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晓燕
大内血滴子,奉命传诏;土司美圣女,倾心相助;
步步为营,扮猪吃老虎;节节胜利,密诏定乾坤;
击破卖国阴谋,平定叛乱;携手护卫边土,国泰民宁!
攀住崖沿轻身一纵,冯暗上了最后一道绝壁。
两条腿如根深质厚的古树,将冯暗撑在了飞鹰崖的危壁上。稳了稳身形,机警四顾,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射出饿狼般的机敏,冯暗滑进了飞鹰崖。
刚好第七天,冯暗准时到达了接头地点:五峰飞鹰崖石宝司。
公元1735年正月十五,湖北五峰境内,暴雪铺天盖地。大内军机处顶层特务机构粘杆处副统领高四卫冯暗,长途奔袭七天,顺利进入了飞鹰崖,石宝司。
按照路线、方位、图景,冯暗在大脑中次第过滤,周围的环境与血滴子线人提供的资料完全一致。他终于松了口气。
纷乱的雪花借着风势四处乱窜,地上已有半尺厚的浮雪,裹挟着若隐若现的腥气,冯暗知道,那是此处杀过人,大地缝隙里血水的腥气。他脚尖点地,身形掠起如同灵猫,几跃便已到了洞内。
冯暗乃大内粘杆处排名前三的杀人王,大名鼎鼎的血滴子副统领高四卫。这种暗夜适合他。
雍和宫杀手执行任务时,决断只有一瞬,作为帝王身边的顶尖高手,用过多时间迂回就等于找死,以最快速度取人性命乃血滴子的基本技能。这次冯暗来到五峰飞鹰崖,趁鄂西大节隆庆,与朝廷早年安插于五峰境内的大内高手、自己的上司高三卫接头,将一封密令传给高三卫,做一件惊天大事。
在此之前,粘杆处已有两位侍卫长提前到达了,如果顺利,此时的飞鹰洞内应该有他们放置的信号。
洞口是敞开着的,冯暗走得极其缓慢,每前行几步便要折身后退,这样的行进方式令他能探知周围一切异动。此时的飞鹰崖万籁俱寂,看上去毫无危险,静夜就像个熟睡的孩子般干净,但作为一名杀手,冯暗深知,表面的宁静一般都是假象,危险可能就蛰伏在某个角落,恶毒地窥视着。
马儿被安放在百丈崖下,让它好好歇一歇。他的坐骑追云电是匹汗血宝马,已奔跑了七天七夜,这一匹不可多得的良驹,多年来无数次随冯暗千里奔袭,完成朝廷的秘密任务,生死一线中,它总能准确找到主人并安全撤离。
地图、老虎爪、干粮、通关文牒……冯暗快速将身上所带之物一一取下,顺着洞壁左沿摸索着,寻找可藏匿的地方。一路细细搜寻而来,并没发现同伴留下的信号。他一边往里走,一边思索,脑海中浮现出崖壁下那块三丈高的石碑:汉不入寨,土不出境。
几百年来,这八个大字无形中约束着汉族与土家族的地域边界。到了今时今日,所有的制度该有个新的了结了。
冯暗往洞内多走了一会儿,发现愈往里走愈暖和。几近中腹,猛地豁然开朗,原来这是一个巨大的溶洞,有个天井般的敞口一直向上伸展,天光如银练泻了满地,雪花飘飘悠悠从空中落下,看上去如梦幻仙境一般。冯暗缓缓向前,发现洞中心还有一汪泉水,从高空投下的天光以及飞雪,令这一汪水显得如玉一般澄澈,如同无边黑暗中突然出现的天眼。
尽量放轻脚步,踏雪无痕。冯暗就着泉水吃了点儿面饼,再慢慢往最里间而去。按线报资料里给出的提示,此处已然是飞鹰堡地界了。从此处爬上飞鹰洞,再上百丈绝壁,就能到达石宝司王殿,而此行要接头的高三卫,应该就在王殿内。
屏气凝神,冯暗盘膝端坐。
这是一处干爽的侧壁,头顶如帽的巨石遮住了自己,两侧略微伸出的侧翼像一只蚌壳,成了他有效的掩护,身上穿的玄黄圭衣的颜色与崖壁一致,身体紧贴石壁,浑然一体,很难看出有个人蛰伏在此处。
赶紧调匀气息,闭目休养恢复体力。时间紧,任务重,皇上亲自下达诏令,这次接头若失败,可不仅干系一族一域之生灵命脉,这次的任务,牵扯着举国策略。
冯暗闭上双目,长时间奔走的劳累在这一刻得到短暂的休息,心灵的智慧也在快速修复。
一个时辰过去了,小憩后的脑神经特别敏锐,就在这时,冯暗分明感到有个活物在向自己靠近,气息是那样熟悉,从脚垫发出的微响他判断出,是追云电找到这里了。它极缓地在向冯暗靠近,身体释放出的温热已离自己不足一丈了。睁开眼的刹那,分明空气中还有另一种气息袭来,快如闪电。这种气息令冯暗的大脑麻了一下,一支利箭从左侧携着呼呼劲风袭向追云电!
有杀气!电光石火间,冯暗腾空跃起,身体空翻伸出左手抓向来物。很显然,这是强弩射出的毒羽破空之声。暗自运力,冯暗借力前翻。
好强的力道!说时迟那时快,毒羽已被他抓在了手中。
杀人气息从四面八方逼近了。一个黑影紧跟着风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自己,冯暗右臂包抄,就要抓对方的拳头,只听一声娇呼:“尔死期到了!”
来不及思考,冯暗双臂合抱,身体凌空翻转,下落的一瞬,洞内燃起了一星火光,丝丝光亮连同对方发出的力,如同天降洪荒,將自己严严实实罩在一圈波涛汹涌的气流中。冯暗就势一滚,脑海里快速理出线索:飞鹰洞果如传说中一样,日夜有人值守,来者不善,身手端的了得,是个久经沙场的武林高手。
他正愁找不着上飞鹰堡的路,居然来了个引路人!
大脑中快速分析着,很显然冲自己呼叫的是个年轻女子。瞬间,冯暗脑海里已构思出数条计策。
来者一击不中,哪里甘心,身形如大鹏般掠起,合身扑向冯暗。冷空气中,一股桂子清香连同一副柔软的身体落在了冯暗结实的胸脯上。
冯暗哪敢含糊,身体侧转,右臂已搂住来人,将娇喝之声压在了身下。不远处有火光疾速在靠近,冯暗知道,石宝司的人已经到了,而且不止身下这一人。
运气下沉,冯暗浑身紧贴偷袭者,令身下的人无论如何都翻不了身,手中的羽箭往来者大脑处送,箭尖抵住身下之人的太阳穴,双唇对着对方的耳朵轻声微语:“这么个漂亮女孩,哪有这样凶的,这是一上来便要杀人吗?”
“你!”忽明忽暗中,一双明眸熠熠生辉,饱满的双唇,稚气娇俏的面容,原本是个绝色美人,只是目光中杀气炽烈,声音凶且狠,“你松开!”
冯暗不慌不忙,深吸着女孩身上的气息,脑海里快速判断着身下女子的身份。桂花、丁香、麝香、荷叶……,她身上的味道是以桂花为主要原料炼制的熏香气息,根据资料信息,石宝司贵族中主子们用的香,就是这种。
左手往前送了送,羽箭的箭尖已贴住女子的太阳穴,冯暗的声音一直不慌不忙,道:“鄂西土家族秘制的毒,用在身上效果肯定不错吧!”说罢身体再次往下沉了沉,身下之人已完全被自己掌控,冯暗的双唇贴住对方的耳朵,双目射出只有杀人时才有的厉色,“让你的人退后,离咱俩远一点儿,否则……”
“东伢,退后!”女子沉声,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瞟了一眼近前的火光,光影在缓慢后移,留下一团阴影里的冯暗以及被冯暗压在身下的女子。四目对视,随着火光的离去,杀气在暗夜中迅速膨胀。就在这时,冯暗突然感到左臂发麻,握羽箭的手在颤抖。
土家族人善使药。粘杆处小卫获取的情报中着重标明了这一点。为此,冯暗联合御医研磨了三种药,他的上衣领缝及布扣里,全都是无形的机关。执行任务前,这是最基本的准备,还有一种特殊的药,是山穷水尽时专门留给自己的,无解的毒药。但没想到还是防不胜防,毒性发作得非常快,正思考着,冯暗的头一歪,羽箭滑到了地上,整个身体像被抽筋后的巨蟒伏在了女子身上。
“阿佳那!”火光一闪,身形几乎同光一样快,先前被唤为东伢的黑影风一般飘至近前扶起女子。地上仰躺着的冯暗双目圆瞪。刚刚被压在身下的女子显然是个主子,她叫阿佳那。那么,东伢应该是她的随从。
“杀了他!”东伢从腰中拔出一把短刀,看着阿佳那,语气十分狠毒。
阿佳那缓缓转过身体,背对着冯暗,她的心怦怦乱跳,有点儿不敢让火光照着自己。她感到害羞,脸蛋发烫。
地上这名年轻健壮的男子从哪儿来,他来飞鹰堡要干什么?刚刚他就那样压住自己,从声音上来看,他一点儿也不紧张,而且还怔怔地凝视,嘴唇就要贴住自己的脸颊了,长这么大,他是第一个与自己搂抱的异性。眼前的男子又俊朗又健硕,若非羽箭上有秘制毒药,可能此时倒在地上的,就是自己和东伢了。
主子没点头,东伢刀尖上的光,闪了闪,便消失了。
收了尖刀,东伢一脚踩住冯暗的胸口,俯下身子目露凶光,咬牙切齿道:“若敢再靠近她,挖了你的双眼,心肝掏出来喂狗!”
“阿佳那,他身子在发硬,看样子人已经动不了了,今夜若不解毒,此人便废了。”东伢狠踢了冯暗一脚,又摸了摸他的身体,走至阿佳那身后,沉声道。
“带回后殿!记住,不许让任何人知道。”阿佳那始终没回头,吩咐道。
冯暗被装进一只软篮,蒙了双眼。巨型托篮缓缓上升,十分平稳,有细细的流风从耳边经过,一缕细微的桂子香气时不时钻进他的鼻孔。闭了双目,冯暗要赌一把,接下来自己的行动,还得依靠身边的两位姑娘。
五峰容美土司的规制与天险地势一般,严苛且奇诡。边寨的土家族人剽悍,经过飞鹰崖上王殿,路径一定在绝壁之上,这种地势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冯暗要赌眼前的两位姑娘不会杀他,至少短时间内不会,而且此行还会将他顺利带进土司堡。
虽蒙着双眼,但顶级杀手冯暗能依据风向记住路。正当冯暗在为自己的判断得意,身体匀速上升时,猛地颈窝中了一拳,他便晕了过去。
白雪将石宝司绵延数里的宫殿华丽地覆盖着,整个建筑群沉浸在冬季的寂静中,像一头熟睡的野兽蛰伏在崇山峻岭间。
此时寒风怒号,巍峨壮美的石宝司王殿看上去异常寒冷,而地底下的大牢反而暖和一点儿。
黑血滴一路顺着石牢门槛径直往里延伸,仿佛这地牢时时刻刻都在噬咬人肉,撕裂骨骼,吞吸刑犯的血液,看上去阴森恐怖。
受了三天刑罰,暗卫杜南被刺鞭抽得皮开肉绽,身上的血顺着大腿汩汩地往下流,有的甚至已结成了冰条。他浑身没有一点儿热气,感觉自己熬不过今晚了。凭着忠于朝廷的心,又想着冯暗就快到了,他苦苦支撑着。同为粘杆处的暗卫,刘九一声不吭,被关在另一边的地牢中。刘九只有十九岁,进雍和宫时还是个娃娃,是杜南一手带大的,刘九的本事大多是自己教的。大内的血滴子有个规矩,完不成任务就得死,从来还没有完不成任务还能苟活的杀手。因为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而朝廷要暗杀的人往往都是绝密。杀手完不成任务,自己一定会暴露,这个人雍和宫绝不会再用了,殉职后的暗卫至少还能保住荣誉,既不给朝廷丢脸,家里还能拿到一笔不少的安置金。
杜南不知大内军机处中有多少个杀手能像他这样,四十年来能一直呆在雍和宫。他认识的暗卫越来越少了,而新人就像春天里的花儿一样,一茬一茬地生长着。刘九是他唯一熟悉的新花,杜南像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样保护着他!
