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思念藏在饭菜里

2023-11-16 00:17蒋韵
青年文摘 2023年18期
关键词:虾仁道菜汤圆

蒋韵

虾是我女儿的最爱。当然,还有蟹。

在她一两岁时,活虾还没有真正抵达我们内陆高原的日常生活。可家里人只要有谁出差到海边,总会买优质的海米。用海米做汤、炒菜,她会用小手指着汤碗或菜盘中那只弯曲的大海米,说:“吃虾吃虾!”后来,海鲜市场有了。我母亲首先做的,就是给她外孙女买活蹦乱跳的鲜虾吃。

在我女儿十四五岁,发育最快的那段时期,她一顿可以潇洒地吃下一斤半白灼基围虾,简直是当饭吃。

于是,我母亲不断地开发着有关虾的菜谱。她还喜欢做一道菜,叫“面包虾仁”。这后来成为她的独家私房菜。

这道菜,我没见过料理过程,只见过我母亲端上桌的品相,虾仁洁白,面包金黄,其间点缀着几粒青豌豆。虾仁是一粒一粒现剥出来的,面包切丁,在热油中迅速汆炸至微黄,然后重新起锅,爆炒虾仁、青豌豆,最后再下面包丁,起锅时,需淋少许什么汁。这道菜,虾仁鲜甜,面包丁香脆,豌豆清新,有回味和余音。

我母亲健康时,我从没和她讨论过任何一件与烹饪有关的事情,我觉得那不是我的事,有我妈呢。我以为我妈是一个千秋万代的存在,有她,我不需要操心这些。只是偶尔在餐桌上聊起来,评价一下哪个菜好吃哪个菜不好吃而已。

这道菜,我女儿很喜欢,而我,实话实说,只是用筷头挑一两块面包丁和豌豆过过口而已。但一家人除我之外都喜欢,觉得它有点特别。

这道菜做法不复杂,但要做好却不容易。最不好掌握的是面包丁的做法,油温、汆炸的时间,都非常紧要。后来,我向家里的阿姨描述这道菜时,她们总是问我各种细节。我回答不出来,黯然神伤,说:“算了,不用做了。”

其实后来,我母亲也不做这道菜了。一是觉得油炸食物不健康,而最最主要的,是因为我女儿。女儿十八岁出国留学,去法国念书。她一走,我母亲做饭的心劲和热情就跟着走了一大半,好像也漂洋过海去了法兰西。

从前,有我奶奶的时候,我母亲不下厨,也什么都不会做。可是,奶奶走了,我有了女儿,作为一个姥姥,她学会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她开始重视所有传统节日,清明节必要在家里给我奶奶摆供。元宵节一定要吃元宵和汤圆,端午必要有粽子,中秋月餅就是再不爱吃也必须有。为了女儿,我母亲学会了包汤圆、包粽子。后来有了速冻的汤圆,我母亲就只包粽子了。

我母亲说,一个中国孩子,就得好好过这些节,才有意思。

其实,年年端午,亲戚朋友送的粽子不少,可母亲仍然坚持自己包,因为我女儿特别爱吃她包的粽子。枣泥豆沙这些馅料都是自己做的,豆子浸泡后去皮,红枣蒸煮后也要去核去皮,费时费力,但做出的豆沙和枣泥极其细腻。而我女儿最爱的,更为直白,就是北方最传统的糯米红枣粽,简单朴素,不需要任何花头,可就是好吃到令人销魂。女儿出国后,端午节的粽子,我母亲是必定要自己动手包的。买什么样的糯米、什么样的红枣、什么样的苇叶和马莲草,只有她最清楚。粽子包好,煮好,晾凉后,我母亲就用保鲜袋分装二三十只,放到冰箱里冷冻起来,留着,等我女儿暑假回家,给她拿出来吃。

我母亲说:“不能让我孩儿忘了粽子的滋味呀。”

确实,在国外,想买到速冻水饺、速冻汤圆都不算难事,但是要吃到正宗的北方红枣糯米粽,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年年盛夏,我母亲都要给她外孙女补上这个遗憾和残缺。

