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永升,张家伟
(1.贵州工程应用技术学院人文学院,贵州 毕节 551700;2.三苏祠博物馆,四川 眉山 620010)
清前期帖学书家王澍,其书学观念见于《竹云题跋》《虚舟题跋》,他规摹历代书学经典,于《兰亭》尤甚,对《兰亭》的临摹有深刻的书学见解并付诸实践。其言:“余临《禊帖》,先之《定武》,以求其正;中之《颍上》,以尽其变;终之《开皇》,以还其本。千变万化,不离本宗。”[1]此为其临《兰亭》之书学宗旨,相应的是其对于《兰亭》不同版本的临习。目前所见,王澍所书、所临摹《兰亭》不下6 种,书写对象有《定武兰亭》《开皇兰亭》《颍上兰亭》及米芾临本等。
王澍对《兰亭》的喜爱近乎痴迷,常连续数日临写不辍。今见其临摹的《兰亭》墨迹有6 件。其中5 件存于《积书岩帖》中,1 件见于今辽宁省博物馆藏祝允明临《兰亭序》卷后。《积书岩帖》为王澍临古之合集,上自钟鼎石刻铭文,下讫南宋诸名家,所临帖目数百种,所及名家上百位,颇为壮观。王步青言:“《积书岩帖》六十册,集书家之大成,此则世所艳称者。”[2]王澍《积书岩帖》中5 件《兰亭》临作所据底本均不相同,应为其有意选临收录。每件临作之后均有题跋,跋文亦可见于《虚舟题跋》《竹云题跋》中,所不同者在于墨迹本后有署年号。《积书岩帖》60 册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为方便论述,本文以台北故宫博物院所命帖名为参考。5 件《兰亭》临作分别为第三十册所收《临落水本兰亭诗序》;第三十二册所收《临褚遂良模兰亭诗序》及《临褚模兰亭诗》;第五十册所收《临米临兰亭诗序》;第五十九册所收《临宋高宗兰亭诗序》。第一件临于戊申(1728)三月,后4 件均临于雍正丁未(1727)年,而最后3 件又为丁未夏至及后一日连续所临。
王澍《临褚模兰亭诗》如图1 所示,其后自跋云:
图1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王澍《临褚模兰亭诗》
右褚模墨迹,拙存老友自秦中模得之。后有米老诗一首,盖是宝晋斋中珍秘之物。
由跋文可知此本临自“拙存老友”所模的褚遂良模《兰亭》本,但褚本《兰亭》墨迹亦有多种,王澍又未详言其友人模自哪本。此跋所言“拙存老友”应为王澍同乡好友蒋衡。蒋衡在其《拙存堂题跋》中两次提到褚模《兰亭》:
余于秦中得观河南所模墨迹,苍秀飞动,绝非石刻本所能梦见。
内府墨迹,圆润遒劲,与世所刻本绝不类。虚舟所谓十六年官京师,无所不见,独此卷未到眼者……快然自足“快”字,欧、米暨诸本俱作“怏”字,不知是“夬”字起处用重笔带过也。沉着中又飞动乃褚公第一得意书。后米元章古诗长跋……余所模油笺为学者窃去,今双钩镌石,庶可永传矣。[3]
上列蒋衡第一则题跋言“非石刻本所能梦见”,正与第二则题跋所言“与世所刻本绝不类”,二者所评相同。又,第一则题跋言明其在“秦中”得观褚本墨迹,此与王澍所说“拙存老友自秦中模得之”相符。再者,蒋衡第二则题跋与王澍题跋都说其后有米芾诗,且王澍还将米芾所书诗与《兰亭》一并临写了下来。故此三则题跋所指底本都应为同一褚模《兰亭》序。蒋衡第二则题跋还将此本与欧、米诸本作比较,欧米诸本皆作“怏然自足”而此本作“快然自足”,并言前者乃“不知是‘夬’字起处用重笔带过也”。故从二人题跋中可知此褚本《兰亭》的三个重要信息:
一是卷后有米芾书诗;
二是此本作“快然自得”;
三是蒋衡言其为“内府墨迹”。
