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飞 颜军
历时6年,田波执导的电影《柳青》于2021年5月在全国公映。2022年12月,《柳青》获得中共中央宣传部颁发的第十六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电影类“优秀作品奖”。来自民间的热议和官方的肯定,都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这是一部成功的作品。无疑,《柳青》中最打动人心的就是柳青这一形象。作为一部传记电影,田波并没有完整地去讲述柳青从生到死的一生,而是截取了柳青创作《创业史》这段生命历程作为表现对象,主要时间跨度是1952年到1970年。在这个近20年的截面中,导演田波又把时间分为几个节点:1952年、1955年、1958年、1964年、1970年,以此组织起柳青创作《创业史》过程中发生的各种重要事件,塑造出了一个真实的、复杂的、具有崇高人格魅力的作家形象。在历史与个人、事业与家庭、理想与现实、信念与真相的各种冲突中,柳青一次次作出抉择,把自己一步步逼进了创作的困境和人生的绝境。电影把柳青这种巨大的勇气和担当精神表现得淋漓尽致,让大家看到了一个鞠躬尽瘁的建设者、呕心沥血的创作者和忧心忡忡的反思者的崇高形象。
一、鞠躬尽瘁的建设者
电影《柳青》以一轮山坳上冉冉升起的红日拉开序幕。淡淡的晨曦中,佝偻着双肩的柳青对女儿刘可风说:“可风,人这一辈子,不经过千锤百炼,就是一块废铜烂铁。”[1]“千锤百炼”是柳青的感言,实际上也是他主动进入生活的态度。电影由此展开了柳青的人生叙事。
电影的叙事从1952年开始。在“柳青同志创作研讨会”横幅的会场,著名作家柳青伴随着热烈的掌声,带着耀眼的光芒走了主席台,向满怀期待的读者们宣告了他新的创作计划:“我要写中国农村正在轰轰烈烈展开的农业合作化运动,这是中国历史几千年来没有出现过的新事物。我相信,这个政策可以改变我国农村现在一穷二白的生产状况。抓住这个机遇,记录这段历史,有着重大的意义。”[2]随后,柳青为了创作入驻长安县并挂职县委副书记,并在来年入住(蹲点)刚开始展开“农业合作化运动”的皇甫村。
入驻长安县的柳青是这场运动的旁观者和“记录”者,直到入住皇甫村,柳青才成为这场运动的直接参与者和推进者。从入驻到入住,柳青完成了从“创作”到“生活”、从体验者到建设者的转变。作为建设者,“帮大家过上好日子”成为柳青在皇甫村的首要任务,创作反而退居其次。田波在電影中对此给予了充分的镜头,展现了柳青全程参与王家斌(《创业史》中梁生宝的原型)创立初级社到迈进高级社的整个过程。在这期间,柳青的工作并不容易,刘可风回忆道:“五十年代,合作化初期,他全身心地投入了这一工作,没明没黑地奔波在田间炕头,解决各种各样的生产,组织问题,解决社内矛盾,做社员的思想工作,甚至调解家庭不和。”[3]这些在电影中都得到了真实的表现。1955年,柳青出场时已经拄上拐杖,哮喘病也严重,但他的内心是自豪的。王家斌的初级社获得了成功,社会主义建设取得了摸得着看得见的累累硕果:广阔的原野上铺满金色的稻田,飘扬的红旗下喜笑颜开的农民们载着丰收的喜悦迎面走来,这一切是如此的美好,每个人都想放声歌唱。柳青激动地在他的手稿中写下了这段话:“我们是我国第一批建设社会主义的人,历史赐予了我们这么大的幸福,使我们亲眼看见我国社会主义建设的每一点成就都是多么不容易。你看,成千上万的农户,带着各种复杂的感情和几千年的小农生活方式永远告了别,谨小慎微地投入到新的历史巨流中,探索着新生活的奥秘。”[4]一切都是崭新的,欣欣向荣,热火朝天,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希望。
柳青毫不犹豫地献身于这一社会主义建设的事业之中,为了让农民过上好日子,他倾尽了自己的一切。《创业史》第一部出版后,柳青把16056元稿费一分不留捐给王曲公社建了机械厂和医院,后来又预借了《创业史》第二部7000元稿费给皇甫村拉电。王维玲问柳青:“村里拉电的事,你非管不可吗?”柳青说:“凡是百姓的事情,我都得管。”[5]《柳青》公映后,网上有评论说电影把柳青塑造成了一个慈善家形象。这完全是曲解。首先,捐款是历史事实,没有任何夸张成分。其次,捐款事件对柳青个人及家庭带来了重大影响,他妻子马葳的死甚至和第二次捐款有着直接的关系。但根本的原因是,捐款不仅是柳青无私精神的表现,还是他参与建设历史、创造历史的理想主义的具象化。实际上,对柳青的无私贡献,电影还有很多没有展开表现的,如柳青1957年访问日本后带回了稻种,书写过《耕畜饲养管理三字经》《建议改变陕北的土地经营方针》等极为务实的文章,这和捐款的性质是一样的,就是要实际地参与到新中国成立后农村社会主义建设的革命工作中。这些“绝无私念”(柳青语)的行为,正是柳青成就大我的自觉选择。像他所敬仰的托尔斯泰一样,柳青要把他的一切全部捐献给社会。他把稿费捐给了人民,《创业史》献给了时代,没有什么是属于柳青的,甚至他自己。
