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林 邓兆宇
2023年暑期档,历史题材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再次引爆电影市场。在“国漫”光环四射的大环境下,这篇“盛唐情诗”钩沉文史,作为“新文化”题材的开山之作,通过创新性的叙事,再现国人心仪的盛世气象和风尚,堪称一部讲述盛唐诗史的鸿篇巨制。
一、盛唐诗人的济世情怀
在《长安三万里》中,诗人个人命运沉浮与国家盛衰密切相关。从玄武门事件开始至安史之乱爆发,时和岁稔,国家版图广袤、对夷关系缓和、国威远播,出现了“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盛世景象。片名中的“长安”作为唐诗意象,则是盛世风物集萃之地,也是唐人大展襟抱,实现人生理想和济世情怀之地,而“三万里”既表达了对理想之地的赞美和追慕之情,也借指“长安如梦里”,现实与理想天遥地远,济世不易。
(一)盛唐气象与济世情怀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的盛唐气象,表现为政治清明,经济发达,文化繁荣,商贾、知识分子云游四海,文化交流达到顶峰。“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科举稳定发展,为寒门子弟鱼跃龙门、跻身上层社会,凤翥鹏翔,谋求进阶提供了机遇。在影片中,李白渴望“为君谈笑静胡沙”,高适砥砺前行,坚信高家枪定将保家卫国,两人惺惺相惜,共为鸿俦鹤侣,对仕途的渴望反映了盛唐文人共有的济世情怀。
盛唐气象和济世情怀依托唐诗千古流传。清代《御定全唐诗》收录唐代诗人达两千两百余人,诗歌四万八千余首,开元诗人中存诗超百首的包括李白、王维、张九龄、张说、苏颋、孟浩然、高适、岑参、王昌龄、储光羲、杜甫、李颀12位诗人[1],他们的诗歌或表达匡扶社稷的雄心壮志,或表现塞外风光的边关险峻,或是踌躇满志却报国无门,吟叹仕途坎坷,又或是寄情山水,抒写归隐生活的舒心畅意。唐诗对建安风骨青蓝相继,“永远是生气勃勃的,如旦晚才脱笔砚的新鲜,它丰富到只能用一片气象来说明”[2]。
在《长安三万里》中,杜甫、张旭、王维、王昌龄、李邕、岑参等兰薰桂馥,羽仪百代的诗人纷纷亮相,还有乐圣李龟年,名将哥舒翰、郭子仪等亦登场。影片以高适的视角,重点展观了诗仙李白虽学富五车,书通二酉,文可海立云垂,武能断蛟刺虎,但报国无门的坎坷人生。影片着重表现了李白人生的三个阶段:意气风发的青年时期、郁郁不得志的中年时期,以及追随叛军但幸得赦免的老年时期。青年李白鲜衣怒马,仗剑天涯,他心有鸿鹄之志,豪言“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笃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在这盛世,你我当为大鹏”。中年时期他囊锥露颖,诗名如日行天,因贺知章与玉真公主的引荐,得以供奉翰林,就日瞻云。然而陪同皇帝吟诗宴乐,做槛花笼鹤根本不是他这个钓鳌客的人生追求,不由得常“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他要安邦治国,以功名取富贵,后终不得用,被玄宗赐金放还。老年李白投靠永王李璘,落得锒铛入狱,幸得郭子仪上书求情,得以重获自由。与之相较,高适长年于梁园清修,虽然三赴长安而不得志,但在垂暮之际被封淮南节度使,得以秉旄仗钺,赐茅授土。作为自盛唐而入中唐唯一封侯的诗人,早年门衰祚薄、家贫潦倒的高适上下求索的一生可谓励志。
盛唐恢弘的气象也出现在影片中。青年李白初识高适,成为尔汝之交,两人纵马旷野,追风蹑景,仙鹤盘旋、银枪闪烁,天高地阔。后来李白和高适二人会于江夏,月挂高空,城中灯火通明,江上烟波弥漫,不夜城的奢靡令人意醉神迷。而长安城中的繁华喧嚣,人流来往络绎不绝,车水马龙,富庶的盛世图景更是令人向往。影片运用严格对称工整的全景构图,尽显帝都的庄严宏阔。