以此三点绳之之现存褚模《兰亭》,只有故宫博物院藏《兰亭》八柱第二褚模《兰亭》本与之相符。将王澍《临褚模兰亭诗》与《兰亭八柱第二褚模本》对比,两本在字形上特征基本一致。且王澍此本所钩“今之视昔”后“可”字的涂抹外框,及文中“文”及“夫”字的涂改方式与《兰亭八柱第二褚模本》完全一致。而王澍所临米芾书诗与《兰亭八柱第二褚模本》上米芾书诗,在文本内容与字法书写上完全一致,只是用笔特征上略有不同。故王澍《临褚模兰亭诗》所据底本应为故宫博物院藏《兰亭八柱第二褚模本》。此《临褚模兰亭诗》为丁未(1727)长至日所临,第二天王澍又临摹了两本《兰亭》,即《临米临兰亭诗序》和《临宋高宗兰亭诗序》。如图2 所示,王澍在《临米临兰亭诗》后跋云:
图2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王澍《临米临兰亭诗》
此米老所模亦拙存老友得自秦中者……此卷意在自名,惟恐不似,故斤斤模放,无游行自在之趣。
从王澍跋中可知此卷为米芾模本,亦是老友蒋衡从秦中得回。此则跋语在描述底本时,与前日所临褚本后跋语多有不同。前日直言所临底本为墨迹且是蒋衡所模,此则未言明是否为墨迹,只说为蒋衡所得。故从两则题跋用语对比看,王澍所临的米芾模本《兰亭》应为一卷拓本。所幸王澍在跋中提到了黄文献公等人对此卷《兰亭》的评语,这提供了王澍临本所据底本的重要信息。晚清吴云为《兰亭》收藏之大家,其斋号“二百《兰亭》斋”。今存有吴云题记如图3 所示的米芾《兰亭》拓本。
图3 米芾《临兰亭》(拓本)
其字形及用笔特征与王澍临本基本一致。而拓本后所刻题跋评语与王澍所记相同。此拓本因刻有吴云题记,或为翻刻,但与王澍所临应出于同一祖本。相较此本临作后题跋而言,王澍在同一天所临写如图4 所示的《临宋高宗兰亭诗序》后题跋所论则较详细:
图4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临宋高宗临兰亭序》跋
思陵行九而押为伍,盖取易飞龙九五之义。曩在京师,从俨斋大农公借得宋本,初见以为颖上。观后御押乃知是思陵所临。因绝人事,模得之。
王澍言在京为官时,从友人王鸿绪(俨斋大农公)处借得一宋本《兰亭》,并以其后“御押”断为宋高宗临本,然后自己模得之。因此这件《临宋高宗兰亭诗序》应是王澍在丁未长至后一日,临写自己所模的王鸿绪藏宋拓本宋高宗《临兰亭序》。同样,王澍在戊申三月初三临写的《临落水本兰亭诗序》,其底本也是从王鸿绪家模来:
此临落水本也,卷在华亭大农公家……余见定武正本凡七卷,以此为长。于时吏事荒忽,因属老友蒋拙存用白宋笺,穷日之力,精模一卷。细意对校,无豪发差失,藏之箧笥,五年于兹矢。今年三月三日适当修契之期……临此一卷,是亦修契之一法也。戊申三月虚舟老人记。
从此跋语可知,此《临落水本兰亭诗序》所据的底本,为癸卯(1723)王澍托其好友蒋衡,用白宋笺模自王鸿绪藏《落水本兰亭》的模本。
王连起对《落水本兰亭》的流传作过梳理:
此本经赵子固后归贾似道,经张斯立、王子庆、李叔固、陆直行,入明不详。清代入孙承泽手,后归高士奇,高死后被王鸿绪索去……至今不知下落。[4]635
因此王鸿绪所藏的《落水本兰亭》应是真正的落水本。王澍平生最推崇的是《定武本兰亭》,其《竹云题跋》中记云:“大而化之,无所不有,其唯定武乎。”而王澍认为此《落水本兰亭》为其所见《定武本》中最佳者,可以说落水本《兰亭》是王澍最推崇的《兰亭》本。王澍此《临落水本兰亭诗序》在《落水本兰亭》不知下落的今天是极具价值的。