正想着,门外有脚步声逼近了,杜南突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来者黑羽高帽,墨狐大袍,一副目空一切的霸气,腰间悬挂着一柄看上去十分华贵的宝刀,他应该就是五峰石宝司的王爷田贾。
“还没招吗?”田贾鼓着一双鹰眼扫过杜南在问话,他身后跟着的几名侍卫凶神恶煞,监狱长因紧张显得有些口吃,就道:“没……没有!第……第四天了!”
“滚油!”田贾轻描淡写地说着话,慢慢走到靠墙的一口大锅边,右手抄起冒着热气的长勺搅了几下,油锅上空顿时升腾起一股刺鼻的浓烟,黑烟四散弥漫,气味有点儿像被烤焦的猪蹄。
“再问一遍,你二人来此有何目的?主子是谁?”搅了搅,滴着热油的勺子高举着,田贾缓步踱至杜南面前,盯着他血肉模糊的一张脸,淡声问。
“经商,商人。”
杜南气若游丝,从一开始被俘到今天,他只说了这四个字,而这四个字,就是这次来石宝司的接头暗号。
“看来,你二人是不想活了!”田贾气急败坏,声音提高了,手里的热勺已伸向杜南的嘴边。
应该是五天前,石宝司的巡卫在官道上截获了这二人,正值非常时期,便将二人带回地牢开始审问,没想到什么也问不出来,他们嘴硬得很,让田贾有些心惊胆战,他联想到这世上有一种人是不怕死的,那就是大内军机处的血滴子,粘杆处的杀手。
这二人若真是皇帝派来的人,那么自己头上的这顶帽子可能保不了多久了,不!不仅是头上的这顶帽子,就连自己的命可能也保不住了。
年前他做了个决定,与倭寇达成合作,要联兵对付朝廷。于田贾而言,这是个惊天大秘密,也是个能要他命的大把柄。
是留还是杀?
看现在的情景,这二人如此硬骨头,只能破釜沉舟,使出最后一计了。左思右想,田贾想出了个十分高明的法子。他想试一试,若这二人果真是清廷派来的暗卫,那么在自己的王殿里,一定有内应。
究竟谁是他们的内应呢?他们来石宝司,究竟要干什么?
“拉出去,下油锅!”
田贾的声音比屋外的雪还要冷。
鄂西容美土司繁衍昌盛,又数五峰土家族土司最为强悍。十年前,田贾夺得王位后,杀了许多反对他的族人。朝廷要将土司政权收归一统的消息,一年前田贾就已知晓。如果乖乖地向朝廷交出石宝司的王权,就相当于把自己的命交到皇帝老儿手上,于田贾而言,他舍不得这强抢而来的王位,还有五峰容美土司大片肥美的土地,以及至高无上的权威。
两口簸箕大的油锅已烧得滚开,行刑台在王殿南端阔大的石台上,长老田归息带着族内大大小小的头领几百人,很快就已到石台之下了。
“此二人乃贼寇,罪大恶极。几天前,他们悄悄潜进我石宝司,欲图不轨,幸而千户长刘昂发现,合众之力拘之,今乃大节后的第一日,春之大节,正好上顺天意,下承民心,以此二贼之首级,祭列祖列宗,愿上苍护佑我石宝司生灵昌茂,永享太平!”
田贾高举双手,站在石台中央,洪声发话。他想验证自己的判断,如果这二人真是朝廷派来的细作,那么这时站出来为二人说话的,就是他们的内应。
杜南抬起头,看向人群,清晰地道:“经商,商人!”四个字铿锵有力,传出去很远很远。
杜南看着台下众人,脑海里在想着刚刚从地牢出来前,脚后跟里的竹节已被推进了他预先抠好的石缝中,若自己真的死了,粘杆处的高四卫一定会找到竹節,只要四根竹节合并,暗号对上,中央一统的计划就可以顺利实施了。
“我说大王啊,春之大节刚至,怎能乱开杀戒呢?”就在这时,长老田归息手执节杖,既不行礼又不跪拜,哑声问道。
一百零一岁的田归息,是当年力保田贾登上王位的祖爷爷,现在领头劝说他别轻易开杀戒,这令田贾有些哭笑不得。
“聂梯,这二人乃贼人奸细,必得除之啊!”田贾心中很是失望,却又不甘心,回答了田归息后,吩咐道,“将人犯除去衣衫,准备行刑!”
“爬普,我的父神,这二人不能杀呀!天降瑞雪,此乃祥兆,不可滥杀无辜啊!”
一声娇呼从王殿左侧传出,来者好快,只三四个起落,便见一个妙龄女子已登上高台,她呼田贾为“爬普”,那么田贾应该就是她的父亲。
来者正是阿佳那。
“阿佳那,我的女儿,你昨晚巡夜守卫着飞鹰堡子民的安全,这时为何还不回房歇息,却来此为贼人说话?”田贾实在没想到,刑场上为两个俘虏说情的,竟然都是自己的至亲。
“阿佳那说得对!天降瑞雪,若擅开杀戒,恐天神怨怒,大王,饶了这两人吧!”正在这时,从刑台下方不远处徐徐走来一人,着一袭黑袍,步子异常沉稳。
来者是个女子,宽大的袍子从脖颈一直垂到雪地上,雍容华贵,气度不凡。她浑身被包裹着,每前驱一步似乎要用尽全身力气。她的步伐又慢又稳,白皙的脸庞上,一双眼睛射出灼人的火焰,头上戴着黑白相间的土司大夫人王帽,显出她身份不一般的尊贵。
她不怒自威,每前进一步,身上的力量就传递给刑台周围的人们,她的步子比群山还稳,脸上毫无表情,一双美丽的凤眼盯着田贾,一副心有万千磐石,任何人都无法动摇分毫的模样。
“大夫人怎么到这儿来了?这么冷,你身体哪儿受得住?”见女子走上刑台,田贾一改刚刚发号施令的气势,双手扶住女子的左臂,口里有讨好意味,轻声说道。
“阿捏、阿捏,您今天怎么出来了,太冷了,您快回屋去呀!”阿佳那亦赶紧迎上前,撒娇地称此女子为阿捏,劝她赶紧回屋里去。
来者是石宝司的当家主母唐孤如,阿佳那的母亲,田贾的结发妻子,飞鹰堡石宝司上一任大当家唐绅成的嫡女。
“阿佳那,族里的事让你爬普处理吧,你回房去!”唐孤如凝视着阿佳那的脸,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完,口里冒着白气。唐孤如白皙的脸上神情凝重,做出的决定看上去毋庸置疑。
“阿捏!”阿佳那祈求地看看唐孤如,娇声道,“这二人不是贼子!”
“回去!”唐孤如加重语气,再次发话,就像是上级对下级的命令一般,说完便不再看阿佳那。她绕开田贾,向双手被反绑着的杜南和刘九走去,走得异常缓慢,离杜南一步之距停下了,上下打量了许久,双目射出隐隐杀气,“十天后飞鹰堡祭天,这二人,本夫人用得着。”
“夫人!这二人乃……”听了唐孤如的话,田贾无比意外又有些急切,疾步靠近唐孤如,话只说了一半。
“大王!”唐孤如缓缓地转过身,这才认真看了看田贾,明眸中闪出一丝柔光,“孤如每天噩梦缠身,我父兄的魂魄常常来这石宝司寻我。唉!孤如罪孽深重,今石宝司偶得这两个贼子,乃上天所赐,十天后是石宝司大祭天神之日,大王可否将这二人留给孤如,以献天神,赎妾之罪过?”说完,唐孤如叹了口气,将手伸出去,手掌上翻接住雪花,幽幽道,“反正是要处死的,不急于这一时。大王,您说呢?”
刑台上的唐孤如安定从容,始终不疾不徐,语调平和,沉而有力。
“呃!好!好!”几乎只思考了一秒,田贾便一把揽住唐孤如的手,热切地抚了抚,“大夫人从不向本王开口,既是你要这二人,这人情,本王送了!”说完,田贾大手一挥,向后摆了摆,几个侍卫便将杜南和刘九押下刑台,往地牢而去了。
“夫人,咱们回屋去吧,外面冷!”田贾双手挽着唐孤如,径直走下刑台,台下众人跪叩,山呼“大王仁德”!
往王殿议事厅去的路上,田贾胸中波涛汹涌。
十几年前,也是这样的大雪,天阴沉沉的,也是石宝司土家族人们热闹的隆庆后,他夺王位,绞杀唐家父兄的场景又一次浮现在眼前。作为唐绅成的嫡女,唐孤如在丈夫杀掉父亲之后,一病便是十五年,此后,田贾便从未上过唐孤如的凤床。虽然王殿内养着几十个女人,但田贾对唐孤如因求而不得心有不甘,从一开始娶她一直到现在,田贾始终得不到她的心。
诛杀唐氏一族之事已过去多年了,田贾对唐孤如的爱意及负疚感令他此刻不忍拂正妻之意。更何况,如今的石宝司,唐家远亲小辈带兵的厉将占了一半以上,若唐孤如发起狠来,自己未必是她的对手。
田贾叹了口气,看向女儿的住所。
石宝司的后殿离正殿有三顷之遥,后殿建筑群密集而奢华,内里住着田贾的众多子嗣。有一殿居飞鹰崖的边缘,与其他殿宇一桥相连却又独栋自守,名“堑阁”。堑阁在众后殿中有鹤立鸡群之势,那便是田贾嫡女阿佳那的闺阁。
一刻钟之前。
冯暗的左臂肿胀得像烧红的猪腿,土家族的毒羽厉害,解药也神奇。迷迷糊糊中,冯暗感到自己被灌下了一碗药汤,眼睛被蒙住,什么也看不见,隐约中自己被放进一个滚烫的木桶,左臂像是被一只小猫咪吮吸着。疼痛与麻木感随着热汤的熏蒸慢慢褪去,汤水的暖香加之连日奔走的辛劳,让冯暗睡过去了。
醒来时,便听见屋外田贾高声要杀人的话以及杜南反复念叨的“经商、商人”四个字,冯暗一跃而起。他看见白雪映照的晨光中,一个纤细女子的背影正立在窗前,就像一幅曼妙的剪影。当冯暗腾地跃起,抓向她背部欲一招制敌时,这女子身形奇快,只一个后翻,便已拉住床榻下的一根粗绳,只轻轻一扯,冯暗便倒回床上。原来,冯暗的双腿被两根又粗又有弹性的牛筋绳缚着,粗壮的牛筋绳被结在粗绳上,轱辘转动,四两拨千斤,饶是冯暗再厉害,也得被卷回去。
“再敢擅动,我杀了你!”一张雪玉般的俏脸上,盈盈双眸里射出复杂的神情,阿佳那俯在冯暗身体上空,眼眸墨黑而深邃,声音低而沉,“老实点儿!”
冯暗大脑飞速运转:阿佳那如此嚣张跋扈,可见她平日在这座飞鹰堡里有着怎样霸道的权威。那么,她的地位在这飞鹰堡的石宝司,也应该是不可轻视的。
正思考着时,屋外刑台上杜南凄厉的声音一阵阵传来。顾不得许多了,思考的瞬间,冯暗双手攀住阿佳那的颈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在了阿佳那身上。
“是你救了我?”冯暗盯着已被压在自己身下的阿佳那,温情地问。
四目相对,冯暗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温软一点儿,将头往前贴了贴,二人的鼻尖几乎就要碰上了,说:“这般貌美的女孩,却怎地如此凶,你是要绑我在此当夫婿吗?”
“你……你让开!”
阿佳那的小脸羞得通红,她整个身体被罩于一个强壮的男人身下,除了无力反抗外,害羞的她将头扭向了另一边。
“外面的人不能死!”冯暗又将身体向下沉了一下,唇对着阿佳那的右耳,轻声细语,“你知道的,土司大节杀人犯忌讳,而且屋外的二人是我商队的伙伴,不是坏人,拜托你救救他们!”
阿佳那恢复了平静,缓缓转过脸,目光里射出凌厉的寒光,问:“他们是你的同伴?”
