坏,一脚把陈忠踹倒在地,命令他再酿最后一次,如果再不成,就直接把他们两口子拉出去穿花。

出糟、清炉、进料、装炉、加水、生火……陈忠最后一次酿起了高粱酒。他看了看站在旁邊的柳淑云,用手拂了拂她鬓边的白发,说:“淑云,我对不住你,自打过门,你又贤惠又能干,上孝敬父母,下教育两个孩子,对我也是体贴入微,又把咱们作坊里里外外的事儿打理得井井有条,和和顺顺,谁都夸我们陈家娶了个好媳妇。我陈忠也打算让你过舒心的日子,也算我报答你。可谁知家遭横祸,老父惨死,我又入狱,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苦苦支撑,变卖家产把我救了出来,打那后跟我逃难到了这大关东。好不容易到了兴隆镇孤树坡落脚,本打算平平安安过此余生,谁知又被卷进了砸窑推八门,刚保住一条命,现在又走上了绝路。淑云啊,我陈忠这辈子欠你的太多,我也还不过来,下辈子我就是当牛做马也要还你的大恩。”

柳淑云笑了笑,说:“孩他爸,瞎想那些干啥?知道这‘雪里红’为啥酿不出来吗?”

陈忠说:“可能‘雪里红’不适合大关东。”

柳淑云摇了摇头,说:“你真的不知道‘雪里红’另外还有个秘方?”

陈忠一愣,说:“什么秘方?不知道,你听谁说的?”

柳淑云说:“是咱娘活着的时候跟我说的,她说这‘雪里红’如果久酿不出或者酿酒非苦即涩,那就要使用这一秘方,只有这一秘方才能使‘雪里红’归其本味。可是这一秘方只由婆婆传给儿媳,所以你不知道,现在我就要使用秘方了。”

陈忠一愣,说:“真的吗?那你赶快拿出来吧。”

柳淑云笑了笑,说:“孩他爸,其实这些年我对你照顾得不够,让你多受了不少苦,可你从来都没怨过我一句。以后一定找到咱们的那两个孩子,给她们找个好人家,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好看的孩子必须生活在强大的人家,才能过得安生。你还要记住:一定要想法儿建成烧锅,要让全大关东都知道咱陈家的‘雪里红’,要重振咱陈家烧酒作坊的声威!”说完,她咬破中指,把血滴进了烧锅,然后深深地看了丈夫一眼,“孩他爸,你一定要活下去!”随即一头撞死在烧锅前。

陈忠惨叫一声扑上前,抱住柳淑云的尸体,也昏死了过去。

黑虎闻声赶来,一盆凉水泼在了陈忠的头上,陈忠打了个冷战,醒了过来。

黑虎看了他一眼,说:“快点儿接着给我烧酒!”

陈忠两眼通红,说:“要杀要剐随便,我不烧了!”

黑虎一把扯过他,说:“你他妈的,我……好,你不烧了,来呀,把他老婆的尸体一片片割了喂狼去。”

“慢着!”陈忠一把扯住黑虎的手,“扑通”一声跪下,眼泪长流,“大当家的,求求你,不能这么做呀,我烧,我现在就烧。”

黑虎撇了撇嘴,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赶快给我接着烧。”

陈忠擦一把眼泪站了起来,继续开始酿酒。

红红的红高粱变成了清清的高粱酒。

酒香浓郁,色泽纯正,入口绵软,余香满齿。

“好酒,好酒,好酒哇!”黑虎端着酒碗一饮而尽,狂呼叫好。

“雪里红”终于酿成了!

七天后,黑虎又派胡子们下山做了一笔大票,满载而归回到了山寨,他命令陈忠立即酿造“雪里红”,山寨要痛饮庆祝。

“雪里红”很快酿了出来,山寨大摆宴席,所有的胡子全部聚在一起,狂吃豪飲,最后烂醉如泥。

可是第二天,除了陈忠,七十多号胡子一个也没有醒过来,他们都被陈忠下毒给毒死了。

陈忠把山寨里的钱财全部收起,背着老婆柳淑云的尸体离开了树林。来到孤树坡,他亲自挖出墓穴,把老婆葬在了他们在大关东的家旁。

“爸!”突然,一声悲呼,秀珍和月珍出现在他面前。

陈忠浑身一抖,一把将两个女儿搂在怀里,说:“秀珍,月珍,你们怎么在这儿呀?”

两个女儿伏在他怀里,哭得像泪人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周桂花和秀珍、月珍逃出去后,在外面隐藏了一段时间,又偷偷赶到了尹家窑。周桂花把尹家窑的尸体全部安葬,发誓一定要报此血海深仇。可是秀珍和月珍却放心不下自己的父母,两个人偷偷地逃离尹家窑藏了起来,周桂花最终也没有找到她们,只好一个人走了。姐妹两人知道如果父母还能活着下山,就一定会回到孤树坡,她们便偷偷地回到孤树坡等候父母,没承想真的让她们等到了。

陈忠流着泪告诉两个孩子她们的母亲去世的消息,姐妹俩哭得肝肠寸断,浑身发软。

秀珍抬起头,说:“爸,娘是在骗您,她跟我说过,‘雪里红’根本就没有其他任何秘方,爸您酿酒的方法全对,之所以没有成功,就是因为条件、气候、火候,以及爸您的心情等影响的。娘是要增加您的信心,她死也是为了保证您活下来。”

“淑云!我怎么这么傻呀,我还不如个孩子!”陈忠扑倒在坟头。

七七四十九天后,陈忠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孤树坡,搬到了兴隆镇。靠着在黑虎山寨收集到的钱财,陈忠买下了房子,经过多方运作,终于建起了一个烧锅。就这样,陈家烧锅开始在关东大地上出现。

陈忠在兴隆镇建起了陈家烧锅,又打出了“雪里红”的招牌,可兴隆镇的人并不了解陈家烧锅,也不知道“雪里红”,而且兴隆镇上原有的徐家烧锅已经营多年,牢牢把握了兴隆镇的整个白酒销售,所以陈家烧锅几乎是门可罗雀,冷清得吓人。

这天,一个身穿羊皮袄的年轻人走进陈家烧锅的前柜,从腰里解下酒葫芦递给正在柜台里忙活的月珍。

月珍接过酒葫芦,一边灌酒一边说:“我们这‘雪里红’可是好酒,酒香浓郁,色泽纯正,入口绵软,余香满齿,喝一口就能抵御住三九天的寒气,大哥你回去好好尝尝,要是好呀你再来打。”

年轻人接过酒葫芦愣了下,说:“姑娘,我是镇东孟家沟的,我爹是孟伯祥,我叫孟昭海,今天……我……没带钱……能不能……过几天送来……”

月珍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一把抓过酒葫芦,说:“没钱你打的哪门子酒?本姑娘可不知道什么孟伯祥孟昭海的,我就知道拿钱打酒天经地义,长得一表人材、威武壮实的,竟然想吃白食骗酒喝!”说着把酒倒进了酒坛。

“你!”孟昭海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你什么你?没钱喝酒你还有理呀?”月珍抻着脖子大声说。

“月珍!”秀珍闻声从里屋走出来,一把拉住了妹妹。

“姐,”月珍委屈地一甩手,“他没钱来骗酒喝,还说什么孟伯祥孟昭海的,我又不认识,谁肯把酒白送给他呀!”

“你先回屋。”秀珍把气咻咻的妹妹推进了里屋,笑着上前,“这位大哥,我妹妹年纪小,不太懂事,言语不当之处还请多多担待。你所说的孟伯祥可是咱兴隆镇人称孟炮的那个神炮手?”

“正是我爹!”孟昭海点了点头,“姑娘,实在对不住了,把酒葫芦给我吧,我这就走。”

“不,不赊账是对一般人来说的,像大哥这样的贵客,我们请都请不来,我这就给你打酒。”秀珍说着,又把酒葫芦灌满酒,双手捧给了孟昭海。

孟昭海一愣,说:“姑娘……你不怕我不给你送钱来?”

秀珍一笑,说:“孟炮的大名是没人敢假冒的,就凭孟炮的大名,别说赊陈家烧锅一葫芦酒,就是赊十葫芦,陈家烧锅都一百个放心。”

“对,孟炮能来陈家烧锅打‘雪里红’,这是陈家烧锅巴不得的事。”陈忠笑着从外面走了进来。

“爸!”秀珍欢快地叫了一声,急忙向孟昭海介绍,“这是我爸!爸,这是孟炮的儿子孟昭海。”

陈忠双手抱拳,说:“久闻孟炮父子的大名,今日相见,三生有幸,这葫芦酒就算陈家烧锅送给孟炮的相识薄礼了。”

孟昭海急忙抱拳还礼,说:“不不不,陈掌柜,这可不行,说好了是赊酒,这酒钱是一定要还的。其实,我爹病了好长一段时间,这几天才有点儿见好。说要喝点儿酒,可我家……所以我就出来赊……陈掌柜对我孟家的情义,孟昭海至死不忘,必当厚报。”

“孟炮病了?”陈忠一挥手,“秀珍,给我挑两坛上好的‘雪里红’,我这就去看望看望孟炮。”

不容孟昭海推辞,陈忠带着两坛上好的“雪里红”,和他一起出了兴隆镇,直奔孟家沟。

孟伯祥可是兴隆镇家喻户晓的人物,他猎户出身,一条猎枪百发百中,不管什么野兽,只要他一递枪,肯定是枪响兽亡。名震通肯河的大绺子头小白脸子,就因为孟伯祥的枪法高超,特意从通肯河赶到孟家沟和他比试枪法,结果孟伯祥手里一条猎枪,竟然和小白脸子的快枪不相上下,从此孟伯祥的大名威震兴隆镇和通肯河,人称孟炮。小白脸子一再请孟伯祥加入绺门,并主动让他当自己山头的二当家,被孟伯祥坚决拒绝。后来许多山头绺门大户人家都去请过孟伯祥,全被孟伯祥拒绝。双山子的刘天宏曾数次登门拜请孟伯祥到他府上当炮头(看家护院的炮手负责人),并答应给他们在兴隆镇建宅子,还给孟昭海娶媳妇,可孟伯祥反感刘天宏前门交官后门交匪的处事作风,死也不接受他的邀请,宁愿靠种两亩薄田和外出打猎过苦日子为生,所以孟伯祥一直住在孟家沟。

陈忠到了孟家沟,见到了神炮手孟伯祥。孟昭海详细地把经过向父亲说了一遍,为人耿直极重义气的孟伯祥对陈忠更有好感,两人一见如故。

陈忠对中医略知皮毛,在给孟伯祥号过脉后,说要给他抓药治病。

孟伯祥说:“兄弟,你来看我,我已是感激不尽了,怎么能平白无故地让你破费钱财呢,老弟请回吧。”

陈忠仰天大笑,说:“孟炮果然义字当头,佩服佩服。其实我此次是来报恩的。孟炮还记不记得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两条狼跟住了三个人,是你打死狼救了他们?”

孟伯祥仔细想了半天,说:“兄弟你是……”

“对!”陈忠点了点头,“那三个人就是我和两个丫头,我们后来才知道救命恩人就是孟炮呀,总想道谢,今天总算老天给机会了,我一定要为恩人治好病。”

孟伯祥一抱拳,说:“那我就先谢谢兄弟了。”

二人倾心长谈,陈忠直到很晚才返回兴隆镇。

第二天,陈忠到药铺里抓好了药,然后去了孟家沟,晚上再由孟昭海护送返回兴隆镇。就这样,在陈忠的精心照料下,半个多月后,孟伯祥完全康复。

康复后,孟伯祥和陈忠结拜为弟兄,陈忠看到孟伯祥家的洋炮太老太旧,托人从哈尔滨花重金为他买回了一条快枪,孟家父子对陈忠更是感激涕零,想方设法为陈家做事。在孟伯祥的撺掇和影响下,兴隆镇附近的猎户、炮手全到陈家烧锅打酒,陈家烧锅和“雪里红”的名气开始一点点变大。

孟昭海经常出入陈家烧锅,尽全力帮助陈家做事,秀珍也精心照顾孟昭海,两人的感情一天天加深。

一晃三年过去,秀珍和月珍都长大了。

这天,孟昭海捉到了一只特别漂亮的小鸟,装到笼子里,打算送给秀珍,刚到陈家门口,就见月珍蹦蹦跳跳地走了出来。

“秀珍!”孟昭海急忙跑过去,一把拉住月珍,“秀珍,我捉到了一只特别好看的鸟,我给你带来了,送给你。”

月珍知道孟昭海认错了人,故意不作声,接过孟昭海手里的鸟笼子,仔仔细细地看着里面那只漂亮的小鸟,说:“真漂亮,你为什么要送我小鸟呀?”

孟昭海憨厚地笑了笑,说:“你不是说你喜欢鸟吗,正好碰上了我就捉来送给你。”

“真的?”月珍斜着眼睛瞥了瞥孟昭海,“我喜欢的东西你就捉?”

孟昭海涨红着臉低下了头,说:“秀珍,只要是你喜欢的,我一准儿给你捉来。”

“那好,我就喜欢这只鸟,你就给我捉吧。”月珍说着,手轻轻一推,打开了鸟笼子。

“秀珍,你!”孟昭海一愣,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抓过鸟笼子就要关上笼门。小鸟抖了一下,腾地从笼子里飞出来,双翅一展,飞上了蔚蓝的天空。孟昭海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手里的鸟笼子一下子被压在了下面。

月珍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月珍,你笑什么呢?”这时,陈忠牵着马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爸,”月珍急忙强忍住笑,“没……没笑什么,您这是要干什么去呀?”

“是昭海呀!”陈忠一眼看到倒在地上的孟昭海,“怎么还摔了?”

月珍!孟昭海一愣,急忙爬了起来,说:“忠叔,没事儿,刚才光顾看天了,没注意脚下,这一滑就……”

陈忠瞥了一眼孟昭海手里的破鸟笼子,又看了看在一旁低头强憋着笑的女儿,脸色沉了下来,说:“月珍,是不是又捉弄你昭海哥了?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再胡闹我……”

孟昭海急忙摆手,说:“不是不是,忠叔,真是我自己没注意摔倒的,不关月珍的事。忠叔,您这是要去干什么呀?”

“噢,河东有几个大户对咱的‘雪里红’挺感兴趣的,可能要大量买,约我去谈谈,这几天我就不在家了,家里的事儿我都跟秀珍说好了,你没事儿多过来帮着秀珍照看照看烧锅和柜上。”

孟昭海点了点头,说:“放心吧,忠叔,我会的,道上不太消停,您要多加小心呐。”

“没事儿的。”陈忠又看了看月珍,“月珍呀,你是最让我不放心的,你啥时候也能像你姐姐一样懂事就好了,这几天在家别惹祸,听见没?我走了。”说完,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一见父亲走远,月珍这才笑出声来,她指着孟昭海的破鸟笼子,说:“你都去捉鸟呀,你不是说我喜欢啥你就捉啥吗?鸟飞了你咋不去捉呀!不过你认错人喽,我可不是我姐,我是陈月珍,陈月珍哟!”

“你!”孟昭海狠狠地一跺脚。

“哎呀,你还敢跟我跺脚?”月珍猛地大声喊了起来,“姐,你快来呀!”

“怎么了?”秀珍急忙从院里跑了出来,“月珍,出什么事了?”

月珍一指孟昭海,说:“他呀,早晨来拎着个破鸟笼子,说是要送给你的,我说没鸟你送什么鸟笼子呀,他说有笼子就不愁鸟。正好这时候飞来一只特好看的鸟,我就让他抓,他一下子没抓住,还摔了个屁股墩儿,笼子也摔破了,起来后反倒要怨我。”

孟昭海气得脸色发紫,说:“月珍你……你咋满嘴谎话?”

“谁说谎话,你让我姐看看你手里那破笼子,再看看那屁股上的土,看谁说谎?”

“你?”孟昭海急得一下子把鸟笼子摔在地上,转身要走。

“昭海哥!”秀珍一把拉住孟昭海,“月珍跟你闹着玩儿呢。”

月珍一瞪眼,说:“谁跟他闹着玩儿呀?他爱走就走,俺们陈家烧锅虽然是一个老爹领俩丫头,可照样能把烧锅挺起来,谁想打我们的主意,没门儿。”

“月珍!”秀珍猛地喝住了妹妹,“你胡说些什么?让爸听着了看不骂你,你先去柜上照看着,现在买酒的又要多起来了,快去。”

月珍嘟嘟囔囔地去了前柜。

“昭海哥,别生她的气,月珍她还小,说话做事欠考虑,你别往心里去。”秀珍急忙和孟昭海解释。

孟昭海摇了摇头,说:“陈大小姐,我知道陈家烧锅现在是有钱的大户,我们孟家是穷炮手爷俩儿,我们跟你们交往是高攀了。可我们是为了还你们的情,绝不是图你们的家产和烧锅。从今往后,我孟昭海不再登陈家烧锅的门,你们有啥事只说一声,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一定去办,孟家欠你们的情我一定会还上。告辞了!”

“昭海哥!”秀珍一把拉住孟昭海,“你看秀珍是那种看门瞧势的人吗?我们原本是一个大家子,因为烧锅起家,可也因为烧锅惹祸,全家人都没了,就剩下我们四口人,逃难来到东北,我娘又没了,你说我们是大户人家,可我们连个亲戚都没有,连个根儿都扎不靠,我们算什么大户呀!我爸为人讲义气,没有坏人心,他领着我们姐妹俩在这举目无亲的大关东支起烧锅来,一天要有多少难心的事儿呀?要不是你们真心相帮,我家的烧锅能有今天吗?烧锅一天比一天好,钱也一天比一天多,名气也一天比一天大了,可毕竟我们家没有顶门立户继承家业的男人呀,有多少人要打我们家的主意,有多少人想骗我们的家产呀!月珍她是怕呀,她怕再遇上披着羊皮的狼,那我们陈家一家三口让人家弄死了连个埋尸首的地方都没有哇!昭海哥,我知道你们都讲义气,绝容不得别人对自己说三道四,我也知道月珍有时好说谎,可你能跟她一个小姑娘一般见识吗?我爸和我是怎么对你的你还不清楚吗?你这一气就走了,难道你真想让我回到以前没有一个真心朋友的时候吗?”秀珍说着,眼泪扑簌簌滚了下来。

孟昭海顿时慌了手脚,说:“秀珍,你别哭,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我就是想说我……我不是月珍想的那种人。我知道你对我好,你的话我全记着,你说你喜歡好看的小鸟,我碰到了一只就捉来了送给你,谁知让月珍给放飞了,连笼子也砸破了。”

秀珍接过了鸟笼子,说:“那你不会把它修好,不会再给我捉一只?”