(二)盛唐风尚与唐诗抒写
《长安三万里》绘制的大唐浮世绘中,文人墨客多跅弢不羁,自负自信,李白尤甚。他既是诗仙,也是酒中仙,影片极为夸张化地表现他嗜酒如命,“会须一饮三百杯”豪侠形象再现了他报效国家的殷殷之情。李白终其一生所为,代表着盛唐风尚和文人知识分子的人生追求。
盛唐时期开放的经济生态与文化格局,让唐人的价值追求始终含有二元双重的特征。唐代文人士大夫所推崇的,就是“特立独行的主体人格意识,文武兼备的健全人格构成,功成名就的仕途人生理想”[3]。这种人生价值观虽然冠袍带履,“侍奉天子”“报君恩”,为官做宦的情结,但追求豪侠自由独立人格的理想仍未泯灭。生活不止有建功立业,也有诗与远方,无论是“卑弃腐儒穷经皓首的书斋生活,投笔从戎,出塞入幕,为游侠大唱赞歌,还是在狂热的世俗任侠风气中追求感官的刺激与个性的自由舒张,都被视作一种任侠行为,都是文人士子人格理想的体现和对生活理想的一种追求,在唐代就是一种普遍的社会价值观念”[4]。体现在生活中,便有李白令力士脱靴、贵妃研墨的轶事传闻,孟浩然酒醉不赴韩荆州之约的潇洒任性。体现在诗篇之中,便有李白既追求功名,向往“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为君谈笑静胡沙”,也有粪土王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傲然洒脱。
唐代阶层壁垒虽然被科举打破,但入仕要求严苛,名額有限,而且“因循资格”得势的宗族势力,常设置障碍,让大量的考生铩羽而归,难成芝兰玉树。但举贤制度为寒门子弟提供了相对宽松的入仕门槛,除科举和从军入幕求取功名外,文人们常借助行卷、干谒,或是某些沽名钓誉之举如归隐,来叩开仕途之门。如影片中李白身为商贾之子不得科考,倚门窥户以攀高谒贵的行卷之路也历经坎坷,常是路长日暮空嗟叹,“担雪塞井徒用力”。高适被褐怀珠赴长安,企图在宴会上舞高家枪大显身手,赢得赏识,得到引荐,却只引得玉真公主惊呵。他远赴塞外,投到哥舒翰幕中任掌书记,欲斩将搴旗,立军功光耀门楣。而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裴十二,虽然习得裴家剑法,又博学多才,但无奈是女儿之身,无法建功业扬名立万而为沧海遗珠,让人叹惋。
唐人的情志风尚和人生追求藉唐诗而传唱千秋,唐诗所传达出跨越时空的情感,一直被后代的人所推崇。《长安三万里》中诵诗48首,堪称“唐诗大会”。唐诗成为维系当代观众与唐人生活的重要纽带和媒介,当观众面对熟识的《静夜思》《将进酒》《赠汪伦》《侠客行》《梦游天姥吟留别》《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早发白帝城》《登鹳雀楼》《黄鹤楼》《哥舒歌》《出塞》《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别董大二首》等作品时,心念口吟,共鸣共情,不得不沉迷其中。唐诗打通了观众与作品跨媒介层面的情感维系,让《长安三万里》和观众天然地有了亲近感。
《长安三万里》借助唐诗唤起观众对于大唐盛世的憧憬,“当人们脑海中的经典画面得到重现时,某种在场感与认同感便会油然而生”[5]。导演邹靖说,创作团队筛选唐诗的标准,是“最好一念出来,就能唤醒观众对这些诗词融合在血脉当中的感觉”[6]。唐诗的可共鸣性与潜在的互动感,能帮助观众在观影过程中调动更多感官,让身体在认知活动中高度参与。
二、唐诗意象的华美再现
《长安三万里》用影像呈现唐诗“意象”,美术置景参考了唐代建筑、绘画、雕塑、书法等艺术形式,场面大气华美但不落景观电影的窠臼,常以典型性的物象、风景、建筑等呈现诗意,使诗歌与电影在叙事层面构成联动,唤醒观众对潜藏心底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集体记忆。