“对!对!他们是我商队的伙伴,拜托你发发善心,救他们一命!”冯暗身体悬空,双手稍一用力,扶起阿佳那,“我知道,你有能力让大王不杀他们。”
阿佳那又紧盯冯暗一眼,口里自言自语“经商、商人”四个字,跃下木床时,她一脚踹向冯暗的腰间,冯暗疼得龇牙咧嘴,不过他笑了。
杜南和刘九应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
看着阿佳那远去的背影,她必是从小便习武了,步伐轻盈如风,只略微点地,行动起来就像狐狸般敏捷,她刚刚口中反复念叨着“经商、商人”四个字,难不成?
刚一想到高三卫,冯暗便马上否定了。
不!她不是。根据军机处给出的信号,高三卫潜入石宝司已十五载,而现在的阿佳那顶多十九岁,从年龄上看,她怎么都不可能是大内血滴子的统领高三卫。
田賈有些气急败坏。
应大夫人唐孤如之请,他暂时饶过了杜南和刘九,原本想着卖了个人情给她,再怎么也能与她好好说上几句话,又或者,今晚能得到她的允许,住进麟松园,一家三口开开心心吃顿晚饭,顺便将唐氏的几位小将军约来叙叙旧,若是能聚拢唐氏一族,即使真跟皇帝老儿动起手来,力量将会壮大许多,胜算也会多一些。
当田贾提出今晚去大夫人的麟松园时,唐孤如缓缓起身,既不拒绝也不允可,右手搭在贴身婢女茶清奴的胳膊上,称吃药的时辰到了,便有礼有节地退出了王殿。
看着唐孤如徐徐远去的背影,田贾感到一股无法承受的重压戳进了心脏,疼得难受。
百多年前,曾祖一代田氏基业被唐家夺走,田贾忍辱负重几十年,终于发动兵变,夺回了一切。不过,在五峰土家族的土司城里,结发妻子一不可废,二不可杀,再说,田贾是真心喜欢唐孤如,舍不得杀她。
这十五年来,唐孤如缠绵于病榻,吃斋念佛,几乎闭门不出,唯女儿阿佳那可以进她的麟松园。
今天,唐孤如居然走出了麟松园,还开口求了他,他自然得卖她这个人情!
“大王,地牢里都已安排妥当,您看……”
正当田贾思绪万千时,一个精干细瘦、侍卫模样的人疾步走上王殿台阶,抱了双拳,低声道。
“嗯。不急。”田贾的目光只在来者头上扫了扫,而后又看向远处的山峦,摆了摆手,“龙指挥司,以后这石宝司的里里外外,你得提起十二分精神了!”
“是!”
被称为龙指挥司的男子身体往下矮了矮,有力地答了个“是”后双手抱拳打躬,兀自一动不动。
“去吧!那边的消息一到,即刻上报本王!”田贾挥了挥手,让龙指挥司退下了。
进入大殿,一名身材矮小、瘦得只剩一包骨头模样的中年男子赶紧贴到了近前,哈着腰,跟在田贾身侧。田贾坐上王座后,毛茸茸的虎皮的温度令他心中泛起了一丝暖意,但口里仍长长地叹出一口热气。
“大王,这天儿冷得厉害,现在也无甚要紧事可做,您看要不要请哪位夫人过来给您唱个小曲儿?”枯瘦男子哈了哈腰身,邊整理座上虎皮的绒毛,边小声道。
“不!”眉头微皱了一下,田贾转过脸,对此人道,“长坤,此事你怎么看?”
“这……”
被称为长坤的男子,头稍微抬了抬,面露难色,只答了一个“这”字后便不再出声了。
“大胆讲!恕你无罪!”田贾双目如电,逼视着这个叫长坤的男子,低声道。
“呃,大王,奴才认为,那二人必是贼寇无疑,趁着大节这当口假扮商人,来打探军情的!”
田长坤是田贾族内的人,人机灵,所以被田贾留在身边当军师。
“别绕弯子!说重点!”田贾一挥右臂,声音提高了八度,吓得大殿里伺候的女奴全跪了下来。
“爬普!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正当田贾与田长坤二人叙话间,一个肆无忌惮的声音猛地从殿外传了进来。
话音未落,从门外噔噔噔地走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身形高大,满脸横肉,双耳上吊着一对亮灿灿的耳环,走起路来左右摇晃,甩开膀子摇晃着踏踏有声地进了王殿。来人见到田贾后也不行礼,口里只说“杀了他们”。
来者是田贾与二夫人张婉所生的儿子田张贵。
“住口!没规没矩!”田贾见田张贵大剌剌地进入了王殿,如入无人之境,到了跟前既不行礼也不跪拜,开口没个遮拦,叱道,“成天喊打喊杀的,你带了个像样的兵没有?”
“爬普,您是孩儿们的父神,也是石宝司族人的天,您作的决定怎么可以随便更改?杀了他们,杀了他们!”田张贵的声音毫不克制,似乎愈说愈气,后面两句几乎是狂喊着出来的。
“滚下去!”田贾盯着田张贵,厉声道,“没脑子的东西!杀人就能解决问题了?”
“爬普!”田张贵几乎高喊道,“阿佳那,大娘,她们二人一起维护两个强盗,您得法办她们。石宝司的刑法是约束所有人的,您不能总袒护她们……”
“啪!”田张贵的话还没说完,田贾蒲扇般的大巴掌已搧在他的脸上,一声脆响。田张贵只顾说话,没料到自己的老子这么不给他面子,说打就打上来了。
田贾一瞪铜铃般的大眼睛,吼道:“滚回去,刚刚的话再不许说了,否则,你和张氏都得从这石宝司滚回张潭湾去!”
田贾此时恼怒至极,原本心中就有气,但是此事复杂,一时间他也理不出个头绪,心里正堵得慌,这当口,这个平日不长眼不受宠的田张贵撞了进来。
挨了一巴掌,又被田贾大骂,田张贵哪里肯依,口里兀自大叫道:“谁让你生下我的,当时出生时为何不把我掐死,有本事,今天你就除了我的籍,赶我走!”
田贾气得拿着茶几上的瓷杯就砸,这田张贵不是吃素的,一偏头躲过,还要迎上前去理论,被田长坤一把死死拽住了。殿内的响动早已惊动了门外的侍卫,侍卫们拖拖拽拽,硬把田张贵拉下去了。
“关地牢里去!不许给他吃喝,饿死这个不肖子!”田贾气昏了头,大喝道。
田长坤对近前的侍卫耳语了几句,侍卫们押着田张贵往地牢方向去了。
“畜生!不许放他出来!不许送饭给他,饿死这个逆子!”田贾一挥双臂,将王座左右的茶几全掀翻在地,叮叮当当一声声脆响,他彻底发怒了,大声喝道,“谁都不许为他求情!没有本王允可,不许放他出来!”
田长坤唯唯诺诺,大气都不敢出。
田贾的狠毒人人都知道的。十几年前杀岳父唐绅成一门,老老少少八十一口,他连眉头都不皱的。
只有一个人是他的软肋。阿佳那,石宝司的圣姑,是他唯一的女儿,他绝不允许任何人诟病她。
冯暗双腿被牛筋缚住,双手还可以灵活自如,人不能离开木床,整个身体还能翻转。
冯暗仔细打量着自己被困的小房。房内很精致,家具是用红木打造的,陈设很简单。一扇木门紧闭着,旁边有两扇阔大的雕花红窗,一眼便可看见窗外有雪的亮光投影。房内保持着适宜的温度,说明这间房内应该连接着王殿墙群的保暖设施,在土家族,这是只有王族才能享用的,说明这房内的主人品阶十分高。细看这房内,不像是正房,像是偏殿。看到这些,冯暗想到了被唤作东伢的女子,她与阿佳那是主仆关系,那么,这间房应是她的吧。
看样子,此时的自己应该已到了石宝司王殿核心了。
冯暗心中暗喜,下意识抬了抬左臂,还好,左臂除了有点儿肿胀之外,已无大碍。眼下,他这位朝廷军机处特务机构的二把手,以暗渡陈仓之计,成功地进入了石宝司核心区。
要找到接头人高三卫,尚需冷静分析后再行动。
之前听见房外刑台上的动静,居然不止一人在为杜南和刘九说话,那么他们暂时应该性命无忧,这点是可以肯定的。可,谁是高三卫呢?
“你这个蠢货!”
冯暗脑海中正推演着屋外刑场上几位讲话者的身份以及接下来可能发生的状况,一声娇喝飘了进来,红门只开了一扇,拳头夹杂着寒风便袭了过来,冯暗本能地躲过一拳,来人又凶又勇,紧跟着便扑了上来,左拳已击中了冯暗的脑袋。当然,作为顶尖杀手的冯暗,在他接下来的计划里,这一节已然想到了。
土家族人骁勇中带着原始部落的野蛮气息,飞鹰洞内他已见识过两位女将的身手了,此时被袭击不是什么稀奇事,作为一名杀手,身陷囹圄,什么状况都有可能发生。被绑在做工考究的木房内,冯暗得多动脑筋才能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此行接头的目标,对上暗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怎么就是蠢货了?”重重地挨了一拳,冯暗看清了来者。果然是东伢!看来,这位阿佳那的贴身侍卫东伢在石宝司的地位不低呀,脾气也不小,这种霸道脾性是因平时生存的地位和环境养成的。冯暗此时只能示弱,他假意用手捂住脑袋,一副贪生怕死万般委屈状。
东伢双手抓起冯暗的上衣领口,将他提起来,沉声喝道:“赶紧给我从这儿滚出去,别弄脏了我的床。”
“喂喂!谁想呆在这里?我可是你们抓来的呀,谁想睡你的床啦!快!快!赶紧将我放了!”冯暗一副受委屈的模样,双腿连蹬,弄得牛筋绳呼呼作响,他冲着东伢大声道。
“再嚷就杀了你!听着,你有双手,难不成还要本姑娘替你解开?”东伢勒紧冯暗的衣领,目光里射出杀气,恶声道,“若再敢骚扰阿佳那,你的死期就到了。一会儿自己滚蛋!”
东伢不知哪儿来的蛮力,对付冯暗这壮如公牛的杀手,就像拎只小鸡崽儿般容易,眼睛射出来的光又毒又冷。
莫非她是高三卫?
刹那间冯暗作了多种设想,不过,此时的他得解决眼前的难题。冯暗软下身子,口里嘟嘟囔囔道:“走,我当然是想走啦!不过,我的同伴被你们抓了,我要去救出他们才行,要走让我们三个一起走!”
“听着,若想活命,今夜就从这外面的小路快滚,否则,哼!”东伢死死盯着冯暗的双眼,话说完,狠力将他推倒,一阵风似的又出去了。
她是谁?是谁让她来传递的信息?阿佳那?难道她就是自己要接头的高三卫?
想起阿佳那,冯暗心灵深处有股热乎乎的暖意在游走。这个女孩身上的清香,以及她温润的双目,天真无邪的眼神,让人沉迷……
冯暗努力想甩掉某种想法,但他是个男人。他从小生长在雍和宫,养他带他的都是一等一的顶尖杀手。粘杆处里有十位顶尖高手,他们研究了一门课程,是专门针对异性的。虽然这种课程不多,但天赋极高的冯暗早已明白,三十六计里的美人计并非只有女杀手能使用,作为杀手的血滴子,每天都在刀尖上行走,师傅万双福告诉过他,可以用美人计的精髓,将执行任务的时间与杀戮降到最低。
阿佳那饱满圆硕的胸脯,柔软的细腰,玉一般的俏脸,发丝里游走的暗香令人魂牵梦萦,尤其是那双明眸里射出来的光,任性里漾满羞涩,有一刻冯暗的心就要化掉了。
但一个杀手应该有的定力,让他尚能把持,并且利用自己俊朗的外表,反向挑逗阿佳那。
冯暗想尽量减少对阿佳那的想象,但越是这样,阿佳那的影子越发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突然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一个男人居然在利用一个大山深处纯净女孩的感情,从昨晚深夜到现在,他的美男计一次又一次发挥着作用。
下作!