孟昭海急忙点头,说:“秀珍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捉个更好看的来。不过,你和月珍长得太像了,我根本不知道你们俩谁是谁,我怕再碰上她又把她当成了你,你们姐妹俩到底咋分辨呀?”

秀珍脸微微一红,说:“这个……我们姐妹俩身上都有一块红月亮形的胎记,不过我的是在左胸上,而月珍的是在右胸上。”

“明白了,这就好办了……”孟昭海笑了,可笑容又突然僵住了,“这……这让我咋区分呐,那是……”

秀珍轻轻推了一下孟昭海,说:“还有一点,月珍左耳朵上有一个福仓,我没有。”

“这就妥了,以后我就不会弄错了!”孟昭海兴奋地一拍手,“这个鸟笼子给我,我回去好好给你修修,等抓来了鸟再送给你。”

秀珍把鸟笼子还给了孟昭海,又从怀里掏出一条精心缝制的红腰带递给了孟昭海。

孟昭海愣愣地看着秀珍,说:“秀珍,这……是给我的……”

秀珍脸一红,说:“不给你给谁,傻样儿。”

孟昭海涨红着脸接过腰带,说:“秀珍,你放心,俺一定对得起你,对得起忠叔,俺就是死了……”

秀珍一把捂住孟昭海的嘴,说:“不许你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孟昭海紧紧地握住了秀珍的手。

突然,前面一阵大乱,一个伙计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大小姐,你快去看看吧,二小姐跟人家打起来了。”

秀珍跟孟昭海一对视,拔腿就往前柜跑。

前柜屋里聚满了人,一个身穿绸缎衣服、尖嘴猴腮的男人怒气冲冲地站在地中间,月珍满脸杀气地站在他面前,地上几只黑泥碗和几个酒坛子已经摔成了碎片。

“徐金黄?”孟昭海不由一愣。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兴隆镇赫赫有名的徐家烧锅的少东家徐金黄。自从陈家烧锅崛起后,原本生意兴隆的徐家烧锅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了。徐家烧锅的掌柜徐贵树对陈家烧锅恨之入骨,他儿子徐金黄也是如此,一肚子坏水的他决定好好收拾一下陈忠这个不识趣的山东棒子,让他灰溜溜地滚出兴隆镇。于是,徐金黄穿戴一新,一个人晃着膀子进了陈家烧锅前柜,在柜台上拍出一块大洋,嚷着要尝尝“雪里红”是啥味儿,看好喝还是不好喝。

正在柜台里坐着的月珍扫了一眼徐金黄,站起来给他舀了一碗“雪里红”递过去,说:“这位先生你先尝尝,这‘雪里红’可是上等的好酒,酒香浓郁,色泽纯正,入口绵软,余香满齿,喝一口就能抵御住三九天的寒气,老年间还给皇上进过贡呢。”

月珍的话还没说完,徐金黄的一口酒已经喷了出来,骂骂咧咧地道:“他奶奶个熊的,这也叫酒,吹什么牛×,欺负老子没喝过酒怎么的?还弄出来给皇上进贡的假话来糊弄老子,呸!”一下把酒碗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月珍脸色一变,咬咬牙强压怒火道:“这位先生,你倒是说说我们陈家烧锅的‘雪里红’不好在哪儿?”

徐金黄翻了翻眼皮,说:“入口辣,炝嗓子;咽的时候麻,咽下去苦,没有一点儿酒的香气,整得满脖子他奶奶的冰凉。打个饱嗝,‘呼悠’一下子直冲脑门子,上头,这脑瓜盖子要是不结实点儿,一下子就得让它给整翻盖儿喽。就这样也叫他奶奶的什么‘雪里红’,我看是连糊弄加哄,就这酒,谁喝?喝它还不如喝马尿呢!”

此时,前柜里已经聚满了许多闻声而来看热闹的人,大家哄的一下笑了起来。

月珍脸色发紫,过了老半天才强压住怒火,拱了拱手,说:“既然这位先生说这坛‘雪里红’不好,那我就再给你换一碗,这回肯定让你满意。”说着,拿起一只泥碗出了前柜。很快她便端回一碗酒送到徐金黄面前,说:“这位先生,你想要的好酒来了,请吧。”

徐金黄接过酒碗,一股尿骚味儿冲鼻子而起,他不由一皱眉,说:“什么味儿?”刚把酒碗端到嘴跟前,猛地愣在了那儿,碗里的东西晶黄,泛着白沫儿,一股浓浓的尿骚味儿直扑脸面。竟然是一碗马尿!

徐金黄一瞪眼珠子,说:“他奶奶的,你这是马尿?”

月珍一笑,说:“对呀,你不是说喝‘雪里红’还不如喝马尿吗?那我就让你比比!”

众人又哄笑起来。

“你奶奶的!”徐金黄一下子把碗摔碎在地上,挥手砸了几个酒坛子,“兴隆镇谁敢惹老子!今天老子就砸了你这个王八的柜台。”

“你敢!你他娘的要敢砸,姑奶奶我毙了你!”月珍说着把手伸向了腰里。

徐金黄一愣,他清楚,面前这个愣头青一样敢想敢干的姑娘可是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的,要是她真的有枪,自己要砸起来,她真敢一枪毙了自己,那样自己可是得不偿失。他稍一犹豫,两个人都僵在了那儿。

这时,秀珍和孟昭海走了进来。

孟昭海一见是徐金黄,暗暗拉了拉秀珍,说:“秀珍,这小子是出了名的阴损毒辣,我来对付他。”

秀珍微微摆了摆手,挺身上前,一拱手,说:“家父正巧不在家,我是这家的大闺女,这位先生有什么不满,可以跟我说。”

徐金黄打量了一下秀珍,说:“陈家烧锅怎么全是娘们儿,连个带把儿的都没有吗?”

月珍和孟昭海瞪圆了眼珠子就要往上冲。

秀珍急忙抬手制止,微微一笑,说:“男人女人都一样开烧锅做生意,来的都是客,奔的全是‘雪里红’,而不是男人或女人。这么说这位先生今天就不是来喝酒的,而是见陈家烧锅男人少,有意来闹事的?”

徐金黄一愣,嘴巴张了几下,说:“他奶奶的,到烧锅来当然就是为了喝酒!可这娘们儿就是不如爷们儿,整的这酒不像酒,全是糊弄人的。”

秀珍一皱眉,说:“这位先生,你说我们陈家‘雪里红’是糊弄人的?请问哪儿糊弄人了?”

徐金黄一笑,说:“刚才我已经说了,这酒根本就不是什么好酒,闻着喝着全不好,喝完了能把人醉死,这酒简直连尿都不如。我这么一说,你们这位竟然要跟我拼命,原来你们陈家烧锅就是靠这个来维持你们这什么‘雪里红’的假名声呀!”

秀珍说:“这位先生说话可要注意身份呀!”

“注意身份?!”徐金黄突然爆笑起来,“我徐金黄兴隆镇谁不认识?我家老太爷就经营烧锅,老子我睡着觉的时候都能闻出酒的好坏来,就你这酒,纯是糊弄人的,全该倒了,你们的烧锅也该砸了。”

秀珍一抱拳,说:“原来是徐掌柜的到了,侄女儿我失敬了。看来徐掌柜今天就是为了找‘雪里红’的毛病和灭掉陈家烧锅来了。不过,我这‘雪里红’好与不好,兴隆镇的老老少少都喝过,没一个人说不好,徐掌柜这又作何解释呢?”

徐金黄理屈词穷,眼珠子转了半天,转移话题说:“刚才她给我端马尿喝,你说这事儿怎么办?”

月珍的双眼瞪得更大了。秀珍摆手制止住月珍,说:“徐掌柜,你说她给你端马尿喝?马尿呢?”

徐金黄说:“让我连碗摔到地上了。”

秀珍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碎碗和碎坛子,说:“这满地满屋都是酒香,哪里有什么马尿呀,是不是刚才徐掌柜看到‘雪里红’太好,心酸到把酒闻错味儿了?!”

徐金黄气得脸色铁青,说:“我……我……不跟你小孩子一般见识,等陈忠回来我再找他理论。”说罢一甩袖子,分开众人,急匆匆地走出了前柜。

众人一阵哄笑,陆续散去。

“姐,你真厉害!”月珍拉着秀珍的手兴奋地说。

“月珍,你的脾气可要收敛些呀,你怎么能真给人家端马尿呀,总这样可不行!”秀珍看着妹妹说。

“徐金黄这小子可是出了名的又狠又坏,今天他受了窝囊气,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你们可要多加小心呀。”孟昭海忧心忡忡地说。

果然,三天后,一场大难便悄无声息地降临到了陈家烧锅。

这天早晨,陈家烧锅的前柜刚刚打开,月珍刚刚走到柜台里坐下,大门一推,六七个彪形大汉便拥了进来。

“唉,小妮子,有啥好酒没?快给爷们儿拿出来。”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人一拍柜台,吼了一声。

月珍掃了一眼面前的这几个人。他们穿着各异,有穿绸子戴礼帽的,有穿粗布腰扎缠腰的,还有打着补丁的,既有点儿像农,又有点儿像商,还有点儿像兵,没法儿判断他们到底是干哪一行的,可每个人的身上都隐隐透着一股杀气。

月珍一扬脸,说:“知道啥是烧锅不?烧锅就是烧酒的地方。烧酒的地方能没酒吗?柜上的都是好酒,想要多少?”

络腮胡子说:“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做买卖的有谁不说自个儿的东西好?你说好没用,先搬出几坛来让爷们儿尝尝。”

月珍说:“这位先生,尝一碗两碗都行,俺陈家烧锅也绝不要钱,可你要在这儿尝一两坛那就请便,陈家烧锅是烧酒卖酒的地方,不是招待你喝酒耍酒疯的地方。”

“嘭”的一声巨响,众人吓得急忙扭脸观看。

柜台上的一个酒坛子被站在中间一直没说话的那个独眼龙一拳砸碎,清清的高粱酿“雪里红”“哗”的一下淌了出来,酒香立时弥漫了整个屋子。

“老子就在这儿喝!”独眼龙恶狠狠地盯着月珍。

“你!”月珍柳眉倒竖,右手摸向了酒坛子。

“月珍!”秀珍闻声急忙走过来,一把拉住妹妹,“月珍,你先回后屋去,快去。”

月珍气咻咻地瞪了独眼龙一眼,转身去了后屋。

秀珍朝着独眼龙一笑,说:“这位先生,刚才小妹多有冒犯,还望您不要和她一般见识,我在这里给您赔罪了。”

独眼龙大手一挥,说:“废话少说,赶紧给我拿酒,老子就要在这前柜屋里喝酒。”

秀珍愣了一下,搬出一张八仙桌放在屋中央,说:“先生请坐,我这就给您拿酒。”

独眼龙大马金刀地在八仙桌前坐下,其他人规规矩矩地站在他身后。

秀珍抱过来一坛“雪里红”,说:“这位先生,请您慢慢品尝。”说着,拍去泥封,把酒倒进碗里。

独眼龙端起酒碗,深深地闻了一闻,一股酒香浸入心脾,他不由点了点头,一仰脖,把一碗酒干下,猛地一拍桌子,说:“好酒,果然是好酒!”

“多谢先生夸奖,先生需要多少尽管开口,陈家烧锅的每一坛酒都像这坛一样味浓好喝。”秀珍说着,转身要回柜台。

“大当家的!”络腮胡子小声叫了一声独眼龙,眼睛盯了盯酒坛,又盯了盯秀珍。

独眼龙点了点头,猛地一拍桌子,说:“慢着。”

秀珍急忙转身,问:“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独眼龙说:“老子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你愿不愿意跟老子一块儿吃香喝辣的?”

秀珍一愣,继而笑道:“这位先生可真会开玩笑,你我素不相识,怎么能说出这种让人耻笑的话!”

“放屁!”络腮胡子大吼一声,“你个小死妮子,知不知道这是谁?这是我们大当家的马大匣子,让你给大当家的当压寨夫人,那是瞧得起你,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秀珍内心一抖,果然是担心什么来什么。马大匣子是一伙胡子,领头的大当家的姓马,专使大肚匣子枪,江湖上都称他为马大匣子,是一伙生死不顾的土匪,谁要是栽到他手里,十有八九一命难逃。

秀珍一抱拳,说:“原来是马大当家的到了,小女失敬了。兴隆镇谁不知道马大匣子的大名呀,今天能来到陈家烧锅,我们都深感荣幸。只是大家都知道马大当家的是江湖上最讲义气的人,他和他手下的弟兄从来不欺负老百姓,今天大当家的和我一个小姑娘发脾气,还说出这些话来,传出去岂不让江湖上的人耻笑,败坏了马大当家的名声?”

马大匣子一愣,一拍桌子站起,说:“我马大匣子就看不惯那些欺负人的家伙,实话跟你说吧,本来我跟你们陈家烧锅也无怨无仇,可是你得罪了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求我来砸了你们的烧锅。俗话说,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朋友帮过我,这回他有事儿我也必须帮他,所以今天你们陈家烧锅就认倒霉吧。我也不想把你小姑娘怎么样,你们还是自己动手,三天内搬出兴隆镇,永远不许踏进兴隆镇的地界,这样,各自相安无事,不然,别怪我马大匣子的枪不认人。”

秀珍说:“马大当家的,您是条汉子,兴隆镇的老百姓都这么认为,可您怎么能不问青红皂白就要赶我们走?我们陈家烧锅可是本本分分的人家,既没坑过谁也没骗过谁,马大当家的不要听别人的一面之词,就做出将来后悔的事儿。”

“少啰唆!”络腮胡子一瞪眼,“大当家的让你们走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们谁也不要怪,要怪就怪你们自个儿,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你们以为想开个烧锅就能开起来呀?”

“姐,咱跟他们拼了!”随着一声怒喝,月珍从后屋冲了进来,手里举起一把匣子枪。

还没等月珍的匣子枪瞄准马大匣子,马大匣子猛地上前,一把将匣子枪夺到手里,说:“小姑娘,跟爷们儿玩这玩意儿,你是不是还太嫩了点儿。”说着把枪扔给了络腮胡子。

“大当家的,这两个玩意儿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哇,还敢跟你动刀动枪的,我看砸了她们的烧锅,一把火点了得了。”络腮胡子说。

“慢着!”还没等马大匣子说话,随着一声怒喝,一个人猛地闯了进来,正是孟昭海。

孟昭海一把将秀珍和月珍拉到身后,提着鸟笼子朝着马大匣子一抱拳,说:“马大当家的,我孟昭海有礼了。”

马大匣子一愣,说:“孟炮的儿子,你来干什么?不是想要蹚这趟浑水吧?”

孟昭海说:“马大当家的说得没错,我爹和陈家烧锅的陈掌柜是拜把子兄弟,陈掌柜还救过我爹的命,所以陈家烧锅有事儿我们不能不管,还请马大当家的高抬贵手,放过陈家烧锅一次。”

“什么孟炮蒙炮的,老子只认枪不认人,给我滚!”络腮胡子冲着孟昭海摇了摇匣子枪,恶狠狠地说。

孟昭海闪电般出手,一把抓住匣子枪,手腕子一翻,络腮胡子疼得惨叫一声,匣子枪便已到了孟昭海手里。

“他奶奶的!”众胡子怪叫一声,纷纷亮出枪,对准了孟昭海。

孟昭海看着马大匣子,说:“马大当家的,原来你也是靠人多取胜呀?”

“都他妈的把枪给我收起来!”马大匣子大吼一声,众胡子相继把枪收回。

“好,老子英雄儿好汉!”马大匣子冲着孟昭海伸了伸大拇指,“既然孟老弟出手,那咱们就只能以枪解决了。我马大匣子从来不以人多取胜,今天咱们俩就比试比试枪法,要是你赢了,我立马就走,绝不再来打扰。要是我赢了,你老弟和孟炮就不要再蹚这趟浑水了。”

“好,一言为定!”