辽宁省博物馆藏祝允明临《兰亭序》,卷后有王澍题跋一则,而跋后又有王澍书《兰亭》一卷,从卷上对缺字外框的模拟来看,应为临作。此本第一行“会”字只剩一“撇”,十四行与十五行间有一“僧”字押缝,这两个特征与王澍《临落水本兰亭诗序》相同,如图5 图6 所示。但前者于“夫”字上有“乚”,而后者则无,又二者所钩缺字外框不同。故辽宁省博物馆藏本中王澍所临《兰亭》,应不是临自其所藏模本《落水本兰亭》。又将此本与《东阳本兰亭》对比,如图7 所示,两本在钩涂字上及缺字外框形状上都颇为相近,故此本或临自《东阳本兰亭》。
图5 祝允明临兰亭卷后“涂痕
图6 王澍《临落水本兰亭诗序》“涂痕”
图7 《东阳本兰亭》“涂痕”
王澍在丁未(1727)十二月二十日临写的《临褚遂良模兰亭诗序》其后跋云:
米老得褚墨迹,对紫金浮玉裁为袖珍,每一行分作两行,为五十六行,手装成卷。今此卷尚在海宁陈宗伯家,往在京时曾从借观。自七行‘盛’字起至九行‘盛’字止,凡缺三十五字,盖董宗伯质于陈时所掣去者也。余以褚模别本补足之,其行列仍还二十八行之旧。
由跋文可知,王澍在京为官时,从陈宗伯家借观过米芾裁剪重装的褚本《兰亭》。王澍将所缺字用其它褚本补足,并还原为旧本的28 行。王澍此跋虽未言明其是否有模得此卷《褚模本兰亭》。但以其对《褚模本兰亭》的喜爱,加之曾借观并补是卷所缺等事迹来看,王澍肯定将此《褚模本兰亭》模下留存。又题跋中言明“今此卷尚在海宁陈宗伯家”,因王澍此卷《临褚遂良模兰亭诗序》所据底本当不是《褚模本兰亭》墨迹原本,而是临摹的自己模下的《褚模本兰亭》的模本。
《临褚遂良模兰亭诗序》中,“文”与“夫”的钩摹形式,与如图8所示《兰亭八柱第二褚模本》相同,亦与其临写的《临褚模兰亭诗》相同。但《临褚遂良模兰亭诗序》没有钩摹出“今之视昔”后的涂抹外框,且此卷后临写的诸家题跋与《临褚模兰亭诗》不同。而前文已考出《临褚模兰亭诗》所据模本的底本为《兰亭八柱第二褚模本》。因此可知,王澍所见所模的米芾裁剪重装的褚本《兰亭》,不是《兰亭八柱第二褚模本》。又,《临褚遂良模〈兰亭〉诗序》中“文”与“夫”的钩摹形式与如图9所示故宫博物院藏《米芾题签本褚模本兰亭》完全不同。再将如图10 所示《临褚遂良模兰亭诗序》与湖南省博物藏《黄绢本兰亭》及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领”字从“山”本兰亭》比较,均不相合。王澍所模所见的米芾裁剪重装的《褚本兰亭》墨迹,今已不知踪迹。
图8 《兰亭八柱第二)
图9 《米芾题签本兰亭》
图10 《临褚遂良模兰亭诗序
《积书岩帖》中王澍对其所临五种《兰亭》多有评价和研究,一些观点极有价值。王澍在如图11所示《临褚遂良模兰亭诗序》后跋言云:
图11 《临褚遂良模兰亭诗序》跋言
米老三跋,佹异飞动,余幼时辄喜临之。余学米书从此起,自后每为米书,皆嚜以此三跋笔法临之,无不似者,辄自谓腕有元章鬼。
从跋语中可以看出,王澍对米芾书法很喜爱,也下过很深的临摹功夫,同时对自己写的米芾风格的字非常自信。王澍在《临褚模兰亭诗》后题跋中认为好友蒋衡从秦中模得的《褚模兰亭》,应为米芾所作,意在“托褚公以传者”。王澍认为此本较为飞动,不似褚之渊静。追本溯源,即王澍认为故宫博物院现藏《兰亭八柱第二褚模本》,为米芾所作。王澍对自己的观点并不十分笃定,故其跋后又自言:“未知吾拙存谓之然不?”王澍在其后一天临写的《临米临兰亭诗序》后跋中进一步肯定了自己的观点:
余昨模《褚本》,定为米老所作。今模《米本》益信非缪。盖其模褚时,意在托褚,不规规求似,所以神完气足,无所不似。此卷意在自名,惟恐不似,故斤斤模放,无游行自在之趣,反觉未为神似。