冯暗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彻底清醒了,执行任务的总时间只有十日。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高三卫,先将暗号对上,再将印信交付,再宣密诏,将起兵夺权的时间传回雍和宫,仅十日,也就是说,留给冯暗的时间只有三天了。
想到这儿,冯暗双手撑住床沿,将身体挪至床尾,看着缚于脚踝处的牛筋绳。这种铁环扣住脚踝,粗壮的绳子绑住的结套,对普通人来讲,想打开它比登天还难,但对于一个杀手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冯暗拉了拉绳索,他的手探向腰间,腰带上有根银丝,只要抽出来就能很快打开这牛筋绳了。
就在右手摸向腰间的一刹那,冯暗分明感到有几双眼睛正紧盯着他。他忽然惊觉,恐怕此时他的一举一动,正处于石宝司人的监视之中。若自己顺利地打开牛筋绳,下一步该如何继续伪装?试问一个普通的商人,哪有能耐打开石宝司用来羁押强敌的牛筋绳?
“哎哟!哎哟!”
探往腰间的手改为捂住腹部,冯暗低呼着,而后在床上打起滚来。当身体趴在床头时,冯暗的舌头轻舔了领口第一颗纽扣,瞬间大汗淋漓。冯暗痛苦地在床上来回翻滚着,牛筋绳上的铁环叮当作响,木床也被压得不断晃动。
“阿佳那!”东伢一声呼叫。门开了,东伢想拦住木窗外一直注视着冯暗的阿佳那,可哪里拦得住,阿佳那早已破门而入,迫不及待地扶起冯暗。
“端热汤药来!快!他体内的毒没清干净!”阿佳那命令东伢。
东伢的手一挥,小房内走出来两个身材矮小的女婢,一碗热腾腾的汤药端了上来,阿佳那坐在床沿扶住冯暗,将汤药喂进他口中。
喝下热汤药,冯暗似乎感觉好了许多,不再呼叫,不过额头上的汗仍不停往地往外冒。阿佳那命人添了棉被,绞了热巾,为冯暗擦去汗水。
冯暗浑身瘫软,头无力地歪在阿佳那的肩上。东伢怒视着冯暗。
房间内十分温暖,阿佳那身上的香气幽幽传进冯暗鼻中,冯暗的额头还在往外冒汗,不过,他为自己的正确判断而高兴。
石宝司的夜来得特别早。麟松园唐孤如的卧室早已漆黑。晚饭时田贾来过,唐孤如并未拒绝这位石宝司的大王留下来用晚膳,只不过,唐孤如没吃两口便咳嗽不止,婢女茶清奴欲扶她回房休息,她推了推茶清奴的双手,示意她去陪正喝着闷酒的田贾。几个小婢伺候唐孤如去后殿卧阁歇息去了,这并不影响田贾进餐的心情。他饮酒饮得惬意,有年轻貌美的茶清奴陪着,酒色是一样醇香的。
王殿后院的岭王阁是一处极清静的去处。这里是田贾处理大事后独自清静、不受干扰的雅居,就在书房后排,居于整个王殿的制高点。全套红木设施,又干净又喜气,地上铺着从大食国以物易货换來的西洋地毯,雪白的长绒上绣着若隐若现的红荷,洁白的绒与干净的红相互映衬,显得这种奢华有些异于常态的高贵,这令田贾感到彻头彻尾的舒心和尊贵。
茶清奴每次见到田贾,就会露出一副害羞的模样,这令田贾心荡神摇。石宝司飞鹰崖内从来不缺女人,但唐孤如身边的亲卫就这一个,三年前当田贾对唐孤如表明要带走茶清奴时,唐孤如沉寂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丛小火,随后默默地为茶清奴披上了一件青袍,送她与田贾出了麟松园的大门。
“去,好好伺候大王,尽本夫人未尽之责!”唐孤如拉着茶清奴的手,左手大拇指在她手心里轻按了一下。
茶清奴顺理成章地成了田贾的人,田贾多次要为茶清奴赐名分,都被她拒绝了。她说,现在她暂伺候着大王,大王有一日厌倦了,她还可回到大夫人身边去。
岭王阁里温暖如春,茶清奴如同被剥了壳的鸡蛋,浑身雪白,被田贾搂在怀中,云雨清欢后的田贾完全像个最普通的田舍男人,他细细地抚着茶清奴的长发,怜爱地道:“这飞鹰崖的日头太毒,看把你的小脸儿晒得,原本你也是个粉白的小娇娘呢。”
茶清奴羞涩地一笑,道:“奴婢自小为奴,习惯了。”
田贾又对茶清奴许诺,等到今年秋天,东南新建的宅子便赐给她,无论她去不去住,以后茶清奴便是这飞鹰崖石宝司的主子了。
茶清奴笑而不答,只安静地伏在田贾的怀里。临走时大夫人交代的暗语,茶清奴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又一遍。
十五年前,自己还是个沿街乞讨的孤儿,是大夫人将她父母的尸骨合葬,又把自己接到规矩森严的石宝司,暗地里教自己武术、韬谋,还告诫自己要善良,心中有大义。大夫人教过她太多东西,比如,这时候蜜人儿般躺在穷凶极恶的田贾怀里,让他以为自己就是他的人。
缠绵了一会儿,田贾问了唐孤如的现状,每日还咳嗽吗,有没有出去接触过什么人,唐占、唐印、唐癸几兄弟经常去麟松园吗?
茶清奴老老实实地细声作答,她的回答令田贾十分满意。一个病了十五年的女人,还能掀起什么风浪?祭天,那只是她的自我安慰罢了。
岭王阁内,男欢女爱的情事正如火如荼地燃燒,而另一场惊心动魄的谋划,却在王殿一黑暗居所内上演着。
麟松园后寝深处,唐孤如一身漆黑,双目如电,手持一柄利剑,正凝神思索着。屋内比较封闭,过了四道阁门才进入最后一道暗门,到尽头才达此处。室内有微弱的光,一个细瘦的蒙面男子跪在地上。
唐孤如一边拭剑,一边看着墙上密密麻麻的牌位,轻声道:“算起来,他们走了也有十五年了吧!”
“大夫人,只待您一声号令了!”跪地的男子头也不抬,沉声道,“今年的节气快到了吧?”
“嗯,你只需看好他,别出什么乱子。这次的行动若有一丁点儿纰漏,这石宝司可就要全毁了。”唐孤如始终缓慢地擦拭着手中的宝剑,沉声说道。
精瘦男子离去后,唐孤如扔了披风,露出一身紧俏的黑衣,蒙了脸,束了长发,整个人一改白天暮沉持重之气,吹熄灯,轻盈地向饥责狱方向而去。
冯暗被阿佳那灌了几口带腥气的汤药,精神逐渐好转。夜幕降临时,他竟然狼吞虎咽地吃了一海碗白米饭,还有大坨大坨的鹿肉。东伢始终对他恶狠狠的,送完饭食后离开了小屋。
房内分外宁静,但第六感告诉冯暗,在某个角落,还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凭杀手的直觉,这石宝司的几个女子一个比一个厉害。这些人里面有高三卫吗?
在雍和宫,冯暗只从军机处里像传奇一样听说过高三卫。十几年前,听说大内派了顶尖暗卫前往各省的容美土司潜伏,目的是及时掌握地方政权信息。五峰飞鹰堡的石宝司内,朝廷派遣的就是高三卫。高三卫潜伏在飞鹰堡,窃取情报从未失手,而且来无影去无踪。高三卫在石宝司有个很隐秘的身份,冯暗只知道高三卫在王殿核心区潜伏,其他的信息一概不知。
脑海里一条一条分析着,冯暗想找到突破口,尽快启动第二步计划。
东伢出门去后,这卧房内沉寂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能听见风声和雪粒砸在门檐边发出的轻响。不过,就在这时,冯暗感到有股不易觉察的气息来来回回流走于小房内,敏锐的冯暗分辨出,这是阿佳那身上的气息。
“喂,有没有人?哎哟,我要出恭,哎哟哎哟,不行了!”冯暗高呼道,“哎哟哎哟,不行了!不行了!肚子痛,哎哟哎哟!”
“你小点儿声!”果然,木床背后,暗门打开,走出了阿佳那。很显然,阿佳那已沐浴更衣,她穿着白里透红的水袖长裙,长发及腰,丰满匀称的腰身散发出土家族女孩健硕强壮的迷人气息。
奔到冯暗面前时,冯暗只看了她一眼,便头朝天,双腿向上跷起,道:“我要拉肚子,不行了!”
背对冯暗的阿佳那一改白日的凌厉,她很快解开了牛筋绳,见冯暗风一般地跳下床,似乎真的很着急,便不再似从前那样凶狠地对冯暗,用手向门外指了指,说了声:“出门向左。”
“哎呀,痛死我了!”冯暗弯下腰,看了一眼阿佳那,便迅速朝门外而去。到门外的一刹那,冯暗才发现事情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雪光中,门外一排浑身漆黑的侍卫,个个手执钢刀,立在风雪中,一动不动,就像地狱里的黑鬼卫士。而东伢亦站在房檐下,穿着厚厚的棉衫,手中握着一柄短刀,一副全神贯注的戒备神情。
怎么?难道有大事要发生么?
冯暗的头皮直发麻,情况比他预测的要糟糕很多:高三卫至今不知身在何处,看石宝司这种守备情形,田贾要干大事了!
想到这儿,冯暗直挺挺地向前行,被身手敏捷的东伢一把揪住,低喝道:“往左走!”
仅一瞬,冯暗看见各条道上都分布了密密麻麻的侍卫。顺势往左走,走了两百米后看见一条小巷,再左拐,嗅到了隐隐臭气,这里应该就是侍卫们的出恭之所了。
纷乱的雪花借着风势四处乱窜,像情绪不受控制的疯狗,舔在脸上刮骨一样疼。站在里面方便时,冯暗故意把动静弄大,同时左左右右看了看。
厕所在绝壁之上,只能容得下两人站立,有个通风的窗户,四四方方大约有两本书的长度。于一个杀手而言,窗户相当于生门。
冯暗用手摇了摇木窗,他心里已有了计较。白天从刑台飘来的声音已让他确定杜南和刘九被关押的方位,地牢应该就在离厕所不远处,那么,今夜,就是行动的最好时机。
凭多年执行任务的经验判断,冯暗感到阿佳那的闺阁应处于飞鹰崖顶端的边沿线,所以命名为堑阁。
一个女子的闺阁,却取了如此戾气重的名字,也应合了容美土司五峰土家族人的野蛮剽悍之气。因长年抵御外敌的需要,这飞鹰堡的石宝司人人皆兵,那么,田贾的子女应该个个都懂武功吧?
细窄窗户外吹进来的风啃得冯暗浑身如剥皮般酷冷。凭几束微弱的光线以及天光,冯暗几乎肯定了此时自己就站在飞鹰崖顶端,据经验判断,墙裙外应有几寸宽的地方可落脚。想到这儿,冯暗从墙缝里抠动了一块小石子,顺着窗墙掷下,果然听见了结实细微的声响。
是了,看似毫无破绽的天险防御,却在堑阁这一排临渊的建筑上,露出了最大的缺口,这不易察觉的漏洞于粘杆处的杀手而言,便是兵書中所说的生门。在生与死的搏杀中,只要不是死局,哪怕仅有一线生机,血滴子都能全身而退。
发现了这些,冯暗感到很兴奋,他紧了紧皮袄,全身衣物他看都不用看,早在他昏迷时应该已被彻底搜查了一遍,好在一般人绝不会发现破绽!
撒了一泡尿,冯暗用手拢了拢凌乱的头发,推开薄薄的厕所木门,原路返回。
适应了黑暗,冯暗记下刑台的方位以及堑阁这一排房屋的高度,推测寻找杜南和刘九被关押的地方。临崖的这排房屋高矮不一,矮点儿的估计是自己刚刚被拘着的房子,应是主子的贴身侍卫所居之所,而高一点儿的应是阿佳那的闺房。据此推断,阿佳那应该就是石宝司大王田贾之女。
冯暗边哼着小曲儿边拍肚皮,大大咧咧往堑阁而去,黑黢黢的侍卫丈距一个,立在黑夜中,就像天兵天将,兀自矗立一动不动。
“哎呀!舒服!舒服!”
冯暗拍了拍肚皮,一边自言自语地叫着舒服,一边走向木门处,见东伢站在门边,故意凑过去朝她脸近处看了看,又做了个鬼脸,进屋了。
两名小婢将房门关了,又插上门闩,轻声让冯暗向后走。这时,冯暗瞧见原本单薄的木床上已添了白底红花的棉被,厚厚的褥子散发出好闻的香气,牛筋绳也不见了。
跟着两名小婢向后走,转过两道雕花木门,便见一个阔大的浴池,水面冒着蒸腾的白雾,池中浮动着颜色不一的花瓣,整个屋子被热气熏蒸得仿佛仙境一般。两名小婢低眉顺眼地轻声细语,意思是让冯暗把衣服脱了沐浴更衣。
“这就不麻烦两位姑娘了吧!”