“昭海!”秀珍急忙拉住了孟昭海。

孟昭海看了看秀珍,说:“秀珍,没事儿,不用害怕,这是我又给你捉的小鸟,好看吗?”说着把鸟笼子举了起来。

秀珍含泪点了点头,说:“谢谢你,昭海。”

“孟老弟!”马大匣子开了口,“比试枪法总要有个靶子,我看就用你手里的鸟笼子吧。”

孟昭海眉头一皱,半天才勉强点了点头,说:“行,就依马大当家的。”

络腮胡子急忙跑过来,抓起鸟笼子就往外走,走到大约百步外的一棵大树下,把鸟笼子挂在了树杈上。

“孟老弟,不好意思,那我就占先了。”马大匣子说着,“嗖”的一声抽出匣子枪,一甩手,朝着鸟笼子就是一枪。

“砰!”子弹正中鸟笼子挂钩,百步外的鸟笼子应声从树杈上跌落。

“砰!”又是一枪,飞速下落中的鸟笼子的笼门被一枪打掉,惊慌失措的小鸟腾的一下飞了出来,振动双翅,直冲蓝天。

“孟兄弟,你的鸟不是送人的吗,我再让它下来。”马大匣子说着一甩手,一颗子弹朝着天空中的小鸟冲膛而出。

“砰!”几乎同时一声枪响,天空中猛地炸起一朵火花,小鸟依然向高空中猛扎。

“呀!”马大匣子一愣,又一搂火,接连两枪打了出去。

“砰!砰!”紧接着两声枪响,天空中又炸出两朵火花,小鸟早已飞得无影无踪。

孟昭海端着枪稳稳地站在那儿,枪口还冒着缕缕青烟。

“昭海哥真厉害!把他的子弹全打下来了!”月珍兴奋地跳了起来。

馬大匣子呆在了那儿,所有的胡子全呆在了那儿。

三枪劫住三颗子弹,枪法已经出神入化了。毫无疑问,孟昭海赢了,他的枪法比马大匣子要高出几筹。

“他奶奶的!”络腮胡子一把拽出枪,猛地对准了孟昭海,“老子他妈的崩了你。”

马大匣子一脚踹在络腮胡子的肚子上,络腮胡子一个跟头摔倒在地,枪也摔到了一边,说:“大当家的,你……”

“你他奶奶的,输了就是输了,你要是再这样打黑枪,老子先毙了你!”马大匣子说着一抱拳,“孟老弟,今天领教了,孟炮家的枪法果然出神入化,马大匣子服了。我这就带弟兄们走,以后绝不打扰陈家烧锅。”说着扔下了两块大洋,带着众人转身离去。

“昭海哥,你可真厉害!”月珍跑到孟昭海跟前,“几枪就让那帮家伙服了,老老实实地走了,啥时候教我呗。”

孟昭海笑了笑,走到秀珍跟前,说:“秀珍,怎么了?愣着干什么?”

秀珍说:“没事儿,昭海哥,多谢你出手相帮。”

孟昭海摇了摇头,说:“这谢什么呀,我就应该这么办!”

“对,昭海哥他就应该这么办。”月珍跑了过来,“姐,昭海哥,咱进屋吧。”

“马大匣子是条汉子!”秀珍呆呆地说,“要是换了别人,今天就不会是这个结果了,还会有胡子来闹的……”

“还有胡子?”月珍和孟昭海一愣,“咱又没得罪谁,怎么还有胡子要来呀?”

秀珍叹了口气,说:“咱是没得罪人,可咱支起了陈家烧锅就已经得罪了一个人——徐家烧锅少东家徐金黄,我猜马大匣子就是他请来的,他还会找人来砸咱们烧锅的。”

“他奶奶的,我去找他算账。”孟昭海说着就要走。

秀珍一把扯住他,说:“昭海哥,你找他怎么说?人家马大匣子可没说是徐金黄派来的呀。”

孟昭海一愣,说:“那咱们该怎么办?”

秀珍说:“还能怎么办,多加小心呗!我爸怎么还不回来呀,是走是留要等他回来拿主意,在他没回来之前,咱们要保证烧锅绝对不能出事儿。”

孟昭海说:“秀珍,你放心,这几天我就住在烧锅,我看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来这儿!”

“行行!”月珍拍着手叫道,“我那只匣子枪就给你使了,走,姐,给昭海哥做点儿好吃的去。”

月珍说着,拉着姐姐进了院子,孟昭海左右仔细巡视了半天,最后进了屋。

四天过去,陈家烧锅没出现任何异常情况,秀珍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接连几天没有睡好的孟昭海也放松了一下精神。

天色已晚,孟昭海把烧锅和前柜都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一切正常,这才转身进了前柜的里间。他在炕上刚坐下,门一开,月珍端着几样菜走了进来。

孟昭海急忙站起,说:“你……”

月珍一笑,说:“昭海哥,我爸不在家,就我们姐妹两个照看烧锅,又发生了这么多事儿,多亏有你在,要不我们陈家可要大祸难逃啦。这几天你整宿整宿地不睡觉,累坏了吧,小妹我做了几个小菜,昭海哥你解解乏。”

“秀珍!”孟昭海又认错人了,“你不用这么想,为了你和陈家烧锅,我孟昭海就是豁出这条命也不会眨眨眼的。”

月珍的脸色微微一变,继而笑道:“昭海哥快坐,我给你打开一坛‘雪里红’。”

孟昭海急忙阻止,说:“秀珍,你不要开酒,你爹没回来,晚上要特别小心,我这一喝酒万一出了点儿什么事儿可咋办?”

月珍说:“白天我出去让人看过了,徐家消消停停的啥事儿都没有,他们肯定是听了孟叔的大名,又见了你的神枪,不敢随便乱动了,今天晚上不会有事儿的。来,昭海哥,小妹我敬你一杯。”

月珍倒上一杯“雪里红”,含情脉脉地端了起来,说:“昭海哥,那天当着那么多杀人不眨眼的胡子,你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挺身而出,三两下便把他们镇住了,你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天下的女子有哪个不喜欢英雄的,小妹我真为昭海哥自豪。月珍原来还以为你是对我们陈家的家产有所打算,现在看来为了陈家你连命都不顾了,你是真心对待我们陈家,小妹错怪你了。这杯就算小妹的赔罪酒,请昭海哥喝下去。”

孟昭海接过酒杯,说:“秀珍,我并没有怪月珍小妹,今生今世,我孟昭海愿为你秀珍出生入死。”说完,一饮而尽。

月珍又把酒满上,说:“昭海哥,月珍现在也对你有情,你?……”

孟昭海一愣,说:“秀珍,自从你给我做了腰带,我孟昭海才知道你的真心,打那时起我已经把你看成我最亲的人,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和你分开。月珍是你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不管她怎么闹怎么想,我孟昭海对天发誓,绝不会对她心存邪念,否则死无全尸。”

月珍暗咬嘴唇,老半天才恢复了笑脸,看着孟昭海把酒喝下,她又斟满一杯酒,说:“昭海哥,我相信你是个好人,可月珍是个有个性的姑娘,从小到大,她看好的东西,她就一定要弄到手的。”

孟昭海說:“秀珍,我孟昭海这辈子,除了你秀珍,绝不会再想任何一个人,月珍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可我喜欢的是真真正正的你,而不是一个外貌和你一样的月珍。今生要是不能跟你成为夫妻,我孟昭海宁愿自杀也不活在这个世上。”

月珍浑身一抖,猛地大吼一声,说:“月珍哪点儿不好?你为什么要这么排斥她?”

孟昭海一愣,说:“秀珍你?”

月珍也愣了一下,顿了半天,慢慢恢复了笑容,说:“我是说,月珍也是你的妹妹呀!”

孟昭海说:“秀珍你放心,我孟昭海会把月珍当亲妹妹对待,不管她怎么对待我,我绝不会让她受一点儿委屈的。”

月珍含泪点了点头,举起酒杯,说:“昭海哥,为了你这句话,干了这杯。”

两个人共同举杯,一饮而尽。随后月珍又接连劝酒,把整整一坛“雪里红”全喝光了。看着两眼发直迷迷糊糊的孟昭海,月珍暗暗咬了咬嘴唇,说:“姐,从小到大,你从来不跟我抢东西,为什么偏偏这个男人就死心塌地的想着你?天下的女子谁不想嫁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特别是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像昭海这样的好男人谁先抢到就是谁的,别怪妹妹狠心抢你的人!”

月珍慢慢走上前,扶住了孟昭海,说:“昭海哥,你喝多了,躺下睡吧。”

孟昭海摆了摆手,说:“秀……珍……我……没……没喝……多…我还……要……出……出去……查……查看……”

“昭海哥,你先躺一会儿再说。”月珍把孟昭海扶躺在炕上,猛地她脚下一滑,一下扑倒在孟昭海身上。

两个人一下子近在咫尺,双方都听到了对方急促的心跳,清楚地感受着彼此的呼吸。月珍紧紧地压在孟昭海的身体上,孟昭海的前胸清晰地感受到了月珍的双峰。他一下子把月珍紧紧地搂在怀里,一翻身把她压在了身下,说:“秀……珍……我……”

月珍紧紧地闭着眼睛,嘴里喃喃地说:“昭海哥,我是你的。”

孟昭海发疯般在月珍的脸上狂乱亲了起来,手在她身上胡乱摸着,一点点地伸向了她的腰带。

突然,孟昭海一下僵在了那儿,他的目光死死地落在了月珍的左耳朵上。月珍的左耳廓上側有一个清晰的福仓。

孟昭海一把松开月珍,就像坐到了火上一样一下子坐起。

月珍愣了,她也坐起来,说:“昭海哥,你咋的了?”

“你……你不是秀珍……你是月珍!”

月珍浑身一颤,说:“你根据啥这么说?”

“福仓!”孟昭海一指月珍的左耳朵,“你有福仓,秀珍没有!”

月珍愤恨地咬了咬牙,说:“对,我是月珍……”

孟昭海一下子瘫坐在了那儿,抡起胳膊,狠狠给了自己一连串的大耳光,说:“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月珍一把扯住孟昭海的手,说:“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也不怪你,实话跟你说吧,是我有意这么做的,我喜欢你,你就跟我结婚吧。”

“不!”孟昭海一把甩开月珍的手,“这辈子除了秀珍,我不会娶别人的,月珍,我刚才对你做了不是人的事儿,我不会饶了我自己的,等忠叔回来,我会跟他说明白这一切,是我孟昭海酒喝多了不是人,然后我就自杀。”

月珍一把薅起孟昭海,说:“死!死!我就那么讨厌,你宁可死也不娶我!”

孟昭海点了点头,说:“这辈子,我的心里只有秀珍,你就算拿枪逼着我,我宁可一死也不会背叛她!”

“啊——”月珍痛叫一声,跳下地,冲出门去,哭喊着一头闯进了漆黑的夜幕中。

“月珍!月珍!”孟昭海愣了一下,急忙跳下炕,冲出去连喊带找,可找了半天,找遍了附近的胡同街道也没有发现月珍的身影。

最后,他返回陈家烧锅,几步闯到后院,一通紧砸秀珍的房门,可也不见秀珍的回音。他推开房门冲了进去,点着灯,才发现秀珍正在沉沉大睡。他跑过去拼命摇了起来,秀珍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老半天秀珍才认出孟昭海,说:“昭海哥,怎么了?”

“你咋睡得这么死呀!”

“我也不知道呀,晚上的时候我说要去替你顶顶,让你睡一会儿觉,月珍就给我端过来一杯茶,她说那茶是提神的。我喝完了,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昭海哥,月珍呢?怎么了?”

孟昭海猛地一擂拳头,说:“这个月珍呀,她——出事儿了!”

秀珍浑身一抖,狠狠地摆了摆脑袋,一把抓住孟昭海的胳膊,问:“出事儿了?出啥事儿了?”

孟昭海说:“月珍她跑了!”

秀珍一下瞪圆了眼睛,说:“月珍……她……她跑了……她跑哪去了……快去找呀!”

孟昭海和秀珍急忙出来,四下寻找月珍,几个伙计也提着灯笼满胡同转,可整整转了一个晚上,直到东方发白,太阳升起,也不见月珍的踪影。

就在大伙急得团团转的时候,陈忠回来了。一见众人愁眉苦脸的样子,陈忠急问发生了什么事。秀珍“哇”地哭了。

孟昭海把月珍丢失前前后后的经过向陈忠说了一遍,然后“扑通”跪倒在地,说:“忠叔,我不是人,我酒喝多了,做出了不是人的事儿,我对不起您和两个妹妹,我……”说着,一把从绑腿里抽出匕首就往自己胸口刺。

陈忠一把抓住孟昭海的手,说:“昭海,住手!这不怨你,是月珍她……这孩子让我从小给惯坏了……”

“爸!”秀珍跪爬过来,“这都怨我,是我没照顾好月珍。”

陈忠擦了擦眼泪,摇了摇头,说:“好孩子,你们都起来吧,这不怪你们,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咱们再出去找找,看你们有没有落下的地方。”

正在这时,一个伙计走进来,说:“掌柜的,烧锅上来了一个人,要见您,说是马大匣子派来的花舌子(土匪联络员)。”

陈忠一愣,说:“在哪儿呢,让他进来。”

很快,一个浑身没有几两肉的人走了进来,一进屋,他两只眼睛便贼溜溜地东瞅西望。

陈忠问:“这位先生是马大当家山头的?不知来到我陈家烧锅有何贵干?”

花舌子一抱拳,说:“看样子你就是陈掌柜了,马大当家的叫我给您带个话,祝您烧锅越烧越旺,大洋越挣越多。昨天晚上你们家的二小姐好像得了啥病,满山乱跑,幸亏碰上了我们大当家的,让我们大当家的给救了,现在还在我们山寨。我们大当家的派我来给你们送个信儿,叫陈掌柜的两天内去接二小姐,可也不能让我们弟兄白忙活了一个晚上,多带点儿红杠去。”

孟昭海一听,气愤道:“他奶奶的,你们这不是绑票吗?”

花舌子一笑,说:“那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别的话,俗话说,西北悬天云相连,是人就该罗汉钱,好要你不给,硬要你得还。就是绑票,还是香票(指被绑的对象是未成亲的女性),陈掌柜不会为了几个洋钱,不顾自个儿闺女的死活吧?”

陈忠说:“不知马大当家的要多少钱呀?”

花舌子一笑,说:“陈掌柜的果然痛快,根据您家二小姐的身价,也不能让陈掌柜伤了元气,我们大当家的叫您带上二十根金条和十万块大洋……”

“你奶奶的,我先废了你!”孟昭海猛地冲了上去。

花舌子一斜眼睛,微微一笑,说:“小孟炮的枪法我们大当家的已经领教过了,你现在就是把我插了,那二小姐也回不来。不过要是我回不去,那二小姐今天晚上可就不是二小姐了,以后你们可能要上哈尔滨的窑子里去找她了。”

“昭海!”陈忠喝住孟昭海,强忍住满胸的愤恨,“兄弟,我要是给你们金条和大洋,你们能保证我小女儿的安全和清白吗?”

花舌子说:“陈掌柜请放心,我们是求财不是求人,我们绺门也有规矩,我们讲究不横推立压(土匪黑话:横推指办事儿出乎常理,不太近人情;立压指用强迫的手段糟蹋女人),只要你陈掌柜照着我们的说法办,不跟我们玩别的花活,马大当家的保证绝不让二小姐受一点儿委屈。”

陈忠点了点头,说:“马大当家的说出的话就是个钉,这在江湖上人所共知,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给你们送钱,送到哪儿,我的闺女你们什么时候放?”

花舌子说:“明天傍晚,在兴隆镇北三十里的龙王庙,陈掌柜把红杠送到那儿,我们也会当场让二小姐回家。”

陈忠说:“好,一言为定,还望这位兄弟回去给马大当家的带个话儿,就说我陈忠请他一定要遵守诺言。”

花舌子斜手一抱拳,说:“好,陈掌柜,小孟炮,兄弟这就告辞了。”

花舌子走后,孟昭海急道:“忠叔,您为啥不让我打死他!”

陈忠瘫坐在那儿,说:“打死他有什么用呀?打死他月珍还能回来吗?”

“爸!”秀珍眼泪汪汪的,“二十根金条,十万大洋,咱上哪儿弄去呀?”

陈忠木然地呆坐在那儿,说:“咱就是把整个烧锅全卖了也要凑齐呀,我陈忠一辈子就你们姐妹俩,从关里到关外,死里逃生,我就是死也不能让你们姐妹俩受罪!”

“马大匣子!”孟昭海两眼通红,转身冲出了陈家烧锅。

孟昭海一口气跑回孟家沟,跟孟伯祥把事情的经过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

孟伯祥勃然大怒,说:“好你个马大匣子,真是欺人太甚,公然绑香票,还欺负到了我孟炮头上。孩子,陈家对咱有恩,这回陈家遭难,再说这难又跟你有关,咱就是拼上这条命也要把月珍救出来,跟爹去闯马大匣子的山寨!”

孟昭海说:“爹,您就说咱咋办吧!”

“好儿子!”孟伯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这事儿咱不能跟你忠叔说,咱爷俩今天晚上就偷偷钻进他马大匣子的山寨,把他抓活的,咱也不杀他,一人换一人,救出月珍就拉倒。不过咱要做好决一死战的准备,你用这条快枪,爹用那杆洋炮。”

“不,爹,月珍的那把匣子枪在我这儿。”孟昭海说着抽出枪,“你用快枪,咱不用洋炮。”

“好,儿子,养足精神,咱爷俩晚上就走。”

夜幕降临,孟伯祥和孟昭海收拾好行装,带足了子弹,提着枪悄悄出了孟家沟,凭着他们多年打猎积累下的经验和平时对各绺门山寨分布的掌握情况,父子俩直奔马大匣子的山寨而去。

马大匣子的山寨在一望无际的野草滩深处。漫天的野草齐腰深,随风摆动,野草深处暗藏着沼泽和深不见底的臭水坑,人一旦失足掉下,绝无生路。父子俩端着枪,像打狼一样警惕地寻找着马大匣子的住处。终于,他们发现了一个水香(土匪黑话:暗哨的意思)。孟昭海悄悄摸上去,一把将水香捞到野草深处,寒光闪闪的匕首横在了他的脖子上,压低声音说:“别出声,你们绑的那个香票藏在哪儿?”

水香惊恐地摇了摇头,说:“什么香票……不知道呀!”

孟昭海手腕子一用力,匕首割破了水香的脖子,鲜血淌了出来,厉声道:“说,到底藏在哪儿?”

水香说:“兄弟,我真的不知道,你就是宰了我,我也说不出来。”

孟伯祥朝着孟昭海一摆手,孟昭海撤回了匕首,说:“马大匣子住哪儿?”