(一)意象再现与去奇观化
唐诗的意境和物象,构成了影片场景不可或缺的部分。散文电影“讲究营造意境,就抒情性镜头而言,远景、全景甚至大全景常常以空镜头的形式出现”[7]。《长安三万里》运用大量的大景别、空镜头来表现唐诗意象,使得影像风格磅礴大气,雄奇壮阔,荡魂摄魄,勾起了国人对天朝盛世风物的憧憬和向往。
影片选取了大量唐诗中的典型场景,如云山城、黄鹤楼、长安城(胡姬酒肆、曲江池、岐王府)、潼关、扬州、梁园、塞北蓟州,几乎每一处景观都是针对唐诗的意象表达。如李白江夜行舟,船行前方画面正中是一轮巨型圆月,于是就营造出了“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诗意,影片对月亮意象进行了较为夸大化的表现,令人啧啧称奇。再如大雪纷飞的边关,群山绵延起伏、画面以暗黄与雪白撞色,凸显了边塞诗“积雪与天迥,屯军连塞愁”“大雪满弓刀”的肃穆壮美感。还有潼关大战,水路之上,军舰整齐排列,构成完美的对称构图,营造了“战舰森森罗虎士,征帆一一引龙驹”的李白诗意象。而横于江面,低饱和度的江波景色,也暗示了哥舒翰大军出关后的悲剧命运。
《长安三万里》作为动画电影,不滥用夸张化景观逞怪披奇,与俗套化的景观电影的大相径庭。景观电影通常包括庞大的建筑物,以比例失调的奇观景致勾人眼球,达到猎奇审美的目的。多部唐史电影中充斥着此类想象,如《狄仁杰之通天帝国》(徐克,2010)中高耸入云的浮屠,《妖猫传》(陈凯歌,2017)举行“极乐之宴”的花萼相辉楼[8]。《长安三万里》对唐朝建筑的描绘是从写实出发,如长安城雄浑壮美,房舍鳞次栉比,不夜城火树银花,金镶玉裹,影片都未做奇观化的处理。
此外,影片多次通过降维处理,化3D为2D,转立体为平面,以昙花一现的水墨意象入三维景观,以静写动,以新奇的形式缓解长时间观看三维画面所带来视觉疲劳,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现代表达提供了新的视觉表达方式。
(二)景象展现节制有度
《长安三万里》较少对皇城生活和复杂仪式进行展现,而是大量摘取寻常生活中的细节及景象来展现唐人习俗,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电影是视觉艺术,视觉影像要为叙事服务,镜头语言要为内容表达服务,脱离叙事统一性原则的视觉溢出,与实现叙事无关的景象展示与炫耀,往往被称为“电影过度”,即超越审美实用主义的“视听过剩”。[9]在当下中国很多历史题材电影作品中,过度呈现皇城宫城朱檐碧瓦秩序森严的,过滥展示通衢大邑市井繁华生活奢靡的,已司空见惯,因已成陈规套路,故造成视觉审美疲劳在所难免。“尊重古代文化并试图将其复现是历史电影对中国古典文化的一大贡献,但其间亦有矫枉过正之势。在某些大场面调度中,为了追求视觉奇观,将镜头毫无理由地对焦到群体仪式化的礼仪动作上,甚至杜撰古礼,过于渲染‘中国元素,却丢弃了处于特殊时代之下的个体呈现。”[10]例如电影《妖猫传》流畅的运动镜头穿梭于长安街坊之间,展现声色犬马、夜夜笙歌的不夜大唐景观;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张艺谋,2006)中声势浩大的皇室家宴,成千上万盆菊花,或是群臣叩拜、将士行礼,均有对皇城生活表现的过度、过滥,沦为景观电影之嫌。
《长安三万里》改弦易辙,一改过往历史片的陳规,对唐诗意象和历史细节精心考究后予以呈现,这是该片对历史题材成规的一大突破。例如多次出现的《河岳英灵集》、经折装古籍、肥硕的马匹——以昭陵六骏为原型、唐代权贵女性——如丰满可爱玉真公主、大象——在失火长安和岐王府宴中两次出现等。除此之外,古琴、琵琶、二胡等乐器亮相歧王府,胡姬标准的柘枝舞伴以鼓乐,与白居易的诗“连击三声画鼓催”相吻合。社会仪式层面,旅店、酒楼都挂有题诗板,影片重现了李白赞叹崔颢诗句的场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丧葬之时需在茅草上浇米酒,如此等等,令人倍感欣喜。