王澍认为前日所临褚本为米芾不刻意模写的褚本,不求似却神完气足。而今天所临的米芾临本,是米芾用意模写以自明的,斤斤求似,反而无神。王澍之评虽是从风格上来判断,亦有其参考价值。但好友蒋衡却和他观点相反,蒋衡认为此本“沉着中又极飞动,乃褚公第一得意书”。不过沈培方在其《褚模王羲之兰亭序系米芾临本考辨》一文中,对故宫博物院现藏《兰亭八柱第二褚模本》详加考辨,所得结论与王澍基本一致。由此可见,王澍眼界之高明,亦可想见其对《兰亭》诸本研习之深。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王澍《临宋高宗书兰亭诗序》,后有王澍跋,如图4所示。跋云:
此宋思陵所临,以较《颍上本》,无豪发之异,盖临《颍本》也。《颍本》阙二十七字,此仅阙五,后有思陵御押。思陵行九而押为伍,盖取易飞龙九五之义。曩在京师从俨斋大农公借得宋本,初见以为《颍上》,观后御押,乃知是思陵所临。因绝人事模得之。丁未(1727)长至后一日。(又识)宋游丞相景仁藏《兰亭》百卷,内有一卷,为思陵临赐向子諲者。行列比《定本》为宽。字亦极圆润摅适。盖其自运本也。此卷笔笔规模褚公。不惟形似,并其神韵而具得之。吾尝说《颍上》为褚模《稧帖》第一。此本又思陵模《颍上褚本》第一,明眼人必能契余斯语。明日晚又书。
从此跋中可以看出,王澍认为此高宗所书《兰亭》所据底本乃是《颍上兰亭》。《颍上兰亭》原缺27字,此高宗临本仅缺5 字,所缺5 字恰好是王羲之原本涂画处,就《兰亭》原文比较,是完整的,只是高宗临摹时留有相当于5 字的空白。故王澍称“此仅阙五”。根据王澍的推理,此高宗临本应是依据《颍上兰亭》补全的本子。
关于《颍上兰亭》,王连起做过专门的讨论,认为《颍上兰亭》是依据《游相兰亭甲之五》拓本而翻刻,而《游相兰亭甲之五》又是依据高宗临本所刻。[4]646-650这就刚好与王澍的观点相左。
至于《游相兰亭甲之五》所依据高宗的临本,又依据何本,王连起并未谈及。在此不妨可以做一下推理,王连起认为《游相兰亭甲之二》《游相兰亭甲之五》字口清晰,无残破、石花,皆为依据高宗的两个临本墨迹所刻。其一,“领”字从山,文句完整,被刻为《游相兰亭甲之二》;其二,“领”字不从山,文句缺29字(王澍所谓缺27字,与此缺27字,应当是因墨迹涂抹误差所致),被刻为《游相兰亭甲之五》。因此,高宗的两个墨迹临本分别依据的是褚遂良的不同墨迹本,其中一个墨迹临本亦或是王澍所谓的《颍上兰亭》。
根据王澍、王连起这两种相左的观点,都可以肯定的是,《颍上兰亭》镌刻时即以褚遂良风格的残本墨迹摹刻上石。另外,存在以下几种可能性:
其一,宋高宗之前,以褚书残本(缺27字)刻石,后被明人称为《颍上兰亭》。被高宗所临并补全(缺5字),王澍又摹之。
其二,褚书残本(缺27 字)被高宗所临,然后被刻为《游相兰亭甲之五》,《游相兰亭甲之五》的拓本又被刻入石,成为《颍上兰亭》。
其三,褚书残本(缺27 字)被高宗所临,然后被刻入石,后被明人称为《颍上兰亭》。同样,被刻为《游相兰亭甲之五》。
王澍《临褚遂良模兰亭诗序》中亦将底本后的数则题跋一并临出。其中的范仲淹跋及米芾题记,见于故宫博物院现藏《兰亭八柱第二褚模本》《兰亭》卷后。其中的米芾长跋,见于故宫博物院藏《米芾题签本褚模兰亭》。其中米芾长跋与王澍所临在文本上还略有不同。前文已有论证王澍《临褚遂良模兰亭诗序》所据模本的底本今已不见踪迹。因此若王澍所见褚本《兰亭》为真本,那么《兰亭八柱本》及《米芾题签本兰亭》上的前述题跋,要么是从王澍所见褚本《兰亭》上拆出,要么就是根据王澍所见本作伪。