水香看了看孟伯祥父子,说:“在那边,我领你们去。”

孟昭海用枪顶着水香,父子俩跟着他悄悄地向前摸去。

走了一段路,水香用手一指前面那个小窝棚,说:“大当家的就住在那个窝棚里。”

“你去叫开门。”孟昭海用枪猛一顶水香的后腰,“耍一点儿花招我就打死你。”

水香猛地扬起脖子大喊起来:“有人端山寨了!”

“砰!”孟昭海的枪响了,水香应声倒地。

孟家父子一脚踹开草窝棚的门,窝棚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上当了!

两人刚从窝棚里冲出来,四面枪声便响成了一片。

父子俩各守一面,和土匪们展开了枪战。

孟伯祥向孟昭海示意一下,指了指前面几处火力比较集中的地方,又兜着比画了一下。孟昭海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点了点头,举枪向那几处火力点猛烈开火。孟伯祥悄悄从旁边绕了过去,向着火力最为集中的那一点蹑手蹑脚地摸了过去。果然,马大匣子带着几个土匪正在那里举枪射击。

孟伯祥猛地站起,几枪撂倒了马大匣子身边的那几个土匪,一下逼住了马大匣子。

马大匣子扔下匣子枪,转过身来看了看孟伯祥,说:“孟炮,我马大匣子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什么要端我的山寨?”

孟伯祥说:“马大当家的,我孟某也不想跟你结仇,没办法,谁让你不仗义,绑了陈家烧锅二小姐的香票?只要你放了陈月珍,我孟某就放你一马。”

马大匣子一愣,说:“你放屁,绺门上的规矩众多,其中一条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我马大匣子难道不懂这个规矩,我什么时候绑过陈家烧锅的票?”

孟昭海一瞪眼,说:“别扯谎了,今天白天你派去的水香我亲眼见到,你还说要陈家烧锅拿二十根金条十万块大洋赎票,快说陈月珍在哪儿?”

“在这儿!”草丛中猛地站起一个人,随着吼声,枪也响了。

孟昭海大叫一声,中弹倒地。

“儿子——”孟伯祥惨叫一声,手里的枪也响了,馬大匣子扑倒在地。

“打!”随着草丛中一声吼,七八条火舌喷向了孟伯祥。

孟伯祥哼都没哼一声,便倒了下去,手里还紧紧端着准备压上子弹的快枪。

枪声停止了,整个草甸子一片寂静。

七八条黑影从草丛里站了起来,来到马大匣子和孟伯祥的尸体旁,为首的正是络腮胡子李振,他用脚蹬了蹬两个人的尸体,说:“徐金黄的计策果然妙,一下子这俩玩意儿全他妈完了。”

“还有那个小孟炮呢?”一个胡子说。

“那也是个死,中了二爷的枪还能有活命的!”另一个胡子说。

李振带着人找了过去,孟昭海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满身是血,枪扔到了一旁,已经没了气息。

“早就该死。”李振撇了撇嘴,“马大匣子的这点儿人马今天晚上全报销了,弟兄们,马上跟我回去,到龙王庙做好准备,明天咱接手了陈家烧锅的钱,我保证你们都吃香的喝辣的。”

“就听大当家的!”几个土匪扯着嗓子喊。

“走!”李振一挥手,带着众人风一样地离开了野草甸子。

第二天傍晚,陈忠带着全部家底和所有能筹集到的钱,赶着车来到了龙王庙。

庙门大敞,不见一个人影,老半天也不见那个花舌子出来接头。陈忠越想越纳闷,越等越着急,便走进了龙王庙。

庙里尸体横陈,血污满地,空气里还弥漫着轻微的血腥味。

陈忠一下子傻在了那儿,他快速翻查着尸体,可找遍了死尸,也没有他那宝贝女儿月珍。

“天呐,这是怎么了?我的孩子呢?”陈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发疯般呼叫着。

“救……命……”突然,一个微弱的声音传了过来。

陈忠急忙扭过身,循着声音跑过去,正是那个花舌子,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陈忠一把抱起他,说:“马大匣子跑哪儿去了?我闺女呢?你说呀!”

花舌子张了张嘴,说:“不……是……马大当家……绑的你……闺女……这……都是……二柜……干的……他……假冒……大当家的……就……是……要让孟炮……去……打山寨……昨天晚上……孟炮爷俩……灭了山寨……可……最后……又让二柜…给杀了……”

陈忠一愣,问:“那你们这是……”

花舌子说:“我们……又碰上了……别的……绺门……二柜……和弟兄们……全完……了……”

陈忠两眼冒火,急问:“那我闺女呢?”

花舌子说:“被……那……伙……绺子……抢……走……了……”

陈忠猛地抓住花舌子的衣服,问:“是谁?快说呀,是谁抢走了?”

“是老……老……”花舌子话未说完,头一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你快跟我说呀!是谁抢走了我的闺女?是谁呀?你给我说呀!说呀!”陈忠撕扯着花舌子的衣服,拼命地摇着,喊着,可花舌子完全没气了。

所有的死尸全都直挺挺地躺着,陈忠木然地瘫坐在尸体中间,呆呆地一动不动,仿佛也是一具死尸。

月亮出来了,静静地照着大地,地上仿佛生起了一层寒冰。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陈忠木然地转过头,望了一下凄冷的月亮,轻轻地打了个哆嗦。原来月光也能冰透人心。

陈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地上爬起来的,他迷迷糊糊地回到兴隆镇,一头扎到自家的炕上,傻瞪着两只眼睛,一动不动。

一见父亲失魂落魄的样子,秀珍就明白了一切,眼泪顺着她的脸颊“刷”地淌了下来,她说:“爸,月珍呢?您倒是说话呀,月珍呢?”

陈忠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是马大匣子的二柜冒充他绑的月珍,可他们在龙王庙碰上了另外一伙人,绑票的全死了,月珍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月珍啊——”秀珍悲叫一声,扑倒在炕上。哭了许久,她站起来,一擦眼泪,“我去找孟大爷和昭海哥,他们肯定能查出来是哪伙胡子劫走了月珍。”

“别去了,你孟大爷和昭海——全没了!”

陈忠把孟家父子丧命的经过跟秀珍说了一遍,秀珍大叫一声,昏倒在地。

陈忠急忙把秀珍抱上炕,掐人中,捶后背,拼命呼喊,好一顿忙乱,秀珍才哭叫一声,醒了过来。

秀珍睁开眼睛,茫然地左右看了看,突然双臂一撑坐起,挣扎着就要下地。

陈忠一把拉住她,说:“秀珍,你要干啥?”

秀珍双眼发直,说:“我……我去找……昭海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你上哪儿去找哇?”陈忠死死拉住女儿的胳膊,“你知道马大匣子的山寨在哪儿吗?”

秀珍痴痴地摇着头,说:“我不管,就是在天边我也要找到。”

“秀珍!”陈忠痛叫一声,“秀珍啊,月珍下落不明,十有八九遭了毒手,咱们家这还像个家吗?你要是走了,再有个三长两短,让我咋活呀?!”

秀珍浑身一抖,一下子僵在了那儿。她慢慢地扭过头,映入眼帘的是父亲那张满是皱纹、沧桑憔悴的脸。

“爸——”秀珍“扑通”一声跪倒,一下子扑在父亲怀里,眼泪喷涌而出。

“孩子,爸不能再失去你了!”

父女俩哭成了一团。

女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义兄父子俩不见尸首,陈忠开始四处打听,花重金向人询问兴隆镇和通肯河一带有没有报号中以老字开头的山头,又设法探听马大匣子的山寨在哪儿。可消息传来,兴隆镇一带的绺门没有一个以老字开头的,月珍完全没有任何消息。半个多月后,他终于探听到了马大匣子的消息,他急忙带着秀珍套好马车去了野草甸。野草甸里野狼出没,野兽成群,已辨不清个数的尸体早变成了一堆堆白骨。陈忠流着泪仔细查看着尸骨,从尸骨旁残留的衣裤残片和尸骨的大致轮廓来判断哪两具可能是孟伯祥和孟昭海。最后,他拣出了两具最有可能的尸骨,把孟伯祥和孟昭海葬在了茫茫的野草甸。

兩座圆坟,两块墓碑,竖立在了茫无人烟的野草滩里。秀珍跪在了孟昭海坟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滚落。

“昭海哥,你咋就走了,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扔下我一个人,你放心吗?”

圆坟无言。

秀珍拿起从家里带来的包裹,轻轻打开,里面露出了那个破鸟笼子。她抖着手拿出鸟笼子放在坟前。

“昭海哥,还记得这只鸟笼子吧,你两次给我捉鸟,可两次鸟都飞了,我一直在等你的小鸟呀,可你人呢,你怎么也跟小鸟一块儿飞了呀!老天,这就是命吗?”

“昭海哥,我知道,今生今世你我没法再成夫妻了,可自打我给你做腰带的那一天起,我在心里就已经是你孟家的人了。不管来世还能不能碰上你,这辈子,我陈秀珍绝不会嫁给任何人,我要为你守一辈子寡。笼子破了关不住鸟,可我陈秀珍的心永远是你孟昭海的!”

秀珍在坟前磕了几个头,把那个破鸟笼子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墓碑前。

“昭海哥,我们走了,我以后还会来看你的。”秀珍流着泪站起了身。

石碑无言。

陈忠扶着女儿上了马车,车轮滚滚,渐行渐远。

茫茫的大野草甸深处,只有那两座圆坟默然竖立……

为了烧酒作坊,整个家族几乎全部丧命,带着老婆孩子逃到东北,老婆又送了命。死里逃生支起烧锅,好不容易让“雪里红”在大关东有了点儿名气,可转眼间小女儿又没了。一连串的打击,让陈忠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他仿佛变了一个人,整天对什么都不再关心,甚至不止一次要把烧锅卖出去。秀珍坚决不同意,硬撑着病体一个人打理起了烧锅,从此,陈家烧锅其实已经换成了女掌柜。

转眼间又到了秋天,新高粱下来了,烧锅自然会用新高粱烧制新酒,家家户户也都想用新酒庆庆丰收,因而陈家烧锅又迎来了一轮红火繁忙的时刻。

秀珍连夜不歇,指挥着伙计忙活着,进料、装炉、加水、生火,想早点儿酿出“雪里红”。

午夜过后,出酒口终于淌出了清清的高粱酒。

伙计头儿张大彪接过一碗酒捧给秀珍,说:“少掌柜的,你尝尝。”

秀珍一笑,说:“大彪哥,我又不懂酒,還是你尝吧!”

张大彪笑了笑,说:“好,那我就先尝了!”说着一仰脖把一碗酒干下。

众伙计急忙围过来问:“咋样?”

张大彪闭着眼睛呆了半天,猛地睁开,大叫一声:“好酒!你们都尝尝吧!”

众伙计纷纷接酒尝了起来,果然,味道纯正,甚至超过以前“雪里红”的浓香,大家都兴奋地叫了起来。秀珍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她吩咐众人可以轮班休息一下,自己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前柜,查看了一下存酒,准备天亮就把新酒搬上柜台。

忙活了好一阵,秀珍走进里屋上了炕,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突然,一阵砸门声把她惊醒。秀珍睁开眼,天已放亮,她急忙打开前柜的门,只见本镇的董仓子正站在门外。

一见秀珍,董仓子一笑,说:“都说抢得头一坛新酒,来年肯定好收成,这不,天刚一放亮,我就忙三火四地跑来了,很怕让别人抢了先,新‘雪里红’下来了没有?”

秀珍一笑,说:“董叔这么看中我们的‘雪里红’,秀珍真是感谢不尽,新酒刚下来,还没上柜台呢,您先进来坐一会儿,我这就叫他们送新酒过来。”

董仓子应了一声,兴冲冲地走进了前柜屋里,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秀珍使劲儿喊了几声伙计,可没人应声,她皱了皱眉,说:“人都干啥去了呢?董叔您先坐,我去看看。”

“行!”董仓子一笑,“不过少掌柜的你可快点儿,省得一会儿人多了他们该跟我抢第一坛酒了。”

秀珍笑了笑,答应一声,去了烧锅房。推开烧锅房的门,烧锅前空无一人,她走到伙计们睡觉的厢房,见大伙儿东倒西歪地睡得正香。

秀珍叹了口气,一推张大彪,说:“快起来,怎么都睡了?烧锅没人看了?天都亮了,快起来!”

张大彪揉揉眼睛,一见少掌柜的站在面前,急忙爬起来,说:“少掌柜的,刚才睡着了。大伙儿都起来,干活儿,快,干活儿!”

伙计们闻声,全都睁开眼睛,一个个赶紧跑到烧锅前干了起来。

秀珍叫伙计把新“雪里红”灌进酒坛,又叫人送进了前柜。

董仓子一见新“雪里红”搬上了柜台,急忙取出钱递给秀珍,说:“好,好,少掌柜的,那这头坛‘雪里红’就归我了。”

秀珍摆了摆手,说:“董叔,您搬走吧,这坛酒不要钱。”

董仓子一愣,说:“这哪能不要钱呢?”

秀珍一笑,说:“头坛新酒要送给有缘人,再说董叔您一直喝‘雪里红’,今天又这么早就来了,这酒应该送您。”

董仓子坚决要给钱,最后秀珍只好收下了,但又送给了董仓子一坛酒。董仓子抱着两坛“雪里红”,兴冲冲地回家了。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看着董仓子远去的身影,秀珍不由得笑了,说:“好兆头呀,看来今年的‘雪里红’要大卖了。”

果然,不一会儿,镇上的人便纷纷来到前柜,争着挤着购买“雪里红”,秀珍累得满头大汗,忙得不可开交,急忙把张大彪叫来和她一起应付。

突然,一阵哭声传了进来。众人急忙回头,只见董仓子跌跌撞撞地冲进陈家烧锅,撕心裂肺地喊叫道:“陈秀珍,你们的‘雪里红’有毒!”

买酒的人都愣住了。

秀珍一惊,说:“董叔,您咋能这么说呢?”

董仓子把怀里的两个酒坛猛地礅在了柜台上,说:“我咋能这么说?我爹让你的‘雪里红’给毒死了!”

众人“哄”的一下乱了起来。

秀珍猛地一拍柜台,说:“都别吵,董叔,到底是咋回事儿,您给我说清楚!”

董仓子浊泪横流,说:“早上起来我爹说要抢头一坛‘雪里红’,我就来到这儿买了这新酿的‘雪里红’,是你陈秀珍亲自抱给我的。回到家后我爹打开一坛就喝了,可一顿饭还没吃完,他就七窍流血死了。不是你的酒有毒是什么?”

秀珍一皱眉,说:“各位叔叔大爷兄弟大哥,我们陈家烧锅自打支起来就从没干过黑心的事儿,有钱没钱的只要来了就能喝酒,就能搬走酒,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从没坑过谁更没害过谁。就说刚才您董叔来买第一坛新‘雪里红’,我也是不要钱,最后是一坛的钱我给了您两坛酒。我们陈家的为人众所周知,我们怎么能在酒里下毒呢?”

“是呀。”

“不能呀。”

“是不是董仓家的饭里有啥毛病!”

大伙七嘴八舌地嘀咕起来。

“放他妈的屁!”董仓子大吼一声,“饭里有毛病那我咋没死呢?你陈秀珍敢说这酒里没毛病?这坛酒就在这儿,有本事你现在就给我喝!”

“是呀!你自己喝喝看!”

“试试就知道了。”

许多人纷纷接起了话音。

“好!”秀珍一扬脸,“那我就当着众位的面喝喝这新烧的‘雪里红’。”

“慢着!”张大彪走了过来,“少掌柜的,不能这么喝,以防万一呀。掌柜家的狗不是下了崽吗?都不小了,不如就让狗试试。”

“成!”

“还是用狗试保险。”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

秀珍点了点头,张大彪进院抱过来一只半大的狗崽,取过一只泥碗,从坛子里舀出半碗酒,掰开狗嘴灌了进去。

不一会儿,小狗崽突然一声惨叫,发疯般在地上陀螺一样转了起来,很快便两腿一软摔倒在地,七窍流血,一命呜呼。

“酒里真有毒!”众人又乱了起来。

董仓子发疯一样冲向秀珍,说:“你……你个心狠手辣的白骨精,你为啥要在酒里下毒?”

秀珍吓得脸色发白,慌忙往后退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都慢着!”突然一声大吼,喝住了众人。

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徐家烧锅的徐金黄。

众人急忙拥过去,说:“徐掌柜呀,你是酒行里的老东家,他们陈家烧锅在酒里下毒呀!”

董仓子也哭着跑过来,说:“徐掌柜,你可要为我作主呀!”

徐金黄一愣,说:“下毒?这可是伤天害理的事儿,他们陈家烧锅虽说是外乡人,可也不至于干这无法无天的事儿吧!”

董仓子说:“徐掌柜,我爹已经被毒死了,那两坛酒里全有毒,刚才那条狗也毒死了,就在那儿呢。”

徐金黄一皱眉,说:“陈少掌柜,这是真的吗?”

张大彪上前一步,说:“徐掌柜,这两坛里有毒不假,可我们陈掌柜一向积德行善,她往酒里下毒干什么?她的烧锅不想开了?再说这两坛酒已经让董仓子搬回家了,是他又搬回来的,谁知道是不是他偷偷地往两坛酒里下了毒。”

“你个王八羔子!”董仓子抄起板凳就要冲上来。

徐金黄一把扯住董仓子,说:“张大彪,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承认,你到底想要咋的?”

张大彪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酒里有没有毒,不能光看这两坛子酒,要看我们陈家烧锅自己的酒,这样才能证明我们是不是清白。”

“这是放屁!”

“揍死他!”

众人乱哄哄地嚷了起来。

徐金黄一摆手,说:“这两坛酒里的毒是咋回事儿咱一会儿再说,现在我就跟你张大彪看看你的陈家烧锅里是不是有毒。走!”