看见房内的情景,饶是冯暗见多识广顿时也有些脸红。他一个黄花大闺男,怎能让几个女孩看自己的裸体呢?更让他摸不着头脑的是,自己一个被俘的“贼人”却被奉为上宾,这也太离谱了不是?
冯暗这样想着,又担心起自己的衣物来。毕竟,从飞鹰洞被药晕到这飞鹰崖上,他能用的杀人武器都藏在飞鹰洞内了,而自己身上仅剩的都是保命的暗器……
想到这儿,他猛地发现一个身影从门背后一闪不见了,立刻警觉起来。那应该就是东伢。是呀,此时若不脱衣服,一会儿让这野蛮的女子来对付,那情况就更不妙了。
“麻烦二位姑娘出去一下,你二人在此,在下怎好除去衣衫?”冯暗面露难色,对两位小婢轻声道。
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两名小婢抿嘴一笑,转身出门去了。冯暗犹豫了一下,还是一咬牙,将身上衣物脱了个精光,跳进了浴池中。
水温刚刚好。冯暗闭上双目,脑海里又浮现出刚刚去厕所每一寸所见之处,计划出一条去地牢的路线,而后,以怎样的速度将杜南和刘九救出来,三人合力找到高三卫,迅速将皇上的密诏传出去。
再睁开眼时,冯暗发现自己的衣服竟然都不见了,他的鞋也被拿走了。这种情形让他想到在雍和宫接受训练时,师傅们讲到美人计、美男计时,强调绝对不能犯的忌讳,便是将重要的筹码放在衣服鞋袜里,那等于拱手为敌人准备了一条置你于死地的线索。
“喂!喂!我的衣服呢?我洗完了,我要上去呀!”冯暗假装惊惶失措,夸张地朝雕花木门大叫道。
“你在大叫什么?”
一个极其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冯暗转过身,看见了一个绝色水润的女孩,她长发如缎,粉白长裙,宛若仙女下凡,正从浴池另一端走了出来。
正是阿佳那。阿佳那身后,跟着绷紧着情绪的东伢。
“喂!喂!我的衣服呢,我……”冯暗挥动双臂拂开花瓣游向阿佳那,语无伦次地边用双手护住前胸,边急切地道,“我要起来,总不能让我一直光着身子吧?”
“你住口!”东伢柳眉倒竖,对冯暗大喝一声。
阿佳那右手挥了一下,东伢向后退了两步,不再作声了。
“哪里会让你不穿衣服?”阿佳那满脸绯红,声音极其温柔,在这间热气蒸腾的浴室内,此刻的她如同一颗成熟的蜜桃,水灵灵泛着红晕,她眼睫低垂,轻声说了一句,“别那么大声好不好?”
已有两名小婢手中托着个大红盘进来了,上面有一套纯蓝色的棉衣,还有裘皮的外套。
冯暗心中有点儿打鼓,看来,她仍没对自己放下戒心,那么,自己的衣物呢?扔了?洗了?
冯暗快速思索着,又见浴池边亭亭玉立地站着几位姑娘,很显然,此时自己不能露出任何心虚之态。算了,先不管那些了,顺水推舟,依计而行。
“我要穿衣,烦请几位姑娘先出去吧。”见到托盘上的新衣,冯暗对阿佳那抱拳道。
浅蓝的棉衣带着温热的暖香包裹着冯暗,他伸了个懒腰,卧在木床上,倒向睡枕的一刹那,他发现自己的脏衣服就在不远处的茶几旁,鞋也还在。这令冯暗感到有些欣喜,这些衣物暴露不出任何破绽,她们应该一一查探过了。
躺在床上,冯暗拥住棉被,脑海里思索着这一切。正在这时,一阵叮铃铃的响声传来,只见东伢手中挽着一根铁链进来了,她速度好快,刚一进来便抓住冯暗的双腿,“咔嚓”一下,牛筋绳已套住了冯暗。
“喂,我是好人,干吗捆我啊?我来石宝司经商,飞鹰崖这么多人进行交易,你们偏偏抓住我不放,凭什么呀?抓了你就查呀,又查不出什么,还绑着我,莫不是要绑我做夫君?”冯暗扭动着身体,瞪着东伢,夸张地大叫道。
“啪”,冯暗的左脸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老实点儿!再不老实,小心一会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东伢说完话便转身出门去了。
就在这时,从侧后门走出了阿佳那。她坐到床边还未开口,冯暗扑上去一把抱住她,用力将她压住,不让她有反抗的机会。
“动不动就打人、绑人,这是什么规矩啊,石宝司就是这么没王法的吗?”冯暗几乎歇斯底里地对这位骄傲、年轻、心思深得如一汪碧潭的女子道。
“你是不想死的,对不对?”阿佳那并不反抗,双目毫不回避,凝视着冯暗,“若想活命,这几日你就老老实实呆在堑阁,哪儿都别去。你若出去了,外面的人会将你撕个粉碎,扔进飞鹰崖里喂狼。我不想你死!”
从阿佳那的目光中,冯暗感受到她不是在说谎。听到最后一句话,他双手变得温柔,迎上前去,吻住了阿佳那的双唇。
温热的香氛,柔软饱满的身体,一江清水般的双眸,乌发若瀑,冯暗感到自己彻底沦陷了。三十多岁的男人,荷尔蒙正淋漓地喷发着,他无论如何都难以控制爱情与欲望。
此刻他吻住阿佳那,与十几年前吻住李千绝完全不一样。李千绝是杀手,她似乎只是雍和宫突然闪过的风景,他们的爱情刚刚开始,李千绝便不见了,如同雨夜里的昙花,娇艳地绽放,流萤般逝去,后来在军机处连档案都消失了。
她们太像了,一样娇美艳丽,一样性格如烈火,一样深不可测。
双手欲进一步贪婪时,冯暗被阿佳那轻而易举地压在了身下。阿佳那满脸绯红,双手搂住冯暗的脖子,极低声道:“别出门,七天后,我送你下山,无论你是谁!”
阿佳那留给冯暗最深最甜的亲吻,而后离开了,此时的夜也陷入了最深邃的黑暗中。冯暗感到有些眩晕,他想留住阿佳那,欲起身的一刹那,双腿被牛筋绳缚住,令他像头困兽跪在了床上。
目下自己还是人家的囚犯,有资格去爱她吗?
冯暗瞬间变得清醒,看了看床几上的衣服,抚了抚散乱的长发,躺在床上,闭目,不一会儿,木床上响起了鼾声。
下半夜,万事万物困极了,与瑞雪一同沉沉入睡。北风呼呼地刮着,有点儿像天界中的群狼在争夺食物,凭直觉,冯暗知道窗外已人走灯灭。
屋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静得只能感觉呼吸在游走。
冯暗的身体轻得没有一点儿声响,侧耳听了听,全都睡着了,凭着记忆,他用棉被一层一层隔离牛筋绳上的铁环,变魔术般从发丝上解下一段银环,慢慢捊直,轻车熟路,牛筋绳很快被打开了。穿上自己的衣服下了床,一连串动作又熟练又敏捷。阿佳那准备的外套竟与自己的身材合衬得天衣无缝,冯暗将土司贵族男人的皮袄罩在身上,既为保暖防寒,也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另类。
从门边攀上屋檐,冯暗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他的身体轻得如一片飞雪,落地无声。
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人在这个时候身体处于最困倦的狀态,睡眠是最深沉的时候,杀手一般都会选择此时动手。
饥责狱门口只有一盏昏黄的灯还亮着,冯暗像只夜鹰,从屋顶来来回回三个回合,一招制敌。门边只有两名昏昏欲睡的看守,得手十分顺利。轻而易举拿到钥匙,进入石牢,冯暗解开蒙面围布,他要正大光明地去提审杜南与刘九。
很显然,重要嫌犯关押之处应在最里面的石屋,一直往里走,墙壁上寥寥几盏灯就像耄耋老人的眼睛趴在墙壁上,浑浊而枯黄。除了进门处有两名看守外,一路几乎畅通无阻。凭着那身贵族的外套,冯暗很顺利地到达了最里面的石屋。守卫大概把他当成了田贾众多儿子中的一个了。
当冯暗一脚踏进铁门时,突感牢房里的宁静完全不正常,潜意识里觉得身后正有一张大网等着他。
明白得实在太晚了。当冯暗欲转身退出石屋时,厚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冯暗缓缓转过身,心里明白,自从杜南与刘九被抓,田贾就在等他们的同伙来营救,今夜的一切都是田贾的阴谋。石宝司的大当家田贾,果真如狐狸一般阴险狡猾。
“我的贵客,你来得好早啊,哈哈哈哈!既来之则安之,你先在里面好好想一想,该如何对本王交代,潜入我石宝司王殿核心,到底有何贵干啊?哈哈哈哈!”
铁门外,一颗斗大的头颅在说话。此人头发朝天炸开,满脸络腮胡子围着一张厚厚的嘴唇,牙齿又长又黄向外突出,一双眼睛暴突地盯着石牢里的冯暗。他隔着铁门往里看,显得万分得意,说话间还不经意地打了几个哈欠,随后又畅快地哈哈几声大笑。他恶毒地看了冯暗两眼,随后带着一众随从,扬长而去了。
牢房里阴冷而潮湿,地上还有斑斑血迹,也正是这些从大门处一直向内延伸的血迹,才令冯暗深信杜南与刘九被关押在此处。但一切都晚了。
刑具都在,一口油锅已变得冰冷,地上大块大块的血印透出阴森森的黑红,在这种人间炼狱里,杜南和刘九很显然饱受折磨后被转移了。
此时的冯暗非常安静,他想不出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站在空旷灰暗的石屋里向外看,整个地牢通道昏暗一片,很多地方都没有灯光,唯独此处有醒目的光亮,若非他救友心切,又怎会对这种景象不起疑心呢?
冯暗心里顿时抽了一口凉气。
看今夜石宝司雪夜里侍卫值守的架势,这田贾要干什么?莫非雍和宫即将采取的行动他已知晓?不!朝廷中央一统的政策早已布告天下,这不是什么秘密,但要连根拔除容美土司取代霸道的地方政权,这是天大的秘密。
今年四月,鄂西部族,尤其容美土司政权要被取消,所有边民都要由中央统一管辖了,许多地方土司都将换新主子。按道理说,田贾并不知道这个时间,就连杜南和刘九,或者说大内潜伏在石宝司的高三卫也不知这次接头的实质性任务是什么,密诏只有等冯暗与三人会合,将信物拼在一起,用高三卫手中独有的解密方法,才知道内容。
依此推断,田贾布了重防,难道是事先有什么预谋吗?又或者……
一想到另一层,冯暗的大脑“嗡”地炸了一下。如果田贾事先预知了朝廷将实施汉边一统的政策,他要自保,企图保住他在五峰容美土司王的地位,那么他会去找谁求助?
这样一想,冯暗的心揪得更紧了,不好!田贾一定是在筹备一场兵变,他的合作伙伴,应该是大清与边民共同的敌人——倭寇!
临走时,皇上亲自对冯暗宣了口谕,若土司内有人勾结倭寇欲谋反,就地斩杀,不用上报。
冯暗快速理清了思路,对!田贾一早就有防备,这次杜南和刘九以及自己被擒,按照这个思路那就都顺理成章了,因为田贾正在谋划着一起惊天的大事变。那么,他的军事防御是早有准备的,能抓住自己,就太不稀奇了。
“喂!喂!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冯暗不得不置之死地而后生,一番思索后,他使劲儿拍打着牢门,像个怕死的无赖狂吼道,“关我做什么?我是商人。经商、商人!”
这四个字,冯暗是歇斯底里地叫出来的。他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高三卫,他,中央军机处的高四卫已经到石宝司了。
“老实点儿!死到临头了,还叫什么叫?”一名狱卒又高又壮,用手拍了拍牢门,不耐烦地大喝道,“再叫割了你的舌头!”
冯暗果真不叫了,他讨好地降低了声音,装出一副贪生怕死的商人模样,道:“大哥,你行行好,放我出去,我有钱,我给你钱好不好?”
狱卒有点儿显摆道:“省省吧!大王都等你好多天了!”