电影还巧妙地用虚实结合的方式表现了柳青这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牺牲精神。柳青一家住在皇甫村一个叫“中宫寺”的破庙里。好友林默涵谈到柳青这一时期的生活:“他带了一家人到皇甫村安家落户,住的是一座破庙改建成的房子,他家的生活水平,也和当地农民差不多。柳青过着这样清苦的生活,在皇甫村整整住了十四年。”[6]第一次去这个破庙的时候,柳青推开布满灰尘的窗户,外面的立柱上隐约可见“地狱未空”几个字。破庙立柱这一物象在电影中不同年代的几个重要场景里都作为背景出现了。立柱上完整的偈语出自《楞伽经》:“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这正是以佛教中德高望重的地藏菩萨来喻指作为建设者的柳青普度众生的崇高人格。
二、呕心沥血的创作者
作为建设者,柳青是务实的,面对皇甫村一穷二白的劳苦大众,他想在实际层面上“让大家过上好日子”,为了实现这一崇高理想,他可以作出任何牺牲。作为作家,柳青又是超越的,他看到的是整个天下,他想把握的是身处其中的时代精神。这是柳青不同于一般建设者的地方,他是个作家,入住皇甫村最直接的目的是要“写中国农村正在轰轰烈烈展开的农业合作化运动”。
但这一创作过程并不容易。导演田波主要从三个方面来表现柳青创作遭遇的困难。一是妻子马葳并不完全理解柳青的创作。当柳青准备搬到皇甫村和他书写的农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看着破庙里萧条荒凉的场景,马葳皱紧了眉头,和柳青的兴高采烈正好形成对比。马葳的同学们来看望她,大家都事业有成,蜗居皇甫村一隅的马葳脸上带着勉强的笑容,内心却沮丧无比。最后,当柳青拒绝廖部长到省委做宣传工作的要求时,马葳终于爆发了,带着孩子离开了皇甫村,只留下柳青一个人站在破庙中宫寺的门洞里,萧索地目送妻儿渐行渐远的身影。虽然马葳后来又回到皇甫村,也理解了柳青的创作,但这些波折对柳青和马葳来说都是一种煎熬。二是柳青的创作遇到了瓶颈。新的生活,新的人物,有没有新的写作方式呢?电影用了一个长镜头来呈现柳青的思考:“写小说,真像挑扁担,一头挑着生活一头挑着技巧。好作品用什么感动人?是委婉生动的人物。作者必须在作品中把自己变成这个人物。我越来越觉得,写一个好作品,比登天还难。可就是再难,也不能在艺术创作的老路上,走来走去。”[7]接着是一个富于仪式感的场景,柳青把一摞厚厚的手稿投进了火盆,在斑驳的火光中,过去被烧成了一团灰烬。烧掉的不仅是“艺术创作的老路”,还有过去西装革履的生活方式。柳青剃掉了头发,穿上对襟衣裳,要和他作品中的“角色”们一起生活,一起创造“故事”,直到自己“变成”作品中的“这个人物”。三是来自上级组织的要求。从1952年入住皇甫村,柳青的创作就停滞不前,不说作品质量,连数量也很少,这让上级领导对他颇有些意见。一开始的场景就是表现领导对柳青创作的极大不满。会场上,领导:“柳青同志,你是老党员,几年没出成绩了,还不跃进一下?”柳青:“我是刻图章的,一天刻不了多少个字,我努力。”领导:“你都刻几年了!你的态度说明你革命意志衰退得厉害!”[8]会议结束了,大家都散场了,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只剩下柳青一个人,他艰难地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落寞地走向了门口。