張大彪带着众人来到了烧锅房,在酒槽子前停了下来,说:“徐掌柜,陈家烧锅烧出来的酒全存在这儿,坛子里的酒也是打这儿灌的,我现在就给你们证明看看。”

张大彪说着又抱来了一只小狗崽,舀起半碗酒硬灌了下去。谁知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小狗崽也同样倒地抽搐,最后七窍流血,一命归天。

大家惊呆了,老半天才大吼一声,一拥而上,要砸烂陈家烧锅。

徐金黄大吼一声,说:“都别动,国有国法,陈家烧锅往酒里下毒,想要毒死全镇的人,要把他们交给警察署。”

秀珍这时才上前一步,说:“乡亲们,这酒里的确有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毒,可我敢保证,这毒绝对不是我陈家人下的……”

“你住口!”徐金黄一下子打断秀珍的话,“烧锅是你家的,什么事儿都是你管的,不是你下的难道是天老爷下的?”

秀珍说:“我陈家烧锅开得好好的,为啥要下毒?还是往酒槽子里下毒,我有多大胆子敢毒死全镇的人?再说要真是我下的毒,我为啥不跑?我在这儿等死吗?”

众人慢慢静了下来,觉得秀珍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怎么了?都吵什么呀?”这时,陈忠拄着棍子颤巍巍地走了过来,他看了看秀珍,“怎么这么多人呀?我叫你把这个烧锅卖了卖了,可你就是不听,这可倒好,连日子都过不消停了,你想再死多少口才能住手呀!”

徐金黄一笑,说:“还是陈掌柜说了实话。少掌柜,这毒可能不是你下的,但极有可能是陈掌柜下的。大家伙儿都知道,你们陈家摊上了不少事儿,二小姐也丢了,陈掌柜受不了这个刺激,一下了变成了这样。他不想再开烧锅了,是你少掌柜坚持着要开。肯定是陈掌柜想用这招让你放弃烧锅,所以他就偷偷地在酒里下了毒。没承想他整天迷迷糊糊的,一下子把毒药下错了地方,又下多了,对不对?”

秀珍一愣,气得脸色发紫,说:“徐金黄,你血口喷人,你巴不得我们陈家烧锅出事儿,这毒很可能就是你下的。”

徐金黄大怒道:“好哇,你竟然反咬一口,你做了这伤天害理的事儿,你就不怕天打雷劈。老天呐,你咋不睁开眼治治这些坏人呐!”

“他奶奶的!”董仓子大吼一声,一步抢上前,一脚把秀珍踹倒在地,挥拳就打。

陈忠大吼一声,急忙上来撕扯。

众人一拥而上,围住陈家父女,一阵拳打脚踢,就连没来得及逃跑的伙计也被暴打一通。随后,他们又抄起家伙,把陈家烧锅砸了个稀巴烂。

中午时分,警察署来人,把一干人等全部带走,直到晚上才把秀珍放了回来,但陈忠被列为下毒疑犯关进了监狱。

秀珍带着满身的伤痕推开了家门,前柜全部被砸烂,烧锅毁了,伙计们都走了,家里能砸的全被砸碎,就连那条老狗和那几只狗崽也被人捅死了。她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看着满院狼藉,想一想这些天做梦一样的变故,一下子蹲在地上,眼睛落在了地上横着的那把刀上。

“笃笃笃!笃笃笃!”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秀珍一愣,站起身打开了大门。

门外竟然站着警察署长赵紫周。

“赵署长,您怎么来了?”

赵紫周点了点头,慢慢地走进门,说:“怎么给砸成这样呀,这些个老百姓呀,就是什么都不懂,咋能随便私砸民宅呢?就是真的下毒害人,那也要由我们警察署处理呀!明天我就派人把这帮滥打滥砸的家伙抓起来。”

秀珍“扑通”一声跪在赵紫周面前,说:“赵署长,我爸冤枉呀,那毒肯定是别人下的,他们要暗害我们陈家烧锅呀!”

赵紫周十分爱怜地把秀珍扶起来,说:“秀珍姑娘,不要哭,这事儿不好办呀,酒里有毒是人所共知的,董仓子的老爹被毒死了,这也是明明白白的事儿,你说不是你们下的毒,这话怎么说?你说是别人下的毒,那又是谁下的?有什么证据?现在要是苦主一追,上峰降下令来,你爸的命都不保哟!”

秀珍脸色一变,说:“那怎么办呀?”

赵紫周一笑,说:“现在要想法儿把你爸保出来,有两个办法。这一,你出钱,把苦主买住,让他不追不告,反正人已经死了,这毒也不一定就是你们下的,再追究没啥用,只要苦主不再追,事儿就好办多了。然后再跟上峰打通关系,花大钱买通各个关口,我给你疏通,你爸不出一个月就会回来的。”

秀珍说:“多谢赵署长,我花钱,只要能救出我爸,多少钱我都花。”

赵紫周一笑,说:“也可以不用花钱,也就是这第二种办法。我在上头还是有几个好朋友的,彼此都说过家里的事儿要互相关照一下,要是咱们成了一家人,这事儿自然就不了了之了,至于那个苦主,我派两个警察上门放两枪,他就连个屁都不敢放了。怎么样呀?”

秀珍往后一退,说:“赵署长,我陈秀珍是乡野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就想一辈子守着我爸在这土窝里混口饭吃,要是赵署长能帮忙把我爸救出来,我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心甘情愿,要是我爸出不来,我宁愿一死随他而去。”

赵紫周一笑,说:“秀珍姑娘,这又何必呢?女人大了总是要嫁人的,你们这陈家烧锅,要是有了我这个靠山,还会发生今天的事儿吗?你跟着我,我保证让你有享不尽的福,再也不用起早贪黑整这个破烧锅了。当官太太,有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可是做梦都求之不得的事儿呀!”说着,张开双臂就要抱秀珍。

秀珍慌忙闪身躲过,伸手从地上抓起一把刀,说:“赵署长,你可别逼我!”

赵紫周一笑,用手拍了拍枪,说:“秀珍姑娘,你的刀还能快过我的枪吗?”

秀珍两眼血红,说:“赵署长,我陈秀珍杀别人没有本事,可杀我自己却有把握,你再逼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赵紫周一愣,在屋里转了几圈,最后一跺脚,转身离去了。

秀珍急忙冲过去,把大门死死关上,老半天才泥一样瘫在地上,眼泪“哗”的一下淌了下来。

“赵署长,赵署长。”赵紫周刚刚走出陈家烧锅不远,徐金黄便迎了过来,“酒席已经摆好,请吧。”

赵紫周跟着徐金黄到了他家,两人入座,推杯换盏喝了起来。

徐金黄笑了笑,说:“赵署长,刚才怎么样呀?”

赵紫周一礅酒杯,说:“不识抬举的家伙,还要死在我的面前。”

徐金黄一笑,说:“我早说过,她陈秀珍就是享不了福,是个刺头儿,我看赵署长还是想着法儿把他们的钱弄出来再说。”

赵紫周一笑,说:“你小子叫人下毒这一招还真好使,现在陈家烧锅已经完蛋了,就是再开,恐怕也没人会去买酒了,兴隆镇的酒业没人敢跟你抗衡了。”

徐金黄一笑,说:“这还不是多亏了您赵署长,关键就在您这儿呢!您把陈忠一抓,陈秀珍就得乖乖地往外拿钱。”

赵紫周哈哈大笑了起来,说:“徐老弟安排的事,我当然得给你办稳妥!”

徐金黄一抱拳,说:“多谢赵署长,兄弟感激不尽。”说着一挥手,一个家人端上来一个托盘,盘里放着四根金条,“赵署长,兄弟的一点儿小意思,还望笑纳。”

“这好吗?”赵署长假意推辞了一下,“既然是徐老弟的意思,那我也就不客气了,恭敬不如从命。”

赵紫周收下金条后,皱了皱眉,说:“你让下药的那小子怎么安排的?他可别给你弄漏了。”

徐金黄一摆手,说:“放心吧赵署长,下毒的就是陈家烧锅的伙计头张大彪,我用重金买下了他,当天他还假模假样地维护陈家的声誉,其实是我们商量好了的,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会是张大彪下的毒。我已经把他打发走了,半路上我就派人……”说着把手横在脖子前做了一个割喉的姿势,“他会永远闭上嘴的。”

“好!”赵署长端起了酒杯,“徐老弟就是厉害,杀人不露声色,干!”

“干!”

陈忠一进监号,两三个蓬头垢面的犯人便迎了上来,问:“进来的兄弟,犯的啥事儿呀?”

陈忠仿佛没有看到这几个人,木然地走到角落里,呆呆地坐了下去。

领头的大个子皱了皱眉,向着另外两个犯人使了一下眼色,三人慢慢地走了过来。

大個子靠着陈忠坐下,用腿拱了拱他,说:“哎,往边上去点儿。”

陈忠头也没抬,稍稍起身,准备再往边上靠靠。就在他屁股刚一离地的一刹那,三个犯人像三条狼一样冲上来,一下子把他摁倒在地,劈头盖脸一顿猛打。

“你们为什么打人!”陈忠拼力反抗着,最终还是被按下去,拳头和大脚片雨点儿一样落在了他身上,鲜血顺着他的鼻子、嘴角淌了下来。

“妈拉个巴子,进来了还装爷们儿呢,让你知道知道这里面有这里面的规矩。”大个子边捶打着陈忠,边咬牙切齿地说,“说,因为啥事进来的?”

“杀人。”

几个人停下手,仔细看了看陈忠,说:“呀,没看出来,病病歪歪的样子还能杀人,够爷们儿。”

陈忠猛地大叫起来,说:“我没杀人,是别人冤枉了我!”

又是一通疾风暴雨般的拳头落在他身上,大个子指着陈忠说:“你个玩犊子的东西,知道别人冤枉你为啥还叫他冤枉,你他妈的咋不去把冤枉你的人砍了?就凭你这熊样也该进来。你家是干啥的?”

“开烧锅的。”

“哎呀,有钱的主儿呀!妈拉个巴子的,有钱人没几个心眼好的,除了兴隆镇双山子的刘天宏刘大当家的能把穷人当人看,哪个有钱的不欺负老百姓。你让人冤枉也是狗咬狗,给我打!”

又打了一通,大个子一把提起陈忠的头发,说:“在哪儿开烧锅?叫啥名?”

“兴隆……镇……陈……忠……”

“慢着!”这时,一直坐在地铺正中间看着他们打架的那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一挥手,“不要打了,你叫啥?”

三个人立即住了手,一把拉起陈忠,说:“来子哥问你呢,叫啥名,快说!”

陈忠微微动了动脑袋,说:“陈……忠……”

来子哥一指那个大个子,说:“大马,快去给他擦擦,陈忠我知道,在兴隆镇开了个烧锅,对老百姓不错,你早说呀,早说就免了一顿打呀!”

大个子急忙让人把陈忠放下,连忙给他擦拭血迹,两个人又帮陈忠揉按身上青紫的地方。

“陳家烧锅不是开得挺好的吗?‘雪里红’酒我喝过,那才叫酒呢,咋还整出人命来了?”来子哥问。

陈忠一听,眼泪“刷”的一下淌了下来,便把事情的经过述说了一遍。

来子哥一皱眉,说:“挺大个老爷们儿,你哭啥?不用问,这肯定是有人惦记你家的烧锅了,要不就是把你们全家整死,要不就是想把你家的钱全弄出去,碰上这事儿,你能保住一条命就不错了。这年月,要不你就有钱有权有势,没人敢欺负你,要不你就不怕死,谁要欺负你就跟他全家拼命。否则,你只能让人家熊,让人家宰,这就是一个人吃人的社会。”

“听着没有,来子哥在教你呢。”大马对着陈忠喝了一句。

来子哥冲着大马摆了摆手,说:“大马,别那样,他跟咱不是一路人,他是个正经的买卖人。不过陈忠我告诉你,只要在这大关东活着,你就要像头狼,否则你就只能让人家吃了。各位兄弟,以后对这陈忠照顾点儿,不要给他啥气受,他也算是能看得起穷人的人。”

“是,来子哥。”所有的犯人齐声答应。

很快就到了晚上,狱卒进来送饭,别人都是一个窝头,而来子哥却是大白馒头和猪肉,来子哥把猪肉分给了大家一些,众犯人都三两口吃个精光,只有陈忠呆呆地坐在那儿,不吃也不动。吃完了饭,众犯人纷纷躺在地铺上,转眼间便鼾声如雷。陈忠躺在那儿,从陈家烧酒作坊一直想到陈家烧锅,一幕幕惨景不时在他脑海里浮现,他实在是无法承受了。悄悄地,他爬起来,抖着手把自己的裤子撕开,扯下几条布结成绳子,准备悬梁自尽。

“你要干啥?”就在陈忠寻找系绳的地方时,一个声音炸雷般在他身后炸响。

陈忠浑身一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来子哥几步来到他跟前,一把扯过他手里的绳子,说:“把裤子撕了做绳子,想上吊是吧?你真他妈的是个怂包!”说着,狠狠地把他摔到地铺上。

所有的犯人都醒了,迷迷糊糊地看着这两个人。

“你别管我,我不想活了!”

来子哥一把扯过陈忠,说:“你他妈的还叫爷们儿吗?死你倒有本事了,你有这尿性,咋不去跟坑你的人害你的人同归于尽?你觉得你受了苦了受了害了,你问问这牢里的兄弟,哪个不比你遭的罪大?哪个身上没有几辈子的苦情?你知道你咋进来的吗?我已经跟你说了,人家是看上你的家产了。你想没想过你在外面的那个姑娘她怎么过?有多少人盯上她守的家业?你死了,扔下她咋整?不让我管你,你以为我还愿意管你这些破事儿呀?要不是你平时行善积德的人挺好,要不是你进了这个牢,跟我他妈的关在一块儿,你死了我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我来子哥在这个牢里,你们就算是我的兄弟,我的兄弟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死了,我出去后没法做人。你死也行,等他妈的我出去了你再死。”

陈忠呆呆地坐在那儿,内心突然一颤,是呀,自己可以这么一死了之,可秀珍怎么办?烧锅那么大个烂摊子,“雪里红”毒死人这么大的事儿,自己又被关了进来,她一个女孩家可怎么办呀!我不能死,绝对不能死!想着想着,两颗浑浊的泪珠儿从他的眼角扑簌簌滚下。

说来也怪,第二天,陈忠就像变了一个人,又恢复了原来的坚强和开朗,他感谢来子哥昨天晚上对他的教育,说他一定要活下去,而且还得活着出去,把坑害自己的人找出来。

来子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才像个爷们儿!”

渐渐地,陈忠了解到了来子哥的情况。他叫何顺来,是兴隆镇双山子刘家大院大当家刘天宏的表弟。半个月前在阮家蹦蹦棚子里看蹦蹦,和一个大商人的儿子打了起来,最后打瞎了人家的眼睛,还把人打成了半残。那个商人也不是等闲之辈,非要给儿子报仇雪恨。刘天宏为了妥善解决此事,主动让警察署把何顺来关进了监狱,自己则在外面和那个商人全力周旋。警察署长赵紫周是刘天宏的朋友,自然对何顺来格外照顾,所以虽然何顺来没有单独住一个监号,却从来没亏待过他。何顺来又是个仗义的汉子,这个监号的犯人没少得到他的照顾,所以大家都称他来子哥。

陈忠经常跟何顺来唠嗑,何顺来告诉他现在秀珍肯定在外面为他打通关节,叫他安心地等待,等出了监狱一切就都好办了。陈忠听信了何顺来的话,整天度日如年地等待着,希望好运真的能降临到他头上。

这天,突然监牢门一响,两个人走了进来,前面的正是双山子刘家大院的大当家刘天宏,后面跟着的是警察署长赵紫周。

“顺来表弟,我来接你了。”刘天宏一进监狱便大声说道。

正在打瞌睡的何顺来“扑棱”一下站起,说:“表哥,你来了,这两天我正寻思你差不多能来呢。”

赵紫周走过来,说:“怎么样,顺来兄弟,我的手下没有怠慢你吧?”

“没有没有,除了酒啥都有,这一天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我,吃得我都不想出去了。”

众人全都笑了起来。

“表弟,你还真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刘天宏一笑,“今天你就跟我回家吧。”

何順来说:“那事儿办利索了?”

刘天宏说:“利索了。不过那不是啥大事儿,最大的事儿是我妈这不要过七十大寿了吗,她老人家点名要你跟着一块儿张罗,所以你就别在这儿给紫周兄添乱了。”

“哪里哪里。”赵紫周摆了摆手,“能伺候顺来老弟,是我的荣幸哟,不过老太太过大寿,这可一定要去哟,到时候老哥我也去贺寿。”

“姑妈她七十大寿了?”何顺来一拍脑袋,“看我这记性,那我真的今天就得去见姑妈,我打小姑妈就最疼我。”

“姑舅亲,辈辈亲,打折骨头连着筋呐!”赵紫周说着,众人又全都笑了起来。

刘天宏看了看何顺来,说:“表弟,你现在还不能回刘家大院,大寿的事儿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就是差这关键的酒没着落。兴隆镇的徐家烧锅倒是主动给咱们送去了酒,可那酒也太难喝了,根本上不了大台面。原来寻思用陈家烧锅的‘雪里红’,那酒,真是关东第一呀。可陈家烧锅也关了门,听说现在正变卖家产呢,看来‘雪里红’也指望不上了。顺来表弟,你就负责四处访听哪儿有好酒,弄不着好酒,能找到好的烧酒把式也行,咱家里啥都有,让他到咱家自个儿烧。这事儿就靠你了。”

赵紫周说:“是呀,这陈家烧锅出了下毒的事儿,官司不小呀,以后兴隆镇和大关东恐怕再不会有陈家烧锅和‘雪里红’了。”

何顺来一愣,说:“表哥,要是我给你找到‘雪里红’,你敢不敢用它给老太太贺寿待客呀?”

刘天宏一笑,说:“表弟你可真能闹,这有啥不敢的?我原来就打算用‘雪里红’,可现在是一坛也找不到了,你上哪儿能弄着呀?”