其实,我一直以为,煮粽子时的香味,要远胜于吃到嘴里时的味道。苇叶、马莲草、糯米和红枣在逐渐成熟与融合的过程中,那种奇异的清香和甜香,是粽子出窍的灵魂和精华啊。冷冻后的粽子,解冻后,无论怎样加热,那香味总是逊色许多。这让我母亲惋惜,每年端午时节煮粽子时,她总是感慨:“可惜呀,我孩儿闻不到啊……”

每年暑假,女儿归来的那些日子,我母亲就恢复了旧容颜,容光焕发,在厨房里忙进忙出,做每一道女儿爱吃的菜。在女儿第三次回国度假的那个夏天,母亲买来了基围虾和竹节虾,基围虾白灼,竹节虾则做了面包虾仁。

她意气风发地把它们端上餐桌后,我女儿忽然说道:“姥姥,我不能吃虾了。”

“为什么?”

“不知道,我对虾过敏了。”女儿这样回答,“还有蟹。”

简直像晴天霹雳,震晕了我们所有人。

“怎么可能?”她爸爸第一个喊起来,“你打小吃虾,从来也没过敏呀!”

“你吃一斤半虾也没事啊!”我也喊。

可就是有事了。

女儿说,她和朋友们去餐馆吃饭,吃了大虾,在回家的地铁上就发作了,不仅是皮肤起疙瘩,而且呼吸急促,喘不上气,几乎窒息。幸而她包里总是装一瓶扑尔敏(她是过敏性皮肤,所以常备这药),马上吞了一粒,才渐渐平复。她不能确定这就是虾导致的过敏,怀疑也可能是食材不新鲜所致。所以,她又一次出去吃饭时,故意点了虾。

结果,同样的事情在地铁上再次发生了。

我母亲非常伤心、难过。“最爱吃的东西不能吃了,我孩儿可怜啊。”她念叨。

后来,她对我说,人就像树啊、花草啊,移植到陌生的水土,就有各种的状况,那是基因在抗拒。也许,有道理。

女儿其实还是不死心的。

她后来又瞒着我们在国内做过多种尝试,比如,在海边,在最新鲜的海鲜产地,备好抗过敏药,冒死吃过大虾、龙虾,还有蟹类,反应强烈。在若干次失败之后,她终于放弃了抵抗,说:“认命吧。”

从此,只要她在家,我母亲就不会让餐桌上出现这些我女儿不能吃的东西。再后来,就是女儿回来度假,我母亲也不下厨了。不是不愿意,是不能了。

母亲成了一个失智的人。

我弟,我表妹,这些亲人们,还有我们的老邻居老朋友们都说,假如,泡泡一直在我母亲身边,她也许不会得这个该死的病。即使生病,也不会发展得这么快、这么凶猛。

泡泡就是我的女儿。

可是我们放走了泡泡。我们从她身边夺走了她的最爱。不能耽搁孩子的前程啊,我们“讲道理”。但是,我母亲不想讲这个道理了。她从这个叫泡泡的孩子出生二十八天起,就将她捧在掌心里,一天一天养到十八岁,忽然有一天,孩子被一架飞机带到了千重山万重水之外,这是什么道理?

她嘴里不能说。她都懂。但是她病了。病可以最终让她忘记想念。

她失去语言能力之前,有时,会拿着我女儿的照片,结结巴巴、十分费力地跟人说:“我外孙女……在……外边,念书呢。”但这个外孙女后来站到了她面前,喊她“姥姥”,她已经是一脸懵懂,不认识了。

她认识的,记住的,刻骨铭心的,是照片上的那个泡泡,十六岁、十四岁、十岁或者更小的那个泡泡,至于那个长大成人、长发披肩的人,那是谁?那是路人甲了。

如今,在北京的家里,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是母亲的遗照。那上面的母亲,才是我女儿记忆中的姥姥,眼睛清明,气质端庄,神态优雅。她终于从残忍的病痛中挣脱出来,破茧而出,如同凤凰涅。我女儿有时会对着照片说:“姥姥,你现在一定认出我了,我是泡泡啊。”

(水云间摘自《北方厨房:一个家庭的烹饪史》,上海文艺出版社,姜敏妮图)

猜你喜欢
虾仁道菜汤圆
我为年夜饭添道菜
创意炒虾仁儿
元宵VS汤圆
动物教你做道菜
朋友圈『厨艺大赛』,吃的是哪道菜
汤圆来卖萌
Listen and Number 等
汤圆
西湖龙井虾仁
滑熘虾仁