三、叙事创新:散文式讲史
《长安三万里》在叙事层面推陈出新,打破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式的因果线性叙事陈规,回忆部分以散文电影的叙事手法,展现了大唐由盛转衰数十年的重要事件和诗坛风貌。叙事形式与思想内容完美契合,两者相得益彰。
(一)弱化冲突,累积情感
弱化冲突的散文化讲史非常适合该片的内容表达。散文电影叙事通常结构松散,不追求戏剧冲突的层层递进,不强论人物弧光,不着迷于好莱坞冲突律的叙事诉求,而是转向细节,讲求累积情感。在悉德·菲尔德剧作论中,将“冲突律”①作为剧作家必须严格遵守的定律。这一堪称剧本创作的金科玉律,在《长安三万里》的叙事中则被摒弃,因为时间跨度大,人物繁多的故事,因没有连贯性,是碎片化的,并不完全适合情节紧凑、冲突激烈的叙事范式。
首先,强冲突的好莱坞电影美学讲求情节跌宕起伏,强调绝对的个人选择的因果辩证关系,人物面对压力,须作出连续选择和采取行动,由此推进故事发展,经过几番曲折的斗争角逐后进入高潮,经历大冲突后走向结局。《长安三万里》故事时间长,如果选择强情节向的改编,势必要将故事时间进一步压缩,故事人物进一步精减,对于致力于多侧面、全方位反映盛唐全貌的宏大叙事而言,显然是方枘圆凿,龃龉难合。
其次,强情节的叙述极易表现出“魔改”的症候。影片中高适和李白结识于青年时代,两人维持了一生的友谊。从正史记录来看,二人初识却应在中年时期,是李白、杜甫云游之际在梁园遇到了高适,三人樽酒论文。②若是情节性进一步加强,需要大规模地“改写”史实以保证叙事畅达,如此无疑将破坏对众多历史本事的准确表达,迫使影片沦为商业类型电影叙事套路下的模式化作品,有悖该片绘制五光十色的大唐历史画卷,囊括十多位历史名家逸闻轶事,谱写盛世华章的初衷。
再者,散文电影叙事通常有去反派化的特点,在一定程度上会削弱电影的戏剧性表达。散文电影“以情绪为‘基轴,没有外在的强烈矛盾冲突,甚至无反派或者自始至终的反派,很多冲突都被轻描淡写或者被隐藏起来了,通过刻意留白,减弱了戏剧性。”[11]《长安三万里》在盛唐转衰的背景下,强调个人命运同国家治乱的紧密联系,影片模糊了冲突对象,最大的反派力量应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中描绘的社会险恶[12];是李林甫、杨国忠小人当道,冠屦倒施的时局;是唐玄宗因老年昏聩而为陵夷之君的朝政——他诞于酒色,听信谗言,错杀名将高仙芝、封常清,逼哥舒翰出潼关迎敌致全军覆没,造成整个国家文恬武嬉,烽火遍地,动乱频仍。边塞苦寒,契丹虎视眈眈,高适见到的却是“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但是这些造成了诗人们悲怆人生的“反派”,都被影片有意无意地设置成时代背景,而非某一个具体的人。就此而言,该片的矛盾冲突是不甘平庸的个体与由盛而衰的时代冲突,自许龙翰凤雏的李白时乖命蹇,壮志成灰的悲剧命运就不可避免。
散文叙事淡化了时间的流逝,摒弃了宏大叙事的视角,“其大的时代背景在记忆中被置于幕后,留下的只是与个人生活密切相关的平凡琐事,流逝在历史长河中的故事不再惨烈和悲壮得令人怒发冲冠,一切都变得情绪化、单纯化、温情化,唯美而又令人感伤”[13]。影片通过高适的回忆口述大唐盛衰史和诗人命运沉浮史,以诗篇来烘托情感的抒发,回忆线不以激烈的大矛盾和大冲突来结构故事,而是用弥足珍贵的小事件、小冲突、小际遇累积情绪,来酿就最终情感高潮。