“我找不来‘雪里红’,可是我能找来酿‘雪里红’的人。”何顺来说着一拉陈忠,“这就是陈家烧锅的掌柜陈忠,快来见见我表哥。”

陈忠急忙施礼,说:“刘大当家的好。”

刘天宏和赵紫周都一愣,刘天宏赶紧还礼,说:“陈掌柜好,你也在这儿?”

“是呀,陈掌柜自打进来就一直跟我在一块儿。”何顺来说,“听陈掌柜说,表哥你还救过他的命呢。”

刘天宏一愣,说:“我救过陈掌柜的命?什么时候呀,我怎么不记得呀。”

陈忠连忙说出了当年自己全家逃荒到东北,路遇黑虎,幸亏被刘天宏出手相救的事儿。他抱了抱拳,说:“自打支起了烧锅,我就寻思去拜见一下恩人,送过几次‘雪里红’,可大院坚决不收,说喝酒一定要给钱的,大当家的太忙,我也一直没见着,今天才又见到了恩人。”

“你的事儿我听说了一些,”刘天宏看了看陈忠,又看了看赵紫周,“怎么样,赵兄,把他借给我两天,为我家老太太烧制‘雪里红’,赵兄能不能给个方便呀?”

赵紫周叹了口气,说:“他的案子很复杂呀,有人命,苦主追着,毒药还下到了所有的酒里,性质严重呀。既然天宏老弟说话了,我就把他借给你五天。不过咱可说好了,是借,你悄悄地把他带回去,五天后你可要原原本本地把他给我带回来,免得出了事儿兄弟我也担当不起呀。”

“那是自然。”刘天宏一抱拳,“多谢紫周兄,那我今天就把陈掌柜和顺来表弟一块儿接走了。”

赵紫周笑了笑,说:“行,天宏兄请便。”

来到兴隆镇双山子刘家大院,刘天宏先找来郎中为陈忠疗伤,同时,按照陈忠的要求,由何顺来负责,刘家大院里支起了烧锅,又从四里八乡买来上等的红高粱。两天后,一切准备停当,陈忠来到烧锅前,亲自上手,开始酿酒。

很快,清清的高粱酒缓缓淌出了烧锅。陈忠取过酒碗,接好新鲜的“雪里红”酒,敬完了酒神,这才接过一碗捧给了赶来看出酒的刘天宏。

刘天宏接过酒碗,深深地喝了一口,紧接着一仰脖,把一碗酒全干了。

酒香浓郁,色泽纯正,入口绵软,余香满齿。

“好酒!”刘天宏叫了一声,“不愧是‘雪里红’,真正的关东第一好酒啊!”

陈忠又接过一碗酒递给何顺来,何顺来痛饮后也大声叫好。

当天晚上,刘家大摆宴席,前来贺寿的亲朋坐到了一块儿,“雪里红”便成了酒宴上的主角。众人开怀畅饮,交口称赞。

看着满堂的儿孙和亲朋好友,寿星刘老太太高兴得满脸都是笑容。

这时,何顺来端着一小杯酒走了过来,说:“姑妈,大家伙都是来给您祝寿的,这酒也是为了您过寿特意制的寿酒,名叫‘雪里红’,真是咱关东的第一好酒哇,您老尝一杯。”

刘老太太高兴地点了点头,说:“还是我侄儿向着我,那我就喝一杯这‘雪里红’吧。”

老太太把酒一饮而尽,竖起了大拇指,说:“好,好酒,我活了七十年了,关东的酒喝了不计其数,没有能比得过它的,应该叫关东第一酒。它叫什么来着?对,‘雪里红’,好酒哇,好酒。顺来,你说这是咱制的?那是谁制的呀?你把那人给我叫来,我要见见他。”

刘天宏急忙把陈忠叫到跟前,说:“妈,就是这位陈掌柜给咱酿的‘雪里红’。”

刘老太太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陈忠,又问了他几句,说:“好,真是能人呀!我老太太喝了这酒高兴,有这好酒给我过寿我更高兴,我高兴也得让你高兴呀,你说你要什么吧,我老太太都给你。”

陈忠看了看老太太,说:“老太太,能给您祝寿是陈忠的造化,刘大当家的还救过我的命,这也算我对刘大当家的一点点心意,我陈忠什么都不要。”

问清了刘天宏救陈忠的经过后,刘老太太摆了摆手,说:“陈掌柜,你和天宏怎么相处那是你们的事儿,今天是我老太太感激你,我必须要谢你,有什么要求你就说吧。”

陈忠眼里含泪,说:“老太太,那我就有个冒昧的请求,求大当家的送我回兴隆镇,我去看看我的女儿。”

刘老太太一愣,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呀,天宏,你是把人家绑来的,咋还不让人家回去呢?”

“妈,是这么回事儿……”刘天宏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地跟刘老太太说了一遍。

刘老太太听完,说:“天宏呀,既然妈我答应人家了,陈掌柜又提出了这个要求,那你就要想法儿让人家见一面,实在不行就把人家闺女接到咱刘家大院来让他们父女相见,这样不就不出事儿了嘛!”

“是,我听妈的。”刘天宏答应一声,“我这就派人去接陈秀珍姑娘。”

“不!”老太太一摆手,“你亲自去,这黑灯瞎火的,别人去,人家一个姑娘家能信吗?只有你刘天宏亲自去,她才会相信。”

“是,妈,我这就去。”刘天宏说完,转身出了大院。

大约一顿饭的工夫,秀珍就跟着刘天宏来到了刘家大院。一见父亲,秀珍悲叫一声,一头扑倒在父亲怀里,父女俩哭成一团。

痛哭过后,秀珍抬起头,问:“爸,您是怎么到这儿的?您怎么不回家呀?”

“孩子,爸这是受赵署长指派来给人家酿酒!”陈忠流着泪把前后的经过说了一遍,“明天我就得回到监狱,孩子,你一个人在家,可苦了你了,我放心不下呀!”

秀珍咬着嘴唇摇着头,说:“爸,秀珍不苦,只要能救您出来,秀珍愿意受尽天下的苦。爸,我正在给那个赵署长送钱,求他帮咱打通关节,我一定要把您救出来。”

陈忠摇了摇头,说:“秀珍,爸想明白了,他们就是想吞尽咱们家的财产,咱们没有有势力的人给咱撑腰说话,他们怎么会放我出来呀!听爸的话,把家产变卖了,带上财物远走高飞,否则别人可能会对你下毒手呀!你走了,爸就是死也安心了。”

“不,我不走,我就是死也要把您救出来。”秀珍泪流满面,突然她站起来,猛地冲进酒宴大厅,三两步跑到刘老太太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太太,我求您救我爸一命!”

众人大乱,全都站了起来。

刘天宏和何顺来急忙走了过来。

“慢!”刘老太太一摆手,“丫头,你是谁?起来,有啥屈,你先跟我说说。”

秀珍跪在地上,从山东的陈家烧酒作坊到家族遭难,再到举家逃亡,又到关东落脚,亲娘丧命,再到在兴隆镇支起烧锅,到妹妹被绑架,又遭人陷害、酒里有毒,父亲入狱,自己變卖家产救父无门等前前后后的经过全部述说了一遍,最后猛地磕头,说:“老太太,我家冤呐,求老太太帮我们找条门路,我宁愿倾家荡产也要救出我爸,老太太,求您救命呀!”

刘老太太抹着眼泪,亲手把秀珍拉了起来,说:“多好的孩子呀,不该有这么苦的命哟。”转过头来看了看刘天宏,“天宏呀,这陈掌柜家是冤呀,你就给他们办办吧,不图别的,就图救陈掌柜一命。”

秀珍“扑通”一声给刘天宏跪下,说:“刘大当家的,我家还有一些财物,需要打点我们能拿得出,还求刘大当家的出手相救。”

刘天宏急忙把秀珍搀起来,说:“陈姑娘,我妈轻易不答应别人的事儿,今天她答应你了,看来你们是有缘呀。我早就听说你们家的事儿了,也感觉你们家是冤,我妈答应你了,我就给你们办办看,可有冤的事儿不一定就能申冤,能不能办成我可不敢打包票。”

“不行。”刘老太太一顿拐杖,“你必须给我办成了。”

刘天宏看了看刘老太太,张了张嘴,说:“……是,妈。”

秀珍再次给刘老太太和刘天宏跪下磕头,刘天宏搀起秀珍,叫人把她和陈忠送下去休息。

“妈,您今天怎么对她……”刘天宏满脸狐疑地看着母亲。

刘老太太看着秀珍远去的背影,脸上泛出了笑容,说:“奇怪是吧?多好的闺女呀,等我大孙子百强回来了,正是天生的一对……”

刘老太太生日过后,刘天宏就开始为解救陈忠全力奔走。秀珍也把家里所有的积蓄所有能变卖的东西全部卖掉,一个月后,案子终于妥善了结,陈忠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

“爸!”一见骨瘦如柴的父亲终于回来了,秀珍惨叫一声,一头扑在了他怀里。

陈忠看着空空荡荡的家,抚摸着又黑又瘦的女儿的头,眼泪“刷刷”地淌着,说:“孩子,可苦了你了。”

秀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哭得像个孩子。

老半天,父女俩止住了哭声。

“爸,家里的东西全卖光了,就剩下这两间房子了。”秀珍抬起了头。

“不怕!”陈忠看着女儿,“只要咱爷俩活着,咱就有‘雪里红’在,咱一定还能把烧锅建起来,咱的‘雪里红’一定还会名震大关东的。”

秀珍两眼闪着光,使劲地点着头。

“恐怕你们已经没命再建烧锅了吧!”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父女俩一回头,只见一个蒙面人手持匣子枪出现在屋里。

陈忠急忙把女儿护在身后,问道:“你是谁?来干什么?”

蒙面人狞笑了一声,说:“干什么?有人出钱要我杀了你们爷俩,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们不该来到这大关东。”

“这么说下毒也是那个人主谋的了?”陈忠眼里喷火。

蒙面人扬了扬枪,说:“死到临头的人了,还问那么多干啥?你们不是‘雪里红’烧得好吗,给阎王爷烧酒去吧!”

“我跟你拼了!”陈忠大叫一声,猛地扑了上去。

“砰!”枪响了。

子弹正中陈忠的胸口,他晃了两晃,死死抓住了枪管,说:“秀珍快跑!”

“砰!”蒙面人又开了枪,陈忠抓住枪管,就是不放手。

“砰!”一声枪响,蒙面人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

开枪的是刘天宏,他提着枪冲了进来,一把扯开蒙面人的面罩,竟然是徐金黄。

“爸——”秀珍一下扑在陈忠身上。

“陈掌柜!陈掌柜!”刘天宏也急忙蹲下来叫着陈忠。

陈忠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看了看刘天宏,又看了看女儿,说:“那……人…”

“死了!”刘天宏看着陈忠,“是徐金黄。”

陈忠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他闭了闭眼睛,又使劲睁开,说:“刘……大当家的……你两次救我……我陈……忠……只能……来世再报……”

“没事儿,陈掌柜,你不要胡思乱想,我这就送你去郎中那儿。”

“不……用……了……”陈忠摸了摸女儿的脸,“孩子……爸……这辈子……欠你……太多……”

“爸——”秀珍已经说不出话来。

陈忠一把拉住刘天宏的手,说:“刘……大当家的……老太太……的意思……我……听顺来……说了……我答应……你……秀珍就……许配……给……你家……百强……求你……照顾好她……”

刘天宏含泪点着头。

秀珍一愣,说:“爸?您——”

陈忠最后看了一眼女儿,说:“秀珍……乱世……你……烧锅……”身子一挺,永远闭上了眼睛。

“爸——”秀珍撕心裂肺地哭喊了起来。

一顶花轿,把秀珍抬进了刘家大院,从此,秀珍成了刘家大院的少奶奶。

秀珍发现,刘家大院规矩很多,最打紧的是,长辈说的话,不管是对是错,晚辈必须听,平辈间则必须要听从年长者,而年长者也必须要做出表率来。刘家大院对外的一切事情都由刘天宏决定,由于刘天宏早年喪妻,他又坚决不肯续弦,所以院里的一切都由老太太最终决定。虽然老太太根本不过问刘家大院对外交往的事儿,可什么事儿如果她发了话,刘天宏肯定是原样执行。一旦有谁违反了家规,坚决以家法处置,绝不手软。刘天宏的两个侄子因为狂嫖滥赌、偷卖家产,一个被刘天宏骑马追出十多里地,当场击毙,另一个则被吓疯了。刘天宏的几个兄弟都不是很出色的人物,刘家大院便全靠刘天宏一个人。作为长孙的刘百强,自然就被视为刘家的少当家了,希望全都寄托在了他身上。谁知刘百强性格软弱,让刘老太太和刘天宏很失望。自打把秀珍娶进门里,刘老太太渐渐地发现这个孙媳妇与众不同,平时很少说话,但心思缜密,处事明理,遇事果断,便暗暗决定日后把刘家大院的大权交给她。刘老太太叫孙子刘百强没事儿多听听媳妇的意见,她会和刘天宏、秀珍一起,精心打造这位刘家未来的大当家。

秀珍一刻也不忘重建陈家烧锅,她几次把这个想法跟丈夫提起,并让他去跟刘天宏说。刘百强也去跟父亲说过几次,可头几次刘天宏都以刘家不必再干那个营生和作为少奶奶怎么能像男人一样经营烧锅为由,坚决拒绝了。后来,刘天宏起了疑心,把家里所有人召集到一起,告诉大家,刘家的子孙一定要守住祖业,绝不许干什么烧锅赌局之类的事儿,他活着的时候不允许,他死后也不允许。秀珍的心凉到了脚底,她知道陈家烧锅似乎已经无望了,她开始怀疑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嫁到刘家,她愈发厌倦这个大院,她甚至想离开刘家或者借助外力建成自己的陈家烧锅。可是,几次想法都没有实现,她知道刘家的势力太大了,她只能暂时忍耐,静待时机。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秀珍生下了一个活蹦乱跳的男孩。刘家大院立刻沸腾了,刘天宏看着孙子,满眼都是爱,放鞭炮,打银锁,摆喜酒,唱蹦蹦,整整庆贺了一个月,又亲自给他取名刘浩扬。小浩扬果然与众不同,聪明伶俐,活泼好动,智商超过同龄的孩子,刘家上下都将其视为珍宝。刘天宏因为身体越来越差,就把家业逐渐交给刘百强打理,自己整天抱着小孙子四处玩耍,对秀珍的态度也渐渐好了起来。

转眼间小浩扬长到了四岁,在刘家大院一阵阵的欢声笑语里,又迎来了一个丰收的秋天。看着满山遍野那一片片红彤彤的高粱,秀珍暗暗地想:这要是支起烧锅来,“雪里红”肯定会红遍大关东。

秀珍的思绪还没从高粱、烧锅和“雪里红”中收回来,日本鬼子却来了。

大家都听说了鬼子的凶残,因而,那些庄稼地里干活的人一见到鬼子兵,就发疯般往村里跑,如同惊弓之鸟。

领头的日本军官战刀一举,日本人的马队便风一样冲了过来,警备队里的中国人也紧跟着冲进了村子,一阵枪响,人们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儿,便被雪亮的刺刀逼到了双山子村西的打谷场上。

当了汉奸司令的赵紫周走到众人面前,用手一请旁边的日本军官,说:“乡亲们,这位是大日本帝国关东军山田联队的联队长山田次郎先生,下面请山田队长训话。”

山田次郎满脸带笑地向前走了几步,竟然说出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乡亲们,不要怕,皇军是不伤害良民的。我们大日本帝国是来帮助你们的,要帮你们过上幸福美好的日子……为了早日建成大东亚共荣,保护我们的幸福,我们必须建立自己的组织,皇军是支持你们本土人治理本土,本土人管本土事儿的。皇军准备在兴隆镇成立一个维持会,专门负责民生民情民意民愿等。维持会需要有个会长,这个会长必须选一个德高望重能真正给乡亲们办事的人,皇军听从民愿,已经拟定好了会长人选,就看他本人肯不肯给乡亲们办事了。”顿了顿,扫了一眼众人,“刘天宏老先生在吗?请刘天宏老先生出来。”

刘天宏拄着拐杖走出来,咳嗽了两声,一抱拳道:“多谢山田联队长的好意,这两年刘某身子骨不行了,经不起折腾。所以,这维持会长一职,还请山田联队长另选他人吧。”

“刘天宏,别给脸不要脸。”赵紫周大吼一声,“维持会长多少人想干都干不上,你还推三阻四的,再这样我他妈……”

“我刘天宏没长你那副汉奸骨头,看着好你干呀!亏得我以前还把你当兄弟,呸!”刘天宏胸膛一挺,语气硬邦邦的。

“八嘎!”山田次郎冲着赵紫周大吼一声,“啪啪”抽了他几个耳光,“谁让你跟刘老先生这么说话?兴隆镇位置特殊,胡子乱党经常骚扰,父老乡亲饱受痛苦。有时候他们烧杀劫掠,等皇军知道信儿再赶来他们就已经逃了。只有刘老先生出头担任会长,才能保这一方的安宁,保证这一方的太平。这完全是为咱们兴隆镇的父老乡亲考虑,是为大东亚共荣做贡献。刘老先生可能一时有顾虑,或者身体真的不适,可我想刘家大院肯定会有人担当此重任的,你竟然对刘老先生出言不逊,要不是看在刘老先生的面子上,我今天就毙了你,快去,向刘老先生道歉。”

赵紫周不顾鼻子淌血,上前一步,说:“天宏兄,紫周给你道歉了。”

刘天宏鄙夷地一笑,说:“赵司令这么做,我刘天宏可实在担当不起哟。山田联队长,赵司令在兴隆镇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他一说话,各路朋友都要给面子的,赵司令又年富力强,还对此事极有兴趣,这维持会长的差事,我看不如就让赵司令担了吧。”

山田次郎摆了摆手,说:“不,他是军人,军人要做军人的事。维持会是老百姓和管理地方的事儿,他做不了。这事儿只能由影响最大的刘家大院的人担任,既然刘老先生身体不适,那就请刘家大院的哪位先生来担此重任吧。刘百强先生在吗?”