王澍对于《兰亭》,可谓痴迷而狂热,但又毫不迷失。对于诸家《兰亭》的评判全面而客观,准确而独到。其所见《兰亭》20余种,其评判多集中于欧阳询、褚遂良、米芾诸家。其云:
金华王祎云:“《兰亭》自唐以后分为两派:其一,出于褚河南,是为《唐本》;其一,则出于欧阳率更,是为《定武本》。《定武》唯一石,至宋南渡后士大夫家有一刻,遂至多不可稽。《禇本》当时摹搨极多流传最广,故古本今刻亦往往各异。自欧、褚盛行,而赵模、冯承素诸家摹本,皆于是单微矣。余就所见欧得八种,褚得九种,欧褚以外别派仅得三种。《兰亭》变态大略已尽。”[5]
1.《定武真本》:万派之宗
《定武》版本历来繁杂,如上所述,王澍所见《定武真本》共7本。其在对《定武真本》的题跋中,表达了对《定武真本》的推崇:
《兰亭》之有《定武》,犹十二律之有黄钟,虽互相损益以成变化,要未有能过黄钟者。细研《定武本》,始知昆仑为万派之原。[6]
意《定武真本》在《褚本》之上,《东阳本》以下皆为支流。其中,对赵子固《落水兰亭》最为推崇,以为7 种真本中,以《落水兰亭》为长。其《唐僧怀仁集王右军书圣教序》跋云:“《定武》瘦不剩骨,肥不剩肉,和明肃括,无美不臻,为右军石刻第一。”[7]
2.《颍上兰亭》:清和广大
王澍《颍上本》跋云:
《兰亭》两派:一为欧阳,一为褚氏。欧阳独有《定武》,褚氏首推《颍上》。董宗伯目《颍上》为米所临,正恐未然。米虽天才超轶,而一种清和广大韵度,故当远逊前良。非河南妙腕,焉能到此?[8]
王澍认为《颍上本》为褚遂良临本,并且诸多褚临《兰亭》以《颍上本》为长。其气格清和,韵度广大。其友蒋衡自秦中模得《米芾临颍上本》,王澍喜而临之。
3.《米临兰亭》:意胜于法
《米临兰亭》跋云:
余昨摹《禇本》定为米老所作,今摹《米本》益信非谬。盖其摹禇时意在于禇,不规规求似,所以神完气足,无所不似。故斤斤摹仿,无游行自在之趣,反觉未为神似,盖彼则意胜于法,而此则法胜于意故也。[9]
王澍认为,“意胜于法”与“法胜于意”正是米芾临褚和自己临米的截然不同。米芾所临在于意胜,而神完气足。王澍临此并作长跋,此亦其学米学《兰亭》之一证。
王澍对于《兰亭》的学习颇有心得。
1.对“意”、“法”关系的认识:重“意”轻“法”
从《米临兰亭》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其对“意”、“法”关系的理解,若求“神完气足”,须“不规规求似”方有“游行自在之趣”。此种观念在《稻孙模唐初四家禊序》跋中阐述得更为具体:
稻孙于《定武》亦既三折肱矣,始以欧法临《定武》未惬也,继以禇法临《定武》亦未惬也。卒乃脱去欧、禇,以右军法临《定武》,意则合矣。而笔痕墨迹毕竟未化,盖犹未忘临《兰亭》见也。吾与之朝夕以嬉,使其胸中、眼中不复存《兰亭》一字,然后令其纵笔疾书,如兔起鹘落,以故不肥不瘦,非欧非禇,宛然一卷《定武兰亭》在其手。
是重“意”轻“法”也,即“禅家所谓不求法脱,不为法缚,非真入三昧人不能”[10]。
2.对《兰亭》总体风神的把握:“临《禊帖》不易之法”
所谓“临《禊帖》不易之法”,即“腴润安详,间以翔舞”[10]。要把握《兰亭》“清和醇粹,风韵宜人”之风神,须要“整束精神,皎然如日初出”[11]。
3.《兰亭》调和观:调和欧、褚二家
王澍于《竹云题跋》云:
损欧之凝重,而出以清和;去禇之飞动,而易以渊静。不疾不徐,有韵有度,乃适得其正。[10]