《创业史》第一部就诞生于这重重困难之中。通过各种相互交织的事件镜像,电影精准地再现了柳青创作的心路历程。实际上,对于柳青来说,创作的最大困难并不是外在的种种障碍,而是他内心的文学信念和对时代的认识程度。柳青虽然全身心地拥抱新中国成立初期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但他并不想简单地成为时代的传声筒,而是想成为托尔斯泰那样的作家,成为一面“农业合作化运动”的“镜子”。既要讴歌,又要反映,还要塑造能代表时代发展方向的“典型人物”,同时又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违背眼之所见身之所历的生活事实,这对一个作家来说并不容易。
1960年,《创业史》第一部终于出版,引起巨大反响,获得无数赞誉。然而,让柳青完全料想不到的是,他的文学生涯却差不多到此结束了。在他的晚年,1977年,他仍然坚信“艺术为政治服務是肯定的”[9]。但是,在政治的惊涛骇浪中,作家柳青,怎么可能驾驭得住他那叶文学的小舟。柳青原计划要写四卷的“史诗性巨著”《创业史》,在经历这些事件之后,勉强出版了第二部,用稿酬还清了多年前预借的那7000元钱。
电影《柳青》所呈现柳青的创作,不是居高临下的旁观生活体验生活,而是直接进入生活甚至成为生活本身的一个部分。《创业史》,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写在长安县厚重苍茫的大地上,写在皇甫村普通百姓的希望里,写在作者千锤百炼历尽坎坷的人生中。洪子诚这样评价柳青:“对于柳青来说,他秉持的是成为人民文艺的‘大作家的意识,他的目标是积聚全部生命能量完成具有‘史诗高度和规模的杰作。”[10]这是一位用生命来进行书写的作家,柳青呕心沥血的创作生涯,本身就是一部崇高的杰作。
三、忧心忡忡的反思者
在刘可风的《柳青传》和田波的电影《柳青》问世之前,我们熟知的只是《创业史》的作者柳青——一个和时代紧密贴着的作家柳青,似乎《创业史》就是他全部的思想。刘可风的《柳青传》让读者看到了一个多维的、复杂的柳青,田波的《柳青》接着《柳青传》,表现了一个建设者、一个作家面对现实世界时的审思和追问。时代的风云变幻并没有让忧心忡忡的柳青迷失自己。
在电影《柳青》中,热火朝天的时代声浪下始终沉潜着一股静默的反思性力量。原野上矗立于历史风雨中的石像、村口那棵俯瞰着人间悲欢离合的古树、破庙里庄严悲悯的菩萨等,这些物象超越了现实的喧哗,以静观的方式抵达历史的深处。功过对错,只有经历时间长河的淘洗才能看得更清楚,并不是像村口古树上挂着的那口铜钟一样一撞就响。作为一位具有深厚历史感的作家,柳青也会时不时地停下来静观生活与历史。
电影对柳青反思意识的表现主要从两个方面展开,一是对文学创作的反思,二是对时代生活的反思。文学创作方面,如前文提到的,当创作遇到瓶颈时,柳青意识到“不能在艺术创作的老路上”“走来走去”了。廖部长对柳青的创作提出质疑,柳青说:“如果我失败了,也算是对文学的一种贡献。”[11]《创业史》出版后,众多记者来采访柳青,认为《创业史》“是具有史诗品质的小说”,柳青说:“不要对《创业史》评价太高,五十年后再说《创业史》好不好。可能那个时候啊,就没人看了。”[12]1970年,王维玲来看柳青,柳青说:“如果老天爷再给我两年时间,我会如实写合作化。”[13]这些穿插于影片中的镜头,表现了一个作家对待创作无比真诚的态度,敢于否定自己的创作,站在更高的历史视野中对自己的作品作出审视。
时代生活和柳青的文学创作是纠缠在一起的。一方面,柳青对农业合作化运动高度肯定,他在1955年的一篇文章中写到:“我站在撒着银灰色的冬霜的枯草地上,望着大队大队的已经被社会主义思想动员起来的劳动大军,在严寒中冒热气的镐河运动,我仿佛觉得自己要变成一个诗人似的,那么想歌颂这个时代。”[14]仅仅歌颂还不够,柳青还要把握这个时代的本质,通过他的文学创作揭示这一历史生活的“真相”,成为这一场运动的“镜子”。我们知道,《创业史》中梁生宝这一典型人物正是柳青想要成为的“镜子”中的最核心的“镜像”,而文学史上又是通过这一“镜像”来完成对柳青的素描的。在崭新的时代,谁是新的英雄?什么样的农民(典型)才能代表这场运动的方向?这不仅仅是回答当时“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原则”提出的写作问题,更是为人民未来生计着想的问题。田波在电影中突显了柳青这一以天下为己任的知识分子情怀,表现了柳青自觉的担当和责任意识。如何让每一个人吃上饭,不再让王家斌母子那样的普通人流离失所,成为推动柳青创作《创业史》的时代动力和历史使命。这样我们也就理解了,当《创业史》第一部出版后,严家炎认为作品中的“新人”梁生宝不如“旧人”梁三老汉塑造得成功,有“三多三不足”的缺陷,一向温和的柳青按捺不住撰文《提出几个问题来讨论》予以批驳,指出这是“原则问题”,是“重大的问题”。对于这一当代文学史事件,洪子诚对柳青的立场作出阐释:“梁生宝的创造,虽然只是作品的一个部分,却是《创业史》的核心,柳青心血倾注所在,也是区分‘新、‘旧现实主义的重要标志。历史本质、历史前景等等,主要是通过先进人物的创造来体现。”[15]洪子诚的评价是中肯的,或许在柳青看来,对梁生宝“新人”形象的否定,不仅是一个创作原则问题,也是一个事关时代本质和前景的认识问题。