刘百强慌忙从人群里走出来,说:“山田联队长,我就是刘百强。”

山田次郎一笑,说:“刘老先生身体不好,这维持会长的事儿就由你担任吧。”

“这……我……”刘百强脸色发白,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山田次郎,哆嗦着摆了摆手。

“山田联队长,”刘天宏暗暗咬牙,“我们刘家有条规矩,那就是不许走进官场,谁破了这条规矩,刘家的子孙都可以杀了他。山田联队长不会想让我刘天宏老年丧子吧?”

山田次郎一皱眉,继而笑了笑,说:“我尊重刘老先生的家规,可维持会不算是官场,兴隆镇的商家都归维持会管,也就算个商场吧。有时规矩是可以改的,刘老先生也不想因为什么有损大东亚共荣吧。百强先生,这维持会长我看还是你干吧。”

刘百强看了看父亲,低下了头,说:“我不干。”

山田次郎的眉头皱成了疙瘩,说:“刘家大院的人难道真的这么不出头,不是有意要破坏共荣吧?还有哪位先生,只要是刘家大院的,你愿意,我就让你当维持会长。哪位?”

“维持会长可不可以做生意?”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哟西。”山田次郎一笑,“当然可以,那是繁荣地方经济的好办法,皇军会全力支持的,会长要做什么生意,我山田一定支持他把生意做好做大,甚至让整个大关东都知道。”

“那我当!”

众人一愣,纷纷回头,只见刘家大院的少奶奶秀珍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说:“山田联队长,要是皇军肯帮我做生意,这个会长我就当了!”

“你?!”刘天宏万万没有想到儿媳妇秀珍会做出这种举动,他猛地抡起拳头,想一拳打死这个辱没了刘家祖宗甘心当汉奸的女人,可拳头还没等打出来,人便倒了下去。

“爹!”刘百强惊叫了一声。

山田次郎也一愣,一摆手,说:“快快的,把刘老先生送到联队部,找最好的医生抢救。”

几个鬼子兵急忙抱起刘天宏,飞身上马,风一样飞驰而去。

山田次郎转过身,看了看秀珍,说:“你是?”

秀珍说:“我是刘家大院的少奶奶,当家的刘百强是我男人。我知道,山田联队长看中的是刘家在这一带的势力和影响力,只要刘家的人出面当维持会长,不少山头绺门都会停止与皇军为敌,甚至会归顺皇军,老百姓、商家也会老老实实的,所以,具体由谁来当倒并不重要。我是刘家大院的内掌柜,影响和地位并不次于刘百强,而且我还懂得做生意,知道商家怎么管,我看我当这个会长可能比他更适合。”

赵紫周向着山田次郎耳语了几句,山田次郎点了点头,说:“少奶奶就不怕刘家的人反对你吗?”

秀珍一笑,说:“跟皇军合作,实现大东亚共荣,这是大势所趋,刘家大院的人没别的选择,再说,谁会拿脑袋往枪上撞呀?皇军又是来帮着咱过好日子的,谁跟好日子有仇呀,只要给过上富日子,老百姓还管那么多干啥?刘家大院的人是不会反对我的。”

“哟西,哟西,”山田次郎興奋地一竖大拇指,“维持会长非少奶奶莫属。”

“慢!”秀珍一摆手,“我还有个条件!赵司令知道,我家以前开过烧锅,‘雪里红’酒远近闻名,可后来让别人害了。我希望皇军能允许和支持我把烧锅开起来,要开成兴隆镇最大的烧锅。”

“哟西,”山田次郎一笑,“‘雪里红’,好听的名字,我一定支持少奶奶办烧锅,兴隆镇只允许少奶奶一家烧锅存在,需要什么,皇军可以帮你解决。想要发展好自己的生意,必须要有良好的环境,少奶奶放心,在皇军的领导下,你的生意绝对不会因坏人所害倒闭,皇军坚决打击破坏经济的不良分子。大和民族也喜欢酒,只要‘雪里红’好,我会把‘雪里红’向大和民族推荐,到时候它会被送到东京,你的烧锅会名扬天下。”

“谢谢联队长。”

山田次郎看了看大家,说:“那我就宣布,刘家少奶奶陈秀珍即将担任兴隆镇维持会长兼商会会长,皇军会选择一个日子进行任命。皇军是保护大家的,绝对不会伤害大家,皇军只打那些反对皇军、破坏共荣的人,希望双山子的乡亲们多给皇军提供信息,共同打击那些胡子,我这就去看望刘老先生,大家请回吧。”

众人纷纷散去,山田次郎也带着队伍离开了双山子。

刘天宏被送进了日本战地医院,经过日本军医的紧急抢救,他恢复了知觉,却接连吐血,不能说出话来。两天后,刘天宏紧紧握着儿子刘百强的手,大瞪着双眼离开了人世。

山田次郎带着队伍把刘天宏的遗体送回了刘家大院,并给刘天宏举办了一个非常隆重的葬礼。

安葬完刘天宏,山田次郎又带着日本兵来到双山子,支好枪,拿起农具,帮着老百姓收拾庄稼。一片片高粱被放倒,一捆捆谷子拉回了打谷场,可日本人却没吃双山子一顿饭,甚至没喝一口水,临走,他们还给每家发了一块洋胰子和一条白毛巾。

日本人也不坏呀,人家这是真来帮咱过好日子的!双山子的六十三户老百姓背地里都这么说。

后来,日本人对双山子的老百姓有求必应,给他们办的事、给他们的好处越来越多,双山子的老百姓也越来越觉得日本人真的对他们好,他们欠日本人的太多了。

人家对得起咱,咱也得对得起人家。按照关东人朴素的想法,双山子的老百姓开始主动为日本人搜集信息、提供情报。

一个月后,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秀珍正式就任兴隆镇维持会长兼商会会长。同时,她期盼了多年的烧锅也在刘家大院正式挂牌了。

在日本人的支持下,陈家烧锅越办越红火,味香纯正的“雪里红”也很快征服了日本人,竟然成为许多日本部队庆功的专用酒,陈家烧锅和“雪里红”真正名震整个大关东了。

刘百强也帮着秀珍照料烧锅。他原本对秀珍心生怒恨,毕竟父亲刘天宏是她给故意气死的,他甚至想掐死秀珍。可秀珍在他面前哭成了泪人儿,说她自己也没想到会把公公气死,她现在是追悔莫及。但她又说,当时的情况,如果没人出来应下这个差事,那日本人肯定会大开杀戒,那样整个刘家大院和整个双山子真的会片瓦无存,她也是为了刘家,为了浩扬,才违背了公爹的训导。随后,秀珍又在刘天宏的灵前哭得死去活来,从祭灵到下葬,整整七天七夜没有合眼,一直守着灵柩,本本分分地尽一个儿媳妇的责任。刘百强本来就软弱,一见媳妇这样,怒火也就渐渐地消了,所有的事儿也就不了了之。

秀珍经营起了烧锅,又当起了维持会长,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刘百强看在眼里,也是疼在心上,虽然他不懂烧锅,可也经常过来帮媳妇照看烧锅。许多时候,秀珍出去办事儿,烧锅便扔给了他一个人打理。

这天,秀珍又去了镇上,刘百强便守在了烧锅房里。眼看天色已晚,夜幕降临,刘百强便让伙计回房睡觉,准备清理一下便早早关门。

突然,烧锅的房门一响,一个黑影挣扎着闯了进来。

“谁?”刘百强吓得身子一抖,不由自主地蹲在了酒缸后面。

进来的人刚刚迈了几步,身子便晃了两晃,“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刘百强蹲了半天,见那人没有动弹,这才急忙跑了过去。

那人趴在地上,右腿和后背都受了伤,棉袄棉裤上都沾满了血迹,手里还攥着一把匣子枪。

“喂……喂……你是干啥的?”好一会儿,刘百强才试探着叫了起来。

慢慢地,那人抬起了头,竟然是个女人,而且只有一只眼睛,她说:“我……受伤了……”

刘百强一愣,自打父亲去世,刘家大院已经不招待绺门山头了,而且有许多绺门山头知道秀珍当了维持会长,也不再跟刘家大院来往,所以猛地出来一个胡子一样的人,刘百强还真有些接受不了。他问:“你……是谁呀?谁打的你呀?”

那人动了动,说:“我……就是……老……老大……姐……小鬼子……打的我……”

老大姐!刘百强脑袋“轰”的一声,难道她就是鬼子一直在围剿追杀的胡子老大姐老大哥中的老大姐?那可是鬼子要抓的人呀,要是我收留了她,那鬼子还不得杀了自己。他咽了口唾沫,说:“你是……哪个……老大姐?”

“还有……哪个老大姐……这年月……谁敢……冒这个名儿……”老大姐说,“我知道……你怕了……咋……就这么多……没……没骨头的……中国人……却……当……汉……奸……”老大姐说着,昏了过去。

“谁说中国人就要当汉奸!”不知为什么,一股怒气油然而生,刘百强急忙把老大姐抱进里面,在酒缸后藏好。他悄悄出来,见附近没人,溜回家里,翻出了治伤药又返回了烧锅房,为老大姐包扎伤口。

老大姐渐渐恢复了知觉。

她睁开眼睛后,说:“谢谢……兄弟……我得走……”

刘百强一按老大姐,说:“现在不行。”

“百强呀,怎么还没回家呀?”就在这时,门一开,秀珍走了进来。

“啊……没……没呢……”刘百强一慌,急忙站起。

“百强,你在那儿干啥呢?”秀珍一愣。

“没……没干啥……”刘百强边说边不自然地走了过来。

秀珍一皱眉,说:“没干啥你脸红啥呀?那儿好像有个人呀,是不是因为我不能生了你要再找一个呀?那也不用偷偷摸摸的,我同意你娶小。”说着快步走了过来。

一见老大姐,秀珍愣住了,问:“你是谁?”

“我就是……老大姐……”老大姐刚说了一句便又昏了过去。

“她就是那个老大姐?”听完丈夫的叙述,秀珍一下子皱起了眉头,“你疯了,日本人在到处抓她,你却救她,你要干啥?赶紧把她交给日本人。”

刘百强说:“不行!那样做,不就成汉奸了吗?”

秀珍一跺脚,说:“百强,你咋这么糊涂。你救她,不就是跟日本人作对吗?日本人若是知道了,还不得把我们杀光了?赶紧把她交给日本人吧。”

“我不交,你杀了我也不交。”刘百强突然来了倔脾气。

见丈夫不听劝,秀珍便四下看了看,说:“不交也行,等她恢复得差不多了就赶紧让她走,可别连累咱。可你把她放这儿也不行呀,要是哪个伙计或啥人来了,一下子不就暴露了吗?赶紧送到哪个屋里藏起来吧。”

刘百强点点头,急忙和秀珍一起背起老大姐,悄悄地把她送进了刘家大院的一个偏屋里。

“瞅着她,等她好一点儿就赶紧让她走。”秀珍安顿好老大姐,叮嘱一句出了屋。

“这女人呀,再厉害她也是女人,我这一不吐口她就听我的了。”刘百强坐在屋里,想着刚才的经过,得意地笑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外面灯火通明,房门“嗵”的一声被踹开,刘百强刚一站起,十几把雪亮的刺刀便冲了进来,把老大姐逼在炕上。

“哟西,老大姐,没想到咱们会见面吧。”山田次郎满脸带笑地走到老大姐跟前,后面竟然跟着秀珍。

“小鬼子,你以为是你抓住了我吗?是中国人抓住了我!要是每个中国人都有骨气,你们小日本能侵略得了吗?”老大姐说着看了一眼刘百强,“你还是个汉奸!”

山田次郎一挥手,鬼子兵把老大姐押走了。

山田次郎走到刘百强跟前,说:“谢谢你,刘先生,幸亏你稳住了老大姐,我們才毫不费力地抓到了她。这也多亏了陈会长连夜去送信呀,明天我会为你们夫妻请功的。军务繁忙,我就不打扰了,再见。”

山田次郎带着队伍押着老大姐离开了兴隆镇。

“是你给他们报的信?”刘百强眼珠子红了。

“是呀,留着她干啥,那就是个祸害!”

“啪!”秀珍的话还没说完,刘百强的一个耳光便重重地打在了她的脸上,“你把她交给了日本人,你还是不是中国人,你是汉奸!”

秀珍愣了半天,猛地大吼一声,说:“汉奸怎么了?中国人就好吗?我以前也是中国人,我也爱我的家乡,爱生我养我的黑土,可谁爱我呀?从关里到关外,从陈家烧酒作坊到陈家烧锅,我们可是本本分分的人家呀,可是呢,作坊没有了,家破人亡!逃到关东,还是这样,胡子抢,恶人欺,官家压榨,我娘死了,我妹没了,我爸也死了,烧锅不也完了吗?哪一件是合理的?可是谁管呐?日本人来了,陈家烧锅又开起来了,现在没人敢胡来了,没人敢欺负我了,为啥呀?因为日本人给咱撑腰!老大姐她们那就是胡子,胡子有几个好的?好人谁当胡子去呀,现在又打日本人,那不就是不想让咱过这好日子吗?我看她才是汉奸。”

刘百强气得满脸发紫,说:“你……你是我老婆……你不能当汉奸……”

秀珍冷笑了一下,说:“我是你老婆,也就是你刘家的人,刘家的人不能当汉奸是吧?那你去问问,你去打听打听,这刘家大院,除了你和不懂事儿的浩扬,谁没给日本人办过事?你再在满双山子打听打听,哪个没给日本人送过情报?整个刘家大院和双山子都拥护日本人,都给日本人干事,唯独你没有,唯独你不知道。”

刘百强傻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他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现在你好好想想吧。”秀珍一摔门走了出去。

“嗨——”刘百强苦叹一声,双手抱头,一下蹲在了地上。

深夜,刘百强收拾好衣服,来到房里看了看熟睡的媳妇和儿子,在儿子的小脸上亲了又亲,然后背起包袱,出了家门。

打那以后,再没人见过刘百强,也没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儿。

丈夫离家出走,秀珍也没有想到,可她的心思已经完全放在了烧锅上,这时山田次郎又给她带来喜讯,“雪里红”经人带回日本本土,东京的名流喝过之后大为叫好,“雪里红”可能会远销东京,所以她很快便把刘百强离家出走的事儿忘了。

这天晚上,秀珍哄着儿子刚要睡下,门一响,一个黑影闯了进来。

“谁?”秀珍刚要摸枪,黑洞洞的枪口便对准了她。

“别动!”来人是个大个子,他一把抓过炕上的枪别在腰间,死死地盯着秀珍,“陈会长,你爹陈忠是多仁义的一个人哪,可他咋就养了你这么个汉奸呢?老大姐是你出卖的,她让日本人杀了,我今天就为她报仇。”

这时,小浩扬猛扑上去,一口咬在了大个子的手背上。

“哎呀!”大个子痛叫一声,左手猛地抽出腰里的枪,“小崽子,我先崩了你!”

“大马!”随着一声高喝,一个满脸胡子脸上带着几道刀疤的人闯了进来,“不许伤害他。”

“老大哥!”大马愤怒地叫了一声。

“出去警戒!”老大哥吼了一声,枪口对准了秀珍。

大马一跺脚,转身出去了。

秀珍一把将孩子挡在身后。

老大哥死死地盯着秀珍,眼里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情感。

秀珍也看着老大哥,她突然觉得对方的眼神很熟,仿佛在哪儿见过。

老半天,老大哥开了口,说:“陈秀珍,陈会长,没想到你当了汉奸,还是铁杆汉奸,你为啥要当汉奸,为啥?”

“日本人没啥不好,他们真心帮我们,也从不祸害我们这儿的人,我们的日子比过去好了,我们就应该帮他们。”

“日本人不祸害人?不杀人?你出去走走,出去看看,日本人杀了多少人作了多少恶!远的不说,兴隆镇的阮家蹦蹦棚子那个唱包头(二人转行话:指女角)的阮大姑娘,谁也没想到她真是个女的,可让日本人给祸害了!肖细狗子知道吧?一个人都没剩,全让日本人给杀了,就连那儿的狗都没放过。王大烟口袋也知道吧,后来换人了,也让日本人打开了,七十多口呀,就连三岁的孩子都让他们杀了,日本鬼子还把他们怀了孕的少奶奶的肚子挑开,把孩子挑出来在刺刀上玩儿!日本人就是畜生!你以为天下就你刘家大院就你双山子就兴隆镇这一块?日本人在四处作孽,就只对你们好。可为什么对你们好?还不是因为这位置重要,兴隆镇,通肯河,这儿的绺子山头原来就多,现在起来抗日的就更多,还是交通要道,日本人用假仁假义糊弄了你们,好让你们为他们卖命,为他们提供情报,他们好打那些反抗他们的人,他们好杀人。你们这是在作孽呀,你们咋就能当汉奸?人家肖细狗子被打开的时候,那些细狗全冲出来跟日本人拼了,你们咋就连条狗都不如呢?”

秀珍愣住了,她不知道老大哥说的是真是假。可阮家蹦蹦棚的阮大姑娘的事儿她倒是知道,肖细狗子被打开的事儿她也知道,具体的情况就不太清楚了。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如果真是像老大哥说的那样,那她真就是在作孽了!

老大哥继续说:“你当汉奸,對得起你死去的爷爷,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对得起你失踪的妹妹吗?你知道老大姐她是谁吗?她就是当年尹家窑的女掌柜周桂花!”