除了书写风格的调和,还有临习心境的调和,其诸多题跋中频频出现诸如“吏事荒忽”、“殊无意赖”、“斋心涤虑”、“因绝人事”等语,皆为其临习《禊帖》心境调适的重要证据。
具体到临欧、褚二家则各有侧重,适当取舍。大略分为以下三点:
(1)先之《定武》,以求其正
王澍称颂欧书“风骨内柔,神明外朗,清和秀润,风韵絶人。自右军来,未有骨秀神清如率更者”[12],“风骨遒劲,如孤峰峭壁,有不可犯之色”[13],与其对《定武真本》的评价是一致的,与褚“绝代佳人”相较,《定武真本》如“有道正士”。因此,王澍临习《定武兰亭》最重其“肃括之意”。所谓“肃括”,应当就是“有道正士”,即对“正”之精神风貌的摹写。在教其子临习欧、褚二家《兰亭》时亦强调“肃括”:“唯《定武》当加以肃括耳,以此临写,果然应手。”[10]可以说,注重“肃括之意”正是得《定武》之神的秘钥。对“骨秀神清”、“风骨遒劲”的推重,正是王澍对于《兰亭》内在风神“正”的要求,也是把控《兰亭》格调的基本立场。
其《定武兰亭》如图12所示:
图12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王澍临落水本兰亭》
跋云:
今年三月三日,适当修禊之期,日色暝晦,独坐北窗,殊无意赖,乃斋心涤虑,临此一卷,亦修禊之一法也。[14]
像其他钟情于王羲之,痴迷于《兰亭》的中国传统文人一样,每逢每年上巳日,即写《兰亭》缅怀王羲之,并将此作为研习《兰亭》的方法之一。
(2)中之《颍上》,以尽其变
王澍所谓“先之《定武》,以求其正”,旨在定习《兰亭》之格调。然欲求变化,则需要借助于褚摹《兰亭》。王澍认为,《颍上兰亭》与褚书代表作《唐禇遂良雁塔圣教序》用笔、风神几出一辙,其《唐禇遂良雁塔圣教序》跋云:
此碑与《颖上兰亭》,不隔一线。乃知《颖上本》果是禇公书。看似疎瘦,实则腴润;看似古淡,实则风华;盘郁顿挫,运笔都在空际,突然一落,偶尔及纸,而字外之力,笔间之意,不可穷其端倪矣。[15]
其《临褚摹兰亭》如图13、14所示:
图13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王澍临褚本兰亭1》
图14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王澍临褚本兰亭2》
跋云:
右褚模墨迹,拙存老友自秦中模得之,后有米老诗一首,盖是宝晋斋中珍秘之物,余按褚公书。昔人称其字里金生,行间玉润,如瑶台婵娟,不胜罗绮。其所模《兰亭》,动多姿态,比于《定武》,则欧为有道正士,而褚则绝代佳人矣。[12]
跋中,王澍认可历代书家对褚书的评价“字里金生,行间玉润,如瑶台婵娟,不胜罗绮”,并对欧、褚进行比较,意在突出临习《兰亭》务必要借鉴褚书《兰亭》的“动多姿态”。
(3)终之《开皇》,以还其本
王澍所谓“先之《定武》,以求其正;中之《颍上》,以尽其变;终之《开皇》,以还其本”应当与孙虔礼“平正-险绝-平正”、苏轼“平淡-绚烂-平淡”之论是一致的。观《开皇兰亭》,整体风貌平淡而高古,即所谓“遒古”。跋又云:
《颍上》变化似《定武》而雄厚不及,《开皇》遒古似《定武》而渊浑不如,大而化之无所不有,其唯《定武》乎![16]
《颍上兰亭》富于变化但雄厚不及《定武兰亭》。《开皇兰亭》如图15所示:
图15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开皇本兰亭》
遒古但渊浑不及《定武兰亭》,亦即《定武兰亭》既有变化渊浑又雄厚遒古。可以说,《定武兰亭》众美兼之。因此,王澍尤其重视《定武兰亭》的研习,对其子稻孙更加用功于《定武兰亭》。