李白、高适二人在盛世中邂逅,在乱世中惺惺相惜,每次相遇,人生的境遇都发生了变化,短暂相聚后,又不得不为生计和理想各奔东西。影片通过时间的流逝表现青春易逝,壮志难酬的抑郁伤感,通过境遇的变化,渲染出“物是人非事事休”悲切之情。个人虽发扬蹈厉,愈挫愈勇,却每每上进无门,英雄失路,壮志成灰。因此影片处处充满着无奈与叹惋。李白被贺知章呼为谪仙人,以“诗仙”美名立于大唐诗人之巅,荣耀当时,光照千秋。然而电影以其所负盛名与仕途蹭蹬作对比,传达出叹惋之情。青年因是商贾之后干谒被拒;壮年之际诗作名扬四海,却只能供奉翰林,成为写腴辞的侍宴之臣;晚年他投靠永王,想为“东山谢安石”,为国芟夷大难,却明珠暗投,德业不臻,落得一个阶下囚的命运。情郁于中,必然要发乎于外,影片或是让腹饱万言的李白以夸张的动作来表现内心的不甘,或是让眼空一世的李白借由诗句直抒胸臆,或是以空镜头和奇幻镜头表现李白诗意。例如李白青年时邂逅高适,意气风发,两人纵马狂奔;干谒权贵时行卷被拒,当街舞剑以发泄悲愤;江边失意醉酒,吟诵《将近酒》时众人乘鹤遨游太空;夜郎流放放还时站立船头吟诵《早发白帝城》,鹑衣鹄面,华发散乱,长袖飘飘等,此类抒情场面在片中比比皆是。
(二)限制性视角,讲述极具悬疑跳跃性
在散文叙事电影中,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可以用画外音这种形式呈现给观众,因此在叙事上大都会出现一个‘讲故事的人——可以是主人公,也可以是与主人公关系密切的人”[14]。以视点受限的人物进行叙事,故事只能讲述人的所闻所见,所思所想,故让观众不能了解故事全貌,只能随着讲述人去揭秘。故事因为悬置显得神秘,会引发观众好奇心,由此吸引观众。该片以高适的视角讲述,李白及大唐诗人群的故事被“固定”在高适的口述回忆中,高适与李白每次相会离别后,李白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命运如何?观众也会和高适一样产生焦灼的期待。影片通过李白、高适二人如社燕秋鸿般的“一年之约”“十年之约”来结构故事,把控观众的情绪,使得影片虽长,但因为这种高妙的悬疑叙事不觉其长。
《长安三万里》讲述李白人生际遇的同时,又“用墨如泼”,概述了大唐的诗人群像風貌。影片将一部长篇小说,或者说数十集电视剧的体量,浓缩在一部两小时四十分钟的电影之中,难度很大。但因选择跳跃性的散文叙事,以第一人称展开讲述,创造性地解决了这一难题。该片颇有构筑鸿篇巨制的雄心,故事跨度长,本失历经唐朝三位皇帝,其中涉及十多位历史名人,李白、高适、王维、杜甫、李龟年、常建、孟浩然、贺知章、张旭、崔宗之、哥舒翰、郭子仪等人悉数亮相,各如其面:李白的洒脱、高适的沉稳、李龟年的气派、张旭的癫狂、郭子仪的骁勇、贺知章的仙气,杜甫孩童时灵气,成年后庄重等,如此种种,传神写形,各尽其妙。该片将开元名人尽收其中,并对各自的生平命运有所交代,绘制了一部人物众多,关系复杂,体大思精的历史画卷。
《长安三万里》通过讲述人高密度、快节奏地解读唐史,在一定程度上可消除观众因历史知识欠缺而导致的观影壁垒。几十年的盛唐史和诗史被浓缩到一部电影中,若不懂唐史,没有读过灿若星辰的诗人列传,在观影时必然会遇到认知盲点,产生不理解人物行止,看不懂故事内涵的情况。“守潼关”“安史之乱”“吐蕃之乱”“永王盘踞”等大事件作为李白生命历程的时代背景被拼接在一起,不但人物繁多,头绪繁乱,且各个事件联系性不强,而讲述因果始末都是点到辄止,语焉不详。也只有第一人称的跳跃性夹叙夹议,才能使故事讲述枝繁叶茂而不杂乱。
《长安三万里》作为一部全龄向的商业动画,走向市场,被公众接受认可,需要从内容到形式考虑观众的文化水准和观影期待。就该片而言,跳跃性的讲述虽说可以浓缩历史,给冰冷的历史赋予讲述者的情感和温度,但若表述不当,就会削弱历史本身厚重感和严肃性,甚至因过度背离史实而陷入“魔改”的陷阱,所幸该片对史实裁剪得当,取舍有法,再现了历史正剧的恢弘大气,厚重严肃。