看来,一切如冯暗推演的那般,田贾在谋划着一场更大的局。冯暗有些灰心,这该死的田贾一定是嗅到了朝廷的决策,他要提前动手了。
“省省吧,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都来啰!”正当冯暗装出一副灰心丧气的模样,另一间房里传来一个肆无忌惮的男声。
这时,冯暗才仔细看了看自己所在的这间牢房。原来,这是两间套在一起的房子,他站的地方是外面一间,隔着个小窗户,里面还有一个小间。而声音,正是从里面发出来的。
冯暗走到窗户那儿,看见像瘫烂泥般躺在一张木床上、身着华丽裘皮袄的男子,他们中间,隔着一道薄薄的墙,还有个小窗户。
冯暗压根儿没注意到这间石牢还有个里间,里面还有一个人!
这人的声音有点儿幸灾乐祸,口里更有一种不甘心的挑拨。
冯暗好奇地走到窗口,看见田贾之子田张贵跷着二郎腿,仰躺在一张破旧的木床上,身上的厚皮袄几乎要被他满身肥肉胀破了,胸口敞开了一道很不雅的缝隙,愈发显得他放浪不羁。木床的地上有一个碗,碗里的食物看上去还不错,但一动未动,看样子已经冻成冰坨坨了。
“喂喂,你是谁?谁该死?谁又不该死?”见穿着水豹毛领厚皮袄的田张贵,冯暗继续假扮着商人的角色,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大大咧咧地问道。
“甭管我是谁,你先告诉我,你是犯何事被抓进来的?居然还与小爷关在一处,切!”田张贵翻动着厚厚的双唇,斜了斜鱼泡眼,不屑地盯着冯暗道。
“嗨,别提了,晦气!晦气!”冯暗计上心来,看着里面躺着的人,那架势也是个不好惹的主儿,便唉声叹气地道,“听人说这里临三界,货物好出手,我便来这石宝司天鹰堡行商,没承想被这石宝司的一个很凶的小娘子抓来了,还说我是贼人!”虚虚实实,以话引话,冯暗一副气馁万分之状,对田张贵道。
“哼!小娘子?是不是头昂着不可一世模样的那个?呸,一定是阿佳那,哼!”田张贵的头往上抬了抬,气哼哼的模样,头别向里墙不再言语了。
“别提了别提了,谁叫我倒霉呢?我说公子您,看上去可是个不一般的人物,为何也被关到这儿来了?”见田张贵这身穿戴,冯暗心中已猜了个六七分,想套一套他的话,于是又问道。
“放心,小爷只是临时栽了个小跟头,不过一定比你先出去!哈哈哈!这老东西,能拿我田张贵如何?”田张贵从床上滚下来,几步就到了窗户跟前,歪着头得意地对冯暗道,“到时候你掉脑袋时,小爷替你接着。”胖肉球般的田张贵斜着眼说着阴损的话,看了看冯暗,又道,“你居然也穿着田家的皮袄,哪儿来的?”
田张贵说话时眼睛滴溜溜地直打转,盯着冯暗的皮袄子看。
“只许你穿得,别人就不能穿?”进一步试探地答着话,冯暗也做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不经意地看向田张贵住的这间石房,猛地发现靠床头的左下角,有一块石头似乎往外凸出了一点儿,像是被谁抠出来了再塞进去的样子。
“小爷我是主子,当然能穿。我叫田张贵,田贾老东西是我老子!”田张贵没什么城府,直兜兜地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啊呀呀!失敬!失敬!”验证了自己的推测,冯暗双手抱拳,一副久仰大名相见恨晚状。
“相信我说的话了吧?切!”田张贵用手指戳了一下冯暗的额头,厚唇一撮,轻啐一口,又道,“今日我二人在此处相逢,也算缘分,小爷看你这人也是个有志气的,有什么要小爷相助的,但说无妨!”
听田张贵这样夸海口,冯暗心中有了计较,他脑海里转得飞快——若石宝司大王田贾真有什么图谋,他的这个儿子不可能一丝信息也不知道,得先稳住他,尽量利用他把田贾要做的事掌握清楚,再图明日。
“大哥!”冯暗当即双手抱拳一拜,口里呼道,“今日在下受奸人陷害,入了大牢,能碰见您这位大贵人,实乃小人三生有幸,请受小弟一拜!”冯暗說罢双膝跪着,匍匐在地,拜了起来。
在雍和宫受了二十几年熏陶,冯暗明白,于一个杀手而言,若能顺利完成任务,于大局有益,于朝廷有利,用何种手段去做事,又有什么重要呢,关键时刻,该演戏还得演!
“哎哟哟!”田张贵口中夸张地大呼,身子像陀螺般旋转着,随着铁门处一阵哗啦啦地响,他居然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铁门,从里面走出来了。
“兄弟!兄弟!起来起来,使不得使不得!男儿膝下有黄金!”田张贵满脸堆笑,似乎从未有人对他如此礼敬过。他双手扶起冯暗,猛一拍胸脯,“今日,爷认你这个兄弟了!以后,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放心,爷来想法子,只要爷能出去,也能捞你出去!”
二人在牢房石屋里称兄道弟,早已惊动了外边的狱卒,那狱卒从门外往里看了看,见是田张贵与冯暗聊得热络,便一语不发,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田張贵叫住狱卒,“小四儿,去,弄点儿热酒,爷要与我兄弟喝一个!”
“这……”名唤小四的狱卒面露难色,杵在铁门处一动不动。田张贵往口袋里一掏,丢过去一个钱袋,沉甸甸的,叱道:“办好点儿,以后爷出去了,有你的好处!”
小四拾了钱袋唯唯诺诺地出去了,很快弄来了酒菜。
田张贵摆开阵势,与冯暗大有相见恨晚、不醉不休的架势,一坛酒,田张贵说喝便喝,仰着脖子,一个人几乎喝了一大半,冯暗谎称自己不胜酒力,只沾了沾双唇,但他也佯醉着。
当狱卒小四过来添菜时,冯暗从衣服内里摸了一把,向酒碗里抖了抖,激将田张贵说:“小四乃守夜的侍卫,怕是不能饮酒的。可惜了,扫兴啊!”
田张贵一听这话,让小四当着二人的面喝下了一大碗热酒。
田张贵与小四二人很快进入了梦乡。这时,似乎所有牢房的人都睡着了,不时从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
冯暗从小四腰间解下钥匙,扒了他的衣服互换,大摇大摆地从狱里往外走。饥责狱乃石宝司王殿内设置的家牢,纵深约十丈,一溜排的房间并不多,可见这里是关押重要犯人的所在。透过长廊,冯暗仔细察看着其余各房,杜南与刘九人影都没见着,那么,这二人应该已被人转移了。
是田贾?不!不是他。他既已答应了大夫人唐孤如,暂时留着二人的性命祭天,那么就不会再费力气弄走二人。
那么是谁提走了这二人?难道是族长田归息?不!更不可能。阿佳那?不不!最有可能的,应该是石宝司的大夫人唐孤如。她深夜秘密提走二人,到底要干什么呢?
思索着,冯暗正欲往饥责狱大门处行,便听见数人踏步而来的声音,他甚至听见了田贾粗犷浑厚的男中音。冯暗身形飘忽,只几个起落,便已到了最里间的石屋,又将衣服换过来,倒在刑具房,用酒淋湿了脖颈,口里又用酒猛漱了几口,歪在墙角,一副醉酒后的酣然入睡状。
“大王,您看这儿!”是田长坤的声音。
“杀了他!这种守卫,留着也是个祸根。”田贾一挥袖袍,恶狠狠地道。
听声音,已有人将睡梦中的小四拖走了。这时,很慢很慢的脚步声正向冯暗一步一步逼近。
“此人是何时到飞鹰崖的?”田贾沉声问。
“大王,这人应是圣女夜巡带回来的,这贼子今日才自投罗网。”田长坤谨慎地答道。
“圣女是在替本王巡山才抓了此贼,没来得及上交,勿要多言,多言者杀!”田贾的声音里透出杀气,似乎又看了看室内的情形,又问,“那二人呢?”
“应是大夫人要亲审,提走了!”田长坤更加小心翼翼地答道。
“嗯!那是她要的人,要提走,随她去!只是,备战的事,一个字都不许透露,这小子,你们先审着,注意,不许他跑了,更不许让阿佳那知道!我的阿佳那,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心呐!哼,至于阿贵这个逆子,饿他两天。”田贾气咻咻地哼了一声,走出门的一刹那,说,“从外面来的人,不可放走一个!”
一阵喧嚣过后,牢房里是地狱般的死寂。
小四被杀了,人头挂在刑台最高的那根木柱上,令值夜的狱卒心中都感到恐惧。
折腾了一晚上,又累又困,廊道上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也是行动的最佳时机。此时,冯暗完全可以逃出去,但他却起身走向反绑田张贵的那间石屋,想看看墙角边怎么会有一处凸起的印痕。
作为一个杀手,最基本的素质是对事物细致入微的观察。轻轻挪开那块鸡蛋大小的圆石,里面确实有个小洞,但很遗憾,冯暗并没发现小洞内有什么,他蹲在地上,闭着眼睛思索了一会儿,他在想如果此时木床上睡的人是自己,要被抓走,想给同伴留消息的话,他会……
声东击西!
木床的底板下!
冯暗的大脑一阵兴奋,探手过去一寸一寸摸排,果然,在木床横梁的间隙里,厚布包着一个小圆筒,这个小圆筒夹在两块厚木中间,冯暗使了好大的劲才将其抽了出来。
打开布包,冯暗看见了一个精巧暗黄的椭圆形软竹筒,与自己的那个一模一样。拿到这个物件,冯暗很高兴,去外间再寻,结果怎么都没找着另一个。这个圆筒是杜南和刘九二人中其中一人留下的,他有可能已扛不住刑具的酷厉,又或者,他是在等同伴回来取,又或者他留下这点儿生机,如果自己能活着回来,既能保住项上人头,又能保证这重要的接头暗号不丢失。
那么另一个接头暗号呢?冯暗想,杜南和刘九二人,一定有一个人将暗号带在身上了,一旦被田贾的人搜出来,他扛不住酷刑,这次的接头就前功尽弃了。想到这儿,冯暗快速整理了自己的衣物,又将长发认真梳理了一遍,他正襟危坐,睡意袭来。他想,过不了多久,他也将接受容美土司石宝司里最残酷的刑罚,这场苦肉计若能成功,将比此时逃走再盲目寻找高三卫事半功倍。
天刚蒙蒙亮,饥责狱里就换了一批狱卒,新来的看守们因听说了小四的死因,审讯时十分卖力。五花大绑的冯暗被撕开了皮袄,连内衣也被扒开了,皮鞭抽得冯暗脖颈、胸脯处的鲜血顺着大腿一直淌到地上,形成了他一开始进石牢看见的黑红。
冯暗昏死过去后,田张贵才被一阵刀枪剑戟声弄醒。关他的那扇房门已被钉死,田张贵杀猪般大叫:“该死的,你们这群不长眼的狗奴才,他是小爷的兄弟,若再敢动他一下,看小爷我不诛了你们九族!”一阵号叫完毕,田张贵又趴着窗户对冯暗痛声道,“放心,一会儿等我出去了找到我阿捏,她会管住老东西,我阿捏要揭发这老东西不可见天日的阴谋!”
隐隐约约,冯暗听见田张贵的话,他感到自己已无力开口了,嘴巴只张了张,便垂下头去。
早起不见了冯暗,又见刑台上高悬的人头,阿佳那便意识到冯暗已被关进了地牢饥责狱中。顾不了那么多,她带着东伢和堑阁里她亲手培养的二十名死卫,直奔饥责狱而来。
没有石宝司大王田贾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提走冯暗。
但阿佳那不是任何人,而是石宝司的圣女,也是飞鹰堡军队的指挥使。她的到来免不了一场打斗,阿佳那不杀自己的士兵,她却可以让这些狱卒失去还手之力,一场正面交锋后,阿佳那到了石牢最深处,看见被绑成大字形的冯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见到哥哥田张贵正趴在窗户上狂喊乱叫。
东伢及侍卫将冯暗架出去了,田张贵仍愤声大呼:“他是我兄弟,该杀的,你们要带他去哪儿?不许杀他,否则我饶不了你们!哼!”田张贵怨毒地看着阿佳那,歇斯底里。
“不劳你操心,还是管好你自己吧!”阿佳那斜了一眼田张贵,离开了石牢。
“阿佳那,不要胡闹!”田贾早已得信,匆匆赶来将冯暗与阿佳那堵在刑台处,压低声音,“你是我容美土司的圣姑,怎可如此没分寸,为何要救一个素不相识的贼人?”