然而,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作家,柳青并没有被他的创作理想蒙住双眼,残酷的现实带给他的触动和思考远比他写进《创业史》的多得多。电影用一场大戏来对此作了表现。1958年,柳青找到王家斌,说包谷都快烂在地里了,叫他赶紧组织社员把庄稼收回来。灰暗的天空下,落日的余晖惨淡地映照着脚步仓皇地抢收庄稼的社员们。接着,起风了,下雨了,电闪雷鸣,装满包谷的马车陷进了泥泞之中。这场狼狈的收割之后,王家斌的养父王三老汉病倒了,死了。柳青悲愤地撞响了村头古树上的铜钟,或许,能理解他的,只有中宫寺那黝黑的庙门和冷冰冰地伸向天空的枯干的树枝。
1970年,柳青躺在病榻上,王家斌含着眼泪说乡亲们想柳青,想柳青回去:“中宫寺被砸了,我们大伙一人一砖一瓦重新给你盖。”柳青沉重地摇摇头:“回不去了。”[16]柳青終究没有在中宫寺建立起他的理想,但他的理想、忧患、沉思、执着、决绝,并没有被砸碎,而是成为了一个时代的遗产,仍然闪烁着崇高人格的神圣光辉。
结语
作为一部传记电影,民间争议的焦点之一就是《柳青》中的柳青是否“真实”。争议者往往在三个“柳青”之间纠缠:《创业史》的作者柳青,历史生活的实践者柳青,刘可风《柳青传》中的柳青。无疑,生活真实不等于艺术真实。虽然田波执导的《柳青》改编自柳青女儿刘可风的《柳青传》,并以柳青撰写《创业史》的创作过程和生活实践为主要内容,但电影《柳青》既无必要成为《柳青传》的复写,也没必要迎合一直以来文学史中塑造的作家柳青形象,更没有必要把《创业史》的人物与情节照搬到银幕上。实际上,电影《柳青》在贴着文学、生活、历史的同时,跳出了既有叙事的框架限制,抓住了柳青高尚的人格魅力,塑造了一个属于电影《柳青》的崇高形象。田波把柳青放置在宏大历史叙事和个人微元生活之间,展现了柳青以天下为己任的忧患情怀和用生命创作的文学信念,描绘了一个知识分子伟大丰富独具魅力的精神世界,使影片呈现出一种震撼人心的崇高力量。
崇高的理想召唤着柳青向前走,柳青身上的崇高精神又召唤着我们去完成他未尽的事业。田波执导的《柳青》,让人们看到了一个血肉丰满的知识分子形象,看到了一种“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崇高精神和人格魅力。“要想写作,就先生活。要想塑造英雄人物,就先塑造自己。”这是柳青用一生去践行的创作信念和人生信念。1944年,好友林默涵的赠诗是对柳青这一信念的最好概括:“麻鞋粘杂草,攀越访故交。涧水尘不染,山花意自娇。相逢纤月上,对语烛光摇。为塑英雄像,何辞沥血劳。”[17]柳青所践行的,是我们今天要坚守的;柳青未完成的,需要无数的人“接着来”。
参考文献:
[1][2][4][5][7][8][11][12][13][16]田波.柳青(公映版)[CD].多吉影业,2021.
[3]刘可风.写在父亲文集出版之际[M]//柳青.柳青文集(下卷).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845.
[6][17]林默涵.涧水尘不染 山花意自娇——忆柳青同志(代序)[M]// 柳青.柳青文集(上卷).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11,6.
[9]柳青.对文艺创作的几点看法[M]// 柳青.柳青文集(下卷).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817.
[10][15]洪子诚.文学史中的柳青和赵树理(1949-1970)[ J ].文艺争鸣,2018(01):6-17.
[14]柳青.王家父子[M]//柳青.柳青文集(下卷).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