此外,高适来自村野,他大半生为功名而奔走,但郁郁不得志,沦落社会底层。故而若以他作为叙事人,便使影片叙事具有“平民视角”,为普通观众提供了共情基础。同为大唐才子,在出身富商和世家的李白的映衬下,高适不仅具有“平民”属性,更有草根精神。他虽“学成文武艺”,却不能“货与帝王家”,他的境遇是众多上进无门,被阶层固化所限制的年轻人的境遇写照。但他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直到中年晚期仍身材健硕,能在相扑中轻松战胜李白,其自强不息的精神更能引起观众的共情。
四、结构创新:双叙事线相互生发
双叙事线结构是该片的一大特色。一条线是回忆线,就是困守孤城的节度使高适,给监军太监程公公讲述他与李白相识相交的往事。另一条线是现实故事线,即高适施展欲擒故纵的骄兵之计大败吐蕃军。现实线是实线,采用的是戏剧冲突强烈的悬疑叙事,讲述的是关系大唐国运的一场鏖战,残酷激烈;回忆线是虚线,采用跳跃性很大的散文化叙事,讲述诗人往事,浪漫琐碎。两条线相互交织,虚中有实,以实涵虚,相互生发,回忆使得现实大战情势发展不断延宕,控制了观众的情感。而回忆所讲述故事过程不断插入现实情势,使得回忆不断被打断,这对回忆故事起到了断章的作用,通过这种间断式的跳跃讲述,便于在两个多小时的片长中浓缩过去几十年发生的故事,概述众多诗人、政治人物、军人、音乐人的逸闻轶事和生平命运,从而使该片在一定程度上兼具史诗电影的规模和体量。
双叙事线虽然相互交织,但这两条线搭载的两个故事本身在时间上是前后相继的,因此两个故事的主人公也有不同。其中现实线的主人公是高适,而回忆线上的故事是“双男主模式”,主人公为李白和高适。双主视角在剧作架构上对应着双线叙事。《长安三万里》从安史之乱讲起,程公公率监军入帐,要求高适讲述他与李白一生的故事,因而全片以现实线、回忆线并序展开。现实线中,吐蕃大军压近,唐军寡难敌众,高适却毫不慌张,约定三个时辰,尽述李白与自己的往事。这一设定作为戏剧钩子,一直牵着观众的情绪。
尽管双叙事线适合于该片谋篇布局,能满足创作者讲述盛唐气象的雄心,但影片在人物塑造上仍有白壁之瑕。特别是对李白形象,流于表面,并未真正深入到他的内心,对他仕途失意的个人原因未做深究,而是归之于外因,虽然省事,但却使李白骥子龙文的形象表现缺乏深度,失之单薄和脸谱化。
历史题材作品创作不仅为记录和表现过去发生的事,发问、反思和分析才是其旨归。历史题材作品不只是为了还原正史,而是要带着问题深掘历史。不仅要回答“是什么”,而且探究“为什么”以及“应该怎么办”[15]。就此而言,如若影片能就李白的命运悲剧探赜索隐,从他个人政治军事才能的缺憾深度回答“为什么”,则该片无疑会更为厚重深沉。
此外,该片诸多角色的人设存在定位不准。如“饮中八仙”的酒局嬉戏中,各个领域的翘楚都恰似小丑一般,惺惺作态,举止乖张为表现李白桀骜不驯,恃才放旷的性格,影片用夸张过度的动作、浮夸随意的台词表现李白的“才”与“狂”,以致人物自始至终举止轻浮,身形飘乎,老年时期更是雪鬓霜毛,大腹便便,油腻猥琐,成了扁平的漫画人物,缺乏文豪和侠士岳峙渊渟的涵养气度和玉树临风的洒脱。
结语
《长安三万里》是历史题材动画电影中的大手笔,讲述了李白才华横溢却不得志的悲剧命运,及高适坎坷的求仕人生。在对盛唐气象的表现上,影片抓住了渴望建功立业的时代风尚,在叙事层面推陈出新,以散文电影的叙事手法讲述了盛唐诗坛风貌,采用高适的平民视点,以双主叙事和双叙事线结构,让观众能共鸣共情。但影片白璧有瑕,未能深度探讨李白人生命运的悲剧的个人原因,在人设方面亦有瑕疵纰漏。然而瑕不掩瑜,该片选题上突破常规讲述诗史,叙事上勇于创新,在中国动画发展史上具有凿空拓荒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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