“爬普,女儿要带走他,他不是贼人!”阿佳那语气坚定,手中一把宝剑横在胸前护住冯暗,对田贾大声道。
“你!你和你阿捏一样,都是倔脾气!他与你素不相识,你哪里知道他是什么人,快放下他,回屋去!”田贾欲上前拦住阿佳那,见阿佳那横着长剑,只好压低声音耐心劝道,“女儿,听话啊,放下他,回屋去。”
就在这时,只见田长坤带着一大队侍卫朝这边过来了。田贾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田长坤又将侍卫们引开了,很远地看着阿佳那与田贾对峙着。
“爬普,这个男人是我的,我要定他了!”阿佳那目光坚定,一边护着冯暗一边往堑阁退,一边对田贾大声道。
“成何体统?”田贾怒目圆瞪,手一挥,身后的侍卫向前拥了过来,就要包围东伢和阿佳那。
“爬普,若再让侍卫上前一步,女儿就死在您面前!”阿佳那长剑一横,剑锋已抵住了雪白的脖子。
“女儿,你这是干什么啊?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你要与我作对吗?”田贾连连摆手,众侍卫又向后退去了,田贾近乎无奈地哀求道,“女儿啊,听为父的话,留下他,回屋去!”
“爬普,女儿并非与他素不相识,实则,实则,他已经是女儿的人了!”阿佳那说出此话后满脸绯红,又低低地道,“他若死了,女儿也不活了!”
“天哪!天哪!”田贾双手向天,猛地一挥,向王殿奔去了,身后的田长坤及侍卫跟着他走了。
还好都是皮外伤。堑阁的女婢十分细心,用温水协助阿佳那洗净冯暗胸部的条条血痕,又敷了草药,便都退下了。
堑阁内温暖如春,松软馨香的床上,冯暗彻底醒了。就在这时,阿佳那俯身要为冯暗抚一抚发丝,冯暗一把握住她的手,吃力地笑了一下,微弱地道:“莫不是怕我死了,舍不得么?”
阿佳那羞得满脸通红,挣开冯暗,端起柜上的一碗汤,一勺一勺地喂给冯暗喝。
“有这样的娘子,我冯大壮今生有福了。”冯暗抿了一口汤,用了个假名字,不忘调笑了一句。看着阿佳那白皙晕红的俏脸,一双明眸里转动着泪光,心里疼得不行。这是他的真心话,此生若有一位像阿佳那这样的女子做夫人,夫复何求啊?
看着阿佳那,他又想起十几年前的李千绝,这二人何其相似,一样的倾城之貌,一样的有勇有谋,一样的有情有义。可有一天,李千绝从他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了,仿佛她从没到过雍和宫一样。十几年过去了,杳无音信,冯暗再也没遇见过心仪的女子,直到现在。
“别瞎说,好好养伤,再不许出去了!”阿佳那轻声说了一句,将最后一勺汤送到冯暗口中,正准备起身离开,一下又被冯暗抱在了怀里。
阿佳那轻轻挣扎,冯暗便叫了起来:“啊哟!别!别动!别动!疼!疼!”
就这样,阿佳那像只小鸟儿一样被冯暗抱着,窗外的雪花纷纷落下,正月十七的清晨,一场又一场杀戮后,堑阁迎来了难得的宁静。
爱情来得猛烈又突然,如同天神赐予的礼物,仅一次拥抱一个亲吻一眸凝视,阿佳那与冯暗快速坠入了爱河。
拥着心爱的阿佳那,冯暗的心中计划着今夜的另一场行动。在朝廷决定一统天下之际,这瞬间的美好,如同天地间漫天的大雪,给即将到来的一切增添着无穷的力量和希望。
夜深人静时,冯暗在脑海里反复演练着今夜要查探的几个去处。
卧在暗香幽潜的木床上,内心深处,冯暗又感到自己的行为很卑劣。他为自己利用苦肉计让阿佳那从石牢将自己救出来感到不齿,有时冯暗甚至看不起自己,他认为自己亵渎了阿佳那纯洁的爱。但作为朝廷中央军机处的副统领,血滴子的指挥使,身负皇命,此行至五峰飞鹰堡传皇上的密诏,关系重大,非一人一族生命可比,在大义面前,冯暗不得不使出非常手段。作为一名杀手,任何儿女情长都将成为致命的死穴。
躺在床上,脑海里翻腾,阿佳那纯净而执着的爱意令冯暗感觉自己要失控了,那是一种无比圣洁、至高无上的感觉,是令这位杀手心里冰雪融化的火种。
摇了摇头,冯暗翻了个身,胸口隐隐作痛,敷了上好的草药,鞭痕消肿很快,带血的口子也在愈合。于一个杀手而言,这点儿皮外伤实在不值一提。
阿佳那与东伢早已睡觉去了。看看從窗外渗进来的昏暗,冯暗判断着,时间已到子时了。今夜应是行动的最后时机!
人人都以为他冯暗被打残了,更何况此时圣女已将人从大王手中救走了,那么对冯暗的监管已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或许以后在这座飞鹰堡,冯暗的存在便成了田家的家事了。没人蠢到去蹚这趟浑水。
在地牢里时,冯暗想起自己迷迷糊糊中听见的田张贵狂呼乱叫,他扬言他母亲会救他出去。她母亲姓张,叫张婉,莫非她知道些什么?
另外,大夫人唐孤如那儿也要走一趟,杜南和刘九应该就在她手上,如果不及时去,那么往神殿送密诏的事可就愈发凶险了。这次的密诏是四份,朝廷为了安全考虑,只有将四份暗语凑在一起形成的诏书才有效,光凭冯暗一人手上的这个可不行。再说,他到现在还没摸清高三卫在哪儿。
到了石宝司神殿,也许一切都有答案了。
冯暗出了堑阁才发现门外的守卫都撤走了,他提起真气,一溜烟奔向王殿方向。
从昨夜至今日,冯暗很机敏地记住了石宝司堑阁附近的地形,住在堑阁时,他无话找话地问出了石宝司神殿与大夫人唐孤如的住所。凭着敏锐的嗅觉与判断力,冯暗先向王殿最高的那幢建筑掠过去,那里应该就是神殿。
当下第一要务是找到高三卫。若在这之前皇上已派大内细作与高三卫取得过联系,那么,这几日高三卫就会在神殿佛像前放置粘杆处的信物。
深夜的雪下得又细又密,冯暗蒙了脸,浑身漆黑,只几个起落,便已到了神殿大门处。门虚掩着,这种状态令冯暗吓了一跳,他纵身一跃,上了神殿二楼,根据多年探路的经验,沿一道楼梯缓缓向下滑行,如一条黑蛇般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侧门潜入了神殿的大殿里。
过去在雍和宫训练时,清廷大内的暗卫们在执行任务时都有一套心照不宣的接头程序,先是取中,再取直,后取侧。这种行事风格没写进血滴子训练的教科书里,但早已成了杀手们达成共识的接头方略。
高三卫既然是朝廷军机处十几年前便布下的暗棋,那么按常规潜伏程序,这么多年朝廷应该一直有线人与其联系,而高三卫是从粘杆处出来的人,也应该知道这次接头的時间。地点自不必说,神殿之内应该是接头去处,也就是说,军机处的高三卫这段时间,应该每天都会来神殿一次。据堑阁的小婢女们说,石宝司神殿平时是禁地,除了祭天仪式或大年的祭神大典,平日里什么人都不许进。
但冯暗已察觉到门并未上锁,很显然,此时的殿内已经有人了。
冯暗蓄满内力,绕着大殿上空的房梁一阵游移,他的这种攀援功夫已到了出神入化之境,无一丝声响,寻常人根本无法发现。冯暗急切地要去佛像金身前一探究竟,若高三卫真的已到了,那么象征血滴子暗卫的软竹节应至少会有一节在供盘中。
大殿内,只有一盏长明灯昏昏地亮着,宽阔深邃的神殿大堂内,这点儿荧豆小光如同暗夜里的一粒小星,眨巴眨巴的,孤单且毫无生气。适应了漆黑的冯暗朝着佛像金身背部滑了下来,整个人像壁虎一样贴到大殿中堂。这时,一豆灯光在微微跳动,冯暗依着佛像金身看向托盘,终于看见一个漆金的供盘下侧,小段蚕蛹般的竹节搁在极不显眼的一角。
冯暗想,必是高三卫已经到了。他一个长身,人已到了托盘处,伸手便探向托盘。
就在这时,脖颈处冰水般凉,电光石火间,一柄利刃已架在了冯暗的脖子上,紧接着一个极其低沉的声音道:“干什么的?”
冯暗心中大惊,他自信轻功当今世上已无人匹敌,但没想到,就在这僻远的飞鹰堡,竟还有人能胜他一筹。此人身法诡异速度奇快,到身后时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经商、商人。”冯暗将右手举起,三根手指向天,也以极低的声音回答道。
这是粘杆处最高行动组的机密接头暗号,如果对方是高三卫,应该识得。
“来石宝司做什么?”
来人十分机警,利刃再向前送了送,杀气已笼罩了大殿。
“经商、商人。”
冯暗仍只答这四个字。这四字乃此次传密诏首要的接头暗号,四个字一个字不能多,一个字也不能少。冯暗右手三根手指往上又举了举。
“高四卫,久仰了!”
利刃撤去,说话间,来人将手中一支亮黄的竹节轻轻放在托盘上,同时,取走了刚刚那个小的。是了,刚刚的小竹节只是仿造的诱饵,冯暗转过身,看见了一身漆黑装束,身着夜行衣的石宝司的大夫人唐孤如。
“高三卫?石宝司的大夫人,您就是高三卫?”冯暗压低着声音与唐孤如对话,“杜南和刘九呢?”
正在二人说话时,几个黑影悄无声息从远处如蝎子般近了,冯暗浑身紧了紧,他从腰中一探,一柄尖刀已握在手中。
“刘九活不了了!”唐孤如冷声看着两个黑衣人架着的刘九。杜南站在一边,刘九已经被折磨得头低垂着,像是要死了。
“不!他有暗书,他的暗书在此!”冯暗从怀中一掏,拿出刚刚从地牢里获得的竹节,应该是刘九放在那里的。
“高四卫,你打开看看。”唐孤如的声音依然很冷,对冯暗道。
冯暗拔掉栓盖,这时有人已点着了一根小火捻,凑近冯暗。拆开的瞬间,冯暗的手就在颤抖,因为他发现,这是伪造的竹筒,外形与暗书一模一样。抽出里间的薄页,冯暗几乎就不敢再看了。
“高四卫,刘九都招了,他盗走了杜南的暗书,留下这份名单,目的是等这场兵变结束,如果咱们输了,这将成为他给田贾的投名状,也是他的保命符,而很多人将为此送命,包括杜南、你、我!”
冯暗长叹一声,将竹节捏得粉碎。
“高四卫和刘九、杜南的暗书,本使都已拿到了,都放盘里吧!”
微光中,只见唐孤如变戏法似的从手里展出竹节,连同冯暗的那份一起放进托盘。唐孤如拿出个小瓶,滴入透明的溶液,慢慢地,四块小绢汇成了一张金色的整书,字迹在慢慢显现。唐孤如将托盘小心翼翼地端过来,让杜南和冯暗细看,看见了已经出现的“中正仁和”四个大字,这是皇上的亲笔。
“刘九,你为何要背叛朝廷?”冯暗上前一把托起刘九的脸,狠声问道。冯暗知道这时问刘九显得很可笑,更不是时候,但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懑与悲凉,他心里无论如何无法原谅队友如此出卖自己,更何况,这个刘九还是自己力荐进军机处,是他与杜南精心栽培的年轻干将。
刘九痛苦地闭上眼睛,嗫嚅道:“我只是厌倦了每次出任务,都无法预料生死的日子了!”