秀珍傻在了那儿。

“周桂花离开尹家窑后,就拉起了绺子,她给自己取名老大姐,当年你妹妹让人绑了,后来又丢了,知道是被谁救了吗?就是让周桂花救了,你竟然亲手把你妹妹的救命恩人送给了日本人!”

秀珍瞪圆了眼珠子,呆呆地说不出话来。老半天,她向前一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妹妹呢?月珍她现在哪儿?”

老大哥咬了咬嘴唇,说:“你妹妹已经死了,临死前她告诉我,要我今天来找你,把这事儿告诉你,她让你别再当汉奸了。这是一次警告,要是你再当下去,她就让我代替她崩了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畜生!”

秀珍已经泣不成声了。

老大哥长长地吁了口气,说:“你弄起了那个烧锅,你以为就了了你爹娘的心愿?你烧的那些酒,很多被送进了日本人的军队,那帮畜生喝完了你的酒,就更加发疯地屠杀中国人,你的烧锅也是在作孽啊!我今天就是来警告你的,别再让日本人骗了,别再给日本人当汉奸了,别再中国人杀中国人了!”

秀珍木在了那儿。

“为了保证你不再当汉奸,我要对不住了。”老大哥说着,一把从秀珍身后将小浩扬抓了过去,“这孩子我带走了,你要再当汉奸,我就先崩了他。”说完,转身离去。

“浩扬,我的孩子!”秀珍疯了一样追了出去,那几个人早已翻墙而过,黑夜中传来了小浩扬的哭骂声。

“孩子!孩子——”秀珍光着脚丫冲出大院。

天地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踏着满地的冰雪拼命地追着,追着,秀珍一个跟头摔倒在地。

白茫茫的雪地里,一个断肠的母亲瘫在了那儿……

小浩扬被老大哥抢走的消息很快在兴隆镇传开,山田次郎第二天便带着人到刘家大院来问候,并保证一定要抓到老大哥,把小浩扬抢回来。

仿佛被人抽去筋骨的秀珍木然地向山田次郎道了谢,说:“山田联队长,肖细狗子跟前有个娘娘庙,听说那里算卦特别准,我想去算一卦。”

山田次郎說:“你去吧,不过兴隆镇以后不太安定,特别是肖细狗子一带,我派几个人保护你吧。”

秀珍摇了摇头,说:“不用了,那样反倒目标大,我装扮成普通妇女就行了。”

“也好。”山田次郎点了点头,“陈会长,我真的很同情你,愿上天能保佑你和小浩扬吧。我这就回去,立即派出人马四下寻找孩子,告辞了。”说完,离开了刘家大院。

第二天一大早,秀珍便离开双山子村,直奔娘娘庙而去。她走过兴隆镇,直奔肖细狗子,一路无语。

傍晚时分,秀珍走进了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刚进村庄,秀珍便觉得很不对头,将近四十户的村子,竟然没一丝儿生气。村里不见一个人影,没有一声鸡鸣狗叫,窗户上没亮起一丝亮光,房屋上没升起一缕炊烟。

秀珍怀着满腹的疑惑走进了一家院子。刚刚推开房门,屋里便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一见进来的是一个妇女,屋里才恢复了平静。

借着微弱的月光,秀珍看清了屋里的一切:四壁空空,一个脸色花白头上包着手巾的女人正拼命地从夹墙里往外抱两个四五岁大的孩子,炕上,一个尚未满月的孩子正张着两只小手四下乱抓。

秀珍的心一下揪了起来,眼泪差点儿流出来。

听秀珍说明了来意,女人长叹一声,说:“这年头还求什么香算什么卦哟,孩子丢了也比让那些日本人杀了强。”

“日本人?日本人也杀人吗?”

女人奇怪地看了看秀珍,说:“你竟然不知道日本人杀人?!日本人简直就是畜生!他们说不上什么时候来,见了人就杀,女人孩子也不放过,他们简直就不是人养的……娘娘要是真有灵,她咋不杀了那些披着人皮的畜生呀!”

秀珍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好半天才问:“你这还没出满月吧?孩子他爹呢?”

女人长叹一声,说:“今天十三天,孩子他爹逃了,村里的男人全逃命去了,日本鬼子来了,见了男人是不留活口的,要不就是抓去当劳工,也是个死。他们出去没准儿还能找着一条生路呢,也可能杀几个鬼子报报仇。留在家里,只能等死。现在的女人就不是女人,坐什么月子呀,我这不是包着头缠着脚穿着鞋头朝炕里躺着嘛,听到马蹄声和枪声,爬起来就得跑……这些该天杀的日本鬼子哟!”

秀珍沉静了好一会儿,问:“那日本人为啥要杀你们呀?”

女人说:“为啥?还不是因为咱是中国人,咱不想给他们当牛做马。他们四下找那些抗联,让咱们帮他们害那些真正的中国人,咱顶了张人皮就不能干那汉奸的事儿,他们就说村里有抗联,动不动就烧这村杀那村。可还是有人给鬼子送信!”

秀珍问:“都是什么人帮日本人送信呀?”

女人说:“什么人?最没骨气的就是兴隆镇双山子的那些人,他们人人给日本人做事,人人当汉奸,那个村子已经成了汉奸村,那些该死的双山子人呐!”

突然,外面“砰”的一声枪响,女人仿佛魔症了,从炕上跳下来,一手抓起一个孩子,狂风一般冲出门。秀珍刚要去抱那个未满月的孩子,一想外面冰天雪地,只好一跺脚跑出门外。

月光下,冰天雪地中,无数的女人、孩子在逃着,他们身后,跟着狼一样的血红着眼睛的日本人,跟着一把把寒光闪闪的马刀。

秀珍脚下一滑,一个跟头栽倒在地。她觉得身下一软,整个人陷进了一个大半人深的雪坑里,于是她就势往下一蹲,再加上四周雪堆的掩护,她像是蒸发了一样,没人能发现。

过了片刻,她悄悄起身打量,身子不由一抖,不远处,那个抱着两个孩子的女人脚下一绊,一个跟头摔倒在地,她也顾不上爬起来,冲着被摔出老远的那两个孩子拼命地喊:“孩子,跑,快跑!”

还没等她喊完,日本人的马到了。刀光一闪,女人的脑袋“嗖”的一声飞了出去,骨碌碌在雪地里向前滚了几滚。倒在前面的小女孩猛地扑上去,一把抱住女人的脑袋,大喊:“妈!”

“姐,快跑!”旁边的小男孩爬起来,一把拉住小女孩。可他的脚还没迈出去,日本人的马刀又到了,小男孩从头顶到后屁股,被活活地劈成了两半。死尸“扑通”一声倒在雪地里,半边小嘴张了张,吐出了血糊糊的一句话:“快跑!”

小女孩眼睛红了,她发疯一样挥舞着两只小手,向举着正在淌血的马刀的日本人冲了过去。日本人一声狞笑,战马双蹄一扬,小女孩便被扑倒在雪地上。日本人目露凶光,手里的马刀猛地刺进了小女孩的下身……眼前的惨景,完全把秀珍吓晕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秀珍从昏迷中醒来。日本人已经不见了,满地都是尸首。她慢慢地站起,晃晃悠悠地向前走去,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那间小屋旁。她这才想起,屋里还有一个未满月的孩子,急忙冲进屋,却一下子像木头一样呆在了那儿。墙上,几个新钉的大铁钉,那个还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意思的小生命被死死地钉在了墙上。

秀珍一下子坐在了地上,眼前一片血红,耳朵里只有那句话:“那个村子已经成了汉奸村,那些该死的双山子人呐!”

两天后,秀珍回到了刘家大院,一进屋,她就一头倒在了炕上。

不知不觉间,又到了晚上,秀珍想着那些血糊糊的场面,真正知道自己被日本人骗了,自己和双山子的人真是该死的汉奸,这时她才突然觉得刘天宏是个真正的中国人,甚至连离家出走一向软弱的丈夫刘百强都比她强上不知多少倍。

灯光一闪,一个人出现在她眼前。

“老大哥?!”秀珍腾地坐起,“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老大哥看着她,说:“他很好,你放心吧,我们不会让他受一点儿苦的。听说你去求娘娘卦了,这一路太不太平?”

秀珍说:“我求求老大哥,你千万别为难我的孩子呀!我知道了,日本人不是人,他们就是畜生,我什么都看到了,我让他们骗了,我就是汉奸,你们可以现在就杀了我,可我求求你们,别杀我的孩子,他才四岁,不懂事儿呀,他不是汉奸!”

“放心吧,我们肯定会好好待他的。”

秀珍看着老大哥,说:“我现在才知道日本人有多坏,我也知道了跟他们干的人才是真正的中国人,我真后悔呀!孩子跟着你们也好,省得也成了汉奸,可这冰天雪地的,你们又到处打仗,孩子他能受得了吗?老大哥,我求你好好待我的孩子。”

老大哥咬了咬嘴唇,说:“放心吧,我们绝对会保证他的安全,我也想过把孩子给你送回来,可是不能呀,你想过没有,孩子在这儿不是变成汉奸就会被鬼子杀了。所以我就把他带走了,我就是怕你不放心,才特意来告诉你。我已经告诉了所有人,不管出了什么事儿,一定要照料好浩扬,他现在正跟大马他们在一块儿呢。你放心吧,就是送了我的命,我也不会让他受伤,因为我知道,他是你的命,他是咱陈家的后呀!”老大哥的眼泪“刷”的一下淌了下来。

秀珍一愣,死死地盯着老大哥,突然,她一把抓住老大哥,说:“你……你是……”

就在这时,老大哥一把甩开秀珍,猛地抽出了匣子枪。

“砰”,枪响了,窗外,一个人影惨叫一声倒了下去。

老大哥正想冲出去,鬼子却已经冲了进来。

枪声响成了一片。

很快,槍声停息。老大哥的双腿被打断,他让日本人俘虏了。

“陈会长!”山田次郎和赵紫周兴冲冲地走了进来,“你没事儿吧?刚才多亏你家下人去报信,才知道老大哥要抓你走。现在好了,他被我们活捉了,我们马上就审他,让他说出浩扬在哪儿。”

秀珍急忙跟着山田次郎和赵紫周来到了院子里。

数不清的鬼子举着火把,整个刘家大院亮如白昼,刺刀闪着耀眼的寒光。

山田次郎走到老大哥面前,说:“快说,刘家小少爷刘浩扬在哪儿?”

“呸!”老大哥一口血沫吐在了山田次郎的脸上,“让我们杀了,汉奸就是这下场!小鬼子,你们更不会有好下场的!”

山田次郎气得哇哇直叫,跳着脚大吼道:“死啦死啦的,扒光他的衣服,冻死他!”

老大哥脸色一变,说:“小鬼子,是汉子就给老子一枪!”

老大哥的棉衣被扒了下去,他的胸前竟然围着一圈白布。扯下白布,两只饱满的乳房露了出来,老大哥竟然是个女的!

秀珍浑身一抖,她看到了老大哥右乳房上那块清晰的红月亮胎记。

老大哥竟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月珍!

“女人,哈哈哈,女人!”日本人的狂笑把秀珍从悲痛中惊醒过来,她真想跟日本人拼了,可四下全是鬼子兵,恐怕自己还没动手便会被他们抓住,那样她们姐妹俩就会一齐受辱。她看了看满脸伤疤的妹妹,大脑急速地转着: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山田联队长。”秀珍突然上前一步,“这个女人抢走了我的儿子,能把她交给我处置吗?”

山田次郎看了看秀珍,点了点头。

秀珍一伸手,从赵紫周的腰里抽出了枪,一步步向着月珍走去。

多少年了,她一直在梦里和妹妹相会,可现在,她们却在鬼子的刺刀下见面了。多少年了,她一闭上眼睛,漂亮的妹妹便会蹦蹦跳跳地出现在她面前,可现在,妹妹却成了满脸伤疤的人。多少年了,她真后悔以前没有好好照顾妹妹,她发誓要是妹妹还活着,她一定要好好照顾她,可现在,自己却拿着枪要亲手打死妹妹。

秀珍的眼里含满了泪水,端枪的手在颤抖。

月珍的眼里也含满了泪水,可她的脸上却带着笑。

“陈会长?陈会长!”山田次郎叫了起来,“快快地!”

“呸!”月珍猛地吐了秀珍一口,“狗汉奸,动手吧!”眼里却依旧贮满了笑意。

秀珍瞪圆了眼睛,把脸凑到月珍跟前,说:“你抢我的儿子,我就要你的命!”就在她的嘴巴凑到月珍耳边时,她颤抖着声音说,“妹妹,姐会给你报仇的!”

“砰”,枪响了。月珍身子一抖,头软软地靠在了秀珍肩上。她的嘴巴微微动了动,两个字清晰地传进了秀珍的耳朵:“姐姐……”

三天后,山田次郎给秀珍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雪里红”得到了关东军总部的认可,关东军为“雪里红”特意制作了一块大匾,很快就会送来。

秀珍兴奋得满脸通红,她告诉山田次郎,一定要以最隆重的方式迎接这块匾,刘家大院要准备隆重的宴会,共同庆祝双山子、兴隆镇为大东亚共荣做出的贡献。

山田次郎满口答应了。

秀珍亲自指挥,用最好的高粱,连续五天五夜酿出了上等的“雪里红”,大家要不醉不休,刘家大院里摆满了酒缸酒坛,到处都是“雪里红”,到处都是酒香。

五天后,刘家大院张灯结彩,大摆宴席,兴隆镇维持会、商会的所有会员,山田次郎及手下的所有军官,赵紫周和警备队的军官全都来到了刘家,双山子的所有村民也全部聚到了一块儿,共同迎接关东军军部的赠匾。

午时三刻,山田次郎亲自把匾交给了秀珍,秀珍扯下了匾上的红绸,三个耀眼的金字映入了人们的眼帘:雪里红。

顿时,掌声雷动。

秀珍满面红光,说:“感谢大日本关东军军部对陈家烧锅和‘雪里红’的厚爱,也感谢山田联队长及各位对我的帮助,是咱们大家共同的努力才有‘雪里红’今天的荣誉,才有大东亚共荣的一步步实现。今天,我把大家请来,就是要大家共同迎接这个荣誉,共同品尝我们胜利的美酒。下面请山田联队长训话。”

掌声雷动。

山田次郎满面笑容地站起,说:“今天的主角是陈会长,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有三句话:一,祝贺陈会长,祝贺陈家烧锅和‘雪里红’;二,我们大家继续为大东亚共荣努力;三,喝酒!”

欢呼声四起,所有的人全推杯换盏喝了起来。

酒过三巡,众人一个个都喝得目光发直,许多桌上都杯倒盘歪,地上淌满了“雪里红”。

秀珍站起来,说:“诸位,我们陈家烧锅能有今天不容易呀!我们原来是山东的,祖上就经营烧酒作坊,可到了我爸的时候,却让人家强取豪夺去了。我们一家逃到东北,跑到了孤树坡,却被土匪黑虎抓去,我娘死了。我们又逃到兴隆镇,总算开起了烧锅。可谁知被徐金黄坑了,妹妹被胡子绑了,义兄义伯也死了,我爸也进了监狱,后来是我公公出手才救了我们。陈家烧锅也就没有再开。再后来皇军来了,在山田联队长的支持下,陈家烧锅又开起来了,我们陈家人的心愿总算了了。为啥开一个烧锅就这么难,就是因为咱的国家不行,兵匪官绅,强取豪夺,没人管老百姓的死活,没人管你烧锅、产业。所以,国家不强,政府无能,什么都干不了。现在陈家烧锅的名气大了,可这是在日本人的支持下干的,换句话说,这是日本人的买卖。大家伙儿都没忘自个儿姓啥吧?姓啥的都有,可有一点,咱可都是大关东的,咱可都是中国人呀!”

赵紫周迷糊着眼睛,说:“陈……陈会长……你……你说啥呢?”

“赵司令要抽烟呀?”秀珍一笑,从怀里掏出了火柴,“我说点儿心里话,说说这些年来才悟明白的心里话。知道日本人是来干什么的吗?他们是来侵略咱们的,是来奴役咱中国人的,他们要把中国变成他们的,要中国人忘了祖宗听他们的,谁要不听就只有死路一条。是中国人就应该把他们赶出去!可在座的中国人呢?都为日本人干事儿,帮着日本人杀中国人,日本人给了点儿小恩小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这就是汉奸啊!咱们宁愿死也不能当汉奸!”

“八嘎!”山田次郎猛地一拍桌子。

秀珍看都不看他,继续说:“我现在才明白,我公公刘天宏、老大姐老大哥他们才是真正的中国人,就连我那个软弱的丈夫刘百强也比咱们这些汉奸强!是日本人使了计,可咱们不是偏偏就上当了吗?双山子已经全是汉奸了,已经不能留了,留着只有祸!”

“来呀,把她给我抓起来,扒光她的衣服!”山田次郎狂吼起来。

秀珍一笑,說:“咱们造的孽够多的了,今天该结束了,有这些鬼子陪着,咱死了也值!”说着,举着手里的火柴,拿出一根划着了。

众人这才发现,整个刘家大院已经成了“雪里红”的天下,到处都是酒,只要一点燃,便会腾起冲天大火。

“快跑哇!”不知谁喊了一句。

“没用的,我爸说过,造酒的多少都懂点儿医,懂医的就多少知道点儿下药的手法,你们喝的酒里我已经下了药,虽然你们死不了,可是想跑暂时是动不了的。这五天,我们已经在刘家大院放好了炸药,一齐归天吧!”说着,秀珍将燃着的火柴扔在了地上。

“呼”,火苗一下子蹿了起来,火苗延着地上的“雪里红”形成一道火线,直扑四面八方的酒缸酒坛。

“月珍,我用咱陈家烧锅的酒给你报仇了!”秀珍仰天笑了起来。

“轰!”

“轰!”

“轰!”

酒缸酒坛和地下埋着的炸药同时爆炸,整个刘家大院飞上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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