王澍习书,可谓精勤,有《积书岩帖》60 册,对于《兰亭》的临习,更加勤奋,甚而痴迷。日临一、二通的情形,从其临作及题跋中数可见证,并嘱其子稻孙精临不已。《稻孙模唐初四家禊序》载:“儿子稻孙,粗觧笔法,顷临余《积书岩帖》六十册,篆隶草章行楷投之所向,无不如志。”“今日属其精模禇公禊帖,圆润摅适,神趣高华,大得河南手意。更属其精模《定武本》,再四易稿乃成。”[10]
王澍曾临《宋高宗兰亭》,初见以为是《颍上真本》,其跋如图16所示:
图16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王澍《临宋高宗临兰亭》
跋云此乃宋高宗临自《颍上兰亭》,其对《宋高宗临本》可谓评价甚高。
王澍自言,自幼学米,执此不辍。不仅临习米书,亦喜临习米芾所临《兰亭》,如图17所示。
图17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王澍《临米芾临兰亭》
其《临褚遂良摹兰亭序诗》跋云:
米老三跋,佹异飞动,余幼时辄喜临之。余学米书从此起,自后每为米书,皆嚜以此三跋笔法临之,无不似者。辄自谓腕有元章鬼,亦可知用力深处,便举手得也。[17]
综上种种,王澍所临《落水兰亭》《褚遂良临兰亭》《宋高宗临兰亭》《米芾临兰亭》等等,皆为其兰亭观及履践的实证。
王澍的交游圈中,优游于《兰亭》的密友,恐以蒋衡、王鸿绪为最。蒋衡或于京师或于秦中,将其所见尽数精摹,与好友王澍玩赏临摹。
王澍尝自诩官京师16 年,其于《兰亭》无所不见,为蒋衡所哂。蒋衡于京师内府所见《褚摹兰亭》云:“圆润遒劲,与世所刻本绝不类。虚舟所谓十六年官京师,无所不见,独此卷未到眼者。”[18]蒋衡谓此卷《褚摹兰亭》是王澍未曾得见者。
蒋衡曾于秦中观历代碑刻,精心临摹。于此摹本,王澍醉心不已。此类摹本,从其题跋,可得大略如下:
其一,《米临兰亭》跋云:“此米老所摹,亦拙存老友得自秦中者。”[9]
其二,《宋米芾杂帖》跋云:“右米海岳临张伯英及右军父子墨迹,老友蒋函潭从秦中精摹以来。”[19]
其三,《定武兰亭》跋云:“余见定武正本,凡七卷。以此为长。维时吏事荒忽,因属老友蒋拙存用白宋牋穷日之力,精摹一本,细意对校,无毫发差失,藏之箧笥,五年于兹矣。”[14]
其四,《禇摹兰亭真迹》跋云:“右禇摹墨迹,拙存老友自秦中摹得。之后有米老诗一首,盖是宝晋斋中珍秘之物。”[20]
其五,《临欧阳率更行书第八》跋云:“往在京师,曾见率更行书《千文》墨迹,风稜峻峭,有不可犯之色,阅已即卷以去,未能摹也。丙午春,老友蒋拙存,自秦中摹取以来,不觉抚掌称快。”[21]
从密友蒋衡那里,王澍得以观摩数种《兰亭》及米芾、欧阳询书迹。就连自己最推崇的《落水兰亭》亦是从密友王鸿绪那里得以观摩。其《定武真本》跋云:“后壬寅九月十四日,从俨斋大司农借观赵子固《落水兰亭》,始知孟阳、朴村所藏,犹非真正《定武》。然益攀跻无路矣,把玩竟日,惝恍久之。”[9]王澍以王鸿绪所藏赵孟坚《落水兰亭》与孟阳、朴村所藏《定武兰亭》作比对,理清了《定武兰亭》版本的优劣高下。
总之,王澍所临6 种《兰亭》,其所依据的底本或有褚、米、高宗临本,或《定武》《颍上》刻本,其版本之繁杂,未明之处以待来日。其兰亭观客观而独到,诸多临本是其兰亭观履践的直接明证。其对王、欧、褚、米诸家的研习,与密友蒋衡、王鸿绪关于《兰亭》的往来,反映了清初文人研习帖学的普遍风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