冯暗闻言愣住了,心如死灰地放开了他。
“我们的麻烦就要到了!高四卫,先宣诏吧!”唐孤如盯着冯暗,将托盘给他,沉声道。
一位精瘦男子又点亮了两盏长明灯,大殿内顿时亮堂起来,“中正仁和”背面就是皇帝的手书。
金箔如掌席,亮黄亮黄的,字字清晰:
五峰飞鹰堡石宝司统领安抚司田贾,任用奸佞,勾结倭敌,残害忠良,实不堪用。春月正好,军机处副都统李千绝执王事,与军机处副都统高四卫冯暗精诚合围,诛田贾,取而代之,一统土司。钦此!
冯暗沉声念着诏书,念完大惊失色,唐孤如伸出双手跪接王诏时,冯暗一把抓住唐孤如的双手,惊问:“你是千绝?”
“有人来了!先解决他们吧!”唐孤如话刚落音,一扬手,几盏长明灯被打灭了。神殿内顿时一团漆黑。
就在这时,大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肆无忌惮的声音道:“主子,刚刚他就是往这边跑了!”是东伢的声音。
大殿内猛地亮了起来,一众婢女手中的火把点亮了整个神殿。冯暗与唐孤如、杜南一众人全伏在佛像底座下,看着阿佳那修长的身影向佛像而来。
“出来吧!我不怪你!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来石宝司做什么,我都不怪你,出来吧!”
阿佳那的声音又脆又柔,她急切地呼唤着,声音在大殿上空来回旋转,显得无比明快。
“哼!再不出来,一会儿把你碎尸万段!”东伢抖了一下手中的长刀,她十分警觉地前后左右看着,口里狠狠地道。
就在这时,唐孤如像一阵旋風,稳稳地贴在东伢背后,简直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她不能留了!”
口里的话刚落,手中的匕首迅捷如闪电,唐孤如只一挥,东伢的喉咙便被割断了,身体就像抽了筋的蛇软了下去。
“阿捏!怎么是您?您为什么杀了东伢!啊!东伢!”阿佳那双膝跪地,就要去搂东伢。
“她一次又一次地出卖你,你还要护着她吗?”唐孤如声音比冰还冷,说话间扔给阿佳那一个包裹,包裹是阿佳那的,里面有阿佳那训练侍卫的计划以及写下的所有日记,还有关于她见到冯暗的前后经过。
“醒醒吧,东伢是田贾的人!”唐孤如看着阿佳那,沉声道,“她利用你找到高四卫,接下来就是将田贾引过来,今夜,要将我和你的情郎一网打尽,哼!田贾勾结的倭寇也应该快到飞鹰崖了吧?”
“阿捏,您在说什么?女儿听不懂!”被唐孤如一席话弄得云里雾里,阿佳那扑上前,双手扶着唐孤如的双臂,大声道,“谁是高四卫?”
“出来吧!”唐孤如对着佛像呼了一声。
一众人缓缓地走出来了。
“田指挥长,你、你、你不在爬普身边,怎地也在此?”看着精瘦的田长坤也出来了,阿佳那连连后退了两步,惊愕地问道。
“圣女,我是石宝司军队的最高指挥官,不是田贾的人,我始终是朝廷的人。”田长坤一改往日的卑微模样,双手抱拳,正声答道。
“那你是谁?”阿佳那的手在发抖,转身指着冯暗,语无伦次地道。
“阿佳那!”电光石火间,冯暗大喝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阿佳那对着冯暗讲话时,门外射进一支羽箭,冯暗一把搂过阿佳那避开毒箭,这支毒箭直直地射入了刘九的胸口。
唐孤如双手一展,身后的披风如大鹏展翅扫开几支毒箭,大殿内的人迅速向佛像后撤离。冯暗搂住阿佳那,隐在一根大柱后面。阿佳那还要挣扎,冯暗将双唇贴于她的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出了令她震惊的话:“田贾已谋反,朝廷的军队已在路上了,今夜后,石宝司将由你母亲唐孤如主政,站在哪边,你得想好了!”
“不!”阿佳那一声尖叫,她拼尽全力挣脱冯暗的怀抱,扑往大殿中央。
这时,田贾率着的大队人马已到了门口,神殿大门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明亮的火把将大殿照得分外明亮。阿佳那俏丽的身影站在大殿中央,像一只落单的小雀,绝望地看向田贾。
“阿佳那!我的女儿!乖!过来!”田贾缓缓地向阿佳那走来,声音里透着极具耐心的温柔,“你母亲背叛了我,背叛了石宝司,你不要与她呆在一起,快过来!哼,茶清奴的嘴倒是硬得很,不过,她每次给你母亲的情报,都被本王安插在麟松园的小贵子看过了。哈哈哈哈!”
“不!”阿佳那一声厉叫,大声道,“爬普,为什么?您是不是投靠倭寇了,告诉女儿,是或不是?”
阿佳那一步一步走向田贾,她的身体在剧烈抖动。在她明净温暖的心里,完全无法承受这种突如其来的剧变。一夜之间,父母成了绝对的敌人,或许立刻就要刀戈相向,而她倾心相许的恋人,竟然就是朝廷派来的大内密探,是要置父亲于死地的高四卫!
“现在三言两语的,为父无法与你说清楚,总之,你先过来,不要与你母亲呆在一处,她是个阴狠毒辣的人!”田贾伸出右手,召唤阿佳那。
“田指挥长,还愣着干什么?快将唐孤如捉拿,赶快出来!石宝司的将军们都到了,出来吧!”田贾对阿佳那说完话,又看向后殿,高声呼唤着田长坤,“所有人等,只要诚心归顺,本王以神的名义起誓,绝不追究,如若不然,情同此女!”
就在这时,两名高大的侍卫押着一名女子出现在明晃晃的大殿内,是茶清奴。只见她浑身是血,人已被折磨得血肉模糊,长发披散,形如炼狱里走出来的冤魂。
田贾抽出佩刀,手起刀落,茶清奴的人头落到地上,鲜血溅了一地。
“别做梦了!”唐孤如心如刀绞,迅速站了出来,她的身旁跟着石宝司指挥官田长坤,“田贾,束手就擒吧!别连累了你的女儿!”
“你在说什么?”田贾右手颤抖,指着唐孤如狠声道,“你到底为了什么?难道你连我们的女儿也不认了?你为了朝廷,要与整个石宝司,与飞鹰堡作对吗?”
“你杀得了茶清奴,却杀不了边民归顺朝廷拥护中央一统的心!田贾,你这只恶狼,为了个人私欲,竟与倭寇勾结,你就不怕下地狱后祖宗不认你吗?今日你若识相,赶紧从此门中退出去,联合朝廷满旗军杀退倭寇,本使留你性命,否则,你将和田氏满门死无全尸!”
唐孤如义正辞严,掷地有声,对田贾大声道。
“大王!你身边就这几个人了,回头看看吧!”田长坤沉声对田贾道。
田贾狐疑地看了看田长坤,又看向殿外,只见玉阶下火光冲天,黑压压的军队列着整齐的队伍,手搭强弩站在阶下,他们是飞鹰崖最厉害的首甲军。
“怎么,长坤,就连你也要背叛本王吗?本王可曾有一丝亏欠过你?”看着殿外陆续集结的军队,田贾索性长刀一抖,指着田长坤高声道,“别忘了,你也是田氏家族的一员!”
“大王,醒醒吧!中央一统是国策,十五年来,高三卫李千绝大人历经千辛万苦,潜伏在石宝司经营,就是在等今天!”田长坤一挥手,大殿两旁的侍卫手中的尖刀全对准了田贾。
“哈哈哈哈!好!好得很,好得很啊!”站在神殿大门口,田贾像一个被雷火击中的村夫,满脸黑红,他又用尖刀指着田长坤道,“谁?你说谁?谁是李千绝,谁潜伏了十五年?她吗?大夫人唐孤如?”
田贾的手在发抖,用尖刀指着唐孤如,厉声道:“你这个下贱的女人,这么多年,本王对你礼敬有加,唐绅成那老贼从未将本王放在眼里,本王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本王虽恨极了唐氏一族,但好心留你一命,毕竟,你是阿佳那的亲娘啊!”
“你错了!”唐孤如紧上前几步,她身后其余人都在慢慢向大门处靠拢,冯暗稳稳地站在阿佳那的身侧,用右臂搂住了她颤抖的身躯,“本指挥使是朝廷的将军,不是你的大夫人。真正的唐孤如早在十五年前就已自缢身亡!”
此时的黑衣唐孤如,声音比坚冰还冷,只见她缓缓向田贾走近,右手在脸上一抹,一张人皮面具拿在手中,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竟然是个绝色的女子。此时的她柳眉倒竖,双唇饱满红润,一双眼睛露出杀人的戾气。
“你!你!你是清廷派来的?怎么会?怎么会?”瞬间,田贾被彻底击垮了,他踉跄一下,自言自语道,“孤如!孤如!你在哪儿?你去了哪里呀?”
“别惺惺作态了!”年轻女子又上前一步,“十五年前,本将军身负皇命至五峰飞鹰堡,潜入石宝司,那日正好见唐孤如吊在房梁上,已气绝身亡。这于本将军是个绝佳的机会,于是我以人皮易容乔装打扮,加之你色胆包天,石宝司内女人无数,才帮了本将军的大忙,这一来就是十五个年头了。”
“千绝!千绝!”搂住阿佳那的手在发抖,冯暗缓缓放下阿佳那,走到李千绝面前,“我寻你寻得好苦啊!”
“高四卫,你的任务完成得不错!往事已矣,我辈当以国事为重,阿佳那是我看着长大的,即使我非她亲娘,我想,作为带兵的将军,大是大非面前,她应知如何选择。”
“不!不!”阿佳那早已泣不成声。
大殿里,只听阿佳那长声哀号,她已拔出佩刀,抹向自己的脖颈。冯暗眼疾手快,纵身向前,将阿佳那紧紧搂在了怀中。
“田贾,别再作无谓的抗争了!”李千绝上前一步,逼视着田贾,一字一句地道,“若你能痛改前非,引诱野圭太郎進石宝司,与朝廷军队里应外合歼灭倭寇外敌,算你立功一件,本将军许你将功折罪,你田氏一门,都可自由活着,安稳地住在飞鹰堡。现在就看你的选择了!”
“哈哈哈哈!想我田某一生纵横,这五峰容美土司,哪里不是本王说了算?皇帝老儿凭什么想收就收,想要便要?呸!休想!你这个恶毒的女人,竟在我飞鹰堡一藏就是十五年,本王居然毫无察觉,哼,今天咱们便同归于尽的好!”田贾话刚落音,人便扑往神殿大门处要拉门环。
“不好!”李千绝一声惊呼,人已拔地三丈,从头顶一击而下,手中的利刃已将田贾的右臂当场斩断。神殿内,响起田贾凄厉的惨叫声。
“爬普!”阿佳那发疯般扑向田贾,歇斯底里地吼道,“拿药,快拿药,救救他呀!”
李千绝从容地点了田贾颈窝、腋下两大穴位,医官到了,将田贾抬往王殿包扎。田长坤给田贾的双足戴上了重重的脚镣。
第二天,雪停了,太阳出来了,经过一夜救治,田贾已恢复了知觉,只是他像变了个人,痴痴呆呆的一句话也不肯说,长时间呆呆地看着门外,口里默默地念叨着:“孤如、孤如!”
根据田张贵和张婉提供的情报,冯暗带领五峰飞鹰堡所有军队,假意与倭寇野圭太郎接头,诱敌深入,与朝廷八旗军劲旅里应外合,与倭寇进行了长达半个月的较量,最终,将从南海奔袭至五峰边贸口子镇的野圭太郎部剿灭,全歼倭寇七千人。军机处李千绝顺利接替了五峰石宝司政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飞鹰堡军民,撤寨立郡。
雍正十三年,李千绝被授命为五峰州长,冯暗为大将军。有感于皇上亲赐的“中正仁和”四字,加之在长期抵抗倭寇时,飞鹰堡军民团结一心所向披靡,李千绝上报朝廷,将石宝司飞鹰堡更名为“仁和坪”,其义为中正仁和,人心归聚,永远和平之意。
三年后的正月十五,也是大雪纷飞,仁和坪的飞鹰洞披红挂彩,迎来了大战后的第一桩喜事,李千绝主婚,冯暗将年轻的新娘迎入了将军府,掀起红盖头,人们看见羞红了脸的阿佳那。
在众人的吆喝声中,冯暗将新娘阿佳那抱上了喜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